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三十

  1. 九五查询
  2. 古籍查询
  3. 论衡
《论衡》 卷三十 王充

自纪篇第八十五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

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

一岁仓卒国绝,因家焉。

以农桑为业。

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於人。

岁凶,横道伤杀,怨仇众多。

会世扰乱,恐为怨仇所擒,祖父泛举家檐载,就安会稽,留钱唐县,以贾贩为事。

生子二人,长曰蒙,少曰诵,诵即充父。

祖世任气,至蒙、诵滋甚。

故蒙、诵在钱唐,勇势凌人。

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

建武三年,充生。

为小儿,与侪伦遨戏,不好狎侮。

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

诵奇之。

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

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

八岁出於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

充书日进,又无过失。

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

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

所读文书,亦日博多。

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之言。

其论说始若诡於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

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

在县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为从事。

不好徼名於世,不为利害见将。

常言人长,希言人短。

专荐未达,解已进者过。

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陷。

能释人之不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

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

众会乎坐,不问不言,赐见君将,不及不对。

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在朝廷,贪史子鱼之行。

见污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怀恨。

贫无一亩庇身,志佚於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锺。

得官不欣,失位不恨。

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

淫读古文,甘闻异言。

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

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不好苟交。

所友位虽微卑,年虽幼稚,行苟离俗,必与之友。

好杰友雅徒,不氾结俗材。

俗材因其微过,蜚条陷之,然终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

或曰:"有良材奇文,无罪见陷,胡不自陈?羊胜之徒,摩口膏舌;邹阳自明,入狱复出。 苟有全完之行,不宜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为人所屈。"

答曰:不清不见尘,不高不见危,不广不见削,不盈不见亏。

士兹多口,为人所陷,盖亦其宜。

好进故自明,憎退故自陈。

吾无好憎,故默无言。

羊胜为谗,或使之也;邹阳得免,或拔之也。

孔子称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於人。

昔人见之,故归之於命,委之於时,浩然恬忽,无所怨尤。

福至不谓己所得,祸到不谓己所为。

故时进意不为丰,时退志不为亏。

不嫌亏以求盈,不违险以趋平,不鬻智以干禄,不辞爵以吊名,不贪进以自明,不恶退以怨人。

同安危而齐死生,钧吉凶而一败成,遭十羊胜,谓之无伤。

动归於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淡,不贪富贵。

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

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

比为县吏,无所择避。

或曰:"心难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择地,浊操伤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过孔子。

孔子之仕,无所避矣。

为乘田委吏,无於邑之心;为司空相国,无说豫之色。

舜耕历山,若终不免;及受尧禅,若卒自得。

忧德之不丰,不患爵之不尊;耻名之不白,不恶位之不迁。

垂棘与瓦同椟,明月与砾同囊,苟有二宝之质,不害为世所同。

世能知善,虽贱犹显;不能别白,虽尊犹辱。

处卑与尊齐操,位贱与贵比德,斯可矣。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

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废退穷居,旧故叛去。

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

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

或谴谓之浅。

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说丘野,不得所晓,无不逆者。

故苏秦精说於赵,而李兑不说;商鞅以王说秦,而孝公不用。

夫不得心意所欲,虽尽尧、舜之言,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

故鸿丽深懿之言,关於大而不通於小。

不得已而强听,入胸者少。

孔子失马於野,野人闭不与,子贡妙称而怒,马圄谐说而懿。

俗晓〔形〕露之言,勉以深鸿之文,犹和神仙之药以治鼽咳,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

且礼有所不彳侍,事有所不须。

断决知辜,不必皋陶;调和葵韭,不俟狄牙;闾巷之乐,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

既有不须,而又不宜。

牛刀割鸡,舒戟采葵,鈇钺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

何以为辩?喻深以浅。

何以为智?喻难以易。

贤圣铨材之所宜,故文能为深浅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

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

夫贤圣殁而大义分,磋殊趋,各自开门。

通人观览,不能钉铨。

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

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论》。

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

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充书形露易观。

或曰:"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 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 世读之者,训古乃下。 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 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 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 《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 《论衡》之书,何为复然?岂材有浅极,不能为〔深〕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

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

及玉色剖於石心,珠光出於鱼腹,其〔犹〕隐乎?吾文未集於简札之上,藏於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出露,犹玉剖珠出乎,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

且名白,事自定也。

《论衡》者,论之平也。

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

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

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

三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

使树不巨而隐,沟不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

人面色部七十有余,颊肌明洁,五色分别,隐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

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

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

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

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

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

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

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犹独不得此人同时。"

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

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於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

孟子相贤,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违诡於俗。

或难曰:"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 故管子曰:‘言室满室,言堂满堂。 ’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众。"

答曰: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

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

如当从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孔子侍坐於鲁哀公,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后啖桃,可谓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贯俗之日久也。

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俗人违之,犹左右之掩口也。

善雅歌,於郑为人悲;礼舞,於赵为不好。

尧、舜之典,伍伯不肯观;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读。

宁危之计,黜於闾巷;拨世之言,訾於品俗。

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

有宝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

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文逆祀,畔者三人。

盖独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充书不能纯美。

或曰:"口无择言,笔无择文。 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 言了於耳,则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则篇留於手。 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 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於观不快。 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狄牙和膳,肴无淡味。 然则通人造书,文无暇秽。 《吕氏》、《淮南》悬於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 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

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

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

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暇定手。

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

稻谷千锺,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

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

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

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

夫贵,故得悬於市,富,故有千金副。

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於古,不类前人。

或曰:"谓之饰岁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 谓之论道,实事委琐,文给甘酸,谐於经不验,集於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 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答曰: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

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

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斫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

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

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

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声,皆快於耳。

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

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充书文重。

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 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 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 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 语约易言,文重难得。 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答曰:有是言也。

盖〔要〕言无多,而华文无寡。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

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累积千金,比於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

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

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

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

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

事众文饶,水大鱼多。

帝都谷多,王市肩磨。

书虽文重,所论百种。

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

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充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

或〔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 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於事,力未尽於职,故徒幽思属文,著记美言,何补於身?众多欲以何移乎?"答曰:材鸿莫过孔子。

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树,接〔淅〕,见围,削迹,困饿陈、蔡,门徒菜色。

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与之等,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穷者未必愚。

遇者则得,不遇失之。

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奇俊落魄。

比以偶合称材量德,则夫专城食土者,材贤孔、墨。

身贵而名贱,则居洁而行墨。

食千锺之禄,无一长之德,乃可戏也。

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禄泊,非才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

士愿与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蹠比迹。

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

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杨雄为双,吾荣之。

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於彼为荣,於我为累。

偶合容说,身尊体佚,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遗於一札,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臧。

德汪而渊懿,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言溶氵窟而泉出,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於一世,名传於千载,乃吾所谓异也。

充细族孤门。

或啁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高。 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於众而突出曰怪。 吾子何祖?其先不载。 况未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答曰: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

才高见屈,遭时而然。

士贵,故孤兴;物贵,故独产。

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旧根也。

屈奇之士见,倜傥之辞生,度不与俗协,庸角不能程。

是故罕发之迹,记於牒籍;希出之物,勒於鼎铭。

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

千里殊迹,百载异发。

士贵雅材而慎兴,不因高据以显达。

母骊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榜奇人。

鲧恶禹圣,叟顽舜神。

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孔、墨祖愚,丘、翟圣贤;扬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谲出君山。

更禀於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诣扬州部丹阳、九江、庐江。

后入为治中,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

章和二年,罢州家居。

年渐七十,时可悬舆。

仕路隔绝,志穷无如。

事有否然,身有利害。

发白齿落,日月逾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

贫无供养,志不娱快。

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

养气自守,适时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

既晚无还,垂书示后。

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

年历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

上自黄、唐,下臻秦、汉而来,折衷以圣道,理於通材,如衡之平,如鉴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

命以不延,吁叹悲哉!



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