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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论三首【新论上】
古之君子,因天下之治,以安其成功;因天下之乱,以济其所不足。
不诬治以为乱,不援乱以为治。
援乱以为治,是愚其君也;诬治以为乱,是胁其君也。
愚君胁君,是君子之所不忍而世俗之所徼幸也。
故莫若言天下之诚势,请言当今之势。
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立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
然而世之言事者,为大则曰无乱,为异则曰有变。
以为无乱,则可以无所复为,以为有变,则其势常至于更制,是二者皆非今世之忠言至计也。
今世之弊,患在欲治天下而不立为治之地。
夫有意于为治而无其地,譬犹欲耕而无其田,欲贾而无其财,虽有锄櫌车马、精心强力,而无所施之。
故古之圣人将治天下,常先为其所无有而补其所不足,使天下凡可以无患而后徜徉翱翔,惟其所欲为而无所不可,此所谓为治之地也。
为治之地既立,然后従其所有而施之。
植之以禾而生禾,播之以菽而生菽,艺之以松柏梧槚,丛莽朴敕,无不盛茂而如意。
是故施之以仁义,动之以礼乐,安而受之而为王;齐之以刑法,作之以信义,安而受之而为霸;督之以勤俭,厉之以勇力,安而受之而为强国。
其下有其地而无以施之,而犹得以安存。
最下者,抱其所有伥伥然无地而施之,抚左而右动,镇前而后起,不得以安全而救患之不给。
故夫王霸之略,富强之利,是为治之具而非为治之地也。
有其地而无其具,其弊不过于无功。
有其具而无其地,吾不知其所以用之。
昔之君子,惟其才之不同,故其成功不齐。
然其能有立于世,未始不先为其地也。
古者伏羲、神农、黄帝既有天下,则建其父子,立其君臣,正其夫妇,联其兄弟,殖之五种,服牛乘马,作为宫室、衣服、器械,以利天下。
天下之人,生有以养,死有以葬,欢乐有以相爱,哀戚有以相吊,而后伏羲、神农、黄帝之道得行于其间。
凡今世之所谓长幼之节、生养之道者,是上古为治之地也。
至于尧舜三代之君,皆因其所阙而时补之。
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
三代之间,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比闾族党州乡之制,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昏丧祭之节,岁时交会之礼,养生除害之术,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
是故施之而无所龃龉。
举今《周官》三百六十人之所治者,皆其所以为治之地,而望人之德不与也。
故周之衰也,其《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由此言之,幽、厉之际天下乱矣,而文、武之法犹在也。
文、武之法犹在,而天下不免于乱,则幽、厉之所以施之者不仁也。
施之者不仁而遗法尚在,故天下虽乱而不至于遂亡。
及其甚也,法度大坏,欲为治者,无容足之地,泛泛乎如乘舟无楫而浮乎江湖,幸而无振风之忧,则悠然唯水之所漂,东西南北非吾心也,不幸而遇风则覆没而不能止。
故三季之极,乘之以暴君,加之以虐政,则天下涂地而莫之救。
然世之贤人,起于乱亡之中,将以治其国家,亦必于此焉先之。
齐桓用管仲,辨四民之业,连五家之兵,卒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
相地而衰征,山林川泽各致其时,陵阜陆墐各均其宜,邑乡县属各立其正,举齐国之地,如画一之可数。
于是北伐山戎,南伐楚,九合诸侯,存邢卫,定鲁之社稷,西尊周室,施义天下,天下称伯。
晋文反国,属其百官,赋职任功,轻关易道,通商宽农,懋穑劝分,省财足用,利器明德,举善援能,政平民阜,财用不匮。
然后入定襄王,救宋卫,大败荆人于城濮,追齐桓之烈,天下称之曰二伯。
其后子产用之于郑,大夫种用之于越,商鞅用之于秦,诸葛孔明用之于蜀,王猛用之于符坚,而其国皆以富强。
是数人者,虽其所施之不同,而其所以为地者一也。
夫惟其所以为地者一也,故其国皆以安存。
惟其所施之不同,故王霸之不齐,长短之不一。
是二者不可不察也。
当今之世,无惑乎天下之不跻于大治而亦不陷于大乱也,祖宗之法具存而不举,百姓之患略备而未极,贤人君子不知尤其地之不立,而罪其所施之不当、种之不生,而不知其无容种之地也,是亦大惑而已矣。
且夫其不跻于大治与不陷于大乱,是在治乱之间也,徘徊彷徨于治乱之间而不能自立,虽授之以贤才,无所为用,不幸而加之以不肖,天下遂败而不可治。
故曰:莫若先立其地,其地立,而天下定矣。
【新论中】
治国而为其地,非圣人而后然也,古之君子莫不皆然,而其不然者则仅存之国也。
人之治其家也,其最上者为虞舜,其次为曾闵,而其次犹得为天下之良人,其下者乃有不慈不孝。
置其不慈不孝,盖自其得为良人以上至于为舜,其所以治其身,上以事其父母,下以化服其妻子者不同,而其所以为生者,子耕于田,妇织于室,养其鸡豚,殖其菜茹,无失其时,以养生送死,虽舜与天下之良人均也。
舜而不然,不得以为舜;天下之人不然,不得以为良人。
何者?是亦治家之地焉耳,而至于为国而岂独无之?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故周公因之,建为步亩沟洫之制。
何者?其所因者治世之成法也。
孔子之治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
何者?其所因者衰世之余制也。
当战国之强,诸侯无道,然孟子亦以为有王者起,今之诸侯不可尽诛,惟教之不改而后诛之。
故汉之兴也,因秦之故而不害其为汉;唐之兴也,因隋之故而不害其为唐。
由是观之,则夫享国之长短,致化之薄厚,其地能容之而不能使之也。
地不能使之长短薄厚,然长不得地则无所效其长,厚不得地则无所致其厚,故夫有地而可以空,有所为者举而就之可也。
当今之世,祖宗之法或具存而不举,或简略而不务。
具存而不举,是有地而不耕也;简略而不备,是地有所废缺而不完也。
欲筑室者先治其基,基完以平,而后加石木焉,故其为室也坚。
今之治天下则不然。
盖尝论之,自五代以来,强臣专国,则天下震动而易乱。
自吾祖宗削而渐磨之,则今世可以粗安。
凡今世之所恃以为安者,惟无强臣而已。
然恃其一之粗安也,而尽忘其余,故尝以为当今天下有三不立。
由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废。
何者?天下之吏,偷堕苟且,不治其事,事日已败而上不知使,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召募日广,而临事不获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为国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
基未平也,加之以其所欲为是,故兴一事而百弊作,动一役而天下困,投足而遇陷阱,侧身而入河海,平居犹惧有患,而况求以驰骋于其上哉,固不可矣。
今夫夷狄之患,是中国之一病也。
吾欲拒之,则有以为拒之之具;和之,则有以为和之之费。
以天下而待一国,其为有余力也,固亦宜矣,而何至使天下皆被其患?今也天下幸而无它患难,而唯西北之为畏。
然天下之力,亦已困而不能支矣。
一岁之入不能供一岁之出,是非特纳赂之罪也,三事不立之过也。
故三事立,为治之地既成,赂之则为汉文帝,不赂则为唐太宗。
赂与不赂,非吾为国治乱之所在也,治乱之所在,在乎其地之立与不立而已矣。
天下之事因循而维持之,以至于渐不可举,犹曰是养之未至也。
乘舟中流,释其楫而听水之所之,旋于洄洑,格于洲浦,以为是固然也,其为无具,亦已甚矣。
以今之时,天子仁恕,士大夫好善,天下之风俗,不至于朋党乱正、诬罔君子也,世之清议凛然在矣。
公卿之欲有为以济斯世,谁有言者,而曰吾有所待,是徒空言,非事实也。
故为之说曰:居之以强力,发之以果敢,而成之以无私。
夫惟有私者不可以果敢,果于一不果于二,天下将以为言。
不果者不可以强力,力虽强而辄为多疑之所败。
天下之人惟能为是三者,则足以排天下之坚强,而纳之于柔懦,扰天下之怨怒,而投之于不敢。
惟不能为是三者,则足以败天下之贤才,而卒之以不能有所建。
是故无私而果敢,果敢而强力。
以是三者治天下之三不立,以立为治之地。
为治之地既立,然后择其所以施之,天下将无所不可治。
【新论下】
天下之未治也,患三事之不立。
苟其既立,则患其无以施之。
盖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皆可得而知也。
惟其所以施之,则不可得而知。
周公之治周也,修其井田,封建百辟,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天下归周者,不可得而知也。
孔子之治鲁也,堕其三都,诛其乱政,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羔豚不饰贾,男女别于道者,不可得而知也。
孟子之所以治邾者,正其疆界,五口之家,桑麻鸡豚必具,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之至于王者,不可得而知也。
孔子、孟子之所汲汲以教人者,在其不可得而知,而其可得而知者,不详论也。
曰:是有意于治者能之,然而亦不可去也,故其得为是国也,必举之以为先。
由是观之,治国之地,圣人无之不得以施其圣。
然而圣人之道,有所高远而不可及者矣。
其于孔子之门,所谓政事,而冉有、子路之所能者,治国之地也。
子路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可使足民。 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是亦自以为能其地,而未有以施之云尔。
然夫子许其能之,而不以为大贤,则夫子之道,深矣远矣。
夫子平居朝夕孜孜以教人者,惟所以自修其身,而其所以修其政事者,未尝言也。
盖亦尝言之矣,曰:"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所重民食、丧、祭。"
是九者,凡所以为政而未足也。
故继之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是四者,所以成之焉耳。
其意以为既成而后,以其平居自修之身施之。
故《记》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为有此具也。
君子修其身,无所施之则不立。
治其政事,无以施之则不化。
当三代之治也,天下之事,无不毕举。
虽后世之君,犹得守其法度,以为无过。
惟无暴君,则天下可安。
故伊尹之训太甲曰:"従谏弗咈,先民时若。"
以为如是而可以为治已矣。
古之人言治天下,若甚易然。
今之人以为大言而不信,不知其有此地也,悲夫!世之君子,孜孜以修其身,恭俭忠信,欲以施之天下,终身而不见其成,则以为古之人欺我也。
夫苟以为古之人欺我,虽有为之者,盖勉强而为之也。
夫苟不欲而强为之,则其心益不自信,而道日疏。
夫以不信之心,行日疏之道,以治无以为地之国,是以功不可成,而患日至。
故莫若退而立其为治之地,为治之地既立,则身修而天下可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