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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谁肯死,咸愿生。
祸到临头生死轻。
悲流尽是鹃啼血,痛杀无非猿断声。
右调《捣练子》
话说翠翘徘徊既久,天色渐明,因呼翠云道:"妹妹,且明矣。 怕有人来,可起来打点茶汤,等候爹妈们回来。"
翠云惊起,道:"姐姐,几时醒的?"翠翘道:"我半夜间作一恶梦,大约今日必行。 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无怨。 但有‘惊梦觉’九咏,金郎回时,你可付与他,为道姐姐去时笔也。"
翠云道:"姐姐做甚恶梦?"翠翘道:"梦境之恶,言之更增悲苦,则索吞声忍气了。 只要吾妹善保此身,好与金郎偕老,吾生平志愿尽托于汝矣。"
翠云接诗,正欲细看,俄闻叩户。
翠云开门,其母已至。
看着翠翘说道:"我儿,你爹爹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则索听乎数吧。 倘必不能免,拼得大家同死,到转干净。 怎忍将你一人飘泊天涯,合家却受全生之福!’"翠翘含泪道:"爹爹所说,自是慈父之言。 但为女孩的,目击双亲罹此惨祸,若杀此身可以免祸,亦所不惜。 况卖未必至于死乎!且女外向,一落娘胎便属别人。 孩儿常恐嫁出不能报酬父母之恩,今遇颠沛流离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时。 虽云患难,倒也了却做女儿报亲的一段心肠。 况儿薄命,又负才华,为造化所总。 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惨。 与其泯泯无闻,死于床第,与草木同其腐朽,无宁为父母做得一桩大事,烈烈轰轰,死于烈火场中,可以名传不朽。 儿心已定,儿志已坚,情愿舍身以保全家之难,虽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 我若不舍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丧牢狱,那时寡母弱女,报冤无地,度日无粮,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与其家破人亡,后为婢妾,何如为全家保嗣的女子。 天不负吾,此去自落好处安身。 若命该挫折,也去消了这段苦楚公案。 安见远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儿此去不胜如在膝下也?其权在命,其定在数,固不由人也。 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讨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为。 此去小心勤谨,以事姑嫜,以敬夫子。 万一得其欢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 女筹之熟矣,父母无为我虑。"
其母大哭道:"儿呵,你是怎样生的,怎样养的,怎舍得你卖把人家做小。 你不晓得那做小的苦楚哩。 如今他爱好娶了你,到家见了正妻,吵吵闹闹,丈夫就有十二分爱你心肠,被众人一挑一说,也放落了八九分。 况你人生面不熟,那个肯来怜你。 你到其间生死由他。 我的儿,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 况大娘子最易吃醋,且莫说那丈夫畏惧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惧丈夫的,不敢加害于你,那些假贤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饥狸悲鼠,有甚真心见呵。 那样冷面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作鹘突去伏事他。 况你自小娇痴,身喜华丽,到人家做小要睡迟起早,妆扮老成。 思及于此,可不痛杀你娘也!"言罢,哭死于地。
翠翘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苏醒,你女孩儿无过是卖身,又不至死,怎倒先痛杀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爱惜女儿,倒是加添女儿之罪了。 娘,你须支撑,保全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 你们若能完完全全,做女儿的就死在他乡,飘流异国,也是甘心的了。 娘若有差池,莫说是生,就是死在阴司,儿也不能瞑目。"
翠云忙拿了一盏滚汤来灌,灌了两口,王妈妈方渐渐还生,道:"儿,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 死别生离,都是一样。 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祸,又伤心;言到你卖身,又肠断,实实不忍目击这光景,倒不如我一命归泉,眼不见,随父们罢了。"
言毕,以头触柱。
翠翘、翠云双双抱住道:"娘,你若一死,这事一发急急。"
言到伤情,都说不出。
母子三人相抱而哭,好伤感也。
正是:
死别已吞声,生离常恻恻。
何况死与生,别离在倾刻。
任是铁石人,难免不呜咽。
何况骨肉亲,自应泪流血。
三人正哭得无解无休,忽听得门外人声如沸,翠翘道:"娘且勿哭,爹行来矣。"
大家一齐住声,开门,果是父亲、兄弟,同终公差、咸媒婆、马客人一齐来至。
王员外见了翠翘,便扯住放声痛哭。
翠翘道:"爹爹哭且少住,讲了正经事,再哭未迟。"
那王员外哪里忍得住,大家万般宽慰,方才稍歇。
翠翘心如刀割,硬了肚肠,对终公差道:"终老爹,如今我有银子了,且请教老爹,怎生出脱我父亲与兄弟个干净?把个凭据执照与我,我好兑银子交与老爹,我便随马爷起身了。 若是不能干净,银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结,何苦将我身又去出丑!拼得一个同死,便击了登闻鼓,也须明白这场冤屈。 只〔图〕皮不破,血不出,安耽无事,所以舍了此身,以全一家。 终老爹须要做得老成方妙。"
终公差道:"我老终身子关在衙门中,却吃一口长素,做得的做,做不得的决不去沾染。 所以官府晓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 朋友晓得我直率,也肯付托。 我说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头我也改不来。 姑娘你为令尊卖身,是甚么样钱财,敢花费了姑娘的!我将三百银子都放在宅上,先同令尊令弟见了本官,当面讨个执照,与你家无干,然后将银子送将进去;就见响马贼,替他说明,不许攀扯你家,把他多少银子;我们这伙里有十个头目,纳笼来吃一席公会酒,道王家事是我终事管的,凡各衙门有甚风声,都求列位遮盖。 把你们乡里的名色,做上一张公举呈子,到该管衙门,讨了印信,与你家无干。 我老终外写一张包〔管〕书,把你父亲保全始终无事,你还怕甚的?" 翠翘点头道:"这等做得老靠停当,我无虑矣。"
终公差又对那客人道:"马老爹,兑起银子来,成了文书。 待我替他完了公务,就打发姑娘随老爹起身。 姑娘原为他父亲卖身,他若不见官司完结,怎肯放心而去。"
那姓马的有难状,终公差道:"马老爹,不妨的。 人有几等,他是有行止忠厚人家,我终事包得起。 若有甚话说,都在我身上。 我写个领票把你就是。"
马客人道:"既是终老爹肯招当,成交兑银子便是。"
终事取笔砚,写承管文书一纸: 立承管文约终事,今因孝女王翠翘为父卖身与马客人为妾,当得财礼银四百五十两,期三日内官司结局过门,随行出境不误。
恐人心不测,立此承管文书存照。
某年某月某日。
立承管文约人终事,中人咸老娘、晏九如。
终事写完,边与马客人。
客人看了收下道:"既老爹担当,没有不肯之理。 写起婚书,兑银便是。"
终公差对翠翘道:"姑娘,事不宜迟,快些立了文书,兑了银子,好去干正经事。"
翠翘对父道:"事急矣,除了此着,别无生路。 爹爹放硬了肚肠,只当不曾生女孩一般,快些写起文书来,不要耽阁时光"。
王员外听了,放声大哭,气都不能转声。
娘同兄弟、妹子也哭做一团。
翠翘看了这个光景,料来父亲不肯起笔的,咬定牙根,忍住眼泪道:"终老爹,我爹爹怎忍写卖我的文书,罢罢罢,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我自己立张婚书便了。"
终公差道:"姑娘言之有理,看来令尊是不忍落笔的。 姑娘自写一张,倒洒脱些。"
翠翘含泪研墨,舒兰挥毫,将欲举笔,想起金生,默叹道:"金生,你好无缘也,翠翘好薄命也,造化好刻毒也!前夜订盟,昨日分离,今日便写卖身文契。 分离险阻之苦,无人不可,何独使王翠翘尽尝其毒也!"思及于此,泪如涌泉。
恐怕愈增父母之患,只得强忍眼泪,破涕写成婚书: 立婚书女王翠翘,系北京大名府氏籍,因父屈陷缧绁无救,情愿央媒嫁与马门为妾。
当得财礼银四百五十两,当日一并收足。
过门之后,或住或行,或妻或妾,听从自便。
恐后无凭,立此婚书存照。
嘉靖某年四月望日。
立婚书女王翠翘,中人终子真、晏九如,媒人咸老娘,父王章,母何氏,弟王观。
翠翘写完,自家签了一个花押,递与咸媒婆。
咸媒婆也画了个字,递与终公差。
终公差画了花押,叫王员外道:"王老爹,你也填了个花押,好兑银子。"
那王员外哭道:"终老爹,我为父的不能荫庇女儿,为他择配名门,今日却叫他一人卖身,救我一家之难,于心何忍!于情何安!终老爹,我肝肠寸断,心胆俱摇,教我怎么忍得签这个字!"翠翘道:"爹爹签了吧,只当不曾生女孩儿,不要只管迟捱,恐误了正经事体。"
王员外听了这句话儿,就象热油灌顶,钢刀刺心一般,赶上前一把抱住了翠翘道:"苦命的儿呵,你在哪里生来哪里养,却嫁在哪里去了?我做爹的打点怎样风光嫁你,到如今风光在那里?不想风光也罢了,天那,还要卖你身子救我性命,我要这苦命怎的!"言罢,照墙一头触去。
早已亏得终公差挡住,还不至十分重伤。
翠翘忙赶上前抱住道:"爹,一家人眼睁睁要你做主,你怎么想这样短见。 兄弟又小,妹子未嫁,官司未了,爹若一死,母亲靠着何人,兄弟靠着何人,妹子靠着何人?莫说女孩儿一身流落他乡,就是他三口儿也要做飘零之辈了。 爹你怎不想想孰轻孰重,孰急孰缓!我去一家安然,爹死全家散败。 爹的身子关系甚大,怎忍自经沟渎。 今虽好人多磨难,然留得青山在,自有砍柴时。 你捱过此难,自有回天日子。 兄弟读书,岂无长进时候。 那时节家门昌盛,富贵骈臻,男婚女嫁,果若不忘了女孩儿,差一苍头寻见女儿,同兄弟来看我一面,便是爹爹不忘女儿再生之恩,女孩儿感德无量矣。 你今日死了,有甚好处,有甚风光!"王员外道:"儿,你言虽是,却叫你爹怎么舍得!"翠翘道:"爹,事到其间,再无别着可以解危。 爹乃纲常男子,果断丈夫,当割不忍之爱,斩不断之恩,以成大事。 怎效儿女柔肠,啾啾啧啧,毫没有英雄之气。 爹,你女儿倒做得杀身成仁的女子,爹怎不做那明哲保身的丈夫。 且死有轻有重,但要死得其所。 有死重于泰山者,惟恐不得其死,有死轻于鸿毛者,惟恐轻身受死。 所以曹娥,缇萦以身殉亲,以死之所系者重也;窦娥、西施身辱焉而不死,以死之无关于身世也。 今当家难流离之日,正是女孩儿舍身报亲之际。 古人说得好,养儿防老。 又道家贫见孝子。 你女孩儿正在这急水滩头,要立定脚跟,做一个不朽公案,留与后人作话柄相传。 虽说不幸,实有大幸存焉。 况儿赋命原薄,不贱必夭。 假如你女儿偶得病身亡,虽有孝心,何人怜念。 今不幸遇此父难家殃,反成了一个孝女义妇。 返之于心,无愧无作,此虽极惨切事,亦是极快志事。 还有一说,假如你女孩儿赋情不肖,败坏家门,行那文君、莺红勾当,弄出恶名丑行,父母国人方欲手刃之为快,哪个来怜惜一声。 这样比起来,女孩儿今日之事,岂不是绝美绝佳的。 你看,父母为我悲伤,旁人为我涕泗,女岂非天上人乎。 生女而今之闻者赞扬,见者怜惜,其所贻不既多乎?何必首饰之盛,衣服之饶,乃为陪送也。 儿闻仁者赠之以言,今父赠之以孝义,生可与缇萦、李寄争芳,死可与曹娥媲美,极不朽之盛事矣。 儿既甘心从事,父亦可以少减愁烦。 时光不待,签了花押,等马老爹好兑银子。"
大家一齐道:"姑娘说得有理,女生外向,原是要嫁的。 况此处离临清也不甚远,你事体完了,安顿家眷,不妨又去看得的。 又不是文姬远嫁,昭君出塞,同在大明国内,何须苦苦伤悲留恋,辜负令爱一段孝意。 且这马老爹以数百金娶令爱,定非以下人家,你老人家不必忧虑。 他们百年夫妇,你倒爽利些。 马老爹又说他大娘无所出,只要命好,到他家中生了一子,撞着正妻死了,就扶起正来。 丈夫中了,便是夫人;儿子长进,便是大奶奶,那个敢轻薄。 若是命不好,嫁到人家为正妻,家道一日贫穷一日,撞丈夫不着,生儿子不着,将家私荡费完了,要穿没得穿,要吃没得吃,枵腹终年,愁苦一世,要比那命好的妾,那里赶得上来。 这叫做万事莫将奸巧觅,一生都是命安排。 为女儿嫁人家,就象情舍投胎一样,那里是用心拣择得的?令爱该好,到马家享福起来,安知不好似在你身边。 马老爹一朝发达,怕不是个夫人。 我说个故事你听:江西有一刘按台,到扬州充作客人讨妾,到周家看了一个女子中意。 那周家临嫁之时,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去,将一个养的女儿换了,嫁去上船。 那按院一眼认出道:‘你不是昨日所定的。 ’这女子道:‘我不如他么?’按台道:‘卿庄重艳逸,胜渠十倍,福享亦当过之。 但我乃相士,抽丰而回,无子讨妾,恐屈卿耳。 ’女子道:‘嫁夫着主,我有福,夫君亦不久贫贱。 舍妹年幼,父母不忍远行,妾特代之耳。 ’那按院大喜。 归家值夫人已死,便立为正室。 次年生一子,那按台升山东巡抚,过扬州,周氏来见父母,妹犹未嫁。 道其巅末,妹悔悬梁而死。 令爱这点孝心,安知没有恁般遇合。"
说得王员外低头无言。
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低头不语中。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