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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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卷二十九 王充

案书篇第八十三儒家之宗,孔子也。

墨家之祖,墨翟也。

且案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为,而墨之法议难从也。

何以验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违其实,宜以难从也。

乖违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

今墨家谓鬼审〔死〕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尸,此於其神厚而於其体薄也。

薄厚不相胜,华实不相副,则怒而降祸,虽有其鬼,终以死恨。

人情欲厚恶薄,神心犹然。

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祸常来也。

以一况百,而墨家为法,皆若此类也。

废而不传,盖有以也。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

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

公羊高、谷梁、胡母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

何以验之?《礼记》造於孔子之堂,太史公。

汉之通人也,左氏之言与二书合,公羊高、谷梁寘、胡母氏不相合。

又诸家去孔子远,远不如近,闻不如见。

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

光武皇帝之时,陈元、范淑上书连属,条事是非,《左氏》遂立。

范叔寻因罪罢。

元、叔天下极才,讲论是非,有余力矣。

陈元言讷,范叔章诎,左氏得实,明矣。

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返也。

《吕氏春秋》亦如此焉。

《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辞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辞以实。

然则《左氏》《国语》,世儒之实书也。

公孙龙著坚白之论,析言剖辞,务折曲之言,无道理之较,无益於治。

齐有三邹衍之书,瀇洋无涯,其文少验,多惊耳之言。

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纵,无实是之验;华虚夸诞,无审察之实。

商鞅相秦,作耕战之术;管仲相齐,造轻重之篇。

富民丰国,强主弱敌,公赏罚,与邹衍之书并言。

而太史公两纪,世人疑惑,不知所从。

案张仪与苏秦同时,苏秦之死,仪固知之。

仪知〔秦〕审,宜从仪言以定其实,而说不明,两传其文。

东海张商亦作列传,岂苏秦商之所为邪?何文相违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黄帝子孙,自黄帝转相生,不更禀气於天。

作《殷本纪》,言契母简狄浴於川,遇玄鸟坠卵,吞之,遂生契焉。

及《周本纪》言后稷之母姜嫄野出,见大人迹,履之,则妊身,生后稷焉。

夫观《世表》,则契与后稷,黄帝之子孙也;读《殷》、《周本纪》,则玄鸟、大人之精气也。

二者不可两传,而太史公兼纪不别。

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於川水。

今言浴於川,吞玄鸟之卵;出於野,履大人之迹:违尊贵之节,误是非之言也。

《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

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

陆贾之言,未见遗阙,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应天,土龙可以致雨,颇难晓也。

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岂晋候之过邪?以政失道,阴阳不和也。

晋废夏郊之祀,晋侯寝疾,用郑子产之言,祀夏郊而疾愈。

如审雩不修,龙不治,与晋同祸,为之再也。

以政致旱,宜复以政。

政亏而复修雩治龙,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说,亢阳之节,足以复政。

阴阳相浑,旱湛相报,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设龙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阳不改,旱祸不除,变复之义,安所施哉!且夫寒温与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

独为亢旱求福,不为寒温求佑,未晓其故。

如当复报寒温,宜为雩、龙之事。

鸿材巨识,第两疑焉!

董仲舒著书,不称子者,意殆自谓过诸子也。

汉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扬子云,河、汉也,其余泾、渭也。

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子云无世俗之论。

仲舒说道术奇矣,北方三家尚矣。

谶书云"董仲舒乱我书",盖孔子言也。

读之者或为乱我书者,烦乱孔子之书也,或以为乱者,理也,理孔子之书也。

共一"乱"字,理之与乱,相去甚远。

然而读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实,故说误也。

夫言"烦乱孔子之书,才高之语也。 其言理孔子之书,亦知奇之言也。 出入圣人之门,乱理孔子之书,子长、子云无此言焉。 世俗用心不实,省事失情,二语不定,转侧不安。 案仲舒之书不违儒家,不〔反〕孔子,其言“烦乱孔子之书者",非也。

孔子之书不乱,其言理孔子之书者,亦非也。

孔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者,〔终〕孔子言也。

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汉终其末。

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盖其义也。

赋颂篇下其有"乱曰"章,盖其类也。

孔子终论,定於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龙,必将有义,未可怪也。

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五帝、三王,颜渊独慕舜者,知己步驺有同也。

知德所慕,默识所追,同一实也。

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

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

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

骥与众马绝迹,或蹈骥哉?有马於此,足行千里,终不名骥者,与骥毛色异也。

有人於此,文偶仲舒,论次君山,终不同於二子者,姓名殊也。

故马效千里,不必骥;人期贤知,不必孔、墨。

何以验之?君山之论难追也。

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

是故韩非之《四难》,桓宽之《盐铁》,君山《新论》类也。

世人或疑,言非是伪,论者实之,故难为也。

卿决疑讼,狱定嫌罪,是非不决,曲直不立,世人必谓卿狱之吏才不任职。

至於论,不务全疑,两传并纪,不宜明处,孰与剖破浑沌,解决乱丝,言无不可知,文无不可晓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

可褒,则义以明其行善;可贬,则明其恶以讥其操。

《新论》之义,与《春秋》会一也。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

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

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

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

〔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

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

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

韩非著书,李斯采以言事;扬子云作《太玄》,侯铺子随而宣之。

非斯同门,云、铺共朝,睹奇见益,不为古今变心易意;实事贪善,不远为术并肩以迹相轻,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

扬子云反《离骚》之经,非能尽反,一篇文往往见非,反而夺之。

《六略》之录,万三千篇,虽不尽见,指趣可知,略借不合义者,案而论之。

对作篇第八十四

或问曰:"贤圣之空生,必有以用其心。 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苟、孟之徒,教训必作垂文。 何也?"

对曰:圣人作经,艺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

案六略之书,万三千篇,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政道焉。

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

故采求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拨乱世,反诸正,人道浃,王道备,所以检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

夫防决不备,有水溢之害;网解不结,有兽失之患。

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

杨、墨之学不乱〔儒〕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

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

作有益於化,化有补於正。

故汉立兰台之官,校审其书,以考其言。

董仲舒作道术之书,颇言灾异政治所失,书成文具,表在汉室。

主父偃嫉之,诬奏其书。

天子下仲舒於吏,当谓之下愚。

仲舒当死,天子赦之。

夫仲舒言灾异之事,孝武犹不罪而尊其身,况所论无触忌之言,核道实之事,收故实之语乎!故夫贤人之在世也,进则尽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则称论贬说,以觉失俗。

俗也不知还,则立道轻为非;论者不追救,则迷乱不觉悟。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

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

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

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讥〕世俗。

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

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

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

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

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

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

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直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於真,实诚乱於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恻怛发心,恐〔上〕之危也。

夫论说者闵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

愁精神而幽魂魄。

动胸中之静气,贼年损寿,无益於性,祸重於颜回,违负黄、老之教,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

文露而旨直,辞奸而情实。

其《政务》言治民之道。

《论衡》诸篇,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与彼作者无以异也。

若夫九《虚》、三《增》、《论死》、《订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觉也。

人君遭弊,改教於上;人臣愚惑,作论於下。

〔下〕实得,则上教从矣。

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

实虚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

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孽矣。

或曰:"圣人作,贤者述。 以贤而作者,非也。 《论衡》、《政务》,可谓作者。"

曰:〔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

论者,述之次也。

《五经》之兴,可谓作矣。

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

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

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

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

《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

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

谓《论衡》之成,犹六十四卦,而又非也。

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其卦溢,其数多。

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於前也。

儒生就先师之说,诘而难之;文吏就狱之事,覆而考之,谓《论衡》为作,儒生、文吏谓作乎?

上书奏记,陈列便宜,皆欲辅政。

今作书者,犹〔上〕书奏记,说发胸臆,文成手中,其实一也。

夫上书谓之奏记,转易其名谓之书。

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至。

《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困乏。

言不纳用,退题记草,名曰《备乏》。

酒縻五谷,生起盗贼,沉湎饮酒,盗贼不绝,奏记郡守,禁民酒。

退题记草,名曰《禁酒》。

由此言之,夫作书者,上书奏记之文也。

记谓之造作上书,上书奏记是作也?

晋之乘,而楚之檮杌,鲁之春秋,人事各不同也。

《易》之干坤,《春秋》之"元",杨氏之"玄",卜气号不均也。

由此言之,唐林之奏,谷永之章,《论衡》、《政务》,同一趋也。

汉家极笔墨之林,书论之造,汉家尤多。

阳成子张作"乐",扬子云造"玄",二经发於台下,读於阙掖,卓绝惊耳,不述而作,材疑圣人,而汉朝不讥。

况《论衡》细说微论,解释世俗之疑,辩照是非之理,使后进晓见然否之分,恐其废失,著之简牍,祖经章句之说,先师奇说之类也。

其言伸绳,弹割俗传。

俗传蔽惑,伪书放流,贤通之人,疾之无已。

孔子曰:"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

是以论也。

玉乱於石,人不能别。

或若楚之王尹以玉为石,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诛。

是反为非,虚转为实,安能不言?俗传既过,俗书之伪。

若夫邹衍谓今天下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

《淮南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

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鲁阳战而日暮,援戈麾日,日为却还。

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

心渍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证验。

若太史公之书,据许由不隐,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

读见之者,莫不称善。

《政务》为郡国守相、县邑令长陈通政事所当尚务,欲令全民立化,奉称国恩。

《论衡》九《虚》三《增》,所以使浴务实诚也;《论死》、《订鬼》,所以使浴薄丧葬也。

孔子径庭丽级,被棺敛者不省。

刘子政上薄葬,奉送藏者不约。

光武皇帝草车茅马,为明器者不奸。

何世书俗言不载?信死之语汶浊之也。

今著《论死》及《死伪》之篇,明死无知,不能为鬼,冀观览者将一晓解约葬,更为节俭。

斯盖《论衡》有益之验也。

言苟有益,虽作何害?仓颉之书,世以纪事;奚仲之车,世以自载;伯余之衣,以辟寒暑;桀之瓦屋,以辟风雨。

夫不论其利害,而徒讥其造作,是则仓颉之徒有非,《世本》十五家皆受责也。

故夫有益也,虽作无害也。

虽无害,何补?

古有命使采爵,欲观风俗知下情也。

《诗》作民间,圣王可云"汝民也,何发作",囚罪其身,殁灭其诗乎?今已不然,故《诗》传〔至〕今。

《论衡》、《政务》,其犹《诗》也,冀望见采,而云有过。

斯盖《论衡》之书所以兴也。

且凡造作之过,意其言妄而谤诽也。

《论衡》实事疾妄,《齐世》、《宣汉》、《恢国》、《验符》、《盛褒》、《须颂》之言,无诽谤之辞。

造作如此,可以免於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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