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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 子发 棐刘敞 弟分文 子奉世 曾巩弟肇
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
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
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
及冠,嶷然有声。
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
锼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
苏舜元、舜钦、柳开、穆修辈,咸有意作而张之,而力不足。
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
苦志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
举进士,试南宫第一,擢甲科,调西京推官。
始从尹洙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尧臣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入朝,为馆阁校勘。
范仲淹以言事贬,在廷多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当黜。
修贻书责之,谓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若讷上其书,坐贬夷陵令,稍徙干德令、武成节度判官。
仲淹使陕西,辟掌书记。
修笑而辞曰:"昔者之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
久之,复校勘,进集贤校理。
庆历三年,知谏院。
时仁宗更用大臣,杜衍、富弼、韩琦、范仲淹皆在位,增谏官员,用天下名士,修首在选中。
每进见,帝延问执政,咨所宜行。
既多所张弛,小人翕翕不便。
修虑善人必不胜,数为帝分别言之。
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也,修与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目之曰"党人"。
自是,朋党之论起,修乃为《朋党论》以进。
其略曰:"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 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无朋。 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曰惟君子则有朋。 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可谓无朋矣,而纣用以亡。 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可谓大朋矣,而周用以兴。 盖君子之朋,虽多而不厌故也。 故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面赐立品服。
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诰。
故事,必试而后命,帝知修,诏特除之。
奉使河东。
自西方用兵,议者欲废麟州以省馈饷。
修曰:"麟州,天险,不可废;废之,则河内郡县,民皆不安居矣。 不若分其兵,驻并河内诸堡,缓急得以应援,而平时可省转输,于策为便。"
由是州得存。
又言:"忻、代、岢岚多禁地废田,愿令民得耕之,不然,将为敌有。"
朝廷下其议,久乃行,岁得粟数百万斛。
凡河东赋敛过重民所不堪者,奏罢十数事。
使还,会保州兵乱,以为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
陛辞,帝曰:"勿为久留计,有所欲言,言之。"
对曰:"臣在谏职得论事,今越职而言,罪也。"
帝曰:"第言之,毋以中外为间。"
贼平,大将李昭亮、通判冯博文私纳妇女,修捕博文系狱,昭亮惧,立出所纳妇。
兵之始乱也,招以不死,既而皆杀之,胁从二千人,分隶诸郡。
富弼为宣抚使,恐后生变,将使同日诛之,与修遇于内黄,夜半,屏人告之故。
修曰:"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既非朝命,脱一郡不从,为变不细。"
弼悟而止。
方是时,杜衍等相继以党议罢去,修慨然上疏曰:"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贤,而不闻其有可罢之罪,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 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必须诬以颛权,其故何也?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一求瑕,唯指以为党,则可一时尽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唯有颛权是上之所恶,必须此说,方可倾之。 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也。 今此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臣为朝廷惜之。"
于是邪党益忌修,因其孤甥张氏狱傅致以罪,左迁知制诰、知滁州。
居二年,徙扬州、颖州。
复学士,留守南京,以母忧去。
服除,召判流内铨,时在外十二年矣。
帝见其发白,问劳甚至。
小人畏修复用,有诈为修奏,乞澄汰内侍为奸利者。
其群皆怨怒,谮之,出知同州,帝纳吴充言而止。
迁翰林学士,俾修《唐书》。
奉使契丹,其主命贵臣四人押宴,曰:"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尔。"
知嘉佑二年贡举。
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
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加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承包拯威严之后,简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师亦治。
旬月,改群牧使。
《唐书》成,拜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
修在翰林八年,知无不言。
河决商胡,北京留守贾昌朝欲开横□故道,回河使东流。
有李仲昌者,欲导入六塔河,议者莫知所从。
修以为:"河水重浊,理无不淤,下流既淤,上流必决。 以近事验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复,但势不能久耳。 横□功大难成,虽成将复决。 六塔狭小,而以全河注之,滨、棣、德、博必被其害。 不若因水所趋,增堤峻防,疏其下流,纵使入海,此数十年之利也。"
宰相陈执中主昌朝,文彦博主仲昌,竟为河北患。
台谏论执中过恶,而执中犹迁延固位。
修上疏,以为"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为圣德之累"。
未几,执中罢。
狄青为枢密使,有威名,帝不豫,讹言籍籍,修请出之于外,以保其终,遂罢知陈州。
修尝因水灾上疏曰:"陛下临御三纪,而储宫未建。 昔汉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国长久,为汉太宗。 唐明宗恶人言储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乱,宗社遂覆。 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其后建立英宗,盖原于此。
五年,拜枢密副使。
六年,参知政事。
修在兵府,与曾公亮考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理远近,更为图籍。
凡边防久缺屯戍者,必加搜补。
其在政府,与韩琦同心辅政。
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
时东宫犹未定,与韩琦等协议大议,语在《琦传》。
英宗以疾未亲政,皇太后垂帘,左右交构,几成嫌隙。
韩琦奏事,太后泣语之故。
琦以帝疾为解,太后意不释,修进曰:"太后事仁宗数十年,仁德着于天下。 昔温成之宠,太后处之裕如;今母子之间,反不能容邪?"太后意稍和,修复曰:"仁宗在位久,德泽在人。 故一日晏驾,天下奉戴嗣君,无一人敢异同者。 今太后一妇人,臣等五六书生耳,非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
太后默然,久之而罢。
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
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
帝将追崇濮王,命有司议,皆谓当称皇伯,改封大国。
修引《丧服记》,以为:"‘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 ’降三年为期,而不没父母之名,以见服可降而名不可没也。 若本生之亲,改称皇伯,历考前世,皆无典据。 进封大国,则又礼无加爵之道。 故中书之议,不与众同。"
太后出手书,许帝称亲,尊王为皇,王夫人为后。
帝不敢当。
于是御史吕诲等诋修主此议,争论不已,皆被逐。
惟蒋之奇之说合修意,修荐为御史,众目为奸邪。
之奇患之,则思所以自解。
修妇弟薛宗孺有憾于修,造帷薄不根之谤摧辱之,展转达于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
神宗初即位,欲深护修。
访故宫臣孙思恭,思恭为辨释,修杜门请推治。
帝使诘思永、之奇,问所从来,辞穷,皆坐黜。
修亦力求退,罢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
明年,迁兵部尚书、知青州,改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
辞不拜,徙蔡州。
修以风节自持,既数被污蔑,年六十,即连乞谢事,帝辄优诏弗许。
及守青州,又以请止散青苗钱,为安石所诋,故求归愈切。
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
五年,卒,赠太子太师,谥曰文忠。
修始在滁州,号醉翁,晚更号六一居士。
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
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方贬夷陵时,无以自遣,因取旧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于是仰天叹曰:"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
自尔,遇事不敢忽也。
学者求见,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
或问:"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弛废,而民受其弊。 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 修幼失父,母尝谓曰:“汝父为吏,常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
修闻而服之终身。
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
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
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
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
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
笃于朋友,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
好古嗜学,凡周、汉以降金石遗文、断编残简,一切掇拾,研稽异同,立说于左,的的可表证,谓之《集古录》。
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
苏轼叙其文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识者以为知言。
子发字伯和,少好学,师事安定胡瑗,得古乐钟律之说,不治科举文词,独探古始立论议。
自书契以来,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靡不悉究。
以父恩,补将作监主薄,赐进士出身,累迁殿中丞。
卒,年四十六。
苏轼哭之,以谓发得文忠公之学,汉伯喈、晋茂先之流也。
中子棐字叔弼,广览强记,能文辞,年十三时,见修着《鸣蝉赋》,侍侧不去。
修抚之曰:"儿异日能为吾此赋否?"因书以遗之。
用荫,为秘书省正字,登进士乙科,调陈州判官,以亲老不仕。
修卒,代草遗表,神宗读而爱之,意修自作也。
服除,始为审官主簿,累迁职方员外郎、知襄州。
曾布执政,其妇兄魏泰倚声势来居襄,规占公私田园,强市民货,郡县莫敢谁何。
至是,指州门东偏官邸废址为天荒,请之。
吏具成牍至,棐曰:"孰谓州门之东偏而有天荒乎?"却之。
众共白曰:"泰横于汉南久,今求地而缓与之,且不可,而又可却邪?"棐竟持不与。
泰怒,谮于布,徙知潞州,旋又罢去。
元符末,还朝。
历吏部、右司二郎中,以直秘阁知蔡州。
蔡地薄赋重,转运使又为覆折之令,多取于民,民不堪命。
会有诏禁止,而佐吏惮使者,不敢以诏旨从事。
棐曰:"州郡之于民,诏令苟有未便,犹将建请。 今天子诏意深厚,知覆折之病民,手诏止之。 若有惮而不行,何以为长吏?"命即日行之。
未几,坐党籍废,十余年卒。
论曰:"三代而降,薄乎秦、汉,文章虽与时盛衰,而蔼如其言,晔如其光,皦如其音,盖均有先王之遗烈。 涉晋、魏而弊,至唐韩愈氏振起之。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欧阳修又振起之。 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两人之力也。 愈不获用,修用矣,亦弗克究其所为,可为世道惜也哉! 刘敞,字原父,临江新喻人。 举庆历进士,廷试第一。 编排官王尧臣,其内兄也,以亲嫌自列,乃以为第二。 通判蔡州,直集贤院,判尚书考功。 夏竦薨,赐谥文正。 敞言:“谥者,有司之事,竦行不应法。 今百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官。"
疏三上,改谥文庄。
方议定大乐,使中贵人参其间。
敞谏曰:"王事莫重于乐。 今儒学满朝,辨论有余,而使若赵谈者参之,臣惧为袁盎笑也。"
权度支判官,徙三司使。
秦州与羌人争古渭地。
仁宗问敞:"弃守孰便?"敞曰:"若新城可以蔽秦州,长无羌人之虞,倾国守焉可也。 或地形险利,贼乘之以扰我边鄙,倾国争焉可也。 今何所重轻,而殚财困民,捐士卒之命以规小利,使曲在中国,非计也。"
议者多不同,秦州自是多事矣。
温成后追册,有佞人献议,求立忌。
敞曰:"岂可以私昵之故,变古越礼乎?"乃止。
吴充以典礼得罪,冯京救之,亦罢近职。
敞因对极论之。
帝曰:"充能官,京亦亡它,中书恶其太直,不兼容耳。"
敞曰:"陛下宽仁好谏,而中书乃排逐言者,是蔽君之明,止君之善也。 臣恐感动阴阳,有日食、地震、风霾之异。"
已而果然。
因劝帝收揽威权,无使聪明蔽塞,以消灾咎。
帝深纳之,以同修起居注。
未一月,擢知制诰。
宰相陈执中恶其斥己,沮止之,帝不听。
宦者石全彬领观察使,意不惬,有愠言,居三日为真,敞封还除书,不草制。
奉使契丹,素习知山川道径,契丹导之行,自古北口至柳河,回屈殆千里,欲夸示险远。
敞质译人曰:"自松亭趋柳河,甚径且易,不数日可抵中京,何为故道此?"译相顾骇愧曰:"实然。 但通好以来,置驿如是,不敢变也。"
顺州山中有异兽,如马而食虎豹,契丹不能识,问敞。
敞曰:"此所谓驳也。"
为说其音声形状,且诵《山海经》、《管子》书晓之,契丹益叹服。
使还,求知扬州。
狄青起行伍为枢密使,每出入,小民辄聚观,至相与推诵其拳勇,至壅马足不得行。
帝不豫,人心动摇,青益不自安。
敞辞赴郡,为帝言曰:"陛下幸爱青,不如出之,以全其终。"
帝颔之,使出谕中书,青乃去位。
扬之雷塘,汉雷陂也,旧为民田。
其后官取潴水而不偿以它田,主皆失业。
然塘亦破决不可漕,州复用为田。
敞据唐旧券,悉用还民,发运使争之,敞卒以予民。
天长县鞫王甲杀人,既具狱,敞见而察其冤,甲畏吏,不敢自直。
敞以委户曹杜诱,诱不能有所平反,而傅致益牢。
将论囚,敞曰:"冤也。"
亲按问之。
甲知能为己直,乃敢告,盖杀人者,富人陈氏也。
相传以为神明。
徙郓州,郓比易守,政不治,市邑攘敓公行。
敞决狱讼,明赏罚,境内肃然。
客行寿张道中,遗一囊钱,人莫敢取,以告里长,里长为守视,客还,取得之。
又有暮遗物市中者,旦往访之,故在。
先是,久旱,地多蝗。
敞至而雨,蝗出境。
召纠察在京刑狱。
营卒桑达等醉斗,指斥乘舆。
皇城使捕送开封,弃达市。
敞移府,问何以不经审讯。
府报曰:"近例,凡圣旨及中书、枢密所鞫狱,皆不虑问。"
敞奏请一准近格,枢密院不肯行,敞力争之,诏以其章下府,着为令。
嘉佑祫享,群臣上尊号,宰相请撰表。
敞说止不得,乃上疏曰:"陛下不受徽号且二十年。 今复加数字,不足尽圣德,而前美并弃,诚可惜也。 今岁以来,颇有灾异,正当寅畏天命,深自抑损,岂可于此时乃以虚名为累。"
帝览奏,顾侍臣曰:"我意本谓当尔。"
遂不受。
蜀人龙昌期著书传经,以诡僻惑众。
文彦博荐诸朝,赐五品服。
敞与欧阳修俱曰:"昌期违古畔道,学非而博,王制之所必诛,未使即少正卯之刑,已幸矣,又何赏焉。 乞追还诏书,毋使有识之士,窥朝廷深浅。"
昌期闻之,惧不敢受赐。
敞以识论与众忤,求知永兴军,拜翰林侍读学士。
大姓范伟为奸利,冒同姓户籍五十年,持府县短长,数犯法。
敞穷治其事,伟伏罪,长安中言雚喜。
未及受刑,敞召还,判三班院,伟即变前狱,至于四五,卒之付御史决。
敞侍英宗讲读,每指事据经,因以讽谏。
时两宫方有小人间言,谏者或讦而过直。
敞进读《史记》,至尧授舜以天下,拱而言曰:"舜至侧微也,尧禅之以位,天地享之,百姓戴之,非有他道,惟孝友之德,光于上下耳。"
帝竦体改容,知其以义理讽也。
皇太后闻之,亦大喜。
积苦眩瞀,屡予告。
帝固重其才,每燕见他学士,必问敞安否;帝食新橙,命赐之。
疾少间,复求外,以为汝州,旋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御史台。
熙宁元年,卒,年五十。
敞学问渊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
尝夜视镇星,谓人曰:"此于法当得土,不然,则生女。"
后数月,两公主生。
又曰:"岁星往来虚、危间,色甚明盛,当有兴于齐者。"
岁余而英宗以齐州防御使入承大统。
尝得先秦彝鼎数十,铭识奇奥,皆案而读之,因以考知三代制度,尤珍惜之。
每曰:"我死,子孙以此蒸尝我。"
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焉。
为文尤赡敏。
掌外制时,将下直,会追封王、主九人,立马却坐,顷之,九制成。
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
长于《春秋》,为书四十卷,行于时。
弟分文,子奉世。
分文字贡父,与敞同登科,仕州县二十年,始为国子监直讲。
欧阳修、赵概荐试馆职,御史中丞王陶有夙憾,率侍御史苏寀共排之,分文官已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
熙宁中,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
诏封太祖诸孙行尊者为王,奉太祖后。
分文言:"礼,诸侯不得祖天子,当自奉其国之祖。 宜崇德昭、德芳之后,世世勿降爵,宗庙祭祀,使之在位,则所以褒扬艺祖者着矣。"
后二王绍封,如分文议。
方更学校贡举法,分文曰:"本朝选士之制,行之百年,累代将相名卿,皆由此出,而以为未尝得人,不亦诬哉。 愿因旧贯,毋轻议改法。 夫士修于家,足以成德,亦何待于学官程课督趣之哉。"
王安石在经筵,乞讲者坐。
分文曰:"侍臣讲论于前,不可安坐,避席立语,乃古今常礼。 君使之坐,所以示人主尊德乐道也;若不命而请,则异矣。"
礼官皆同其议,至今仍之。
考试开封举人,与同院王介争詈,为监察御史所劾罢。
礼院廷试始用策,初,考官吕惠卿列阿时者在高等,讦直者反居下。
分文覆考,悉反之。
又尝诒安石书,论新法不便。
安石怒摭前过,斥通判泰州,以集贤校理、判登闻检院、户部判官知曹州。
曹为盗区,重法不能止。
分文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至,则治尚宽平,盗亦衰息。
为开封府判官,复出为京东转运使。
部吏罢软不逮者,务全安之。
徙知兖、亳二州。
吴居厚代为转运使,能奉行法令,致财赋,乃追坐分文废弛,黜监衡州盐仓。
哲宗初,起知襄州。
入为秘书少监,以疾求去,加直龙图阁、知蔡州。
于是给事中孙觉、胡宗愈、中书舍人苏轼、范百禄言:"分文博记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数器,守道不回,宜优赐之告,使留京师。"
至蔡数月,召拜中书舍人。
请复旧制,建紫微阁于西省。
竟以疾不起,年六十七。
分文所著书百卷,尤邃史学。
作《东汉刊误》,为人所称。
预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专职汉史。
为人疏俊,不修威仪,喜谐谑,数用以招怨悔,终不能改。
奉世字仲冯,天资简重,有法度。
中进士第。
熙宁三年,初置枢密院诸房检详文字,以太子中允居吏房。
先是,进奏院每五日具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
而邸吏辄先期报下,或矫为家书,以入邮置。
奉世乞革定本,去实封,但以通函腾报。
从之。
神宗称其奉职不苟,加集贤校理、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改刑房,进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
大理治相州狱,详断官窦革以白奉世,奉世曰:"君自以法从事,毋庸白。"
后蔡确以是文致奉世罪,谪降蔡州粮料院。
久之,为吏部员外郎。
元佑初,历度支左司郎中、起居郎、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户部吏部侍郎、权户部尚书。
七年,拜枢密直学士,签书院事。
哲宗亲政,用二内侍为押班,中书舍人吕希纯封还之。
帝谓有近例,奉世曰:"虽有近例,奈人不可户晓,顾以率先施行为非耳。"
帝为反命。
既而章惇当国,奉世乞免去。
绍圣元年,以端明殿学士知成德军,改定州。
逾年,知成都府。
过都入觐,欲述朋党倾邪之状。
帝将听其来,曾布曰:"元佑变先朝法,无一当者,奉世有力焉,最为漏网,恐不足见。"
遂不许。
明年,责光禄少卿,分司南京,居郴州。
御史中丞邢恕劾奉世合刘挚倾害大臣,附吕大防、苏辙,遂登政府,再贬隰州团练副使。
徽宗立,尽还其官职,知定州、大名府、郓州。
崇宁初,再夺职,责居沂、衮,以赦得归。
政和三年,复端明殿学士。
薨,年七十三。
奉世优于吏治,尚安静,文词雅赡,最精《汉书》学。
常云:"家世唯知事君,内省不愧怍士大夫公论而已。 得丧,常理也,譬如寒暑加人,虽善摄生者不能无病,正须安以处之。"
曾巩,字子固,建昌南丰人。
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
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
甫冠,名闻四方。
欧阳修见其文,奇之。
中嘉佑二年进士第。
调太平州司法参军,召编校史馆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为实录检讨官。
出通判越州,州旧取酒场钱给募牙前,钱不足,赋诸乡户,期七年止;期尽,募者志于多入,犹责赋如初。
巩访得其状,立罢之。
岁饥,度常平不足赡,而田野之民,不能皆至城邑。
谕告属县,讽富人自实粟,总十五万石,视常平价稍增以予民。
民得从便受粟,不出田里,而食有余。
又贷之种粮,使随秋赋以偿,农事不乏。
知齐州,其治以疾奸急盗为本。
曲堤周氏拥赀雄里中,子高横纵,贼良民,污妇女,服器上僭,力能动权豪,州县吏莫敢诘,巩取置于法。
章邱民聚党村落间,号"霸王社",椎剽夺囚,无不如志。
巩配三十一人,又属民为保伍,使几察其出入,有盗则鸣鼓相援,每发辄得盗。
有葛友者,名在捕中,一日,自出首。
巩饮食冠裳之,假以骑从,辇所购金帛随之,夸徇四境。
盗闻,多出自首。
巩外视章显,实欲携贰其徒,使之不能复合也。
自是外户不闭。
河北发民浚河,调及它路,齐当给夫二万。
县初按籍三丁出夫一,巩括其隐漏,至于九而取一,省费数倍。
又弛无名渡钱,为桥以济往来。
徙传舍,自长清抵博州,以达于魏,凡省六驿,人皆以为利。
徙襄州、洪州。
会江西岁大疫,巩命县镇亭传,悉储药待求,军民不能自养者,来食息官舍,资其食饮衣衾之具,分医视诊,书其全失、多寡为殿最。
师征安南,所过州为万人备。
他吏暴诛亟敛,民不堪。
巩先期区处猝集,师去,市里不知。
加直龙图阁、知福州。
南剑将乐盗廖恩既赦罪出降,余众溃复合,阴相结附,旁连数州,尤桀者呼之不至,居人慑恐。
巩以计罗致之,继自归者二百辈。
福多佛寺,僧利其富饶,争欲为主守,赇请公行。
巩俾其徒相推择,识诸籍,以次补之。
授帖于府庭,却其私谢,以绝左右徼求之弊。
福州无职田,岁鬻园蔬收其直,自入常三四十万。
巩曰:"太守与民争利,可乎?"罢之。
后至者亦不复取也。
徙明、亳、沧三州。
巩负才名,久外徒,世颇谓偃蹇不偶。
一时后生辈锋出,巩视之泊如也。
过阙,神宗召见,劳问甚宠,遂留判三班院。
上疏议经费,帝曰:"巩以节用为理财之要,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
帝以《三朝》、《两朝国史》各自为书,将合而为一,加巩史馆修撰,专典之,不以大臣监总,既而不克成。
会官制行,拜中书舍人。
时自三省百职事,选授一新,除书日至十数,人人举其职,于训辞典约而尽。
寻掌延安郡王牒奏。
故事命翰林学士,至是特属之。
甫数月,丁母艰去。
又数月而卒,年六十五。
巩性孝友,父亡,奉继母益至,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昏嫁,一出其力。
为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
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
神宗尝问:"安石何如人?"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
帝曰:"安石轻富贵,何吝也?"曰:"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
帝然之。
吕公着尝告神宗,以巩为人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
弟布,自有传,幼弟肇。
肇字子开,举进士,调黄岩簿,用荐为郑州教授,擢崇文校书、馆阁校勘兼国子监直讲、同知太常礼院。
太常自秦以来,礼文残缺,先儒各以臆说,无所稽据。
肇在职,多所厘正。
亲祠皇地祗于北郊,盖自肇发之,异论莫能夺其议。
兄布以论市易事被责,亦夺肇主判。
滞于馆下,又多希旨窥伺者,众皆危之,肇恬然无愠。
曾公亮薨,肇状其行,神宗览而嘉之。
迁国史编修官,进吏部郎中,迁右司,为《神宗实录》检讨。
元佑初,擢起居舍人。
未几,为中书舍人。
论叶康直知秦州不当,执政讶不先白,御史因攻之。
肇求去,范纯仁语于朝曰:"若善人不见容,吾辈不可居此矣。"
力为之言,乃得释。
门下侍郎韩维奏范百禄事,太皇太后以为谗毁,出守邓。
肇言:"维为朝廷辨邪正是非,不可以疑似逐。"
不草制。
谏议大夫王觌,以论胡宗愈,出守润,肇言:"陛下寄腹心于大臣,寄耳目于台谏,二者相须,阙一不可。 今觌论执政即去之,是爱腹心而涂耳目也。"
帝悟,加觌直龙图阁。
太皇受册,诏遵章献故事,御文德殿。
肇言:"天圣初,两制定议受册崇政,仁宗特改焉,此盖一时之制。 今帝述仁宗故事,以极崇奉孝敬之诚,可谓至矣。 臣窃谓太皇当于此时特下诏扬帝孝敬之诚,而固执谦德,屈从天圣两制之议,止于崇政,则帝孝愈显,太皇之德愈尊矣。"
坤成节上寿,议令百官班崇政。
肇又言:"天圣三年,近臣班殿廷,百官止请内东门拜表。 至九年,始御会庆。 今太皇盛德,不肯自同章献,宜如三年之制。"
并从之。
四年,春旱,有司犹讲春宴。
肇同彭汝砺上疏曰:"天菑方作,正君臣侧身畏惧之时。 乃相与饮食燕乐,恐无以消复天变。"
翼日,有旨罢宴。
蔡确贬新州,肇先与汝砺相约极论。
会除给事中,汝砺独封还制书,言者谓肇卖友,略不自辨。
以宝文阁待制知颖州,徙邓、齐、陈州、应天府。
七年,入为吏部侍郎。
肇在礼院时,启亲祠北郊之议。
是岁当郊,肇坚抗前说,既而合祭天地,乃自劾,改刑部。
请不已,出知徐州,徙江宁府。
帝亲政,更用旧臣,数称肇议礼,趣入对。
肇言:"人主虽有自然之圣质,必赖左右前后得人,以为立政之本。 宜于此时选忠信端良之士,置诸近班,以参谋议,备顾问。 与夫深处法宫,亲近NJ御,其损益相去万万矣。"
贵近恶其语,出知瀛州,与兄布易地。
时方治实录讥讪罪,降为滁州。
稍复集贤殿修撰。
历泰州、海州。
徽宗即位,复召为中书舍人。
日食四月朔,当降诏求言。
肇具述帝旨,诏下,投匦者如织。
章惇恶之,欲因事去肇,帝不听。
元佑臣僚被谴者,咸以赦恩甄叙。
肇请人并录死者,作训词,哀厚恻怛,读者为之感怆。
迁翰林学士兼侍读。
谏官陈瓘、给事中龚原以言得罪,无敢救,肇极力论解。
时论者谓元佑、绍圣,均为有失,兄布传帝命,使肇作诏谕天下。
肇见帝言:"陛下思建皇极,以消弭朋党,须先分别君子小人,赏善罚恶,不可偏废。"
开说备至。
已而诏从中出。
布之拜相,肇适当制,国朝学士弟草兄制,唯韩维与肇,为衣冠荣。
建中靖国元年,太史奏日又当食四月。
肇请对言:"比岁日食正阳,咎异章着。 陛下简俭清净之化,或衰于前;声色服玩之好,或萌于心;忠邪贤不肖,或有未辨;赏庆刑威,或有未当。 左右阿谀,壅蔽矫举,民冤失职,郁不得伸。 此宜反复循省,痛自克责,以塞天变。"
言发涕下,帝悚然顺纳。
兄布在相位,引故事避禁职,拜龙图阁学士、提举中太一宫。
未几,出知陈州,历太原、应天府、扬定二州。
崇宁初,落职,谪知和州,徙岳州,继贬濮州团练副使,安置汀州。
四年,归润而卒,年六十一。
自熙宁以来四十年,大臣更用事,邪正相轧,党论屡起,肇身更其间,数不合。
兄布与韩忠彦并相,日夕倾危之。
肇既居外,移书告之曰:"兄方得君,当引用善人,翊正道,以杜惇、卞复起之萌。 而数月以来,所谓端人吉士,继迹去朝,所进以为辅佐、侍从、台谏,往往皆前日事惇、卞者。 一旦势异今日,必首引之以为固位计,思之可为恸哭。 比来主意已移,小人道长。 进则必论元佑人于帝前,退则尽排元佑者于要路。 异时惇、卞纵未至,一蔡京足以兼二人,可不深虑。"
布不能从。
未几,京得政,布与肇俱不免。
肇天资仁厚,而容貌端严。
自少力学,博览经传,为文温润有法。
更十一州,类多善政。
绍兴初,谥曰文昭。
子统,至左谏议大夫。
论曰:刘敞博学雄文,邻于邃古,其为考功,仁宗赐夏竦谥,上疏争之,以为人主不可侵臣下之官;及奉诏定乐,中贵预列,又谏曰:"臣惧为袁盎所笑。"
此岂事君为容悦者哉。
分文虽疏隽,文埒于敞。
奉世克肖,世称"三刘"。
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
肇以儒者而有能吏之才。
宋之中叶,文学法理,咸精其能,若刘氏、曾氏之家学,盖有两汉之风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