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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杜相公书
巩启:巩多难而贫且贱,学与众违,而言行少合于世,公卿大臣之门,无可藉以进,而亦不敢辄有意于求闻。
阁下致位于天子而归,始独得望舄履于门下。
阁下以旧相之重,元老之尊,而猥自抑损,加礼于草茅之中,孤茕之际。
然去门下以来,九岁于此,初不敢为书以进,比至近岁,岁不过得以一书之问荐于左右,以伺侍御者之作止。
又辄拜教之辱,是以滋不敢有意以干省察,以烦贶施,而自以得不韪之诛,顾未尝一日而忘拜赐也。
伏以阁下朴厚清明谠直之行,乐善好义远大之心,施于朝廷而博见于天下,锐于强力而不懈于耄期。
当今内自京师,外至岩野,宿师硕士,杰立相望,必将惫精疲思,写之册书,磊磊明明,宣布万世,固非浅陋小生所能道说而有益毫发也。
巩年齿益长,血气益衰,疾病人事,不得以休,然用心于载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绪言余旨,以自乐于环堵之内,而不乱于贫贱之中,虽不足希盛德之万一,亦庶几不负其意。
非自以谓能也,怀区区之心于数千里,因尺书之好,而惟所以报大君子之谊,不知所以裁,而恐欲知其趋,故辄及之也。
春暄不审尊用如何,伏惟以时善保尊重,不胜鄙劣之望。
不宣。
巩再拜。
答范资政书
巩启:王寺丞至,蒙赐手书及绢等。
伏以阁下贤德之盛,而所施为在于天下。
巩虽不熟于门,然于阁下之事,或可以知。
若巩之鄙,窃伏草茅,阁下于羁旅之中,一见而已。
令巩有所自得者,尚未可以致阁下之知。
况巩学不足以明先圣之意,识古今之变,材不足以任中人之事,行不足以无愧悔于心。
而流落寄寓,无田畴屋庐匹夫之业,有奉养嫁送百事之役,非可责思虑之精,诏道德之进也。
是皆无以致阁下之知者。
而拜别期年之间,相去数千里之远,不意阁下犹记其人,而不为年辈爵德之间,有以存之。
此盖阁下乐得天下之英材,异于世俗之常见。
而如巩者,亦不欲弃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
夫古之人,以王公之势而下贫贱之士者,盖惟其常。
而今之布衣之交,及其穷达毫发之殊,然相弃者有之。
则士之愚且贱,无积素之义,而为当世有大贤德大名位君子先之以礼,是岂不于衰薄之中,为有激于天下哉!则其感服,固宜如何?仰望门下,不任区区之至。
谢杜相公书伏念昔者,方巩之得祸罚于河滨,去其家四千里之远。
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险,为其阻厄。
而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
又无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势,下之可以动俗。
惟先人之医药,与凡丧之所急,不知所以为赖,而旅榇之重大,惧无以归者。
明公独于此时,闵闵勤勤,营救护视,亲屈车骑,临于河上。
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医药之有与谋。
至其既孤,无外事之夺其哀,而毫发之私,无有不如其欲;莫大之丧,得以卒致而南。
其为存全之恩,过越之义如此。
窃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颂推说者穷万世,非如曲士汲汲一节之善。
而位之极,年之高,天子不敢烦以政,岂乡闾新学危苦之情、丛细之事,宜以彻于视听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尽于巩之德如此。
盖明公虽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爱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推而行之,不以进退。
而巩独幸遭明公于此时也。
在丧之日,不敢以世俗浅意越礼进谢。
丧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陈,徘徊迄今,一书之未进。
顾其惭生于心,无须臾废也。
伏惟明公终赐亮察。
夫明公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则巩之所以报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义而已。
誓心则然,未敢谓能也。
寄欧阳舍人书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
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
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
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
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
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
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
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
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
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
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
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
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
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
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
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
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
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
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
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
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
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
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B242]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希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
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
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
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
幸甚,不宣。
巩再拜。
与王介甫第一书
巩启:近托彦弼、黄九各奉书,当致矣。
巩至金陵后,自宣化渡江来滁上,见欧阳先生,住且二十日。
今从泗上出,及舟船侍从以西。
欧公悉见足下之文,爱叹诵写,不胜其勤。
间以王回、王向文示之,亦以书来,言此人文字可惊,世所无有。
盖古之学者有或气力不足动人,使如此文字,不光耀于世,吾徒可心也。
其重之如此。
又尝编《文林》者,悉时人之文佳者,此文与足下文多编入矣。
至此论人事甚众,恨不与足下共讲评之,其恨无量,虽欧公亦然也。
欧公甚欲一见足下,能作一来计否?胸中事万万,非面不可道。
巩此行至春,方应得至京师也。
时乞寓书慰区区,疾病尚如黄九见时,未知竟何如也。
心中有与足下论者,想虽未相见,足下之心潜有同者矣。
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摸拟前人,请相度示及。
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余俟到京作书去,不宣。
巩再拜。
与王介甫第二书
巩顿首介甫足下:比辱书,以谓时时小有案举,而谤议已纷然矣。
足下无怪其如此也。
夫我之得行其志而有为于世,则必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然后乃可以为治,此不易之道也。
盖先之以教化,则人不知其所以然,而至于迁善而远罪,虽有不肖,不能违也。
待之以久,则人之功罪善恶之实自见,虽有幽隐,不能掩也。
故有渐磨陶冶之易,而无按致操切之难;有恺悌忠笃之纯,而无偏听摘抉之苛。
己之用力也简,而人之从化也博。
虽有不从而俟之以刑者,固少矣。
古之人有行此者,人皆悦而恐不得归之。
其政已熄而人皆思,而恨不得见之,而岂至于谤且怒哉!
今为吏于此,欲遵古人之治,守不易之道,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诚有所不得为也。
以吾之无所于归,而不得不有负冒于此,则姑汲汲乎于其厚者,徐徐乎于其薄者,其亦庶几乎其可也。
顾反不然,不先之以教化,而遽欲责善于人;不待之以久,而遽欲人之功罪善恶之必见。
故按致操切之法用,而怨忿违倍之情生;偏听摘抉之势行,而谮诉告讦之害集。
己之用力也愈烦,而人之违己也愈甚。
况今之士非有素厉之行,而为吏者又非素择之材也。
一日卒然除去,遂欲齐之以法,岂非左右者之误而不为无害也哉?则谤怒之来,诚有以召之。
故曰足下无怪其如此也。
虽然,致此者岂有他哉,思之不审而已矣。
顾吾之职而急于奉法,则志在于去恶,务于达人言而广视听,以谓为治者当如此。
故事至于已察,曾不思夫志于去恶者,俟之之道已尽矣,则为恶者不得不去也。
务于达人言而广视听者,己之治乱得失,则吾将于此而观之,人之短长之私,则吾无所任意于此也。
故曰思之不审而已矣。
足下于今最能取于人以为善,而比闻有相晓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夺足下之见也。
巩比懒作书,既离南康,相见尚远,故因书及此,足下以为如何?不宣。
巩顿首。
与王介甫第三书
巩启:八月中,承太夫人大祥,于邮中寓书奉慰。
十月梅厚秀才行,又寓书,不审皆到否?昨日忽被来问,良慰积日之思。
深父殂背,痛毒同之,前书已具道矣。
示及志铭,反复不能去手。
所云"令深父而有合乎彼,则不能同乎此矣",是道也,过千岁以来,至于吾徒,其智始能及之,欲相与守之。
然今天下同志者,不过三数人尔,则于深父之殁,尤为可痛。
而介甫于此,独能发明其志,读之满足人心,可谓能言人之所不能言者矣。
顾犹见使商榷所未安,观介甫此作,大抵哀斯人之不寿,不得成其材,使或可以泽今,或可以觉后,是介甫之意也。
而其首则云:"深父书足以致其言",是乃称深父以未成之材而著书,与夫本意违矣,愿更详之。
《孟子》之书,韩愈以谓非轲自作,理恐当然。
则所云"幸能著书者",亦惟更详之也。
如何?幸复见谕。
所云"读《礼》,因欲有所论著",顷尝为介甫言,亦有此意,顾不能自强,又无所考质,故莫能就。
今介甫既意及于此,愿遂成之,就令未可为书,亦可因得商榷矣。
相别数年,巩在此全纯愚以静俟,庶无大悔。
顾苟禄以弃时日,为可怅惜,未知何日得相从讲学,以勖其所未及,尽其所可乐于衰莫之岁乎?此日夜所往来于心也。
示谕溲血,比良已否?即日不审寝食如何?上奏当称前某官,十数日前,见刘琮言已报去,承见问,故更此及之尔。
今介甫果以何时此来乎?不惜见谕。
子进弟奄丧,已易三时矣,悲苦何可以堪!二侄年可教者,近已随老亲到此。
二尤小者,六舍弟尚且留在怀仁,视此痛割,何可以言?承介甫有女弟之悲,亦已屡更时序,窃计哀戚何以自胜,余惟强食自爱,不惜时以一二字见及。
不宣。
巩启上。
答李沿书
巩顿首李君足下:辱示书及所为文,意向甚大。
且曰"足下以文章名天下,师其职也",顾巩也何以任此!足下无乃盈其礼而不情乎?不然,不宜若是云也。
足下自称有悯时病俗之心,信如是,是足下之有志乎道而予之所爱且畏者也。
末曰"其发愤而为词章,则自谓浅俗而不明,不若其始思之锐也",乃欲以是质于予。
夫足下之书,始所云者欲至乎道也,而所质者则辞也,无乃务其浅,忘其深,当急者反徐之欤!夫道之大归非他,欲其得诸心、充诸身,扩而被之国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辞也。
其所以不已乎辞者,非得已也。
孟子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
此其所以为孟子也。
今足下其自谓已得诸心、充诸身欤?扩而被之国家天下而有不得已欤?不然,何遽急于辞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足下其得无己病乎?虽然,足下之有志乎道,而予之所爱且畏者不疑也。
姑思其本而勉充之,则予将后足下,其奚师之敢!不宣。
巩再拜。
谢章学士书
巩启:巩不佞,以身得察于下执事,明公过恩,召而见之,所以矜嗟奖宠、开慰拊循之者甚备,虽至亲笃友之爱,不隆于此已。
又收其弟兄之不肖,不谋宾客,任而举之。
明公之所以畜幸巩者,可谓厚矣。
巩窃自惟,求所以堪明公之意者,未知所出也。
巩愚无知,不适于世用,不能收身于世俗之外,力耕于大山长谷之中,以共饣粥之养,鱼菽之祭,以其余日考先王之遗文,窃六艺之微旨,以求其志意之所存,而足其自乐于己者。
顾反去士君子之林,而夷于皂隶之间,舍自肆之安,而践乎迫制之地,欲比于古之为贫而仕者,可谓妄矣。
固有志者之所叹嗟,天下之所贱,而至亲笃友之所弃而违之也。
复安敢自通于大人之门,望知于侍御者之侧乎!明公怀使者之印,为福于东南。
以地计其广狭,则数十百城之人,待明公之畜养,以材计其多寡,则文武之士以百千数,待明公之推察。
而收拊之,任而举之者,乃独在于巩与巩之少弟。
此巩之所以自惟,求堪明公之意者,而未知所出也。
抑巩闻之,广听博观,不遗污贱厄辱之士者,此所以无弃士也;兼收并采,不遗偏材一曲之人者,此所以无弃材也。
故明公之意傥在于此,而古之士出污贱厄辱之中,能成功名以报知己者,亦不可胜数。
彼皆豪杰之人,故有以自致也。
若巩之鄙,则安敢望此乎?故忧不能堪明公之意,误左右之知者,此巩之所大惧也。
竭固陋之分,庶几不愧于偏材一曲之人者,此巩之所可至也。
敢献其情而以为进谢之资,惟明公之垂察焉。
答孙都官书
提刑都官阁下:伏承赐书,及示盛制六编,凡三千首,盛矣哉!文之多,工之深,且专以久也。
其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天地、三辰、鬼神、山川、地理、四夷、中国、风俗、万物、治乱、善恶、通塞、离合、忧欢、怨怼,无不毕载,而其语则博而精,丽而不浮,其归要不离于道。
视昔以文名于天下者,夫岂易至于是邪!
巩之愚且懒,且为事物疾病所侵,以不专而且未久于学也,使之观若于海,不见其涯,于深山长谷,不见其形势之所极,而敢议其大小高下邪?而阁下不以其所深且专以久者励巩,博而精、丽而不浮、其归本于道者教巩,乃告之曰:"其详择而去其非是者焉。"
巩诚怪阁下自处之过,而为以赐巩者,乃所以怠且蔽之也。
凡巩之学,盖将以学乎为身,以至于可以为人也,方愚且懒,且不专以久之病也,惟阁下之仁,岂欲怠且蔽之也?其欲使知阁下之贵而长,其业之富而成,而犹不止如是,能下于后辈如是,是所以教之也。
孟子曰:吾不屑其教诲,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敢不拜赐也?盛编尚且借观,而先以此谢,惶恐惶恐。
不宣。
巩再拜。
答袁陟书
巩顿首世弼足下:辱书说介甫事,或有以为矫者,而叹自信独立之难,因以教巩,以谓不仕未为非得计者。
非足下爱我之深,处我之重,不至于此。
虽亲戚之于我,未有过此者。
然介甫者,彼其心固有所自得,世以为矫不矫,彼必不顾之,不足论也。
至于仕进之说,则以巩所考于书,常谓古之仕者,皆道德明备,己有余力,而可以治人,非苟以治人而不足于己。
故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
子说。
然世不讲此久矣。
故当孔子之时,独颜子者未尝仕,而孔子称之曰"好学"。
其余弟子见于书者,独开之言如此。
若巩之愚,固己不足者,方自勉于学,岂可以言仕不仕邪?就使异日有可仕之道,而仕不仕固自有时。
古之君子,法度备于身,而有仕不仕者是也,岂为呶呶者邪?然巩不敢便自许不应举者,巩贫不得已也。
亦不敢与古之所谓为贫者比,何则?彼固所谓道德明备而不遇于世者,非若巩之鄙,遽舍其学而欲谋食也,此其心愧于古人。
然巩之家苟能自足,便可以处而一意于学。
巩非好进而不知止者,此其心固无愧于古人。
辱足下爱之深,处之重,不敢不报答。
所示诗序及答杨生书,甚善甚善。
不宣。
巩顿首。
谢曹秀才书
巩顿首曹君茂才足下:嗟乎!世之好恶不同也。
始足下试于有司,巩为封弥官,得足下与方造、孟起之辞而读之,以谓宜在高选。
及来取号,而三人者皆无姓名,于是怃然自悔许与之妄。
既而推之,特世之好恶不同耳。
巩之许与,岂果为妄哉!今得足下之书,不以解名失得置于心,而汲汲以相从讲学为事,其博观于书而见于文字者,又过于巩向时之所与,甚盛。
足下家居无事,可以优游以进其业,自力而不已,则其进孰能御哉?世之好恶不同,足下固已能不置于心。
顾巩适自被召,不得与足下久相从学,此情之所也。
用此为谢。
不宣。
谢吴秀才书
巩启:承足下不以大热之酷为可畏,畏途之阻为可惮,徒步之劳为可病,候问之勤为可讳,三及吾门,见投以书及所业五编。
发而观之,足下之学多矣,见于文辞者亦多矣。
其说往往有非乡闾新学所能至者,使能充其言,其得岂少哉?况其进之未已邪。
顾不自足,忘前之患,而有求于鄙暗,推足下此志,其进岂可量哉?仆之所可告于足下者,无易于自勉也。
薄遽不宣。
与王深父书
巩再拜:与深父别四年矣,向往之心,固不可以书道。
而比得深父书,辄反复累纸示谕,相存之勤,相语之深,无不尽者。
读之累日,不能释手,故亦欲委曲自叙己意以报。
而怠惰因循,经涉岁月,遂使其意欲周而反略,其好欲密而反疏,以迄于今。
顾深父所相与者,诚不在于书之疏数。
然向往之心,非书则无以自解,而乖谬若此,不能不然也。
不审幸见察否?
比得介甫书,知数到京师,比已还亳,即日不审动止如何?计太夫人在颍,子直代归,与诸令弟应举,皆在京师,各万福。
巩此侍亲幸无恙。
宣和日得书,四弟应举,今亦在京师。
去年第二妹嫁王补之者,不幸疾不起。
以二女甥之失其所依,而补之欲继旧好,遂以第七妹归之,此月初亦已成姻。
巩质薄,去朋友远且久,其过失日积,而思虑日昏,其不免于小人之归者,将若之何?在官折节于奔走,悉力于米盐之末务,此固任小者之常,无不自安之意。
顾初至时,遇在势者横逆,又议法数不合,常恐不免于构陷。
方其险阻艰难之时,常欲求脱去,而卒无由。
今于势者已更,幸自免于悔咎。
而巩至此,亦已二年矣。
比承谕及介甫所作王令志文,以为扬子不过,恐不然也。
夫学者,其心笃于仁,其视听言动由于礼,则无常产而有常心,乃所履之一事耳。
何则?使其心笃于仁,其视听言动由于礼,然而无常产也,则其于亲也,生事之以礼,故啜菽饮水之养,与养以天下一也;死葬之以礼,故敛手足形旋葬之葬,与葬以天下一也。
而况于身乎?况于妻子乎?然其心笃于仁,其视听言动由于礼者,非尽于此也。
故曰乃所履之一事耳。
而孟子亦以谓无常产而有常心者,唯士为然,则为圣贤者不止于然也。
介甫又谓士诚有常心,以操群圣人之说而力行之,此孔孟以下,所以有功于世也。
夫学者,苟不能其心笃于仁,其视听言动由于礼,则必不能不失其常心,此后之学者之患也。
苟能其心笃于仁,其视听言动由于礼,则必不失其常心,且既已皆中于礼矣,而复操何说而力行之哉?此学者治心修身,本末先后自然之理也。
所以始乎为士,而终乎为圣人也。
颜子三月不违仁,盖谓此也。
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盖乐此也。
凡介甫之所言,似不与孔子之所言者合,故曰以为扬子不过,恐不然也。
此吾徒所学之要义,以相去远,故略及之,不审以为如何?其他未及子细。
剧寒自重,书至幸报答。
不宣。
巩再拜。
答王深父论扬雄书
蒙疏示巩,谓扬雄处王莽之际,合于箕子之明夷。
常夷甫以谓纣为继世,箕子乃同姓之臣,事与雄不同。
又谓《美新》之文,恐箕子不为也。
又谓雄非有求于莽,特于义命有所未尽。
巩思之恐皆不然。
方纣之乱,微子、箕子、比干三子者,盖皆谏而不从,则相与谋,以谓去之可也,任其难可也,各以其所守自献于先生,不必同也。
此见于《书》三子之志也。
三子之志,或去或任其难,乃人臣不易之大义,非同姓独然者也。
于是微子去之,比干谏而死,箕子谏而不从,至辱于囚奴。
夫任其难者,箕子之志也,其谏而不从,至辱于囚奴,盖尽其志矣,不如比干之死,所谓各以其所守自献于先王,不必同也。
当其辱于囚奴而就之,乃所谓明夷也。
然而不去,非怀禄也;不死,非畏死也;辱于囚奴而就之,非无耻也。
在我者,固彼之所不能易也。
故曰内难而能正其志,又曰箕子之正,明不可息也。
此箕子之事,见于《书》、《易》、《论语》,其说不同,而其终始可考者如此也。
雄遭王莽之际,有所不得去,又不必死,辱于仕莽而就之,固所谓明夷也。
然雄之言著于书,行著于史者,可得而考。
不去非怀禄也,不死非畏死也,辱于仕莽而就之,非无耻也。
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故吾以谓与箕子合。
吾之所谓与箕子合者如此,非谓合其事纣之初也。
至于《美新》之文,则非可已而不已者也。
若可已而不已,则乡里自好者不为也,况若雄者乎?且较其轻重,辱于仕莽为重矣。
雄不得已而已,则于其轻者,其得已哉!箕子者至辱于囚奴而就之,则于《美新》,安知其不为?而为之亦岂有累哉?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
顾在我者如何耳。
若此者,孔子所不能免。
故于南子,非所欲见也;于阳虎,非所欲敬也。
见所不见,敬所不敬,此《法言》所谓诎身所以伸道者也。
然则非雄所以自见者欤?孟子有言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
二者皆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而孔子之见南子,亦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则雄于义命,岂有不尽哉?又云:介甫以谓雄之仕合于孔子,无不可之义。
夷甫以谓无不可者,圣人微妙之处,神而不可知者也。
雄德不逮圣人,强学力行,而于义命有所未尽,故于仕莽之际,不能无差。
又谓以《美新》考之,则投阁之事,不可谓之无也。
夫孔子所谓无不可者,则孟子所谓圣之时也。
而孟子历叙伯夷以降,终曰乃所愿则学孔子。
雄亦为《太玄赋》,称夷齐之徒,而亦曰:"我异于是,执太玄兮。 荡然肆志,不拘挛兮。"
以二子之志,足以自知而任己者如此,则无不可者,非二子之所不可学也。
在我者不及二子,则宜有可有不可,以学孔子之无可无不可,然后为善学孔子。
此言有以寤学者,然不得施于雄也。
前世之传者,以谓伊尹以割烹要汤,孔子主痈疽瘠环,孟子皆断以为非伊尹、孔子之事。
盖以理考之,知其不然也。
观雄之所自立,故介甫以谓世传其投阁者妄,岂不亦犹孟子之意哉!
巩自度学每有所进,则于雄书每有所得。
介甫亦以为然。
则雄之言,不几于测之而愈深、穷之而愈远者乎?故于雄之事有所不通,必且求其意。
况若雄处莽之际,考之于经而不缪,质之于圣人而无疑,固不待议论而后明者也。
为告夷甫,或以为未尽,愿更疏示。
与王向书
巩启:比得吕南公,爱其文。
南公数称吾子,然恨未相见。
及至南丰,又得黄曦,复爱其文。
而吾子亦来,以文见贶,实可叹爱。
吾子与吕南公、黄曦皆秀出吾乡,一时之俊,私心喜慰,何可胜言?惟强于自立,使可爱者,非特文词而已。
此鄙劣所望于三君子也。
道中匆匆奉启。
不宣。
回傅权书巩启:辱惠书及古律诗、杂文,指意所出,义甚高,文辞甚美。
以巩有乡人之好,又于闻道有一日之先,使获承重贶,幸甚。
足下论古今学者,自好者少,苟合者多,则固然矣。
因以谓如鄙劣者,能知所守,则岂敢当?抑足下欲勉之至此,则岂敢怠?足下之材,可谓特出,自强不已,则道德之归,其孰可御?恨不相从,不能一一具道。
能沿牒至此一相见否?荒隅之中,孤拙寡偶,钦企钦企。
春暄,余保爱保爱。
不宣。
福州上执政书
巩顿首再拜上书某官:窃以先王之迹去今远矣,其可概见者尚存于《诗》。
《诗》存先王养士之法,所以抚循待遇之者,恩意可谓备矣。
故其长育天下之材,使之成就,则如萝蒿之在大陵,无有不遂。
其宾而接之,出于恳诚,则如《鹿鸣》之相呼召,其声音非自外至也。
其燕之,则有饮食之具;乐之,则有琴瑟之音。
将其厚意,则有币帛箱篚之赠;要其大旨,则未尝不在于得其欢心。
其人材既众,列于庶位,则如《或朴》之盛,得而薪之。
其以为使臣,则宠其往也,必以礼乐,使其光华皇皇于远近;劳其来也,则既知其功,又本其情而叙其勤。
其以为将率,则于其行也,既送遣之,又识薇蕨之始生,而恐其归时之晚;及其还也,既休息之,又追念其悄悄之忧,而及于仆夫之瘁。
当此之时,后妃之于内助,又知臣下之勤劳,其忧思之深,至于山脊、石且、仆马之间;而志意之一,至于虽采卷耳,而心不在焉。
盖先王之世,待天下士,其勤且详如此。
故称周之士也贵,又称周之士也肆,而《天保》亦称"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
其君臣上下相与之际如此,可谓至矣。
所谓必本其情而叙其勤者,在《四牡》之三章曰:"王事靡,不遑将父。"
四章曰:"王事靡,不遑将母。"
而其卒章则曰:"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释者以谓:"谂,告也。 君劳使臣,叙述其情,曰:女岂不诚思归乎?故作此诗之歌,以养父母之志,来告于君也。"
既休息之,而又追叙其情如此。
繇是观之,上之所以接下,未尝不恐失其养父母之心;下之所以事上,有养父母之心,未尝不以告也。
其劳使臣之辞则然,而推至于戍役之人,亦劳之以"王事靡,忧我父母",则先王之政,即人之心,莫大于此也。
及其后世,或任使不均,或苦于征役,而不得养其父母,则有《北山》之感,《鸨羽》之嗟;或行役不已,而父母兄弟离散,则有《陟岵》之思。
诗人皆推其意,见于《国风》,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
伏惟吾君有出于数千载之大志,方兴先王之治,以上继三代。
吾相于时,皆同德合谋,则所以待天下之士者,岂异于古?士之出于是时者,岂有不得尽其志邪?巩独何人,幸遇兹日。
巩少之时,尚不敢饰其固陋之质,以干当世之用。
今齿发日衰,聪明日耗,令其至愚,固不敢有徼进之心,况其少有知邪?转走五郡,盖十年矣,未尝敢有半言片辞,求去邦域之任,而冀陪朝廷之仪。
此巩之所以自处,窃计已在听察之日久矣。
今辄以其区区之腹心,敢布于下执事者,诚以巩年六十,老母年八十有八,老母寓食京师,而巩守闽越,仲弟守南越。
二越者,天下之远处也。
于著令,有一人仕于此二邦者,同居之亲当远仕者,皆得不行。
巩固不敢为不肖之身,求自比于是也。
顾以道里之阻,既不可御老母而南,则非独省晨昏,承颜色,不得效其犬马之愚。
至于书问往还,盖以万里,非累月逾时不通。
此白首之母子,所以义不可以苟安,恩不可以苟止者也。
方去岁之春,有此邦之命,巩敢以情告于朝,而诏报不许。
属闽有盗贼之事,因不敢继请。
及去秋到职,闽之余盗,或数十百为曹伍者,往往蚁聚于山谷。
桀黠能动众为魁首者,又以十数,相望于州县。
闽之室闾莫能宁,而远近闻者,亦莫不疑且骇也。
州之属邑,又有出于饥旱之后。
巩于此时,又不敢以私计自陈。
其于寇孽,属前日之屡败,士气既夺,而吏亦无可属者。
其于经营,既不敢以轻动迫之,又不敢以少纵玩之。
一则谕以招纳,一则戒以剪除。
既而其悔悟者自相执拘以归,其不变者亦为士吏之所系获。
其魁首则或縻而致之,或歼而去之。
自冬至春,远近皆定。
亭无桴鼓之警,里有室家之乐。
士气始奋,而人和始洽。
至于风雨时若,田出自倍。
今野行海涉,不待朋俦。
市粟四来,价减什七。
此皆吾君吾相至仁元泽覆冒所及。
故寇旱之余,曾未期岁,既安且富,至于如此。
巩与斯民,与蒙其幸。
方地数千里,既无一事,系官于此,又已弥年,则可以将母之心,告于吾君吾相,未有易于此时也。
伏惟推古之所以待士之详,思劳归之诗,本士大夫之情,而及于其亲,逮之以即乎人心之政,或还之阙下,或处以闲曹,或引之近畿,属以一郡,使得谐其就养之心,慰其高年之母。
则仁治之行,岂独昏愚得蒙赐于今日,其流风余法,传之永久。
后世之士,且将赖此。
其无《北山》之怨,《鸨羽》之讥,《陟岵》之叹,盖行之甚易,而为德于士类者甚广。
惟留意而图之。
不宣。
巩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