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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根女
长女蕙孙,幼失母。
年十一,随姑丈林蠡艖读书兰叶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导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
林诘所自来。
女郎曰:"适有一对,烦孝廉公续之。"
袖中出薛涛笺半幅,上书一联曰:
携篮栏外彩兰花,被蓝衣人拦住。
林未及对,蕙孙信口答曰:
执笔壁间题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顾女郎笑曰:"个女子吐属,煞是我家飞琼大姑子。"
女郎曰:"不错!不错!飞琼姊游戏人间二十六寒暑,昨始归籍。 曾言有莲花根蒂,遗落在浴娥池。 十一年后,抽条发叶,必现空中慧相。 即此是也。"
蕙孙正欲启白,女即收其笺,偕婢匆匆而出。
铎曰:"骑牛石畔,曾现精魂;稠桑驿边,频呼妙子。 情到至无聊处,往往有此幻境。"
无气官
京都琉璃厂,有老翁揭榜于市,曰:"能望气识人官职。"
于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
老翁延之坐,俱令嘘气,自乃从旁谛审之,曰:"此金气也,为翰苑;此木气也,为部曹;此水气也,为中翰;此火气也,为御史;此土气也,为国子监。"
言之无不吻合者。
忽一人,嘘气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异哉!似金气而不秀,似木气而不旺,似水气而不清,似火气而不烈,似土气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间欤!"询之,以挑选知县,投呈就教者。
乃知冷官闲秩,皆无气男子为之。
批其命数,都不在五行中也。
铎曰:"岂敢放颠,亦非作达,惟我知我,现身说法。 予摄篆星江,戏作广文先生四书文,附录于此,以博一笑:不辞小官。 学也,禄在其中矣。 甚矣,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学而不厌,何哉?教亦多术矣。 是或一道也。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谓民之父母。 有人于此,选于众,无财,降一等。 既不能令,不如学也。 及是时,治任,之一邦。 是亦为政,请尝试之。 将入门,某在斯。 台馆未定,导其妻子,如穷人无所归。 待其人,斯出矣,然后敢入。 修我墙屋,从之者如归市。 庶人在官者,六七人。 愚而好自用。 饱食终日,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什一,使自赋五十亩,而皆去其籍,莫知其乡,虽有存焉者寡矣。 将出,愿车马。 用不足,不可以为悦。 改之为贵。 不俟驾而行。 吉月,必朝服。 历年多,闇然而日章。 乞诸其邻,长一身有半。 三月不知肉味。 春秋祭于公,必熟而荐之。 不素餐兮,一乐也!一介不以取诸人。 弟子以币交,予何为不受?薄乎云尔!其恕乎?文,吾未尝无诲焉!好驰马试剑,不可与同群,而教育之,岂予所欲哉?姑舍女所学而从我。 戒之在斗。 生,吾见亦罕矣!自称曰小童,以其时考之。 与其进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修以上,以待来年。 出舍于郊,以妁。 乡人皆恶之,学之不讲,何为是栖栖者与?是为欲富乎?有子之丧,往吊。 国人皆贱之。 点尔何如?谓之姑徐徐云尔!如是其亟也!有为者,获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 又顾而之他,则必取盈焉。 难矣哉!下焉者,不得罪于巨室。 父母之年,其馈也以礼,受之而不报,又称贷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会计,及其老也,盍去诸?哀此茕独,欲罢不能。 俊杰在位,卓尔不能用也!仍旧贯,若将终身,如何则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归与归与,固所愿也!而今而后,生财有大道,何必读书?君子无所争,从吾所好。 如有复我着,谓其人曰:“无羞恶之心,然后为学,乞人不屑也,而子谓我愿之乎?"
鬼妇持家
兰溪卢某,中年失怙恃。
妻冷氏,伉俪綦驾。
生子女各一,甫离襁,妻病瘠死。
续娶欧阳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动辄诟詈,小有不怿,鞭挞随之。
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数昼夜不倦。
某不能堪,愤气出游,遇雨窜入林谷。
忽踏地陷穴,似堕入屋脊上。
闻噪呼有贼,一人捆缚而下。
视之,亡仆缪义也。
曰:吾谓何人?乃是小主。”
释其缚,急入内启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
父曰:"儿来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
遂导引入室,见亡妇在窗下引针刺绣履。
某直前握其纤腕,将诉契阔。
妇解脱而走,曰:"何来恶客,莽撞乃尔!"某瞠目不解。
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
母曰:"凡男子续娶后妇,与前妻即无结发情,故相见不复省识。"
母入内,与妇耳语,妇始恍然泪下,絮问家事。
某曰:"田园幸尚无恙,但膝下儿女日罹荼毒,奈何?"妇向壁而哭,某亦失声大恸。
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鸾雏,妄招鸱鸮,宜毁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当为宗祧计之。"
父曰:"欲保嗣续,在我贤妇。"
母曰:"新妇久登鬼箓,安得为儿援手?"父曰:"不贤妇,吾捉之来,汝蚤晚稍加训诲。 即令新妇随儿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务。 俟儿女婚嫁毕,再当来此。"
妇曰:"日在亲庭,何忍遽言离逖?"母亦大悲。
父曰:"汝来为孝妇,去为慈母,于义两全,何必为此恋恋?"令某偕妇出,建梯屋角,两人拾极而登,俯穴而窥,犹见父母在檐角引领望也。
不得已,携妇循道而归。
甫及门,妇飘忽先入。
见儿女奔集,争来诉告曰:"父出门后,继母以铁杖击我。 忽颜色惨变,倒地而僵。"
言未毕,欧阳氏徐步面出,儿女觳觫,争牵父衣作畏避状。
欧阳氏就某身畔,抚摩再四,呜呜饮泣曰:"我抛汝等未及三载,不意憔悴至此。"
审其音,酷类前妻。
某大喜,谓儿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惧。"
儿女目灼灼相视。
妇问女曰:"昔我出奁中金为汝作缠臂,今安在耶?"女曰:"娘头上压鬓钗,即脱女缠臂金所改作者。"
妇曰:"吾安用是?"即拔鬓边钗为女插戴。
又问儿曰:"我前挑百花回鸾锦三尺,为儿作绣带,今何不系?"儿曰:"阿爷为娘裁作藕覆矣!"妇谓某曰:"痴男爱后妇,无怪儿女辈受摧折也!"某俯首谢过,相携入室。
见药垆茶灶,以及扫眉安镜处,都非旧日位置。
妇慨然曰:"人一朝谢事,百凡都听诸后人,真可痛也!"脱锁启箱,见杏黄衫,紫縠裆,粲然堆积,而旧日故衣,无一存者。
诘诸某。
某曰:"新衣称体,勿念故衣。"
妇曰:"男儿心迹见乎词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
妇又倚窗凝望,曰:"旧种碧桃株,今复移植何处?"某曰,"自卿见背,渠日加剪伐,树即枯槁而死。"
妇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视儿女,不禁潸然泣下。
已面提瓮出汲,执炊就爨。
某劝令勿劳。
妇曰:"此后来人身体发肤也,宜为君所爱惜。 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尝一日熏香作闲坐哉?"某神色惭沮,屏气不敢作声。
妇曰:"吾奉翁命而来,岂必翘汝过处。 但匿怨为欢,转伤妇德,不得不一吐其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经理家政。
阅十二年,抚子女俱各成立。
女适里中郑秀才为室,儿娶钱贡士女。
家庭雍睦,从无间言。
一夕,置酒内寝,酣饮尽醉,谓某曰:"昨梦阿翁见召,今当永诀。 夫妇之缘,尽于此矣!"某泣曰:"家室仳离,赖卿再造。 正当白头相守,奈仍舍我而去?"妇曰:"抚汝儿女而来,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于君即为不孝。"
某向隅大哭。
转瞬间,妇已登牀挺卧,气绝而殒。
正惊叹间,妇忽坐起曰:"阿姊既归,妹当瓜代矣!"察其声,仍一欧阳氏也,某皇遽失色。
妇曰:"君勿疑惧。 妾在翁姑处,受教训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为,俱失妇道。 自今伊始,当恪遵阿姊成法,依赞数载,以赎前愆。"
某喜,召儿告之。
儿悲喜交集。
妇曰:"我去此十数年,几已成人授室。 幸勿念旧恶,尚当为尔父持厥家也。"
儿曰:"前母之劬劳,实后母之肢体,有何旧恶而敢不忘?"妇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悉称良妇焉。
铎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颜顺志,养成骄悍,不至毁巢取子不止,于父母为不孝,于儿女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处入也?噫!"
鄙夫训世
新安某翁,挟千线至吴门作小经纪。
后家日泰,抱布贸丝,积资巨万。
常大言曰:"致富有奇术,愚夫自不识耳!"有数人齐款其门,乞翁指授。
翁曰:"此诀不传。 汝等各携百钱来,为予作谈资,当授汝。"
至夜,携钱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难。 汝等先治其外贼,后治其内贼。 起家之道。 思过半矣!"众曰:"何谓外贼?"翁曰:"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 眼好视美色,娇妻艳妾,非金屋不能贮,我出数贯钱买丑妇,亦可以延宗嗣;耳喜听好音,笙歌乐部,非金钱不能给;我登乐游原听秧歌,亦可以当丝竹。 若置宝鼎,购龙涎,无非受鼻之累;我闭而不闻其香,终日卧马粪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罗海错,无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终日啖酸齑粥,未尝不饱。 至块然一身,为祸更烈:夏则细葛,冬则重裘,不过他人美观,破却自家血钞;我上遵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自顶至踵,不值一饯。 此五者,皆治外贼之诀也。"
众曰:"何谓内贼?"翁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 仁为首恶,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却几多挥霍。 匹夫仗义,破产倾家,亦复自苦,我见利则忘,落得一生享用。 至礼尚往来,献缟赠纻,古人太不惮烦;我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着。 智慧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终身只须一味混沌,便可长保庸福。 若千金一诺,更属无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机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无造门之请。 此五者,皆除内贼之诀也。 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名,不惜廉耻,不顾笑骂。 持此以往,百万之富,直反掌间耳。 有志者好为之。"
众唯唯,出钱置座上。
翁视之,皆纸钱灰也。
叱曰:"我尽心指授,尔何以此相戏?"众曰:"翁论诚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
言未毕,尽现鬼相。
翁反身欲遁。
众曰:"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候翁教诲,即请同行。"
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缓须臾,容予拨置家事。"
左箱右笼,稽查殆遍,而无一物可携。
乃叹曰:"做尽一生富翁,仍向穷鬼队中捣鬼去也。"
众起揶揄之,翁亦顿仆。
铎曰:"富辄呼翁,穷必称鬼。 因知鬼门关上,无致富奇书卖也,得此翁登坛说法,黑暗狱中,尽黄金门第矣!"
虫书
锦屏女子叶佩纕,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
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
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 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 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师奇之,语其父曰:"童乌九岁,能预玄文。 今女公子慧性,当不亚草玄亭令嗣也。"
父愀然曰:"童乌蚤慧,未帻而夭。 恐如意珠亦不能长擎掌上耳!"
年十六,骤病而殂。
瘗于后园碧梧树下。
青虫千百,攒集叶上,啮作细宇,读之多成妙句。
有冥中八景诗。
其《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着,却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望乡台晚眺》云:六曲阑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崚嶒;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
《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
《剥皮亭纳凉》云:腥风一阵晚凉生,血满罗襟暑未清,记得豆花棚下戏,轻挥小扇捉流萤。
《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
《血污池垂钓》云:万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鲤鱼;钓得竿头还弃却,腹中怕有故乡书。
《点鬼坛饭僧》云:佛鼓斋钟午后闻,散花坛上雨纷纷;为侬忏悔生前业,布施还拚殉葬裙。
其它诗词不能备载。
一日,作书别其父母曰:
儿以稚齿,见爱亲庭;罔极深思,糜躯难报。
犹忆疏窗雨后,小阁花时,问字呼爷,梳头觅母,牵衣索笑,嬉不知愁。
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撤环至老,比附婴儿。
何期噩梦惊心,琼华堕劫;邱山罪重,忧及高堂。
谢别以来,燕已辞巢,鸳犹恋冢. 春蚕死后,尚解抽丝;蜡烛灰余,不忘吐焰。
魂吟夜雨,鬼唱秋坟;未免有情,短歌代哭。
昨来故阁,遥望慈颜;椿茂萱荣,慰知无恙。
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数载红闺,添香捧砚。
望开儿旧箧,拣点残膏,钗股双封,绣巾一袭;小作嫁资,留为记念。
儿近蒙王母征作司书,种福无媒,生天有路;玉楼旧例,聊以解嘲。
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绵绵长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采药。
倘炉头火熟,灶下丹成,则不夜城边,长生会上,未必无相见时也!弱水无鱼,蓬山少雁;一言永诀,万劫难忘。
临别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书大恸。
后园中青虫尽渺,梧叶上不复作字矣。
铎曰:"吾读周栎园《杂记》,颇疑行仙董郎之事。 然才人精灵不泯,托诸昆虫草木,以抒其郁抱,情或有之。 特是红粉生天,青虫匿迹。 岂刘安拔宅,鸡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兽谱
通谱之风,莫盛于江左。
有某姓者,门户式微,以负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诸比部吴君;吴善讽刺,曰:"我有一典,请为汝述之。"
某肃然敬听,吴曰:"昔河鼓贳玉帝聘钱,谪居营室。 后勤于耕获,积金钱数万,捆载牛背,赴天门先行缴纳,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顾形秽,不堪震俗。 因念背上物颇充积,不难依附华族,夸耀乡里。 往东海谒麒鳞,告以意。 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 且一角五蹄,代生异相。 岂汝触墙成字者,能圂乃公种类乎?’叱之去。 又诣西域,投青狮座下,未及通谒。 狮见其状貌蠢劣,大声一吼,遗粪满地,辟易数千里外,踯躅荒野,无所适从。 忽忆庐山长耳公,当日有同车之谊,往筹之。 长耳公曰:‘此间南山有金钱豹者,虽托名雾隐,而实广为结纳。 仆请为介,必蒙收录。 ’遂同诣南山。 长耳公先道达诚意。 豹曰:‘物以类聚。 与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涨者也。 ’长耳公极称其可,引牛进见登堂局蹐,终惭不类。 豹初拒之,继见其所负金钱,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 且我家所以称豹变者,因背有金钱文耳!若虽不由天贼,尚可借人力为之。 ’命出其金钱,引皮上毛,编辑成文。 亡何,异色斑烂,金光闪烁,居然具体而微,不似管中窥者,仅见一斑也。 长耳公熟视,笑曰:‘一破悭囊,便成俊物。 虽介葛卢来,亦闻声莫辨矣!’遂别去。 豹自此引为同类,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随步后尘,焜耀长林丰草间。 不匝旬,金钱尽脱,皮毛如旧。 豹怒曰:‘如此丑态,玷我华宗。 ’喧逐之,牛彷徨无措,仍投斗篷宫来。 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 继诘其金钱何在。 牛具告。 河鼓曰:‘蠢哉畜类!若辈所愿与汝联宗者,缘汝数万金钱耳!一旦金钱罄尽,尚肯引泥涂中物为祖若父之贤子孙哉?’以铁索贯其鼻,系诸牢筴之中。 后人遂名河鼓曰‘牵牛。 ’"
某闻之汗流满额,而通谱之兴索矣!
铎曰:"负薪实廉吏后人,皂隶亦贵卿末裔。 乃以遥遥华冑,薄己祖宗,冒人孙子,吾不识其是何肺肠?然元宰升庸,诸狐带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为荣,又何怪乎同姓而议宗者?"
黑衣太仆
茂苑张孝廉,名邦弼,父执某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
一日,闲诣街市,适里中赛会,倾城士女,云屯雾集。
张立檐下候观之。
亡何,锣声前导,旌旗扇盖,按部徐驱。
有金宇牌两面,大书‘相府太仆’四宇。
张不知何神。
俄而香烟飘馥,暖轿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须髯如戟,头戴罗帽,身着黑直身,腰系鸾带,下穿尖头皂靴。
张异之,尾至神庙,牲牷盛设,灯烛辉煌。
众罗拜其下,皆秃襟袍,短襻帽,蛙头鞋子,满口刺刺作官话。
继而宣祝文,有"伏愿神灵庇佑,上自督抚,下及州县,管门有权,包儿加重"云云。
张尤异之,因询问何神。
答曰:"此分宜相公门下班头牛二太爷也。"
张大怒,谓:"严贼当日私鬻官爵,倾害忠良,皆若辈逢迎长恶。 今严贼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庙祀?"上神座,欲批其颊。
众大惊,曳令下,且曰:"汝颠耶?穷措大读得两行书,动辄作腐气。 倘生相国时,随鄢、赵辈投谒门下,见牛公胁肩诌笑,不知作何状!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过欲祈福荫,侥幸得科第。 屠沽儿日市烛帛,拜祷财神座下,亦欲获什倍利,里党称富翁。 今吾侪崇奉牛公,亦犹士子之文昌,服贾辈之财神也!何尤焉?"张知若辈不可与辨,言于邑宰,立毁其庙。
自此牛信之鬼益厉,化为千百万亿身,血食天下矣。
铎曰:"五祀之内,门居其首。 后世此祀不传,馁鬼处处觅食,遂于白昼现将军丞相形矣!何牛班头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进贤,系羽箭者,是其变相耳!’"
巾帼幕宾
归安蒋生,年弱冠,止能记四子书,及《尚书》半部而已。
家贫,欲为幕下客,遍托戚友。
群谓其才短,弗之荐也。
会有纳粟县尉,骤升富阳县令,急欲觅一友司笔札,遂以蒋生应聘。
县令素不识丁,蒋生故作大言以欺之。
书禀中讹字错文,置不问。
适抚院太夫人诞辰,县令欲称赞,浼其作文。
蒋生摭拾旧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
然不解典故,中杂男人寿言,如"庆骚客之庚寅,颂老人之甲子",不类之词,盈篇累幅,县令不解,嘱人书诸屏幛,亲赍宪辕。
抚公览之,大笑。
县令因其色喜,谓必寿文之妙,高出群辈。
归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抚公正诞,仍浼作文。
蒋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杂以女人寿言,如"耀婺墨于东壁,降王母于西池"、"巾帼增辉,璇闺益寿",尤堪喷饭。
县令仍自赍送。
抚公笑不能止,并问:"某先生尚在贵署否?"县令唯唯。
因思:"一书记耳,得上台垂询,是必浙中名士。"
归又述之。
蒋生益自负,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县署?倘作戟门揖客,其所获当有什倍于此者。
因托故辞去,竟诣抚辕,投揭求见。
抚公召之入。
蒋生备述知己之感。
而察抚公意似不甚招接者。
因申言某县令寿章,系某代撰。
抚公乃悟投见之故,笑曰:"先生大才,仆所钦服。 但未免为昔人所误。 家慈固非‘骚客’,如仆者,亦岂须眉而‘巾帼’者哉?"蒋生大窘而退。
由是,浙中群呼为巾帼幕宾。
到处求荐,卒无有聘之者。
铎曰:"庾兰成‘春旗芝盖’一联,子安似之。 名士作文,亦有时拾人牙慧也。 但‘一一鹤声飞上天’,未许钝根人偷得来。 金根错解,弄獐误书,固属千秋笑柄。 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误书;‘垂杨生肘’,《南华》不妨错解。 名下好题诗,词坛积弊,今古相沿,于蒋生乎何尤?"
鲛奴
茜泾景生,喜闽三载,后航海而归。
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身似鬼,呼而问之。
对曰:"仆鲛人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误断其九龙双脊梭,是以见放。 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
生正苦无仆,挈之归里。
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
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
生以其穷海孤身,亦不忍时加驱遣。
浴佛日,生随喜昙花讲寺。
见老妇引韶龄女子,拜祷慈云座下。
白莲合掌,细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轻云吐月。
拜罢,随老妇竟去。
迹之,入于隘巷。
访诸邻右,知女吴人,姓陶氏,小宇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
生以孀贫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卒不允。
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将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妇笑曰:"蓝田双璧,索聘何嫌?且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珠,方能应命,否则,千丝结网,亦笑越客徒劳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万颗,纵倾家破产,亦势难粹办,日则书空,夜则感梦,忽忽经旬,伏牀不起。
延医诊视,皆曰:"杂症可医,相思疾未可药也。"
瘦骨支牀,恹恹待毙。
鲛人入而问疾。
生曰:"琅玡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载,设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适归?"鲛人闻其言,抚牀大哭,泪流满地。
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
生蹷然而起,曰:"愈矣!"鲛人讶其故。
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为少汝一副急泪耳!"遂备陈颠末。
鲛人喜,拾而数之,未满其额。
转叹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宝骤作喜色,何不少缓须臾,为君尽情一哭也。"
生曰:"再试可乎?"鲛人曰:"我辈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 无已,明日携樽酒,登望海楼,为主人筹之。"
生如其言,侵晨,挈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汨没,浮天无岸。
鲛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宫鱼龙曼衍之舞。
南眺朱崖,北顾天墟,之罘、碣石,尽在沧波明灭中。
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奋袖激昂,慨焉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
生取玉盘盛之,曰:"可矣。"
鲛人曰:"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放声一号,泪尽乃止。
生大喜,邀之同归。
鲛人忽东指笑曰:"赤城霞起矣。 蜃楼十二座,近跨鼍粱,琼华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岛钓鳌仙史。 仆灾限已满,请从此逝!"耸身一跃,赴海而没。
生怅然独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纳聘。
老妇笑曰:"君真痴于情者。 我不过以此相试,岂真卖闺中女,腼颜求活计哉?"却其珠,以女归生。
后诞一子,名梦鲛,志不忘作合之缘也。
铎曰:"借穷途之哭,为寒士之媒,鲛人之术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继却其珠,使绝代娇姿,闺房吐气。 否则,量石家一斛珠,虽高抬声价,亦何异卖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归里。
夫人欲购一婢。
有贫妇携女来,面黄体瘠,目灼灼如犬。
问其直,索金百两。
夫人笑曰:"尔女丑拙若此,何所长而视为奇货耶?"贫妇曰:"是儿虽陋相,然天生慧眼,能于昏夜视物,洞如白昼。"
夫人曰:"姑留此试之。"
贫妇去。
至夜,诸女伴于灯下绣太常朝服。
命其穿针暗处,易如投芥。
夫人喜。
明日,如数予之。
名其婢曰"喜儿"。
喜儿外朴内慧,善伺夫人意旨。
夫人钟爱,几齿诸子女行。
夜辄引以为戏,时出金缠臂,银约指,于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
或取千钱散布暗室中,令喜儿往拾,不遗一钱。
尝谓太常曰:"红线掌笺,芳姿咏扇,即刘家俊婢诵得《鲁灵光殿赋》,总不似我如愿儿,胜婆利市碧眼贾也。"
一夕,太常秉烛内室,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征事班、史,遣喜儿于书架上取第几部第几卷书。
喜儿噭声而去,往返数次,徒手而来。
诘之,痴立不语。
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
因自起持烛出外,拣之架上,其书宛然。
笑谓夫人曰:"卿家碧眼贾,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懒。
喜儿曰:"夫人误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杨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为女。 故婢子遍体贱骨,唯双眸独炯。 但犬之为物,遇金银什物,虽黑夜能见之。 若文章词翰,纵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为何物,况于昏暮间求之乎?"夫人怃然为间曰:"弃人用犬,宜明于小而暗于犬也。 自今以后,吾知悔矣。"
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岂止若辈?凡遇财物则双眼俱明,遇文字则一丁不识,皆犬之种类耳。 奴价倍婢,未是知言。"
夫人乃大笑,而喜儿之宠不衰。
铎曰:"朱氏金铃,梅花度曲,陆生黄耳,洛下传书。 谁谓文章词翰,非畜类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义,传书而未识书上之文,弃人用犬,终非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