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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州仪县民曹煌,家富于财,罔利甚切。
放债银三十两于部民秦制,四年内陆续收取,本利已兑,尚不肯退还借批。
秦制再做东道请他带批来,一发决完。
依他将子利累算,只欠一两,乃以好布一疋、京履一双凑完之。
曹煌食丁东道,又说不合将货估折,还他不过,将好布收带出门,又不退批。
秦制仇激走出,掣其手,夺批扯破。
曹煌丢下鞋、布,仰拳便打两三下。
秦制亦回拳,一打中其肩膊。
那富人多人趋奉,何稽、周景见之,即来劝解,两散而去。
曹煌归家闷曰:"我平生制服乡民,未尝挫志。 今日被秦制这奴才回打一拳,后当寻机惩治之。"
不意经两日而死。
其子曹基,因父恨被秦制打一拳,即去告曰:
"状告为打死人命事:刁恶秦制,批借基父银三十两,本利不还,故约算账,哄到伊家,行强抢批,殴打基父,遍身重伤。 幸何稽、周景救命爬归,两日即死。 切恶借债不还,反殴人命。 批被强抢,父被殴死。 弥天大冤,惨屈无伸。 投天亲检,法断偿命,生死不冤。 哭告。"
秦制诉曰:
"状诉为乞检电诬事:制借土豪曹煌银三十两,四年内前后还本利四十两,账存可证。 豪坐原批,无奈再还布二正,京履一双,批仍不退,拂衣径出。 随路哀求,方得退批。 伊系银主,制何敢打?并无交手,安有死伤?乞赐;检,诬捏灼然。 上诉。"
县差牌来拘。
何稽、周景谓曹基曰:"当日令先尊打秦制一拳,秦制止回打肩膊一下,我辈遂劝开。 今告打死人命,恐无重伤,我辈何以做干证?"曹基曰:"我各备银十两与你安家。 二公但当日有相打,其伤痕我自与仵作谋之,决不相累,如有刑杖,另得补谢。"
及袁县尹提审,曹基说父被打后两日身死。
秦制说并无相打,他系病死。
再问干证何稽、周景,皆说秦制家中相打到路中来,彼二人才劝开。
袁尹即发行检;曹基便封银二十两,与件作昌览谋曰:"但做得致命一伤,定银十两。"
及发检之日,方糟腌酯洗之时,件作即投药于尸。
少顷检验,即于胸膛、胁下、脑后,做出青红黑三伤者,系致命之处。
袁尹遂将秦制拟死。
后制虽经覆审,屡次苦诉,皆莫能辨。
自思曰:"惟有理刑邹应龙即刻奏严嵩者,此人刚正,或能辨得此冤。"
乃恳切做状,雇人在大巡处诉,愿此邹理刑一闻,□怨甘心,永不再诉。
大巡见状情切,准批邹刑馆详问归结,以后再不许刁诉。
邹公先吊原卷,从头详看。
见干证口词甚悉,件作死状甚明,自疑曰:"如此问死,似亦无枉,何故苦诉?非富民财势通神,彼买干证、件作而偏证假伤乎?吾有计矣。"
乃故停不问。
及次日,将接大巡。”
先晚,召一典史、一吏嘱曰:"吾明日将在左司中问状,今晚先令你二人备纸笔藏司中左房,及明日我去接大巡后,犯人有言,你须详细写来,我在大巡处遮盖。 你如写不明,重重惩责。"
二人依命,夜藏入司讫。
次日,嘱吏曰:"少顷问状未完,可连催三次接大巡。"
然后命开左司,提秦制一起来问。
秦制曰:"小的止打曹煌肩膊一下,今说有三处致命伤,小的死也不服。"
何稽、周景曰:"小的果劝曹煌、秦制相打,其有伤须问件作。"
昌览曰:"小的依死报伤,何敢增减。"
众吏来禀曰:"大巡将近城,可要迎接?"邹公曰:"停会无妨。"
即怒秦制曰:"众证都已明白,前官审已无冤,何故苦苦告诉?"发打三十。
打至十五,秦制号曰:"原得一言而死,若说两句,便认死罪。"
邹公命住打曰:"你有何言?"秦制曰:"老爷是三劾严阁下的?"邹公大声曰:"我劾严阁下何如?"秦制曰:"适问说过,只是一言,若说两句,便该死。"
邹公怒曰:"你道我劲严奸相不是呵,有说则饶你,无说便打死这狗!"秦制曰:"何敢无说。 老爷劾严相,人都道是刚直好官,小的以此舍死投光。 今不能辨雪冤枉,只将势打人,原来只是个蠢邹,全无识见,不能为民分忧。 小的今遭若是打死不怨别官,单单只怨老爷一个。 我在阎王殿前去,一连三状,连告蠢邹也,似你三劾严首相一般!"只此数言,激得邹公怒如火发,跳出椅外,双手爬须,连声喊曰:"嗳呀,嗳呀!’你打死人命,反道我蠢邹不能为你分忧,要在阎王殿前三状告我?我便打死你,任你去告何如?"又发下打。
众吏又禀曰:"大巡已入城,可要速去接?"邹公余怒不息,大骂曰:"大巡不是皇帝,他也是官,我也是官,不接他便何如?"吓得众吏连连走起。
皂隶正喊打秦制,邹公喝住曰:"我若打死你,人便说我果是蠢邹,被你号得的矣。 想起你也是冤枉,故敢狂言。 且收入监住。"
再提何稽、周景、昌览都拶起曰:"我知秦制必是冤枉,不然他何敢当面抢白我?这都是你干证、仵作作弊,如不报出,每人都打一百拶。"
那曹基用银子,也不十分重,都不肯认。
众吏去头巾哀禀曰:"大巡已进衙门了,若不去见,便道老爷欺他官小,必提我吏书问罪,望老爷救众小吏,也是阴功。"
邹公曰:"他是朝廷钦差,是小皇帝一般,怎敢欺他官小,就去见来。"
又分付何稽等曰:"我见大巡就来问。 今日若不问出,将你三条狗命都结果了。"
众手下都随去,将司门外锁住。
只是曹基四人在司内,并不知藏有吏典在左房密听。
何稽、周景相怨曹基曰:"我当初不肯作干证,只得你十两银,后许谢十两。 今这胡子不接大巡,倘被怪责,必泄怒于我辈,不死也是半死,真难当他一时蠢性也。"
曹基曰:"也只是这一摊难过,那十金出去就奉矣。 若有刑杖,一两一下,决不失信。 内外班中都用银子,每一板许银一钱,刑亦必轻。 用拶一把,是五两。 你不看这等轻。"
昌览曰:"我为你做三伤,只得二十两。 今要补我。"
曹基曰:"各人都小心,我自然是补。"
吏典在左房一一记写。
少顷,皂隶开司来提众犯到刑馆审。
吏与典史从后出,将所闻之语各以文书筒奉上。
邹公接看,已明白,分付曰:"少顷来领回文。"
吏典出。
众犯只道是文书,那知是听供口词也。
邹公曰:"干证何如说?"何稽曰:"小的只说得劝相打,无别说。"
邹公曰:"你一把拶都用银五两,一板用手工一钱,刑轻如何肯供!"将曹基四人各打二十,立看不得卖法。
周景难忍呼曰:"小的肯供。"
乃命喝住。
又不言。
邹公曰:"你肯供便不消你说,我早访得了。 当初曹煌打秦制一拳,秦制回打一下肩膊,那有三伤?后各用银十两,买何稽、周景作证,又各许谢十两。 昌览假作三伤,要银三十,只得二十两,今日必补他矣。 若是,则你供来;若不是,再打八十,凑一百。"
众人见情真,恐怕再打,各磕头款服。
邹公判曰:
"审得曹基之父曹煌,违例积算,盘剥小民。 □□加利侵渔欠户,乘急要息。 □□□□□□秋毫,制胜苛赢。 权子母而□□□倍秦制之借债。 既还其本,又倍其利,已非负心。 余息之补,完布以一端,鞋以一双,岂为虚估。 乃坐批而不退。 复使势而先殴一拳,而复其肩三伤,何以致命。 曹基不思以善而盖前想,犹欲为父而修小隙。 诬告人命,重买干证之邻人;捏作假伤,厚贿为奸之仵作。 陷人死罪,心则不仁;致父暴尸,孝亦安在!虚告之情既露,反坐之罪何逃。 周景、何稽利苞苴而偏征。 仵作昌览受贿赂而做伤。 追完枉法之赃,各配远近之释。"
按:人命惟在干证,检伤惟在件作。
彼买偏证于前,又买报伤于后,则官亦何从辨其伪哉!故凡检验人命者,宜慎而又慎,详而又详,方可革弊之二二。
而仵作这弊尤为难防。
彼今日检一尸伤,若有私者,明日即驰信各县件作知会。
后难覆检,亦不能察其奸。
故初检最宜用心关防,勿惮秽恶而令奸人滋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