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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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卷九 王充

问孔篇第二十八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

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

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

世之学者,不能知也。

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

此言妄也。

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

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

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

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

何以验之?以学於孔子,不能极问也。

圣人之言,不能尽解;说道陈义,不能辄形。

不能辄形,宜问以发之;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

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

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

盖起问难此说激而深切、触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

自今案《论语》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辞,弟子寡若子游之难,故孔子之言遂结不解。

以七十子不能难,世之儒生,不能实道是非也。

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

问难之道,非必对圣人及生时也。

世之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

苟有不晓解之问,〔追〕难孔子,何伤於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於理?谓问孔子之言,难其不解之文,世间弘才大知生,能答问、解难之人,必将贤吾世间难问之言是非。

孟懿子问孝。

子曰:"毋违。"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於我,我对曰‘毋违’。"

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问曰:孔子之言毋违,毋违者,礼也。

孝子亦当先意承志,不当违亲之欲。

孔子言毋违,不言违礼。

懿子听孔子之言,独不为嫌於毋违志乎。

樊迟问何谓,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使樊迟不问,毋违之说,遂不可知也。

懿子之才,不过樊迟,故《论语》篇中不见言行。

樊迟不晓,懿子必能晓哉?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武伯善忧父母,故曰"唯其疾之忧"。

武伯忧亲,懿子违礼。

攻其短,答武伯云"父母,唯其疾之忧",对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变乃违礼。

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

子游之大材也,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

违周公之志,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

弟子不难,何哉?如以懿子权尊,不敢极言,则其对武伯亦宜但言毋忧而已。

俱孟氏子也,权尊钧同,敕武伯而略懿子,未晓其故也。

使孔子对懿子极言毋违礼,何害之有?专鲁莫过季氏,讥八佾之舞庭,刺太山之旅祭,不惧季氏增邑不隐讳之害,独畏答懿子极言之罪,何哉?且问孝者非一,皆有御者,对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迟。

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此言人当由道义得,不当苟取也;当守节安贫,不当妄去也。

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贵不居,可也;不以其道,得贫贱如何?富贵顾可去,去贫贱何之?去贫贱,得富贵也。

不得富贵,不去贫贱。

如谓得富贵不以其道,则不去贫贱邪?则所得富贵,不得贫贱也。

贫贱何故当言得之?顾当言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去之,则不去也。

当言去,不当言得。

得者,施於得之也。

今去之,安得言得乎?独富贵当言得耳。

何者?得富贵,乃去贫贱也。

是则以道去贫贱如何?修身行道,仕得爵禄、富贵。

得爵禄、富贵,则去贫贱矣。

不以其道去贫贱如何?毒苦贫贱,起为奸盗,积聚货财,擅相官秩,是为不以其道。

七十子既不问,世之学者亦不知难。

使此言意不解而文不分,是谓孔子不能吐辞也;使此言意结文又不解,是孔子相示未形悉也。

弟子不问,世俗不难,何哉?

孔子曰:"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以其子妻之。

问曰:孔子妻公冶长者,何据见哉?据年三十可妻邪,见其行贤可妻也?如据其年三十,不宜称在缧绁;如见其行贤,亦不宜称在缧绁。

何则?诸入孔子门者,皆有善行,故称备徒役。

徒役之中无妻,则妻之耳,不须称也。

如徒役之中多无妻,公冶长尤贤,故独妻之,则其称之宜列其行,不宜言其在缧绁也。

何则?世间强受非辜者多,未必尽贤人也。

恒人见枉,众多非一,必以非辜为孔子所妻,则是孔子不妻贤,妻冤也。

案孔子之称公冶长,有非辜之言,无行能之文。

实不贤,孔子妻之,非也;实贤,孔子称之不具,亦非也。

诚似妻南容云,国有道不废,国无道免於刑戮,具称之矣。

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曰:"弗如也,吾与汝俱不如也。"

是贤颜渊试以问子贡也。

问曰:孔子所以教者,礼让也。

子路,为国以礼,其言不让,孔子非之。

使子贡实愈颜渊,孔子问之,犹曰不如,使实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对欺师,礼让之言宜谦卑也。

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使孔子知颜渊愈子贡,则不须问子贡。

使孔子实不知,以问子贡,子贡谦让亦不能知。

使孔子徒欲表善颜渊,称颜渊贤,门人莫及,於名多矣,何须问於子贡?子曰:"贤哉,回也!"又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

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

三章皆直称,不以他人激。

至是一章,独以子贡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贡也。

当此之时,子贡之名凌颜渊之上,孔子恐子贡志骄意溢,故抑之也。

夫名在颜渊之上,当时所为,非子贡求胜之也。

实子贡之知何如哉?使颜渊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须抑也。

使子贡不能自知,孔子虽言,将谓孔子徒欲抑已。

由此言之,问与不问,无能抑扬。

宰我昼寝。

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於予予何诛。"

是恶宰予之昼寝。

问曰:昼寝之恶也,小恶也;朽木粪土,败毁不可复成之物,大恶也。

责小过以大恶,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粪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门,序在四科之列。

使性善,孔子恶之,恶之太甚,过也;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孔子疾宰予,可谓甚矣。

使下愚之人涉耐罪,狱吏令以大辟之罪,必冤而怨邪?将服而自咎也?使宰我愚,则与涉耐罪之人同志;使宰我贤,知孔子责人,几微自改矣。

明文以识之,流言以过之,以其言示端而已自改。

自改不在言之轻重,在宰予能更与否。

《春秋》之义,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贬纤介。

观《春秋》之义,肯是之乎?不是,则宰我不受;不受,则孔子之言弃矣。

圣人之言与文相副,言出於口,文立於策,俱发於心,其实一也。

孔子作《春秋》,不贬小以大。

其非宰予也,以大恶细,文语相违,服人如何?

子曰:"始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於予予改是。"

盖起宰予昼寝,更知人之术也。

问曰:人之昼寝,安足以毁行?毁行之人,昼夜不卧,安足以成善?以昼寝而观人善恶,能得其实乎?案宰予在孔子之门,序於四科,列在赐上。

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使宰我以昼寝自致此,才复过人远矣。

如未成就,自谓已足,不能自知,知不明耳,非行恶也。

晓敕而已,无为改术也。

如自知未足,倦极昼寝,是精神索也。

精神索至於死亡,岂徒寝哉?且论人之法,取其行则弃其言,取其言则弃其行。

今宰予虽无力行,有言语。

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

今孔子起宰予昼寝,听其言,观其行,言行相应,则谓之贤。

是孔子备取人也。

毋求备於一人之义,何所施?

子张问:"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 何如?"子曰:"忠矣。"

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文曾举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以百乘败而丧其众,不知如此,安得为仁?

问曰:子文举子玉,不知人也。

智与仁,不相干也。

有不知之性,何妨为仁之行?五常之道,仁、义、礼、智、信也。

五者各别,不相须而成。

故有智人、有仁人者,有礼人、有义人者。

人有信者未必智,智者未必仁,仁者未必礼,礼者未必义。

子文智蔽於子玉,其仁何毁?谓仁,焉得不可?且忠者,厚也。

厚人,仁矣。

孔子曰:"观过,斯知仁矣。"

子文有仁之实矣。

孔子谓忠非仁,是谓父母非二亲,配匹非夫妇也。

哀公问:"弟子孰谓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夫颜渊所以死者,审何用哉?令自以短命,犹伯牛之有疾也。

人生受命,皆全当洁。

今有恶疾,故曰无命。

人生皆当受天长命,今得短命,亦宜曰无命。

如〔命〕有短长,则亦有善恶矣。

言颜渊短命,则宜言伯牛恶命;言伯牛无命,则宜言颜渊无命。

一死一病,皆痛云命。

所禀不异,文语不同。

未晓其故也。

哀公问孔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今也则亡。 不迁怒,不贰过。"

何也?曰:并攻哀公之性,迁怒、贰过故也。

因其问则并以对之,兼以攻上之短,不犯其罚。

问曰:康子亦问好学,孔子亦对之以颜渊。

康子亦有短,何不并对以攻康子?康子,非圣人也,操行犹有所失。

成事,康子患盗,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由此言之,康子以欲为短也。

不攻,何哉?

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

子曰:"予所鄙者,天厌之!天厌之!"南子,卫灵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说,谓孔子淫乱也。

孔子解之曰:我所为鄙陋者,天厌杀我。

至诚自誓,不负子路也。

问曰:孔子自解,安能解乎?使世人有鄙陋之行,天曾厌杀之,可引以誓;子路闻之,可信以解;今未曾有为天所厌者也,曰天厌之,子路肯信之乎?行事,雷击杀人,水火烧溺人,墙屋压填人。

如曰雷击杀我,水火烧溺我,墙屋压填我,子路颇信之;今引未曾有之祸,以自誓於子路,子路安肯晓解而信之?行事,适有卧厌不悟者,谓此为天所厌邪?案诸卧厌不悟者,未皆为鄙陋也。

子路入道虽浅,犹知事之实。

事非实,孔子以誓,子路必不解矣。

孔子称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若此者,人之死生自有长短,不在操行善恶也。

成事,颜渊蚤死,孔子谓之短命。

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必有邪行也。

子路入道虽浅,闻孔子之言,知死生之实。

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厌之"!独不为子路言:夫子惟命未当死,天安得厌杀之乎?若此,誓子路以天厌之,终不见信。

不见信,则孔子自解,终不解也。

《尚书》曰:"毋若丹硃敖,惟慢游是好。"

谓帝舜敕禹毋子不肖子也。

重天命,恐禹私其子,故引丹硃以敕戒之。

禹曰:"予娶若时,辛壬癸甲,开呱呱而泣,予弗子。"

陈已行事以往推来,以见卜隐,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

不曰天厌之者,知俗人誓,好引天也。

孔子为子路所疑,不引行事,效己不鄙,而云天厌之,是与俗人解嫌引天祝诅,何以异乎?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夫子自伤不王也。

己王,致太平;太平则凤鸟至,河出图矣。

今不得王,故瑞应不至,悲心自伤,故曰"吾已矣夫"。

问曰:凤鸟、河图,审何据始起?始起之时,鸟、图未至;如据太平,太平之帝,未必常致凤鸟与河图也。

五帝、三王,皆致太平。

案其瑞应,不皆凤皇为必然之瑞;於太平,凤皇为未必然之应。

孔子,圣人也,思未必然以自伤,终不应矣。

或曰:孔子不自伤不得王也,伤时无明王,故己不用也。

凤鸟、河图,明王之瑞也。

瑞应不至,时无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

夫致瑞应,何以致之?任贤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则瑞应至矣。

瑞应至后,亦不须孔子。

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

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

孝文皇帝可谓明矣,案其《本纪》,不见凤鸟与河图。

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犹曰"吾已矣夫"。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国,志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

或人难之曰:"夷狄之鄙陋无礼义,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言以君子之道,居而教之,何为陋乎?问之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国,故欲之九夷。

夫中国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

言夷狄之难,诸夏之易也。

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难乎?且孔子云:"以君子居之者,何谓陋邪?"谓修君子之道自容乎?谓以君子之道教之也?如修君子之道苟自容,中国亦可,何必之夷狄?如以君子之道教之,夷狄安可教乎?禹入裸国,裸入衣出,衣服之制不通於夷狄也。

禹不能教裸国衣服,孔子何能使九夷为君子?或:"孔子实不欲往,患道不行,动发此言。 或人难之,孔子知其陋,然而犹曰‘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距或人之谏也。"

实不欲往,志动发言,是伪言也。

君子於言无所苟矣。

如知其陋,苟欲自遂,此子路对孔子以子羔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社稷焉,有民人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知其不可,苟欲自遂,孔子恶之,比夫佞者。

孔子亦知其不可,苟应或人。

孔子、子路皆以佞也。

孔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何谓不受命乎?说曰:受当富之命,自以术知数亿中时也。

夫人富贵,在天命乎?在人知也?如在天命,知术求之不能得;如在人,孔子何为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夫谓富不受命,而自知术得之,贵亦可不受命,而自以努力求之。

世无不受贵命而自得贵,亦知无不受富命而自得富得者。

成事,孔子不得富贵矣,周流应聘,行说诸侯,智穷策困,还定《诗》、《书》,望绝无翼,称"已矣夫"自知无贵命,周流无补益也。

孔子知己不受贵命,周流求之不能得,而谓赐不受富命,而以术知得富,言行相违,未晓其故。

或曰:"欲攻子贡之短也。 子贡不好道德而徒好货殖,故攻其短,欲令穷服而更其行节。"

夫攻子贡之短,可言赐不好道德而货殖焉,何必立不受命,与前言富贵在天相违反也?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此言人将起,天与之辅;人将废,天夺其佑。

孔子有四友,欲因而起,颜渊早夭,故曰"天丧予"。

问曰:颜渊之死,孔子不王,天夺之邪?不幸短命自为死也?如短命不幸,不得不死,孔子虽王,犹不得生。

辅之於人,犹杖之扶疾也。

人有病,须杖而行;如斩杖本得短,可谓天使病人不得行乎?如能起行,杖短能使之长乎?夫颜渊之短命,犹杖之短度也。

且孔子言"天丧予"者,以颜渊贤也。

案贤者在世,未必为辅也。

夫贤者未必为辅,犹圣人未必受命也。

为帝有不圣,为辅有不贤。

何则?禄命骨法,与才异也。

由此言之,颜渊生未必为辅,其死未必有丧。

孔子云"天丧予",何据见哉?且天不使孔子王者,本意如何?本禀性命之时,不使之王邪,将使之王,复中悔之也?如本不使之王,颜渊死,何丧?如本使之王,复中悔之,此王无骨法,便宜自在天也。

且本何善所见,而使之王?后何恶所闻,中悔不命?天神论议,误不谛也?

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

出使子贡脱骖而赙之。

子贡曰:"於门人之丧,未有所脱骖。 脱骖於旧馆,毋乃已重乎?"孔子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小子行之。"

孔子脱骖以赙旧馆者,恶情不副礼也。

副情而行礼,情起而恩动,礼情相应,君子行之。

颜渊死,子哭之恸。

门人曰:"子恸矣。"

"吾非斯人之恸而为?"夫恸,哀之至也。

哭颜渊恸者,殊之众徒,哀痛之甚也。

死有棺无椁,颜路请车以为之椁,孔子不予,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

吊旧馆,脱骖以赙,恶涕无从;哭颜渊恸,请车不与,使恸无副。

岂涕与恸殊,马与车异邪?於彼则礼情相副,於此则恩义不称,未晓孔子为礼之意。

孔子曰:"鲤也死,有棺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

鲤之恩深於颜渊,鲤死无椁,大夫之仪,不可徒行也。

鲤,子也;颜渊,他姓也。

子死且不礼,况其礼他姓之人乎?

曰:是盖孔子实恩之效也。

副情於旧馆,不称恩於子,岂以前为士,后为大夫哉?如前为士,士乘二马;如为大夫,大夫乘三马。

大夫不可去车徒行,何不截卖两马以为椁,乘其一乎?为士时乘二马,截一以赙旧馆,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乘一以解不徒行乎?不脱马以赙旧馆,未必乱制。

葬子有棺无椁,废礼伤法。

孔子重赙旧人之恩,轻废葬子之礼。

此礼得於他人,制失〔於〕亲子也。

然则孔子不粥车以为鲤椁,何以解於贪官好仕恐无车?而自云"君子杀身以成仁",何难退位以成礼?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信最重也。

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

让生於有余,争生於不足。

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时,战国饥饿,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饥不食,不暇顾恩义也。

夫父子之恩,信矣。

饥饿弃信,以子为食。

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

子适卫,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语冉子先富而后教之,教子贡去食而存信。

食与富何别?信与教何异?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为国,意何定哉?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曰:"夫子何为乎?"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

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

说《论语》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谦也。"

夫孔子之问使者曰:"夫子何为",问所治为,非问操行也。

如孔子之问也,使者宜对曰"夫子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何以知其对失指,孔子非之也?且实孔子何以非使者?非其代人谦之乎?其非乎对失指也?所非犹有一实,不明其过,而徒云"使乎使乎!"后世疑惑,不知使者所以为过。

韩子曰:"书约则弟子辨。"

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约也?

或曰:"《春秋》之义也,为贤者讳。 蘧伯玉贤,故讳其使者。"

夫欲知其子视其友,欲知其君,视其所使。

伯玉不贤,故所使过也。

《春秋》之义,为贤者讳,亦贬纤介之恶。

今不非而讳,贬纤介安所施哉?使孔子为伯玉讳,宜默而已。

扬言曰"使乎!使乎!",时人皆知孔子之非也。

出言如此,何益於讳?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不说,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 ’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有是〔言〕也。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也?"

子路引孔子往时所言以非孔子也。

往前孔子出此言,欲令弟子法而行之,子路引之以谏,孔子晓之,不曰"前言戏",若非而不可行,而曰"有是言"者,审有当行之也。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孔子言此言者,能解子路难乎?"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解之,宜〔曰〕:佛肸未为不善,尚犹可入。

而曰"坚磨而不磷,白涅而不淄"。

如孔子之言,有坚白之行者可以入之,君子之行软而易污邪,何以独不入也?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曾子不入胜母之闾,避恶去污,不以义耻辱名也。

盗泉、胜母有空名,而孔、曾耻之;佛肸有恶实,而子欲往。

不饮盗泉是,则欲对佛肸非矣。

"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枉道食篡畔之禄,所谓"浮云"者非也?或:"权时欲行道也即权时行道,子路难之,当云“行道",不〔当〕言食。

有权时以行道,无权时以求食。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自比以匏瓜者,言人当仕而食禄。

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

孔子之言,不解子路之难。

子路难孔子,岂孔子不当仕也哉?当择善国而入之也。

孔子自比匏瓜,孔子欲安食也。

且孔之言,何其鄙也!何彼仕为食哉?君子不宜言也。

匏瓜系而不食,亦系而不仕等也。

距子路可云:"吾岂匏瓜也哉,系而不仕也"?今吾"系而不食",孔子之仕,不为行道,徒求食也。

人之仕也,主贪禄也。

礼义之言,为行道也。

犹人之娶也,主为欲也,礼义之言,为供亲也。

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孔子之言,解情而无依违之意,不假义理之名,是则俗人,非君子也。

儒者说孔子周流应聘不济,闵道不行,失孔子情矣。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

子路曰:"未如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用我,吾其为东周乎。"

为东周,欲行道也。

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於公山,求食於佛肸,孔子之言无定趋也。

言无定趋,则行无常务矣。

周流不用,岂独有以乎?阳货欲见之,不见;呼之仕,不仕,何其清也?公山、佛肸召之欲往,何其浊也?公山不扰与阳虎俱畔,执季桓子,二人同恶,呼召礼等。

独对公山,不见阳虎,岂公山尚可,阳虎不可乎?子路难公山之〔召〕,孔子宜解以尚及佛肸未甚恶之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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