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四

  1. 九五查询
  2. 古籍查询
  3. 论衡
《论衡》 卷四 王充

书虚篇第十六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於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

夫幽冥之实尚可知,沈隐之情尚可定,显文露书,是非易见,笼总并传,非实事,用精不专,无思於事也。

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多欲立奇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为谲诡之书,以著殊异之名。

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见路有遗金。

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

薪者投镰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视之下,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字。

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字!"遂去不顾。

世以为然,殆虚言也。

夫季子耻吴之乱,吴欲共立以为主,终不肯受,去之延陵,终身不还,廉让之行,终始若一。

许由让天下,不嫌贪封侯。

伯夷委国饥死,不嫌贪刀钩。

廉让之行,大可以况小,小难以况大。

季子能让吴位,何嫌贪地遗金?季子使於上国,道过徐。

徐君好其宝剑,未之即予。

还而徐君死,解剑带冢树而去。

廉让之心,耻负其前志也。

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剑,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季子未去吴乎?公子也;已去吴乎,延陵君也。

公子与君,出有前后,车有附从,不能空行於涂,明矣。

既不耻取金,何难使左右?而烦披裘者?世称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洁也。

贤者同操,故千岁交志。

置季子於冥昧之处,尚不取金,况以白日,前后备具,取金於路,非季子之操也。

或时季子实见遗金,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时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

世俗传言,则言季子取遗金也。

传书或言: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孔子东南望,吴阊门外有系白马,引颜渊指以示之曰:"若见吴昌门乎?"颜渊曰:"见之。"

孔子曰:"门外何有?"曰"有如系练之状。"

孔子抚其目而正之,因与俱下。

下而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

盖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强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夭死。

世俗闻之,皆以为然。

如实论之,殆虚言也。

案《论语》之文,不见此言。

考《六经》之传,亦无此语。

夫颜渊能见千里之外,与圣人同,孔子、诸子,何讳不言?盖人目之所见,不过十里。

过此不见,非所明察,远也。

传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见垂,远也。"

案鲁去吴,千有余里,使离硃望之,终不能见,况使颜渊,何能审之?如才庶几者,明目异於人,则世宜称亚圣,不宜言离硃。

人目之视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难审。

使颜渊处昌门之外,望太山之形,终不能见。

况从太山之上,察白马之色,色不能见,明矣。

非颜渊不能见,孔子亦不能见也。

何以验之?耳目之用,均也。

目不能见百里,则耳亦不能闻也。

陆贾曰:"离娄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内;师旷之聪,不能闻百里之外。"

昌门之与太山,非直帷薄之内、百里之外也。

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

举鼎用力,力由筋脉,筋脉不堪,绝伤而死,道理宜也。

今颜渊用目望远,望远目睛不任,宜盲眇,发白齿落,非其致也。

发白齿落,用精於学,勤力不休,气力竭尽,故至於死。

伯奇放流,首发早白。

《诗》云:"惟忧用老。"

伯奇用忧,而颜渊用睛,暂望仓卒,安能致此?儒书言:舜葬於苍梧、禹葬於会稽者,巡狩年老,道死边土。

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故遂止葬。

夫言舜、禹,实也;言其巡狩,虚也。

舜之与尧,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内;二帝之道,相因不殊。

《尧典》之篇,舜巡狩东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华,北至恒山。

以为四岳者,四方之中,诸侯之来,并会岳下,幽深远近,无不见者,圣人举事,求其宜适也。

禹王如舜,事无所改,巡狩所至,以复如舜。

舜至苍梧,禹到会稽,非其实也。

实舜、禹之时,鸿水未治,尧传於舜,舜受为帝,与禹分部,行治鸿水。

尧崩之后,舜老,亦以传於禹。

舜南治水,死於苍梧;禹东治水,死於会嵇。

贤圣家天下,故因葬焉。

吴君高说:会稽本山名,夏禹巡守,会计於此山,因以名郡,故曰会稽。

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会计於此山,虚也。

巡狩本不至会稽,安得会计於此山?宜听君高之说,诚会稽为会计,禹到南方,何所会计?如禹始东死於会稽,舜亦巡狩,至於苍梧,安所会计?百王治定则出巡,巡则辄会计,是则四方之山皆会计也。

百王太平,升封太山。

太山之上,封可见者七十有二,纷纶湮灭者,不可胜数。

如审帝王巡狩辄会计,会计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

夫郡国成名,犹万物之名,不可说也。

独为会稽立欤?周时旧名吴、越也,为吴、越立名,从何往哉?六国立名,状当如何?天下郡国且百余,县邑出万,乡亭聚里,皆有号名,贤圣之才莫能说。

君高能说会稽,不能辨定方名。

会计之说,未可从也。

巡狩考正法度,禹时吴为裸国,断发文身,考之无用,会计如何?

传书言:舜葬於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田。

盖以圣德所致,天使鸟兽报佑之也。

世莫不然。

考实之,殆虚言也。

夫舜、禹之德不能过尧,尧葬於冀州,或言葬於崇山,冀州鸟兽不耕,而鸟兽独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驳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宁处,故舜死於苍梧,禹死於会稽。 勤苦有功,故天报之;远离中国,故天痛之。"

夫天报舜、禹,使鸟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报舜、禹,宜使苍梧、会稽常祭祀之。

使鸟兽田耕,不能使人祭。

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报佑圣人,何其拙也,且无益哉!由此言之,鸟田象耕,报佑舜、禹,非其实也。

实者,苍梧多象之地,会稽众鸟所居。

《禹贡》曰:"彭蠡既潴,阳鸟攸居。"

天地之情,鸟兽之行也。

象自蹈土,鸟自食苹。

土蹶草尽,若耕田状,壤靡泥易,人随种之,世俗则谓为舜、禹田。

海陵麋田,若象耕状,何尝帝王葬海陵者邪?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於镬,乃以鸱夷橐投之於江。

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

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庙。

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

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於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

屈原怀恨,自投湘江,湘江不为涛;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为涛。

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

夫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

然二士不能发怒於鼎镬之中,以烹汤菹汁渖漎旁人。

子胥亦自先入镬,后乃入江;在镬中之时,其神安居?岂怯於镬汤,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钱唐浙江,有吴通陵江。

或言投於丹徒大江,无涛,欲言投於钱唐浙江。

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橐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雠未死,子孙遗在,可也。

今吴国已灭,夫差无类,吴为会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复何怨苦,为涛不止,欲何求索?吴、越在时,分会稽郡,越治山阴,吴都今吴,余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

钱唐之江,两国界也。

山阴、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吴之江为涛,当自上吴界中,何为入越之地?怨恚吴王、发怒越江,违失道理,无神之验也。

且夫水难驱,而人易从也。

生任筋力,死用精魂。

子胥之生,不能从生人营卫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绝,精魂飞散,安能为涛?使子胥之类数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

一子胥之身,煮汤镬之中,骨肉糜烂,成为羹菹,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杀其臣杜伯,燕简公杀其臣庄子义。

其后杜伯射宣王,庄子义害简公,事理似然,犹为虚言。

今子胥不能完体,为杜伯、子义之事以报吴王,而驱水往来,岂报仇之义、有知之验哉?俗语不实,成为丹青;丹青之文,贤圣惑焉。

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

血脉流行,泛扬动静,自有节度。

百川亦然,其朝夕往来,犹人之呼吸气出入也。

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经》曰:"江、汉朝宗於海。"

唐、虞之前也,其发海中之时,漾驰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浅狭,水激沸起,故腾为涛。

广陵曲江有涛,文人赋之。

大江浩洋,曲江有涛,竟以隘狭也。

吴杀其身,为涛广陵,子胥之神,竟无知也。

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浅多沙石,激扬为濑。

夫涛濑,一也。

谓子胥为涛,谁居溪谷为濑者乎?案涛入三江,岸沸踊,中央无声。

必以子胥为涛,子胥之身,聚岸涯也?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

如子胥为涛,子胥之怒,以月为节也?三江时风,扬疾之波亦溺杀人,子胥之神,复为风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风,问湘山何祠。

左右对曰:"尧之女,舜之妻也。"

始皇太怒,使刑徒三千人,斩湘山之树而履之。

夫谓子胥之神为涛,犹谓二女之精为风也。

传书言:孔子当泗水而葬,泗水为之却流。

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却,不湍其墓也。

世人信之。

是故儒者称论,皆言孔子之后当封,以泗水却流为证。

如原省之,殆虚言也。

夫孔子死,孰与其生?生能操行,慎道应天,死,操行绝,天佑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应,皆以生存,不以死亡。

孔子生时,推排不容,故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生时无佑,死反有报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

五帝、三王无佑,孔子之死独有天报,是孔子之魂圣,五帝之精不能神也。

泗水无知,为孔子却流,天神使之。

然则,孔子生时,天神不使人尊敬。

如泗水却流,天欲封孔子之后,孔子生时,功德应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后乎?是盖水偶自却流。

江河之流,有回复之处;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与却流无以异。

则泗水却流,不为神怪也。

传书称: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鸟兽。

方与客饮,有鹯击鸠。

鸠走,巡於公子案下。

追击,杀於公子之前,公子耻之,即使人多设罗,得鹯数十枚,责让以击鸠之罪。

击鸠之鹯,低头不敢仰视,公子乃杀之。

鹯世称之曰:"魏公子为鸠报仇。"

此虚言也。

夫鹯,物也,情心不同,音语不通。

圣人不能使鸟兽为义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鹯低头自责?鸟为者以千万数,向击鸠蜚去,安可复得?能低头自责,是圣鸟也。

晓公子之言,则知公子之行矣。

知公子之行,则不击鸠於其前。

人犹不能改过,鸟与人异,谓之能悔,世俗之语,失物类之实也。

或时公子实捕鹯,鹯得。

人持其头,变折其颈,疾痛低垂,不能仰视。

缘公子惠义之人,则因褒称,言鹯服过。

盖言语之次,空生虚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实之加。

传书言:齐桓公妻姑姊妹七人。

此言虚也。

夫乱骨肉,犯亲戚,无上下之序者,禽兽之性,则乱不知伦理。

案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道之以德,将之以威,以故诸侯服从,莫敢不率,非内乱怀鸟兽之性者所能为也。

夫率诸侯朝事王室,耻上无势而下无礼也。

外耻礼之不存,内何犯礼而自坏?外内不相副,则功无成而威不立矣。

世称桀、纣之恶,不言淫於亲戚。

实论者谓夫桀、纣恶微於亡秦,亡秦过泊於王莽,无淫乱之言。

桓公妻姑姊七人,恶浮於桀、纣,而过重於秦、莽也。

《春秋》采毫毛之美,贬纤芥之恶。

桓公恶大,不贬何哉?鲁文姜,齐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

《春秋》经曰:"庄二年冬,夫人姜氏会齐侯於郜。"

《春秋》何尤於襄公,而书其奸?何宥於桓公,隐而不讥?如经失之,传家左丘明、公羊、谷梁何讳不言?案桓公之过,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

有五公子争立,齐乱,公薨三月乃讣。

世闻内嬖六人,嫡庶无别,则言乱於姑姊妹七人矣。

传书言:齐桓公负妇人而朝诸侯,此言桓公之淫乱无礼甚也。

夫桓公大朝之时,负妇人於背,其游宴之时,何以加此?方修士礼,崇历肃敬,负妇人於背,何以能率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会,桓公骄矜,当时诸侯畔者九国。

睚眦不得,九国畔去,况负妇人,淫乱之行,何以肯留?或曰:"管仲告诸侯:吾君背有疽创,不得妇人,疮不衰愈。 诸侯信管仲,故无畔者。"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

当时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术治疽,不用妇人。

管仲为君讳也,诸侯知仲为君讳而欺己,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久统会诸侯,成功於霸?或曰:"桓公实无道,任贤相管仲,故能霸天下。"

夫无道之人,与狂无异,信谗远贤,反害仁义,安能任管仲,能养人令之成事: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无道之君莫能用贤。

使管仲贤,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无乱行也。

有贤明之君,故有贞良之臣。

臣贤,君明之验,奈何谓之有乱?难曰:"卫灵公无道之君,时知贤臣。 管仲为辅,何明桓公不为乱也?"夫灵公无道,任用三臣,仅以不丧,非有功行也。

桓公尊九九之人,拔宁戚於车下,责苞茅不贡,运兵功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

而云负妇人於背,虚矣。

说《尚书》者曰:"周公居摄,带天子之绶,戴天子之冠,负扆南面而朝诸侯。"

户牖之间曰扆,南面之坐位也。

负南面乡坐,扆在后也。

桓公朝诸侯之时,或南面坐,妇人立於后也。

世俗传云,则曰负妇人於背矣。

此则夔一足、宋丁公凿井得一人之语也。

唐、虞时,夔为大夫,性知音乐,调声悲善。

当时人曰:"调乐如夔一足矣。"

世俗传言:"夔一足。"

案秩宗官缺,帝舜博求,众称伯夷,伯夷稽首让於夔龙。

秩宗卿官,汉之宗正也。

断足,非其理也。

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后孔甲,田於东蓂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

或曰:"后来之子必贵。"

或曰:"不胜,之子必贱。"

孔甲曰:"为余子,孰能贱之?"遂载以归,析缭,斧斩其足,卒为守者。

孔甲之欲贵之子,有余力矣,断足无宜,故为守者。

今夔一足,无因趋步,坐调音乐,可也;秩宗之官,不宜一足,犹守者断足,不可贵也。

孔甲不得贵之子,伯夷不得让於夔焉。

宋丁公者,宋人也。

未凿井时,常有寄汲,计之,日去一人作。

自凿井后,不复寄汲,计之,日得一人之作。

故曰:"宋丁公凿井得一人。"

俗传言曰:"丁公凿井得一人於井中。"

夫人生於人,非生於土也。

穿土凿井,无为得人。

推此以论,负妇人之语,犹此类也。

负妇人而坐,则云妇人在背。

知妇人在背非道,则生管仲以妇人治疽之言矣。

使桓公用妇人彻胤服,妇人於背;女气疮可去,以妇人治疽。

方朝诸侯,桓公重衣,妇人袭裳,女气分隔,负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负妇人见诸侯乎?传书言聂正为严翁仲刺杀韩王,此虚也。

夫聂政之时,韩列侯也。

列侯之三年,聂政刺韩相侠累。

十二年列侯卒。

与聂政杀侠累,相去十七年。

而言聂政刺杀韩王,短书小传,竟虚不可信也。

传书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荆轲刺秦王,不得,诛死。

后高渐丽复以击筑见秦王,秦王说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冒其眼,使之击筑。

渐丽乃置铅於筑中以为重,当击筑,秦王膝进,不能自禁。

渐丽以筑击秦王颡,秦王病伤,三月而死。

夫言高渐丽以筑击秦王,实也;言中秦王病伤三月而死,虚也。

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

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始皇,始皇杀轲,明矣。

二十一年,使将军王翦功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虏燕王嘉。

后不审何年,高渐丽以筑击始皇,不中,诸渐丽。

当二十七年,游天下,到会稽,至琅邪,北至劳、盛山,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台,始皇崩。

夫谶书言始皇还,到沙丘而亡;传书又言病筑疮三月而死於秦。

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於沙丘,或言死於秦,其死言恒病疮。

传书之言,多失其实,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变虚篇第十七

传书曰:宋景公之时,荧惑守心,公惧,召子韦而问之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也,祸当君。 虽然,可移於宰相。"

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

子韦曰:"可移於民。"

公曰:"民死,寡人将谁为也?宁独死耳。"

子韦曰:"可移於岁。"

公曰:"民饥,必死。 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是寡人命固尽也,子毋复言。"

子韦退走,北面再拜曰:"臣敢贺君。 天之处高而耳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赏君。 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命二十一年。"

公曰:"奚知之?"对曰:"君有三善,故有三赏,星必三徙。 徙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命延二十一岁。 臣请伏於殿下以伺之,星必不徙,臣请死耳。"

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

如子韦之言,则延年审得二十一岁矣。

星徙审则延命,延命明则景公为善,天佑之也。

则夫世间人能为景公之行者,则必得景公佑矣。

此言虚也。

何则?皇天迁怒,使荧惑本景公身为有恶而守心,则虽听子韦言,犹无益也。

使其不为景公,则虽不听子韦之言,亦无损也。

齐景公时有彗星,使人禳之。

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 天道不暗,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也?且天之有彗,以除秽也。 君无秽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秽,禳之何益?《诗》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君无回德,方国将至,何患於彗?《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

若德回乱,民将流亡,祝史之为,无能补也。

公说,乃止。

齐君欲禳彗星之凶,犹子韦欲移荧惑之祸也。

宋君不听,犹晏子不肯从也。

则齐君为子韦,晏子为宋君也。

同变共祸,一事二人。

天犹贤宋君,使荧惑徙三舍,延二十一年,独不多晏子使彗消而增其寿,何天佑善偏驳之齐一也?人君有善行,善行动於心,善言出於意,同由共本,一气不异。

宋景公出三善言,则其先三善言之前,必有善行也。

有善行,必有善政,政善,则嘉瑞臻,福祥至,荧惑之星无为守心也。

使景公有失误之行,以致恶政,恶政发,则妖异见,荧惑之守心,桑谷不生朝。

高宗消桑谷之变,以政不以言;景公却荧惑之异,亦宜以行。

景公有恶行,故荧惑守心。

不改政修行,坐出三善言,安能动天?天安肯应!何以效之?使景公出三恶言,能使荧惑守心乎?夫三恶言不能使荧惑守心,三善言安能使荧惑退徙三舍?以三善言获二十一年,如有百善言,得千岁之寿乎?非天佑善之意,应诚为福之实也。

子韦之言:"天处高而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赏君。"

夫天体也,与地无异。

诸有体者,耳咸附於首。

体与耳殊,未之有也。

天之去人,高数万里,使耳附天,听数万里之语,弗能闻也。

人坐楼台之上,察地之蝼蚁,尚不见其体,安能闻其声。

何则?蝼蚁之体细,不若人形大,声音孔气不能达也。

今天之崇高非直楼台,人体比於天,非若蝼蚁於人也。

谓天非若蝼蚁于人也。

谓天闻人言,随善恶为吉凶,误矣。

四夷入诸夏,因译而通。

同形均气,语不相晓。

虽五帝三王,不能去译独晓四夷,况天与人异体、音与人殊乎?人不晓天所为,天安能知人所行。

使天体乎,耳高不能闻人言;使天气乎,气若云烟,安能听人辞?说灾变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间,犹鱼在水中矣。 其能以行动天地,犹鱼鼓而振水也,鱼动而水荡气变。"

此非实事也。

假使真然,不能至天。

鱼长一尺,动於水中,振旁侧之水,不过数尺,大若不过与人同,所振荡者不过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静,离之远也。

今人操行变气,远近宜与鱼等;气应而变,宜与水均。

以七尺之细形,形中之微气,不过与一鼎之蒸火同。

从下地上变皇天,何其高也!且景公贤者也。

贤者操行,上不及圣人,下不过恶人。

世间圣人,莫不尧、舜,恶人,莫不桀、纣。

尧、舜操行多善,无移荧惑之效;桀、纣之政多恶,有反景公脱祸之验。

景公出三善言,延年二十一岁,是则尧、舜宜获千岁,桀纣宜为殇子。

今则不然,各随年寿,尧、舜、桀、纣皆近百载。

是竟子韦之言妄,延年之语虚也。

且子韦之言曰:"荧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 祸当君。"

若是者,天使荧惑加祸於景公也,如何可移於将相、若岁与国民乎?天之有荧惑也,犹王者之有方伯也。

诸侯有当死之罪,使方伯围守其国,国君问罪於臣,臣明罪在君。

虽然,可移於臣子与人民。

设国君计其言,令其臣归罪於国人,方伯闻之,肯听其言,释国君之罪,更移以付国人乎?方伯不听者,自国君之罪,非国人之辜也。

方伯不听自国人之罪,荧惑安肯移祸於国人!若此,子韦之言妄也。

曰:景公听乎言、庸何能动天?使诸侯不听其臣言,引过自予。

方伯闻其言,释其罪,委之去乎?方伯不释诸侯之罪,荧惑安肯徙去三舍?夫听与不听,皆无福善,星徙之实,未可信用。

天人同道,好恶不殊。

人道不然,则知天无验矣。

宋、卫、陈、郑之俱灾也,气变见天。

梓慎知之,请於子产有以除之,子产不听。

天道当然,人事不能却也。

使子产听梓慎,四国能无灾乎?尧遭鸿水时,臣必有梓慎、子韦之知矣。

然而不却除者,尧与子产同心也。

案子韦之言曰:"荧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 祸当君。"

审如此言,祸不可除,星不可却也。

若夫寒温失和,风雨不时,政事之家,谓之失误所致,可以善政贤行变而复也。

若荧惑守心,若必死,犹亡祸安可除?修政改行,安能却之?善政贤行,尚不能却,出虚华之三言,谓星却而祸除,增寿延年,享长久之福,误矣。

观子韦之言景公,言荧惑之祸,非寒暑风雨之类,身死命终之祥也。

国且亡,身且死,祆气见於天,容色见於面。

面有容色,虽善操行不能灭,死征已见也。

在体之色,不可以言行灭;在天之妖,安可以治除乎?人病且死,色见於面,人或谓之曰:"此必死之征也。 虽然,可移於五邻,若移於奴役。"

当死之人,正言不可,容色肯为善言之故灭,而当死之命,肯为之长乎?气不可灭,命不可长。

然则荧惑安可却?景公之年安可增乎?由此言之,荧惑守心,未知所为,故景公不死也。

且言"星徙三舍"者,何谓也?星三徙於一舍乎?一徙历於三舍也?案子韦之言曰:"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舍。"

若此,星竟徙三舍也。

夫景公一坐有三善言,星徙三舍,知有十善言,星徙十舍乎?荧惑守心,为善言却,如景公复出三恶言,荧惑食心乎?为善言却,为恶言进,无善无恶,荧惑安居不行动乎?或时荧惑守心为旱灾,不为君薨。

子韦不知,以为死祸。

信俗至诚之感,荧惑去处星,必偶自当去,景公自不死,世则谓子韦之言审,景公之诚感天矣。

亦或时子韦知星行度适自去,自以著己之知,明君臣推让之所致;见星之数七,因言星七舍,复得二十一年,因以星舍计年之数。

是与齐太卜无以异也。

齐景公问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对曰:"能动地。"

晏子往见公,公曰:"寡人问太卜曰:‘子道何能?’对曰:‘能动地。 ’地固可动乎?"晏子嘿然不对,出见太卜曰:"昔吾见钩星在房、心之间,地其动乎?"太卜曰:"然。"

晏子出,太卜走见公:"臣非能动地,地固将自动。"

夫子韦言星徙,犹太卜言地动也。

地固且自动,太卜言己能动之。

星固将自徙,子韦言君能徙之。

使晏子不言钩星在房、心,则太卜之奸对不觉。

宋无晏子之知臣,故子韦之一言,遂为其是。

案《子韦书录序秦》亦言:"子韦曰:‘君出三善言,荧惑宜有动’。"

於是候之,果徙舍。”

不言"三"。

或时星当自去,子韦以为验,实动离舍,世增言"三"。

既空增三舍之数,又虚生二十一年之寿也。



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