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卷八·人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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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 卷八·人部四 谢肇淛

士人之好名利,与妇人女子之好鬼神,皆其天性使然,不能自克。

故妇人而知好名者,女丈夫也;士人而信鬼神者,无丈夫气者也。

木兰为男妆,出戍远征,而人不知也,可谓难矣。

祝英台同学三年,黄崇嘏遂官司户,娄逞位至议曹,石氏衔兼祭酒,张察之妇,授官至御史大夫,七十之年复嫁,生二子,亦亘代之异人也。

国朝蜀韩氏女遭明玉珍之乱,易男子服饰,从征云南,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始携以归。

又金陵黄善聪,十二失母,父以贩香为业,恐其无依,诡为男装,携之庐、凤间。

数年父死,善聪变姓名为张胜,仍习其业。

有李英者,亦贩香,自金陵来,与为火伴,同卧起三年,不知其为女也。

后归见其。

姊姊诟之,善聪以死自矢,呼媪验之,果然,乃返女服。

英闻大骇,怏怏如有所失,托人致聘焉。

女不从,邻里交劝,遂成夫妇。

此二事,焦氏笔乘所载。

前事甚似木兰,后事甚似祝英台。

又有刘方兄弟小说,未详其世,当续考之。

女子诈为男,传记则有之矣;男人诈为女,未之见也。

国朝成化间,太原府石州人桑,自少缠足,习女工,作寡妇妆,游行平阳、真定、顺德、济南等四十五州县,凡人家有好女子,即以教女工为名,密处诱戏与之奸淫;有不从者,即以迷药喷其身,念咒语,使不得动,如是数夕,辄移他处,故久而不败。

闻男子声,辄奔避。

如是十余年,奸室女以数百,后至晋州,有赵文举者,酷好寡妇,闻而悦之,诈以妻为其妹,延入共宿,中夜启门就之,大呼不从。

赵扼其吭,褫其衣,乃一男子也。

擒之,送官吐实,且云其师谷才山西山阴人也,素为此术,今死矣。

其同党尚有任茂、张端、王大喜、任等十余人,狱具磔于市。

《异闻录》载:"妇人呼夫兄为伯,於书无所载,而引《尔雅》所称兄公代之。 然兄公二字亦甚诡怪。"

余谓妇人称谓多从子,夫弟既可称叔,夫姊妹既可称姑,则夫兄称伯,又何疑哉?但伯者,男子之美称,古人妇称夫多用之,"伯也执殳"是也。

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

《尔雅》曰:"两婿相并为亚。 《诗》‘琐琐姻娅’是也。"

严助传呼友婿,宋时人谓之连袂,又呼连襟,闽人谓之同门。

接《尔雅》注云:"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婿。"

则此二字亦古。

无盐,钟离春,不售女也,而卒霸齐国。

黄承彦之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

许允之妇奇丑而才智明决。

乃知以色举者,末也。

钟离春三十无所容,而宣王纳以为后。

宿瘤之女,状貌骇宫中,而闵王以为圣女。

孤逐之女以丑状闻,三逐于乡,五逐于里,而襄王悦之。

何齐之君,世有登徒子之癖也?可发一笑。

美妇人多矣,然或流离颠沛,或匹偶非类,果红颜之薄命耶?抑造物之见妒也?妹喜、夏姬之伦无论已。

西子失身吴宫,王嫱芜绝异域,昭阳姊妹,终为祸水,虢国兄弟,尺组绝命,不如意者不可胜数。

惟文君之于长卿,绿珠之事季伦,可谓才色俱侔,天作之合矣,而一以琴心点玉于初年,一以行露碎璧于末路,令千古之下,扼腕陨涕,欲问天而无从也。

男色之兴,自伊训有比顽童之戒,则知上古已然矣。

安陵龙阳,见于传册,佞幸之篇,史不绝书,至晋而大盛,世说之所称述,强半以容貌举止定衡鉴矣。

史谓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

海内仿效,至于夫妇离绝,动生怨旷。

沈约忏悔文谓:"淇水上宫,诚云无几,分桃断袖,亦足称多。"

吁,可怪也!宋人道学,此风似少衰止,今复稍雄张矣,大率东南人较西北为甚也。

今天下言男色者,动以闽、广为口实,然从吴、越至燕云,未有不知此好者也。

陶谷《清异录》,言:"京师男子,举体自货,迎送恬然。"

则知此风,唐、宋已有之矣。

今京师有小唱,专供绅酒席,盖官伎既禁,不得不用之耳。

其初皆浙之宁绍人,近日则半属临清矣,故有南北小唱之分。

然随群逐队,鲜有佳者。

间一有之,则风流诸绅,莫不尽力邀致,举国若狂矣。

此亦大可笑事也。

外之仕者,设有门子以侍左右,亦所以代便辟也,而官多惑之,往往形之白简,至于娟丽儇巧,则西北非东南敌矣。

衣冠格于文罔,龙阳之禁,宽于狭邪,士庶困于阿堵,断袖之费,杀于缠头。

河东之吼,每末减于敝轩;桑中之遇,亦难谐于倚玉。

此男宠之所以日盛也。

叙女宠者,至汉事秘辛极矣;叙男宠者,至陈子高传极矣。

秘辛所谓拊不留手,火齐欲吐等语,当与流丹浃藉,竞爽而文采过之。

子高传如吴孟子铁缠稍等皆有见解,而"粉阵饶孙吴"一语,便是千古名通。

此等文字,今人不能作也。

邓通之遇文帝,臣不敌君也;董贤之遇哀帝,君不敌臣也;弥子瑕之遇卫灵公,陈子高之遇陈武帝,君臣敌也。

而皆以凶终。

夫男色,天犹妒之,况妇人乎!

古者妇节似不甚重,故其言曰:"父一而已,人尽夫也。"

辰嬴以国君之女,朝事其弟,夕事其兄;鹑奔、狐绥之行,见于大邦之主,而恬不为耻也。

圣人制礼,本乎人情,妇之事夫,视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间,即今国家律令严于不孝不忠,而妇再适者无禁焉。

淫者,罪止于杖而已,岂非以人情哉?抑亦厚望于士君子,而薄责于妇人女子也?

古者轻出其妻,故夫妇之恩薄,而从一之节微。

今者,非大故及舅姑之命陈于官,不得出其妻,则再醮者,虽禁之可也,定之以年,亦可也。

"父一而已,人尽夫也",此语虽得罪于名教,亦格言也。

父子之恩,有生以来不可移易者也;委禽从人,原无定主,不但夫择妇,妇亦择夫矣,谓之人尽夫,亦可也。

京师妇人有五不善:馋也,懒也,刁也,淫也,拙也。

余见四方游宦取京师女为妾者,皆罄资斧以供口腹,敝精神以遂其欲,及归故里,则撒泼求离,父母兄弟群然嚣竞,求其勤俭干家,千百中不能得一二也。

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

所谓泽气多,女亦其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

然扬人习以此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徼厚直,谓之"瘦马"。

然习与性成,与亲生者亦无别矣。

古称燕、赵多佳人,今殊不尔。

燕无论已,山右虽纤白足小,无奈其犷性何。

大同妇女,姝丽而多恋土重迁,盖犹然京师之习也。

此外则清源、金陵、姑苏、临安、荆州及吾闽之建阳、兴化,皆擅国色之乡,而瑕瑜不掩,要在人之所遇而已。

美姝世不一遇,而妒妇比屋可封,此亦君子少,小人多之数也。

然江南则新安为甚,闽则浦城为甚,盖户而习之矣。

妒妇相守,似是宿冤。

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房闼;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

俯首低眉,甘为之下;或含愤茹叹,莫可谁何。

此非人生之一大不幸哉?

人有为妒妇解嘲者曰:"士君子情欲无节,得一严妇约束之,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 故谚有曰:‘到老方知妒妇功。 ’"坐客不能难也。

余笑谓之曰:"君知人之爱六畜者乎?日则哺之,夜则防护栅栏,惟恐豺狸盗而啖之,此岂真爱其命哉?欲充己口腹耳。 为畜者,但知人之爱己,而不知人之自为也。 妒妇得无似之乎?"众乃大笑。

惧内者有三:贫贱相守,艰难备尝,一见天日,不复相制,一也;枕席恩深,山河盟重,转爱成畏,积溺成迷,二也;齐大非偶,阿堵生威,太阿倒持,令非己出,三也。

妇人欲干男子之政,必先收其利权;利权一入其手,则威福自由,仆婢帖服。

男子一动一静,彼必知之。

大势既成,即欲反之,不可得已。

愚不肖之畏妇,怵于威也;贤智之畏妇,溺于爱也;贫贱之畏妇,仰余沫以自给也;富贵之畏妇,惮勃溪而苟安也;丑妇之见畏,操家秉也;少妇之见畏,惑床第也;有子而畏,势之所挟也;无子而畏,威之所劫也。

八者之外,而能挺然中立者,噫,亦难矣!

夫子谓"女子小人为难养",《书》称"纣用妇言",《诗》称"哲妇倾城"。

凡妇人女子之性,无一佳者,妒也,吝也,拗也,懒也,拙也,愚也,酷也,易怒也,多疑也,轻信也,琐屑也,忌讳也,好鬼也,溺爱也,而其中妒为最甚。

故妇人一不妒,足以掩百拙。

古今妒妇充栋不胜书也。

今略记于左:

后妃之妒者,则若吕氏之人彘,赵家姊妹之啄皇孙,晋胡芳之将种,贾氏之弑姑杀子,梁郗氏之死为巨蟒,隋独孤后之选宫人惟择肥大,唐武之夺嫡篡位,韦庶人之袭武风轨,宋李后之因斋杀嫔。

又若楚郑袖教新人之掩鼻,春申君之妾伤身以视君。

袁绍之妻僵尸未殡,五妾骈首;闽王延翰之妻,缚练尽赤,木掌掴人,身荠雷斧,稍快人意。

缙绅则若叔向之母,遗戒龙蛇;敬通之妻,亲操井臼;袁术之妇,绞妾悬梁;贾充之妻,甘儿绝乳。

弱翁见窘於广汉,庞参见按於祝良。

王丞相九锡之嘲,谢太傅关雎之讽。

桓宣武胆落老奴,车武子衅起绛衣。

李相福一事无成,而虚咽儿溺;任环妻拜赐药酒,而立饮不疑。

刘孝标家道轲,自比敬通;裴谈甘心崇奉,譬之魔母。

宜城公主削耳劓鼻,房孺复妻刻眉灼眼。

柳氏截舌断指,祖约身被刑戮。

荣彦远面有伤痕,金媚娘支解名姬。

苏若兰捶辱舞妓,鱼玄机以疑杀婢,萧铿女以妒受谪。

玄龄夫人奉敕慷慨,不辞饮鸩;杜业之妻,雪涕申言,恐误任使。

崔铉之见侮家僮,杨文公之取嘲四畏。

陈龙丘狮子一吼,拄杖落地;诸葛元直见捉跽跗,面无人色。

沈存中常被夏楚,血肉狼籍。

威福倒置,于是极矣。

又其猥者,京邑之妇,绳系夫脚;陈觉之妻,事婢若姑。

铁臼严霜之歌,衡阳三女之厄。

仲端忍饥于香团,康凝贻嗤於黑凤。

慎言胭脂之虎,义方黑心之符。

以功封者,哭其贵而见忘;算本利者,恐其多而娶妾。

荀妇庾氏,无须之人,不得入门;武历阳女,桃花艳丽,横被摧折。

刘休之妻,亲卖帚,恬不知改;扈载捻香滴水,令严五申。

李大壮绾髻安灯,体如枯木,廉耻道丧,又何怪哉?夫人之难割者,爱也。

武氏欲倾王后,则忍于杀已女;湖ヘ见夫狎妓支,解所生之儿。

人之所爱者,生也。

段氏因夫诵《洛神赋》,而即夜自沈;范寺丞妻见夫衾有妓鞋,而阖门自缢。

其子之不爱,而又何爱于人子?其身之不惜,而又何惜于人哉?至于介推之妹,庙前清泉千尺,妇人靓妆,必致雷雨;吴兴桑乞之妻死,而因夫再娶,白日现形,操刀割势。

蜀功臣家富声伎,妻在不敢属目;妻死之后,方欲召幸,大声霹雳,起于床箦,惊怖得病,竟殒其躯。

郑尉李寒纳姬楚宾死而别婚,见其投药浴中,筋骨皆散。

华亭卫宽夫,妻死再娶,形见堂中,生子为祟,竟致不育。

如此等人,何不捉入无间地狱,而使之为厉耶?或曰:"十殿阎君,恐亦畏妇。"

余笑谓:"宋绍兴间,姑苏龙王嬖妾为其夫人妒虐致死,天帝行刑,大风惊潮数百里。 夫幽明一理也,阴间岂无惧内之鬼神哉?"书之以发一笑。

《贵妇》多妒,妒妇多寿;同生同死,有若宿冤。

《太平广记》载:"秦副将石某苦妻之妒,募刺客杀之,十指俱伤,卒不能害。 如此数四,竟与偕老。"

故治妒者,轻则当如宋明帝之于刘休妻,决杖二十,赐妾别处;重则我太祖之於常遇春妻,菹醢其肉,以赐群臣。

彼仓庚之羹,不可多得,安能人人而饮之哉?"一云:太祖所杀是中山王徐达夫人。 "

使天之于妒妇皆知王延翰之妻也,然亦不胜其雷矣。

使君之于妒妇皆如常开平之妻也,然而不胜其醢矣。

使佛之于妒妇皆如梁武帝之郗氏也,然而不胜其忏矣。

使巫之于妒妇皆如牵羊之婿也,然亦不胜其祭矣。

惟有嵩阳桂昌之妻截婢指而己指落,截婢舌而己舌烂,庶几有惧乎?

宋时妒妇差少,由其道学家法谨严所致,至国朝则不胜书矣。

其猥琐者无论,吾独叹王文成伯安内谈性命,外树勋猷,戚大将军元敬南平北讨,威震夷夏,汪少司马伯玉锦心绣口,旗鼓中原,而令不行于阃内,胆常落于女戎,甘心以百链之刚,化作绕指也,亦可怪矣。

昔人云:"禽之制在气。"

然则妇之制夫固有出于勇力之外者矣。

措大庸人,比屋可封,不足责也。

戚元敬原不畏妇,后因出师,以军法斩其子,自是夫人怨恨,誓不为置媵。

戚无如之何,乃蓄之它室,十余年,生二子矣。

一日谋稍泄,夫人大恚,欲得而甘心焉,戚许以翌日。

时夫人有弟在幕,戚召语之曰:"亟以三策语若姊:子母俱全,上策也;出其母而内子,次策也;若必欲杀吾子,吾当帅死士入室,先斩而姊,次斩若,次灭而宗,而后弃官爵而逃耳。 吾辕门以三通鼓为节,立俟报命。"

弟入,膝行涕泣,为姊言之,一不可,次又不可,门外鼓而噪。

弟大哭曰:"姊死不足计,独不念灭门耶?"乃报可,令二妾入,各决数十杖,抚其子而泣留之室,即日出其妾。

妾归家,俱守志不嫁。

越数年,夫人卒,二妾复归公。

时咸谓戚将军能处变也。

江氏姊妹五人,凶妒恶,人称五虎。

有宅素凶,人不敢处,五虎闻之,笑曰:"安有是?"入夜,持刀独处中堂,至旦帖然,不闻鬼魅。

夫妒妇,鬼物犹畏之,而况于人乎?

美妇则有仍之发,光可以鉴:昌容之仙,隔窗见骨。

条涂之三,赤乌之二。

妹喜迁夏,妲己倾殷;褒姒覆周,丽姬倾晋。

孔父之室,美而称艳;巫臣之姬,鸡皮三少。

南威入晋,三日不朝;夷光归吴,苏台为沼。

娄颜之妇,国色见称;吴广之女,颜若苕荣。

郑袖擅楚,阴江争赵。

敬君以画自媒,女环以计求进。

韩凭有妇,罗敷有夫。

息妫不言,如皋不笑。

至于宓妃、青琴、毛嫱、郑旦、先施阳文、吴娃传予、白台闾须、旋娟提谟、闾И子奢,虽事迹鲜闻,时地莫考,而名标载籍,不可厚诬。

自汉而降,则戚夫人之翘袖折腰,李夫人之绝世独立。

阿娇贮之金屋,钓弋擘拳自开。

丽娟吹气胜兰,昭君光动左右。

飞燕掌上可舞,合德肤滑不濡。

文君眉若远山,丽华名动人主。

女莹朝霞和雪,二乔独步江东。

夜来针绝,琼树鬓蝉;宋腊清歌,绛树妙舞。

甄氏惊鸿之姿,甘后乱玉之质。

莫愁抱腰,江水不流;丽云一曲,醉者顿醒。

刘琰以冶容见疑,东美以比肩传子。

潘以愁而惑人,张既死而不舍。

荀妇贾女,俱云绝伦;朝姝洛珍,同时擅宠。

刘聪六后,天锡二姬。

金谷坠楼之人,香尘轻躯之媛。

翔风以春华见美,宋

以吹笛擅声。

桃叶以渡江与歌,络秀以门户屈节。

徐月华歌声入云,孙荆玉反腰贴地。

武康阮公之溪,章浦莲花之瑞。

陈则丽华贵嫔,隋则宝儿绛仙。

玉儿步步莲花,小怜生死一处。

太真姊妹,脂粉不施;浙东舞女,兰气融冶。

梅妃宠夺上阳,俊娥情深来梦。

知之身殉碧玉,何恢掌失耀华。

仙娥时充使典,素娥独避正人。

盈盈姿艳,冠绝一时:真真未谐,扼腕千古。

薛瑶英香肌玉骨,金媚娘沫墨劈笺。

倩娘端妍绝伦,紫云名不虚得。

杜牧之寻春校迟,罗虬之比红已晚。

娘新月凌云,保仪华丽冠绝。

蜀之花蕊,色艺俱工;刘氏琼仙,丰神独擅。

侯君集之饮乳不饭,白乐天之细口纤腰。

韩氏之园桃巷柳,苏家之琴操朝云。

奇章真珠之室,玉堂翠翘之枝。

镜儿绝代之姿,张红记曲之捷。

毕试所献,相国警魂;韩弘所遗,三军夺目。

至于莺莺、燕燕、盼盼、师师,红红、转转,小小、爱爱,李娃惑郑,小玉殉李。

韦娘断刺史之肠,柳姬感章台之味。

非烟、红拂,不甘非偶;琴客、宋熊,老而失身。

解愁幸遇大枢,素娥终辞洵美。

史凤迷香之洞,鸾儿袖里之春。

若而人者,皆艳质照一时,香骨留千古矣。

王元美谓酸士所获,不堪上驷,吾独以为不然。

夫遇合有时,爱憎有命,故当其求也,或罗之四海而不遇,或遘之州里而偶得。

及其爱也,或三千粉黛而不足,或一人专房而有余。

彼岂铢铢而称,寸寸而度哉?但帝王之事,易于夸张;而士庶之家,莫为标榜。

至于负绝世之姿,而匹偶非类,湮灭不称者,又不可胜数也。

吾读彩凤随鸦之语,伤世有暗投之珠;咏紫鸾舞镜之诗,恨时无报仇之剑。

薄命如许,虚名安用?夫欲无附而成名,文士尚难之,况妇人乎?

妇人以色举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章,几于木偶矣。

但以容则纟丽纟丽接踵,以文则落落晨星,古无论已,自汉以降,则文君白头之吟,婕妤团扇之咏,乌孙黄鹄之歌,徐淑宝钗之札,道韫咏雪,崔微写真,石氏房老,有春华秋宝之篇;李家雪儿,任品藻雌黄之选。

驿骑双果,绛仙之秀色可餐;珍珠寂寥,梅妃之光辉满座。

贤妃昭容,擅秀于宫闱;季蔺玄机,流芬于彤管校书管领。

春风燕楼,残灯伴晓。

花蕊宫词,易安金石;小丛雁门,容华宿鸟。

苏小青骢之咏,曹姬玉殿之仙。

月英惆怅之篇,慎妇望夫之作。

此皆不栉之苏、李,无晨之王、孟。

元、白逊其挥亳,沈、宋服其衡藻。

若伏生之女,口授尚书;韦逞之母,博究经典。

班氏手续兄书,文姬记录先业。

皓首大儒,不敢望焉。

至于窦氏璇玑,以八寸之锦,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文章,夺真宰之秘,泄造化之工,可谓出圣入神,亘古一人而已。

谁谓红粉中无人乎?若夫残篇剩语,为时脍炙,而名姓磨灭,莫知谁何。

如武昌之伎,有杨花扑面之句;如意女子,有人雁一行之作。

凤儿寄怨花枝,霞卿伤春粉壁。

彩凤随鸦,已毙健儿之手;枝头梅子,几回铁面之肠。

见于纪载,尚未易更仆数也。

稍为拈出,以为蛾眉吐气。

若夫角枕赠答,杨华寄情,看朱成碧之诗,绿惨双蛾之句,非不婉至,而宣淫败度,吾无取焉。

唐范阳卢某母琅琊王氏,于景龙中撰天宝回文诗,凡八百一十二字,诫其子曰:"吾没之后,尔密记之。 若逢大道之朝,遇非常之主,当以真图上献。"

至玄宗朝,东平太守始上之,高适代为之表,言其"性合希夷,体于静默;精微道本,驰鹜玄关。 旁通天地之心,预记休征之盛。 循环有数,若寒暑之递迁;应变无穷,类阴阳之莫测。"

果尔,则王氏不但词华巧思,亦且未事先知,又高窦氏一着矣。

而名不甚张,岂非有幸不幸耶?

范蔚宗传列女而及文姬,宋儒极力诋之,此不通之论也。

夫列女者,亦犹士之列传云尔。

士有百行,史兼收之,或以德,或以功,或以言,至于方技缁流,一事足取,悉附纪载,未闻必德行纯全而后传也。

今史乘所载列女皆必早寡守志,及临难捐躯者,其他一切不录,则士亦必皆龙逢、比干而后可耳。

何其薄贵缙绅而厚望荆布也?故吾以为传列女者,节烈之外,或以才智,或以文章,稍足脍炙人口者,咸著于编,即鱼玄机、薛涛之徒,亦可传也,而况文姬乎。

唐明皇时,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宫女几四万人,侍寝者难于取舍,至为彩局以定胜负,古今掖庭之盛,未有过此者也。

而犹借才于寿邸,佳人之难得,讵不信哉!

飞燕能于掌上舞,风雪之中,体无疹粟,故当是古今第一人物,而成帝犹以为"不及昭仪体自香"也。

遂令千载国色,零落于诸宫奴侍郎之手,不幸孰甚焉?

白乐天有舞妓名春草,苏长公有侍妾名榴花,秦少游侍儿名朝华,武翊皇有婢名薜荔,此传纪所罕见者。

名伎之惑人,丧家亡身者多矣。

婢妾则原碧乱王,樱桃惑石。

雷尚书奸政于始兴,冯成毋败度于崔忄。

奇章以真珠丧誉,元宝以红鸾捐躯。

薜荔能惑三头,紫光卒败元湛。

贤智之人,不能自克,何也?至于迷惑伉俪以殒其躯,若长卿之于文君,荀粲之于曹氏,抑又罕矣。

文君犹直得一死,奉倩遗才存色,非难遇也,而以身殉之,不亦可以已乎?

才智之妇,史不绝书,至于辛宪英者,度魏祚之不长,知曹爽之必败,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当是列女中第一流人物也。

其次则唐侯敏妻董氏耳。

方则天朝,来俊臣强盛,而妻逆知必败,劝敏自远。

俊臣怒,出为武隆令。

妻曰:"但去莫求住。"

出关而俊臣败,及抵忠州,以错题纸为州将所督,不许上任。

妻曰:"但住莫求去。"

无何,贼破武隆,敏又获免。

此岂有风角术耶?何其奇中也?

狄梁公之仕女主也,有取日之绩;姚广孝之佐靖难也,有化国之勋。

而皆为其姊所羞。

士君子之识见固有不及妇人女子者,抑亦为功名所迷耶?

高凉洗氏以一蛮女而能拊循部落,统驭三军,怀辑百越,奠安黎獠,身蒙异数,庙食千年,其才智功动,有马援、韦皋所不敢望者,娘子军夫人城视之,当退十舍,而征侧赵妪辈无论已。

国朝土官妻瓦氏者,勇鸷善战,嘉靖末年,倭患尝调其兵入援浙直,戎装跨介驷,舞戟如飞,倭奴畏之。

使其得人驾驭,亦一名将也。

冯夫人锦车持节以和戎,浣花夫人出财募兵以御敌,蕲王夫人身援桴鼓,绣旗女将力敌李全,可谓女丈夫矣。

彼一丈青、陈硕真等,虽盗贼之靡,亦一时之雄也。

孱弁懦将,有愧于妇人者多矣。

至《华阳志》所载,荀崧小女,年方十三,父为杜曾所围,女率勇士溃围而出,贼追甚急,且战且前,卒诣周访,请救兵,破贼全城,此尤振古所未闻也。

荀奉倩云:"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

此是千古名通。

女之色犹士之才也,今反合色而论才,则士亦论以色举,而龙阳、弥子、列游夏之上矣,岂理也哉?但佳人之难得,较之才士为甚耳。

世传贾充女与韩寿通者,讹也。

寿先与陈骞女私通,约娶之,未娶而女亡,寿乃娶贾氏,故世误以为充女。

而《晋书》骞弟雉与其子兴忿争,遂说骞子女秽行。

骞表徒弟,以此获讥于世。

则骞女之事,亦未必然矣。

观武帝贾公女五不可之语,则其姊妹似非光丽艳逸,端美绝伦者。

赵昭仪为卷发,号新兴髻。

是时,祸水未成,而已兆新室之谶矣。

李煜之天水碧亦然。

蒲衣八岁而为舜师,子五岁而为禹佐,伯益五岁而掌火,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

古之圣贤,生而神灵,长而徇齐,固不在夙慧之列也。

其次,则太子晋入龉而言服,师旷、甘罗,十二而辩动。

张唐子奇有化阿之声,鲁连杜田巴之口。

荆子十五而摄目,闾丘十八而愿仕。

外黄小儿,回喑哑之威;杨家童乌,与太玄之笔。

吴氏季子,江夏黄童;子琰对日,文举辩果。

自此以降,史不绝书。

若三岁则黄咏诵诗,能避骞崩之讳;德兴切韵,知辩四声之殊。

蔡伯神童应荐,官拜秘书。

四岁则任彦升诵诗数十篇,陆元渊问天地何穷际。

杨公权封四声,而指灯盏柄曲;萧颖士属文观书,一览即诵。

吕嗣兴诵书吟诗,应对不穷;赵郡王子献,读《孝经》而流涕。

五岁则王绚草翁必舅之戏,玄龄耸壑昂霄之姿。

刘闻管宁传而精意听受,到沆见屏风诗而一诵无遗。

苏依依汉阴之语,元之嫦娥玉簪之咏。

黄廷坚遍读《五经》,刘觳兼通《阵法》。

六岁则士龙已有诗名,刘显尽诵书史。

陆琼能作五言,徐勉为文祈霁。

简文面试,揽笔立成;德林三都,十日便熟。

王子安构思无滞,杨弘农立味弹棋。

七岁则愍怀牵武帝之裾,百药辨琅琊之稻。

贾嘉隐松槐之对,宋广平鹏赋之诵。

邺侯赋方圆动静之篇,杨藏之有鼓吹官私之咏。

高定有伐君之问,晏同叔有神童之荐。

马略闭室读书,长吉荷衣面赋。

韦弘育日,念《毛诗》一卷;杨大年谈论,一如成人;夏侯荣百余奏疏,一目不遗。

而国初江左驿卒之子,有天子龙庭之对,不知姓名,亦可惜也。

八岁则任月仪之制,何妥眷顾之答,伯玉覆局于帝前,义府借栖于宫树,刘晏时称国瑞,严武椎杀玄英。

九岁则杨厚孝迥亲心,崔忄炎秀才应选。

慕容农参辰之问,虞荔十事之对。

员ㄈ升坛而词辩锋起,宋梦鸟而藻思日雄。

十岁则贾逵暗诵《六经》,金銮书堪勒石。

谢フ土山之赋,沈璞强识之资。

邢子才霖雨五日,而《汉书》悉遍;李善宁子咏贫家壁,而略不构思。

十岁以上,不胜书矣。

然或岐嶷于稚年,而汨没于末路;或幼见其一斑,而长集其大成;是又在乎器量之盈虚,学问之加损。

器盈者苗而不秀,学寡者美而无成,或天固限之,而亦人实斫之也。

洛阳杨牢,绝乳即能《诗》。

白乐天七月未能言,而识之无二字,王采方能言,为贼所负,而以计自脱。

此其颖异又在向者诸人之上矣。

国朝洪钟以四岁举,李东阳以五岁举,皆入翰林。

程敏政、杨一清俱以八岁举。

而杨少师廷和以十二岁举孝廉于乡。

亦二百年来所无也。

曾子七十乃学《诗》,荀卿五十始学《礼》,公孙弘四十方读书,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授《孝经》,而皆成大儒,早慧者莫敢望焉。

岂其不慧于初年而顿悟于晚岁?抑由啬于天资而胜以人力也?夫子谓"参也鲁",而曾子竟以鲁得之,人可以资钝而自弃哉?晚遇则吕望八十之年,鬻熊九十之岁,楚丘七十而见孟尝,公孙弘六十而举方正。

颜驷庞眉,冯唐皓首。

贡禹年八十,方迁光禄;张柬之八十,以司马拜相。

杜德祥放榜,曹松等五人皆七十余。

时有五老之称。

宋梁颢以八十二状元及第,陈以七十二探花及第,金河中胡光谦以八十三举进士。

国朝钱习礼年近八十,犹在翰林。

杨翥、周诏皆八十余,以长史从龙,擢拜卿贰。

其他七十以上,登科第而名不显者,固不胜纪也。

公安刘珠为江陵张相君父执,万历辛未,江陵主文衡,珠始登第,年六十余,老矣。

其寿相君诗曰:"欲知阁老山为寿,但看门生雪满头。"

又十余年始卒。

奴婢亦人子也,彼岂生而下贱哉?亦不幸耳。

卫青纪勋麟阁,王斌仕至太守。

李善流誉于托孤,熊翘受知于潘岳。

王安存祖氏之宗,都儿化阳城之德。

王义身捍白刃,李鸿力给锥刀。

杜亮爱颖士之博奥,银鹿佐鲁公以忠贞。

近代如陈迪抗节靖难,身膏斧,独家奴来保,收其遗骸。

浦江郑氏家僮施庆,执亲之丧,三年不御酒肉。

此皆士君子之所难。

而陶侃之海山使者,权同休崔:千牛之异人,寄迹严安,脱胡煌于雷厄,又不论矣。

至于婢媵笃生名世者,往往而是,不可殚述。

天固不以族类限人矣,而人顾苛责此辈,至犬彘之不若,亦何心哉?

冯子都宠于博陆,秦宫幸于梁冀,依凭城社,亦权门之弄臣也。

国朝严分宜当国,家人永年者,号鹤坡,招权纳贿,与朝绅往来,无不称鹤翁者,一御史至与之结义兄弟云。

后张江陵相君家奴游守礼,势出严上,号曰楚滨词馆,诸君至为诗文赠之。

通侯缇帅与往来燕饮,鲜衣怒马,据上坐偃然矣。

后事败,俱诛死,嗟夫!权之所在,爱之所偏,即始兴之贤,尚有雷尚书之惑,况其下此者乎?"按江陵家奴尚有宋九、王五者。 九善词翰而权不及游。 五颇有识,常笑其侪所为。 时有作五七九传者,七即游也。 "

奚婢之子,则无恤引赵,田文张齐;燕吉蕃郑,唐儿启汉;遥集亢宗,裴秀令望;王琨托体,恭心良贵,借胎寮友。

其它名公钜卿,又不可胜数也。

虞仲翔云:"天之福人,不在贵族;芝草无根,醴泉无源。"

其识卓矣。

郭氏青衣捧剑,言愿为夷狄之鬼,耻作愚俗苍头。

柳仲逞之婢,鬻于盖巨源家,见其主市绫罗,亲自选择,酬酢可否,则失声而仆,曰:"死则死耳,安能事卖绢牙郎乎?"夫奴婢有见解者,其学识过主家百倍,而欲强役使之,得乎?

郑玄家婢皆诵诗书。

刘琰雪白丫头能诵鲁灵光赋。

萧颖士之仆爱才,死而不去。

苏眉山之婢易马,感而触槐。

至于近代青衣,能文章者,又比比也。

古者,生齿不繁,故一夫百亩,民无游食。

今之人视三代当多十数倍,故游食者众。

姑勿论其它,如京师阉竖、宫女、娼伎、僧道,合之已不啻十万人矣。

其它藩省虽无妇寺,而缁黄游方,接武远近;粉黛倚门,充刃城市。

巨室之苍头使女,拟于王公;绿林之亡命巨驵,多于平民,昔人"谓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噫!何啻十而已耶?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

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

隶郡县者则为乐户,听使令而已。

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国初犹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缙绅家居者不论也。

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刃里。

又有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

昔秦始皇之法,夫为寄,杀之无罪;女为逃嫁,子不得母。

至今日而偃然与女冠宴会之列,不亦辱法纪而羞当世之士哉!噫,是法也,谁为作俑?管子之治齐,为女间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则管氏者又嬴政之罪人也。

《左传》:"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

艾者,牵牡豕以行淫者也。

《方言》云:"燕、朝鲜之间谓之,关东谓之彘,《诗》‘一发五’是也。"

故以男子之淫于它室者名之。

秦始皇会稽碑作寄。

今人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乌龟。

盖龟不能交,而纵牝者与蛇交也。

隶于官者为乐户,又为水户。

国初之制,绿其巾以示辱。

盖古赭衣之意,而今亡矣。

然里尚以绿头巾相戏也。

世间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

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受辱于里胥。

不敢校者,伎与僧耳,道尼不足数也。

故名伎、高僧,皆能奔走一时,流芳千古。

而其猥劣顽贱,嗜利无耻者,至为悲田乞儿所不屑。

然伎既以色失身,而僧亦以髡灭伦。

所谓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释氏轮回之说,所以劝世之为善也,而有不足取信者,何也?不论行与否,但欲崇奉其教,则世岂无诋佛之君子,而持经茹素之穷凶极恶乎?一也。

生前之吹求太苛,而死后之忏悔太易。

当其生,则一物一命,锱铢报应,而及其死,则弥天之罪,一忏即消。

愚民且自以为无所逃于生前,而妄冀不必然于身后,何惮而不为恶?二也。

大君子之为善,原不为身后计也,至于小人,虽宪典火烈,杀人奸盗,犹不绝踵,而况地狱之眇茫乎?至于回头即岸之说,大盗巨驵,以此自文者多矣。

惟圣人之言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噫,何其简而易行也!

今之释教,殆遍天下。

琳宇梵宫,盛于黉舍;唪诵咒呗,嚣于弦歌。

上自王公贵人,下至妇人女子,每谈禅拜佛,无不洒然色喜者。

然大段有二端:血气已衰,死生念重,平生造作罪业,自知无所逃窜,而藉手苦空之教,冀为异日轮回之地。

此一惑也。

其上焉者,行本好奇,知足索隐。

读圣贤之书,未能躬行实践,厌弃以为平常,而见虚无寂灭之教,闻明心见性之论,离合恍惚,不着实地,以为生平未有之奇,亘代不传之秘。

及一厕足,不能自返,而故为不可摸捉之言以掩之。

本浅也,而深言之;本下也,而高言之;本近也,而远譬之;本有也,而无索之。

如中间一条大路不行,却寻野径崎岖。

百里之外,测景观星,而后得道,自以为奇。

此又一惑也。

先之所惑,什常七八;后之所惑,百有二三。

其于释氏宗旨尚未得其门户,况敢窥其堂奥哉?至于庸愚俗子,贪生畏死,妄意求福,又不足言矣。

以吾儒之教,譬之为贫贱所驱迫,发愤读书,期取一第,以明得意者,此佞佛以求免轮回者也。

志愿已毕,自揣无以逾人,而倡为道学之说,或良知,或止修,拾纸上之唾余而刻画妆饰以欺世盗名,而世亦靡然从之,直谓上窃洙、泗之传,闽、洛不论也。

此离合恍惚,自以为奇者也。

至于老学究,童而习之,白尚纷纷,藉口青衿以别凡民,则亦愚庸之妄意求福者而已。

其于吾儒之道,何曾仿佛梦见耶?

三教之最失其传者,无如道家。

当时老氏之教,清净无为而已。

施之于治,则绝圣去智,掊斗折衡,使给绳之治,可复原以用世,而非以长生也。

至于赤松子、魏伯阳,则主炼养;卢生、李少君,则主服食。

下至张道陵、寇谦之,则主符录篆咒,愈趋而愈下。

至近世黄冠,如林灵素者流,则但醮祭上章,祈福禳罪而已。

盖不惟与清净之旨大相悖,即炼养服食之旨,驻年化羽之术,亦概乎未之有闻也。

夫逢掖之口周孔,犹能论其世;髡缁之托释迦,犹能诵其言,至道流黄冠,口不绝声称太上老君矣,彼讵知柱史为何人?五千言为何物?大道上德之宗旨为何事耶?而悉依托之伯阳氏,以自立于三教之一也,不亦大可羞耶?

高僧坐化,往往见之史传,此不足异也。

万历戊申秋,长溪僧天恩者,来福州,讲经于芝山寺,一旦无疾而终,趺坐自如,略无倾侧。

此余所亲见也。

当天恩在时,吾辈虽从之游,未有信其高者,惟友人林熙工、陈惟秦,皆往拜为弟子。

其平日苦修,余不得而知矣。

又有立化者,有倒立而化者。

虽自眩变相,要非空寂之教所急也。

相传高僧化后,发爪皆如生时。

唐僧义存没后置函中,每月其徒出之,发爪皆长,辄为剪以为常,经百余年不废。

后因兵火乱,始封而灰之。

墨客挥犀所载,鄂州僧无梦亦然,后为一妇人手摸而触之,遂不生。

至于仙蜕,余在武夷,见其二齿、发、手指宛然如故,但枯槁耳。

余每窃叹,以为释氏之教天地万物,一切归于虚无,故毁形灭性,直欲参透本来面目。

其于四大色身,不过百年之暂,寄寓何为?既死之后,犹恋恋不忍舍如此。

至若神仙暂游万里,少别千年,世间一切事,弃如脱履,岂复爱护其委蜕,而不令其朽腐哉?则神仙之见解反不若蛇蝉之属脱然无累矣,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谓死者为必有知乎?则鬼魅纵横冥途,亦不胜其繁扰也。

谓死者为必无知乎?则梦兆ツ,祸福感验,不可诬也。

圣人之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夫以为无,则何为赞其盛?以为有,则直云在而已,何言如在也?有无之间,不可思议者也。

故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死一理也,人得天地之气以生,及其死而气尽矣,然有未遽尽者在也。

上焉者,得正气为圣贤,为名世,死则为神为灵,亘古不磨,此即生时之显达者也。

中焉者,气有春驳,根皆顽钝,倏而成形,倏而复命,自来自去,无复拘束,此即生时之齐民也。

下焉者,气所钟,济恶不才,或为大厉,或为罗刹,譬之草木中之钩吻,禽兽中之虎狼,则幽冥主者,亦必有刑狱狴犴之具以禁制之,犹生人之有十恶不道,而困于圜土者也。

故知生之说,则知死之说矣。

老氏之说,终是贪生;释氏之说,终是畏死。

人须到得死生不乱,方有着脚地位。

宋僧有云:"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此格言也。

如尹师鲁、刘子澄等,平日皆有大见解,方到得此。

今人平日矢口圣贤,至临死之时,颠倒错乱,或牵恋不忍舍者,其无实学可知矣。

死生之际,一生学问大关头也,然有名为巨儒,而处死反不及常人者。

如林兆恩会通三教,自谓海内一人,而临死乃病狂丧心,便溺俱下。

吾郡一缙绅广王者,平日无所闻,年逾八十,自知死期,戒训子孙,无作佛事,仍赋长诗一篇,既而曰:"明日未能便去,后日望日也,吾当以十六日去。"

至期,沐浴衣冠,谈笑而逝。

此岂有宿根耶?抑平日不言躬行,人有不及知耶?林之虚名,高王十倍,而死生之间,迥别乃尔,殊可怪也。

释氏教人,临终之时,不思善,不思恶,一念坚定,直至西天。

夫不思恶,易也;至不思善,则近于大而化之境矣。

昔人所谓"善且不可为,况于恶乎?"然方寸之中惟此一念,既不思善思恶,此心放顿在何处?此处尚有议论不得也。

学佛者焚身惑众,惧人之不信也,而托之火化;求仙者横罹非命,惧人之见笑也,而托之兵解。

则世人恶疾而自焚者,皆佛也;丽法而正刑者,皆仙也?人之愚惑,一至于此。

僧之自焚者,多由徒众,诳人舍施,愿欲既厌,然后诱一愚劣沙弥,饮以鸩药,缚其手足,致之上座而焚之耳。

当烟焰涨合之际,万众喧阗,虽挣扎称冤,不闻也。

亦有无赖贪得钱帛,临期服冰片数铢者,但觉寒战,烈焰焦灼,气无痛楚,故远近信之,布衬云集。

至于灼顶燃灯,炼指,断臂,剔目,接踵相望,大约伪者十七,真者十三;为利者十九,为名者十一。

皆非禅学之正宗也。

史传所载,僧自焚者有三:其一,唐李抱真,为潞州节度使,兵荒之后,财用窘竭,素与一僧交善,乃谓之曰:"事急矣,欲借师之道,以济军国,可乎?"僧曰:"性命可捐,它何所惜?"曰:"师但投牒,言欲自焚。 吾为地道,与州宅通,火发之顷,既潜身而入,彼此俱无所损。"

因引僧至地道,往来无阻。

僧信之,遂积薪高坐,说法辞世。

李亲率将校,膜拜合施。

于是州人响应云集,货财山积。

克期举火,李已命人潜塞地道。

顷刻之间,僧薪俱灰,收其施财,以充公帑,别求如舍利者数十枚,建塔葬之。

其一,宋某人为某官,有僧投牒,欲自焚,判许之。

至期,亲往验视,见僧两眼凝泪不动,问之不答,乃令人梯取之,授以纸笔,乃自言:"某处游僧,至此寺。"

众欺其愚弱,诳言惑众,厚得钱帛,至期,药而缚之耳。

遂按诛诸僧,毁其寺。

又其一,元时达鲁花赤为政,不通汉语,动辄询译者。

江南有僧,田为豪家所侵,投牒讼之,豪厚赂译。

既入,达鲁花赤问译:"僧讼何事?"译曰:"僧言天旱,欲自焚以求雨耳。"

达鲁花赤大称赞,命持牒上。

译业别为一牒,即易之以进。

览毕判可,僧不知也。

出门,则豪已积薪通衢,数十人舁僧,舁火中焚之。

然则从来火化之妄惑,往往如是矣。

道家之教,若徒以功行积满,白日升天,尚可以诱人为善,即非柱下黄石宗旨,吾不之责也。

彼熊经鸟伸,炼形住世,已自是贪生业障,无益于时,而况于黄白龙虎之术,房中采战之方,贪利无厌,纵欲败度,以之求长生,何异适燕而南向郢哉?道家之旨,清净无为,"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况神仙乘云御气,下视尘寰,纵有大药,点化山河大地,尽成黄金,亦复何益于身心性命?而且必无之事也。

然世间固有一种痴人妄想,甘受邪术所欺,而崇奉惑溺,至破家亡身而不顾者,此又不如佞佛持素,差觉安静耳。

吾友曹能始尝言:"人虽极善,然一入公门作胥曹,无不改而为恶;人虽极恶,然一入佛寺作比丘,无不改而为善。 余大笑:“君但见其形骸耳。 不闻有不要钱提控,及杀人放火和尚耶?然此语诚有致。 不独此也,吾辈纵极高雅,一入公门,说公事,便觉带几分俗恶,纵极鄙俗,一入佛寺,看经啜茶,便觉有几分幽致。 士大夫不可不存此想也。"

天下僧惟凤阳一郡,饮酒,食肉,娶妻,无别于凡民,而无差役之累。

相传太祖汤沐地,以此优恤之也。

至吾闽之邵武、汀州,僧道则皆公然蓄发,长育妻子矣。

寺僧数百,惟当户者一人削发,以便于入公门,其它杂处四民之中,莫能辨也。

按陶谷《清异录》谓僧妻曰梵嫂。

《番禺杂记》载广中僧有室家者,谓之火宅僧。

则它处亦有之矣。

此真所谓幸民也。

先为僧而后入仕者,宋汤惠休,唐贾岛、蔡京,宋法崧也。

先仕而后为僧者,汉阳城侯刘俊,南齐刘勰,梁刘之遴、张缵,魏元大兴,唐圆净,南唐姚结耳。

宋饶德操、佛印,元来复见心也。

先为道士而后入仕者,唐魏征、卢程,元张雨,国朝陈鉴也。

先仕而后为道士者,唐贺知章、郑铣、郭仙舟,宋李大尉也。

先为僧又为道而后仕者,唐刘轲也。

先入仕,惧祸为僧道,而后又仕者,梁伏挺,唐徐安真也。

近时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千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

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张黄盖,前后呵殿。

余时在山东,李方客司空刘公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均茵伏,余甚恶之,不与通,无何,入京师,以罪下狱死,此亦近于人妖者矣。

赵普、王旦,皆宋名臣,而旦于临终遗命,髡首披缁,而普二女皆出为尼,长号智果大师,次号智园大师,其可笑如此。

僧道拜大位者,则唐怀义、于什方、叶静能、郑普思、尹,宋林灵素,元刘秉忠,国朝则姚太师广孝、邵大宗伯元吉、陶少师仲文三人而已。

然广孝为佐命元勋,功参帷幄,盖陆法和、佛图澄之流也,虽拜大位,而终身不娶妻,不蓄发,晚年里居,布衲锡杖,萧如也,虽未成正果,似亦得度世法门者。

邵、陶皆以房中邪术取悦一时,其品又在林灵素之下矣。

世传上中下八洞皆有仙人,故俗动称八仙云。

如所谓钟离、铁拐、韩湘子、张果老之属,皆列仙传探拾而强合之耳。

张果乃明皇时术士,与罗公远、叶法善同在朝,非仙也,独吕洞宾者,史传所载,灵异之迹,昭彰在人耳目,想不可谓之全诬。

今世所传纯阳诗字甚多,如"朝游北海暮苍梧"及"石池清水是吾心"者,好事者裒为之集。

但纯阳,唐人,既与进士,又列仙籍,而其诗乃类宋人口吻,岂亦后人传会所成耶?不然,既遗世高举,而又屡降人间,若恋恋不忍舍者,何也?退之云:"我自屈曲住在世间,安能从汝求神仙?"此视纯阳去而复来者,过之远矣。

宋瑞州高安县郑氏女定二娘者,临嫁汲井,忽有彩云掖之升天,州县以闻,立祠建庙,祈祷辄应。

既而廉之,则因与人通而孕,父母羞之,密售于傍邑,而托词惑众耳。

无何,新建有阙氏者,雇一婢,讯之,即仙姑也。

昌黎谢自然华山诗意,亦可见。

不独此也,汉末张道陵避疟丘社,得咒鬼之术,遂以符术使鬼疗病,后为蟒蛇所吞。

子衡奔往,觅尸不得,乃生縻鹄足,置石崖顶,托以白日升天,至今历代崇奉,称为天师,良可笑也。

张道陵初以妖术惑众治病者,今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

陵死,子衡傅其道。

衡死,鲁复行之。

鲁母有姿色,出入益州牧刘焉之家,以鲁为司马,后刘璋立,杀鲁母及家室,鲁遂据汉中以叛。

后为曹操所破,降魏为镇南将军。

张之本末,不过如此。

自晋及唐,尚未有闻。

至五代遂称天师。

历宋、元,未有非之者。

据广信之龙虎山,金碧殿宇,偃然为世业矣。

我太祖皇帝曰:"至尊者天,岂有师也?"削之,止称真人。

然以二品秩传流后裔,亦幸之甚矣。

真人每入觐,沿途民为鬼魅所恼者,悉往扶牒,所至成市,闻其符亦有验者,故愚民信奉之也。

万历间,京师大旱,适真人入朝,上命留之祷雨。

终不效,乃遣之,则其伎俩亦与寻常黄冠一间耳。

今天下有一种吃素事魔及白莲教等人,皆五斗米贼之遗法也,处处有之,惑众不已,遂成祸乱。

如宋方腊、元红巾等贼,皆起于此。

近时如唐赛儿、王臣、许道师皆其遗孽。

而吾闽中又有三教之术,盖起于莆中林兆恩者。

以艮背之法,教人疗病,因稍有验,其徒从者云集,转相传授,而吾郡人信之者甚众。

兆恩死后,所在设讲堂,香火朔望聚会。

其后,又加以符醮章,祛邪捉鬼。

盖亦黄巾、白莲之属矣。

兆恩本名家子,其人重意气,能文章,博极群书。

倭奴陷莆后,骸骨如麻,兆恩捐千金,葬无主尸以万计,名遂大噪。

其后著三教会编,授徒讲学,颇流入邪说,而不自知。

既老病,得心疾,水火不顾,颠狂逾年乃死。

此岂真有道术者?而闽人惑之,至死不悟也。

今其徒布满郡城,其中贤者,尚与士君子无别,一二顽钝不肖者,藉治病以行其私,奸盗诈伪,无所不有,其与邪巫、女觋,又何别哉?余十三四时,见三教书,心甚不然,著论以辟之,今亦不复记忆。

及既长,入闽,观其行事,益自负前言之不妄也。

古有百家九流,而今之行世者,仅仅数家而止。

至于墨家、纵横家、名家,不惟不能传其学,亦不能举其书矣。

战国之时,杨、墨盛行,及其后,而杨之言绝矣,独墨氏之教,至往往称与孔并,即荀卿、贾谊亦尔,何其张也?然自汉以来,不闻有治墨家言者,岂泛爱而忘亲,纤啬而非儒,不可适于世故耶?纵横之术,自鬼谷子而后,秦仪、衍轸相尚为高。

至于汉之侯公、蒯彻,三国秦宓、彭美之徒,亦其遗也。

唐末藩镇纷争,说士间出,若柏耆、罗隐之流,皆得阖押短长之术,而高者取世资,下至不能保其首领,亦所遇何如耳。

名家搏抗千古,鉴察微茫,耳目岂能皆真?毁誉易于失实。

不有人祸,必有天刑,谈何容易?是以君子不为也。

韩非曰:"自孔子之死也,而儒分为八;自墨子之死也,而墨分为三。"

噫,今墨之三家,既已失其传矣,而所号为儒者,又岂复八家之儒哉?已之不正,何以攻人?

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孔子当时,杨、墨未兴,其所谓异端者,不过邓析、少正卯之流耳。

至孟氏极口诋杨、墨,不遗余力,想得天下崇信二家,不亚今之释道。

观当时著书立论者,动以孔、墨并称,可见矣。

当时老、庄之言,已满天下,而孟子不之及,盖以老子为仲尼所严事,非异端也。

汉、唐而下,莫盛于佛、老,然道教已非柱史之旧。

而世之惑溺者,不过妄意神仙,或贪黄白以图利耳,固无甚见解,而亦不足辩也。

惟释氏之教,入人骨髓。

然彼之所谈,皆高出世界四大之外,而排之者,动以吾儒之粗攻释氏之精,如以羸兵敌强虏,宜其不能胜而反炽其焰也。

二者之外,如白莲回回色目,及吾闽三教等项,然皆猥琐庸劣,无甚见解,此又异端之重怡,而不足与辩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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