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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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 卷四 袁枚

吕蒙涂脸

湖北秀才锺某,唐太史赤子之表戚也。

将赴秋试,梦文昌神召,跪殿下。

不发一言,但呼之近前,取笔向砚上蘸极浓墨涂其脸几满。

大惊而醒,虑有污卷之事,意忽忽不乐。

随入场,倦,在号檐中假寐。

见有伟丈夫掀其号帘,长髯绿袍,乃关帝也。

骂曰:"吕蒙老贼!你道涂抹面孔,我便不认得你么!"言毕不见,锺方悟前生是吕蒙,心甚惶悚。

是年,获隽。

后十年,选山西解梁知县。

到任三日,往谒武庙,一拜不起。

家人视之,业已死矣。

郑细九

扬州名奴,多以细称。

细九者,商人郑氏奴也。

郑家主母病革,忽苏,矍然而起,曰:"事大可笑。 我死何妨,不应托生于细九家为儿,以故我魂已出户,到半途得此消息,将送我者打脱而返。"

言毕,道"口喝",索青菜汤。

家人煮之。

咽少许,仍仆于牀,瞑目而逝。

须臾,郑细九来报,家中产一儿,口含菜叶,啼声甚厉。

嗣后,郑氏颇加恩养,不敢以奴产子待也。

替鬼做媒

江浦南乡有女张氏,嫁陈某,七年而寡,日食不周,改适张姓。

张亦丧妻七年,作媒者以为天缘巧合。

婚甫半月,张之前夫附魂妻身曰:"汝太无良!竟不替我守节,转嫁庸奴!"以手自批其颊。

张家人为烧纸钱,再三劝慰,作厉如故。

未几,张之前妻又附魂于其夫之身,骂曰:"汝太薄情!但知有新人,不知有旧人!"亦以手自击撞。

举家惊惶。

适其时原作媒者秦某在旁,戏曰:"我从前既替活人作媒,我今日何妨替死鬼作媒。 陈某既在此索妻,汝又在此索夫,何不彼此交配而退;则阴间不寂寞,而两家活夫妻亦平安矣。 何必在此吵闹耶?"张面作羞缩状,曰:"我亦有此意,但我貌丑,未知陈某肯要我否?我不便自言。 先生既有此好意,即求先生一说,何如?"秦乃向两处通陈,俱唯唯。

忽又笑曰:"此事极好,但我辈虽鬼,不可野合,为群鬼所轻。 必须媒人替我剪纸人作舆从,具锣鼓音乐,摆酒席,送合欢杯,使男女二人成礼而退,我辈才去。"

张家如其言,从此,两人之身安然无恙。

乡邻哄传某村替鬼做媒,替鬼做亲。

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

蔡魏公孝廉常言:"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

或问:"三技云何?"曰:"我表弟吕某,松江廪生,性豪放,自号豁达先生。 尝过泖湖西乡,天渐黑,见妇人面施粉黛,贸贸然持绳索而奔。 望见吕,走避大树下,而所持绳则遗坠地上。 吕取观,乃一条草索。 嗅之,有阴霾之气。 心知为缢死鬼。 取藏怀中,径向前行。 其女出树中,往前遮拦,左行则左拦,右行则右拦。 吕心知俗所称『鬼打墙』是也,直冲而行。 鬼无奈何,长啸一声,变作披发流血状,伸舌尺许,向之跳跃。 吕曰:“『汝前之涂眉画粉,迷我也;向前阻拒,遮我也;今作此恶状,吓我也。 三技毕矣,我总不怕,想无他技可施。 尔亦知我素名豁达先生乎?』鬼仍复原形跪地曰:『我城中施姓女子,与夫口角,一时短见自缢。 今闻泖东某家妇亦与其夫不睦,故我往取替代。 不料半路被先生截住,又将我绳夺去。 我实在计穷,只求先生超生。 』吕问:『作何超法?』曰:『替我告知城中施家,作道场,请高僧,多念《往生咒》,我便可托生。 』吕笑曰:『我即高僧也。 我有《往生咒》,为汝一诵。 』即高唱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 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鬼听毕,恍然大悟,伏地再拜,奔趋而去。"

后土人云:"此处向不平静,自豁达先生过后,永无为祟者。"

鬼多变苍蝇

徽州状元戴有祺,与友夜醉,玩月出城,步回龙桥上。

有蓝衣人持伞从西乡来,见戴公,欲前不前。

疑为窃贼,直前擒问。

曰:"我差役也,奉本官拘人。"

戴曰:"汝太说谎。 世上只有城里差人向城外拘人者,断无城外差人向城里拘人之理!"蓝衣者不得已,跪曰:"我非人,乃鬼也,奉阴官命,就城里拘人是实。"

问:"有牌票乎?"曰:"有。"

取而视之,其第三名即戴之表兄某也。

戴欲救表兄,心疑所言不实,乃放之行,而坚坐桥上待之。

四鼓,蓝衣者果至。

戴问:"人可拘齐乎?"曰:"齐矣。"

问:"何在?"曰:"在我所持伞上。"

戴视之,有线缚五苍蝇在焉,嘶嘶有声。

戴大笑,取而放之。

其人惶急,踉跄走去。

天色渐明,戴入城,至表兄处探问。

其家人云:"家主病久,三更已死,四更复活,天明则又死矣。"

江宁刘某,年七岁,肾囊红肿,医药罔效。

邻有饶氏妇,当阴司差役之事,到期,便与夫异牀而寝,不饮不食,若痴迷者。

刘母托往阴司一查。

去三日,来报曰:"无妨也。 二郎前世好食田鸡,剥杀太多,故今世群鸡来啮,相与报仇。 然天生田鸡,原系供人食者,虫鱼皆八蜡神所管,只须向刘猛将军处烧香求祷,便可无恙。"

如其言,子疾果痊。

一日者,饶氏睡两日夜方醒;醒后满身流汗,口呿喘不已。

其嫂问故,曰:"邻妇某氏,凶恶难捉,冥王差我拘拿。 不料他临时尚强有力,与我斗多时。 幸亏我解下缠足布捆缚其手,才得牵来。"

嫂曰:"现在何处?"曰:"在窗外梧桐树上。"

嫂往观之,见无别物,只头发拴一苍蝇。

嫂戏取蝇夹入针线箱中。

未几,闻饶氏在牀上有呼号声,良久乃苏,曰:"嫂为戏太虐!阴司因我拿某妇不到,重责三十板,勒限再拿。 嫂速还我苍蝇,为免再责。"

嫂视其臀,果有杖痕,始大悔,取苍蝇付之。

饶氏取含口中睡去,遂亦平静。

自此,不肯替人间查阴司事矣。

严秉玠

严秉玠,作云南禄劝县。

县署东偏有屋三间,封锁甚严。

相传狐仙所居,官到必祭。

严循例致祭。

其妻某必欲观之,屡伺门侧,不得见。

一日,见美妇人倚窗梳头。

妻素悍妒,虑惑其夫,率奴婢持棒冲入乱殴。

美妇化作白鹅,绕地哀鸣。

秉玠取印印其背,遂现原形委地,堕胎而死,胎中两小狐也。

严取朱笔点其额,两小狐亦死。

取大小狐投之火中,自此署中无狐,而严氏亦无恙。

又一年,其妻怀孕,生双胞,头上各有一点红,如朱笔所点。

妻大惊而陨。

严以痛妻故,未几,亦病亡。

小儿终不育。

奉新奇事

江西奉新村民李氏妇,生产三日,胎不下,其姑率三女守之。

以倦故,又请邻妇三人轮流守护。

一妇姓孙,有儿尚襁褓,不能同往,乃交托外婆家而率长子名锺者同往。

锺已弱冠入学,虑夜间寂寞,乃持书一卷往。

次日将午,其门内绝无人声,戚里疑之,打门入,则产妇死于牀,七人死于地。

七人中,六人衣服面目无他异,惟气绝而已,独孙秀才身尚端坐,右手执书如故。

其左臂自肩以下,全身烧毁,直至脚底,黑如煤炭。

合村大噪,鸣于官。

急相验,命且掩埋,亦无从申报也。

此事彭芸楣少司马为余言。

智恒僧

苏州陈国鸿,彭芸楣先生丁酉乡试所取孝廉,性好古玩。

家园内有种荷花缸,年久不起,陈命扛起,阅其款识。

缸下又得一坛,黄碧色,花纹甚古,中有淤泥朽骨数片。

陈投骨于水,携坛入室。

夜,梦一僧来曰:"我唐时僧智恒也。 汝所取磁坛,乃我埋骨坛,速还我骨而土掩焉。"

陈素豪,晓告友朋,不以为意。

又三日,其母梦一长眉僧挟一恶状僧至,曰:"汝子无礼,贪我磁坛,抛撒我骨,我诉之不理,欺我老耳。 我师兄大千闻之不平,故同来索汝子之命。"

母惊醒,命家人遍寻所弃之骨,仅存一片。

问孝廉,则已迷闷,不省人事矣。

未十日而病亡。

三斗汉

三斗汉者,粤之鄙人也,其饭须三斗粟乃饱,人故呼为"三斗汉"。

身长一丈,围抱不周。

须虬面黑,乞食于市,所得莫能果腹。

一日,之惠州,戏于提督军门外,双手挈二石狮去。

提督召之,则仍挈双石狮而来。

提督命五牛曳横木于前,三斗汉挽其后,用鞭鞭牛,牛奋欲奔,终不能移尺寸。

提督奇其力,赏食马粮,使入伍学武。

乃跪求云:"小人食须三斗粟,愿倍其粮。"

提督许之。

习武有年,驰马辄坠,箭发不中,乃改步卒。

郁郁不得志而归,游于潮州。

值潮之东门修湘子桥。

桥梁石长三丈余,宽厚皆尺五。

众工构天架,数十人挽之,莫能上。

三斗汉从旁笑曰:"如许众人,頳面汗背,犹不能升一条石块耶!"众怒其妄,命试之。

遂登架,独挽而上,众股栗。

桥洞故有百数,辛卯年圮其三,郡丞范公捐俸倡修,见此人能独挽巨石,费省工速,遂命尽挽其余,赏钱数十千。

不一月,食尽去,莫知所之。

或云饿死于澄江。

苏南村

桐邑有苏南村者,病笃昏迷,问其家人曰:"李耕野、魏兆芳可曾来否?"家人莫知,漫应之。

顷又问,答以:"未曾来"。

曰:"尔等当着人唤他速来。"

家人以为谩语,不应。

乃长叹欲逝。

家人仓皇遣健足奔市,购纸轿一乘。

至,则见舆夫背有"李耕野"、"魏兆芳"字样,乃恍然悟,急焚之,而其气始绝。

舆夫姓字,乃好事者戏书也,竟成为真,亦奇。

叶生妻

桐城邑西牛栏铺界叶生,笔耕餬口,父兄业农。

干隆癸卯春,佃其族人田于牌门庄,阖室移居于是。

其妻年十八,素端重寡言,忽发颠谩骂,其音不一,惟骂李某"丧绝天良,毁我辈十人冢,盖造房屋,好生受用,将我等骸骨践踏污秽。"

叶生不解,询邻老,始知房主李某于康熙时平坟架屋,事实有之。

乃诘其妻云:"平坟做屋,实李某事,于我何干?"妻答云:"当时李某气焰甚高,我等忍气不言,多出游避之。 今看尔家运低,故在此泄忿。"

骂音中惟此厉声者最恶,其九音偶尔相间,亦略平和。

生许以拆屋培冢,答云:"屋有主人,尔不能擅拆,盍往商量?"生奔请李姓来,其妻引至堂西两正屋内指示曰:"此二椁也。 此四坟也,其牖旁乃二女坟,我坟在牀后墙下。"

李问:"尔何人?"答云:"我阮姓孚名,年二十二,前明正德间儒生。 读书白鹤观,戏习道教,竟成羽士。 偶为贪色逾墙,被辱自缢。 葬此十人中,惟我受践踏污秽更苦,故我纠合伊等同来。"

李云:"汝骨在何处?"答曰:"正中一冢掘下三尺,见棺黑色者,是我也。"

李踌躇不敢掘,鬼骂不息。

远近劝者络绎而至,有问必答。

或烧纸钱求之,其九鬼亦从旁劝解,音皆自其妻口中出。

缢鬼骂曰:"汝等九个赌贼!得受叶家纸钱,彼此赶老羊快活,便来劝我么?"自是九鬼无声,惟缢鬼独闹。

生请羽士禳解,属塾师陈某作荐送文。

鬼大笑曰:"不通之极!某故事用错,某处文词鄙俗。 况送我文,当求我,不应以威胁我。"

塾师惭赧,唯唯而已。

道士诵经略错,必加切责。

生之戚有程氏者,家素丰,方到门,鬼曰:"富翁来矣,当备好茶。"

章孝廉甫与生有姻,将到,鬼曰:"文星至矣,求为我作墓志。"

章口占一律赠之,曰:"当年底事竟投缳?遗体飘零瘗此间。 茅屋妄成将拆去,高封误毁已培还。 从兹独乐安黄壤,还望垂怜放翠鬟。 他日超升借法力,直排阊阖列仙班。"

鬼谢曰:"蒙奖太过。 孚有风流罪过,安能排阊阖列仙班乎!惟五、六二语见教极是,吾遵命去矣。"

临去,呼叶生字,告之曰:"吾不受道士忏悔,受文人忏悔,亦未忘结习故也。 尔盍鎸诗墓石以光泉壤?"生妻瞑目无言。

越一日,乃醒。

七盗索命

杭州汤秀才世坤,年三十余,馆于范家。

一日晚坐,生徒四散。

时冬月,畏风,书斋窗户尽闭。

夜交三鼓,一灯荧然,汤方看书,窗外有无头人跳入,随其后者六人,皆无头,其头悉用带挂腰间,围汤,而各以头血滴之,涔涔冷湿,汤惊迷不能声。

适馆僮持溺器来,一冲而散。

汤陨地不醒,僮告主人,急来救起,灌姜汤数瓯,醒,具道所以,因乞回家。

主人唤肩舆送之,天已大明。

家住城隍山脚下,将近山,汤告舆夫不肯归家,愿仍至馆。

云:未至山脚下,望见夜中七断头鬼昂然高坐,似有相待之意。

主人无奈何,仍延馆中。

遂大病,身热如焚。

主人素贤,为迎其妻来侍汤药。

未三日,卒。

已而苏,谓妻曰:"吾不活矣,所以复苏者,冥府宽恩,许来相诀故也。 昨病重时,见青衣四人拉吾同行,云『有人告发索命事』。 所到,黄沙茫茫,心知阴界,因问:『吾何罪?』青衣曰:『相公请自观其容便晓矣。 』吾云:『人不能自见其容,作何观法?』四青衣各赠有柄小镜,曰:『请相公照。 』如其言,便觉庞然魁梧,须长七八寸,非今生清瘦面貌。 前生姓吴,名锵,乃明季娄县知县。 七人者,七盗也,埋四万金于某所,被获后,谋以此金贿官免死,托娄县典史许某转请于我。 许匿取二万,以二万说我。 我彼时明知盗罪难逭,拒之。 许典史引《左氏》『杀汝,璧将焉往』之说,请掘取其金而仍杀之。 我一时心贪,竟从许计,此时悔之无及。 乃随四人行至一处,宫阙壮丽,中坐衮袍阴官,色颇和。 吾拜伏阶下,七鬼者捧头于肩,若有所诉。 诉毕,仍挂头腰间。 吾哀乞阴官。 官曰:『我无成见,汝自向七鬼求情。 』吾因转向七鬼叩头云:『请高僧超度,多烧纸钱。 』鬼俱不肯,其头摇于腰间,狞恶殊甚。 开口露牙,就近来咬我颈。 阴官喝曰:『盗休无礼。 汝等罪应死,非某枉法。 某之不良,有取尔等财耳。 但起意者典史,非吴令,似可缓索渠命。 』七鬼者又各以头装颈,哭曰:『我等向伊索债,非常命也。 彼食朝廷俸而贪盗财,是亦一资也。 许典史久已被我等咀嚼矣。 因吴令初转世为美女,嫁宋尚书牧仲为妾,宋贵人有文名,某等不敢近。 今又托生汤家,汤祖宗素积德,家中应有科目。 今年除夕,渠之姓名将被文昌君送上天榜,一入天榜,则邪魔不敢近,我等又休矣。 千载一时,寻捉非易,愿官勿行妇人之仁。 』阴官听毕蹙额曰:『盗亦有道,吾无如何。 汝姑回阳间,一别妻孥可也。 』以此,我得暂苏。"

语毕,不复开口。

妻为焚烧黄白纸钱千百万,竟无言而卒。

汤氏别房讳世昌者,次年乡试及第,中进士,入词林,人皆以为填天榜者所抽换矣。

陈清恪公吹气退鬼

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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