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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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 卷十九 袁枚

周世福

山西石楼县周世福、周世禄兄弟相斗,刀戳兄腹,肠出二寸。

后日久,肚上创平复如口,能翕张,肠拖于外,以锡碗覆之,束以带,大小便皆从此处出。

如此三载余方死。

死之日,有鬼附家人身詈其弟云:"汝杀我,乃前生数定也,但早了数年,使我受多少污秽。"

韩宗琦

余甥韩宗琦,幼聪敏,五岁能读《离骚》诸书,十三岁举秀才。

十四岁,杨制军观风拔取超等,送入敷文书院,掌教少宗伯齐召南见而异之,曰:"此子风格非常,虑不永年耳。"

己卯八月初一日清晨,忽谓其母曰:"儿昨梦得甚奇,仰见天上数百人奔波于云雾之中,有翻书簿者,有授纸笔者,状亦不一。 既而闻唱名声,至三十七名,即儿名也,惊应一声而醒。 所呼名字,一一分明,醒时犹能记忆,及晓披衣起,俱忘之矣"。

自以为天榜有名,此科当中。

及至乡试,三场毕,中秋,月明如昼,将欲缴卷,闻有人呼曰:"韩宗琦,好归去也!"如是者三,其声渐厉,若责其迟滞者。

甥应曰:"诺。"

及缴卷时,四顾无人,踉跄归。

次日,问诸同考友,皆曰:"无之。 倘我辈即欲同归,必另有称呼,岂敢竟呼兄名?"

揭榜后,名落孙山,甥怅怅不乐。

旋感病,遂不起。

临终苦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句,张目谓母曰:"儿顿悟前生事矣。 儿本玉帝前献花童子。 因玉帝寿诞,儿献花时偷眼观下界花灯,诸仙嫌儿不敬,即罚是日降生人间,今限满促归,母无苦也。"

卒年十五,盖俗传正月初九为玉帝生日云。

徐俞氏

邓州牧徐廷璐,与妻俞氏伉俪甚笃。

俞卒,徐恸甚,凡其粉泽衣香,一一位置若平时,取其半臂覆枕上。

至一七,营奠于庭,有小婢惊呼:"夫人活矣!"徐趋视,见夫人着半臂端坐牀上,子女家人奔集,咸见之。

徐走前欲抱,其影奄然澌灭,而半臂犹僵立,良久始仆。

一夕,徐设席,欲与夫人对饮者,执杯泣曰:"素劳卿戒饮,今谁戒我耶!"语未毕,手中杯忽失所在,侍立婢仆遍寻不得。

少顷,杯覆席间,酒已无余。

有妾语人曰:"此后夫人不能诟我矣。"

至夕,见夫人直登卧榻批其颊,颊上有青指痕,三日始灭。

自是,举室畏敬,甚于在生时。

琵琶坟

董太史潮,青年科第,以书画文辞冠绝时辈,性磊落。

而有国风之好。

常与诸名士集陶然亭散步吟诗,独至城堙下,忽闻琵琶声。

踪迹之,声出数椽败屋,乃十七八美女子,着淡红衣,据窗理弦索。

见董,略无羞避,挥弦如故。

董徘徊不能去。

同人怪董久不至,相率寻之,见董方倚破牖痴立,呼之不应。

群啐之,董惊寤,而女子形声俱寂。

始道其故,众入室搜索,败瓦颓垣,绝无人迹,有蓬颗一区,俗所称"琵琶坟"也。

乃掖董归。

未几,以疾归常州,卒于家。

曹阿狗

归安程三郎,妻少艾而贤,里党称三娘子。

方夏日晓妆,忽举动失常,三郎疑为遇祟,以左手批其颊。

三娘子呼曰:"勿打我,我邻人曹阿狗也。 闻家中设食,同人来赴。 既至,独无我席,我惭且馁,知三娘子贤,特凭之求食耳,勿怖。"

其邻曹姓,大族也,于前夕果延僧人诵《焰口经》。

阿狗者,乃曹氏无赖,少年未婚而卒者也。

以阿狗无后,实未为之设食,闻此言亦骇,同以酒浆楮镪至三娘子前致祝。

三娘子曰:"今夕当专为我设食,送我于河,此且祭祀,必有阿狗名乃可。"

曹氏惧,如其言送之,三娘子遂愈。

钱仲玉

钱生仲玉,少年落魄,游兰溪署中。

值上元夕,同人咸出观灯,仲玉中怀郁郁,独不往,步月庭除,叹曰:"安得五百金,使我骨肉团聚乎!"语毕,闻阶下应声曰:"有,有。"

仲玉疑友人揶揄之,遍视,不见人,乃还斋坐。

闻窗外谡谡声,一美女搴帏入曰:"郎勿惊,妾非人,亦非为祸者也。 佳节异乡,共此岑寂。 适闻郎语,笑郎以七尺男子,何难得五百金哉?"仲玉曰:"然则顷云『有有』者即卿耶?"曰:"然。"

仲玉曰:"在何处?"女笑曰:"勿急,勿急。"

即拉仲玉手同坐曰:"妾汪六姑也,葬此,为污泥所侵,求君改葬高处,必当如君言以报。"

问:"何病亡?"女以手遮面曰:"羞不可言。"

固问之,曰:"妾幼解风情,而生长小家,所居楼临街,偶倚窗,见一美少年方溺,出其阴,红鲜如玉,妾心慕之,以为天下男子皆然。 已而嫁卖菜佣周某,貌即不佳,体尤琐秽,绝不类所见少年,以此怨思成疾,口不能言,遂卒。"

仲玉闻之,心大动,弛下衣,拉女手使摸。

而人声忽至,女遽拂衣起曰:"缘未到。"

仲玉送至墙下,女除一银臂钏与之曰:"幸勿忘。"

言毕而没。

仲玉恍然如梦,视银钏,竟在手中,乃秘之。

次夕人静,独步墙阴,遍视不复见,乃语主人,并出臂钏以证。

主人异之,起土三尺许,得女尸,衣饰尽朽,肌色如生,与仲玉所见无异,右臂一钏犹存。

仲玉解衣覆之,为备棺衾,移葬高阜。

其夕,梦女来谢曰:"感郎信义,告郎金所,郎卧榻向左三尺,旧有人埋五百金,明当取之。"

如其言,果得金如数。

虾蟆蛊

朱生依仁,工书,广西庆远府陈太守希芳延为记室。

方盛暑,太守招僚友饮。

就席,各去冠,众见朱生顶上蹲一大虾蟆,拂之落地,忽失所在。

饮至夜分,虾蟆又登朱顶而朱不知,同人又为拂落,席间肴核,尽为所毁,复不见。

朱生归寝,觉顶间作痒。

次日,顶上发尽脱,当顶坟起如瘤,作红色。

皮忽迸裂,一蟆自内伸头瞪目而望,前二足踞顶,自腰以下在头皮内,针刺不死。

引出之,痛不可耐,医不能治。

有老门役曰:"此蛊也,以金簪刺之当死。"

试之果验,乃出其蟆。

而朱生无他恙,惟顶骨下陷,若仰盂然。

礅怪

高睿功,世家子也。

其居厅前有怪。

每夜人行,辄见白衣人长丈余蹑后,以手掩人目,其冷如冰。

遂闭前门,别开门出入。

白衣人渐乃昼见,人咸避之。

睿功偶被酒坐厅上,见白衣人登阶倚柱立,手拈其须,仰天微睇,似未见睿功在坐者。

睿功潜至其后,挥拳奋击,误中柱上,挫指血出,白衣人已立丹墀中。

睿功大呼趋击,时方阴雨,为苔滑扑地。

白衣人见而大笑,举手来击,腰不能俯;似欲以足蹴,而腿又长不能举;乃大怒,环阶而走。

睿功知其无能为,直前抱持其足而力掀之,白衣人倒地而没。

睿功呼家人就其初起处掘,深三尺,得白瓷旧坐礅一个,礅上鲜血犹存,盖睿功指血所染也。

击而碎之,其怪遂绝。

六郎神斗

广西南宁乡里,祀六郎神。

人或语言触犯,则为祟。

尤善媚女子,美者多为所凭。

凡受其害者,以纸镪一束,饭一盂,用两三乐人,午夜祀之,送至旷野,即去而之他。

其俗无夕不送六郎也。

有杨三姑者,年十七,美姿容。

日将夕,方与父母共坐,忽嫣然睨笑。

久之,趋入房,施朱傅粉,娇羞百态。

父母往问,砖石自空掷下,房门遂闭,惟闻两人笑语声。

知为六郎,亟呼乐人送之。

六郎不肯去。

及晨,女出如常,云:"六郎美少年,头戴将巾,身披软甲,年可二十七八,与我甚恩爱,不必送他去。"

父母无如何。

越数夕,忽仓皇奔出曰:"又一六郎来!大胡子,貌甚狞恶,与前六郎争我相殴。 前六郎非其敌也,行当去矣。"

俄闻室中斗声甚剧,似无物不损者,父母乃召乐人双送之。

两人俱去,三姑亦无恙。

返魂香

余家婢女招姐之祖母周氏,年七十余,奉佛甚虔。

一夕寝矣,见室中有老妪立焉。

初见甚短,目之渐长,手纸片堆其几上,衣蓝布裙,色甚鲜。

周私忆,同一蓝色,何彼独鲜?问:"阿婆蓝布从何处染?"不答。

周怒骂曰:"我问不答,岂是鬼乎!"妪曰:"是也。"

曰:"既是鬼,来捉我乎?"曰:"是也。"

周愈怒,骂曰:"我偏不受捉!"手批其颊,不觉魂出,已到门外,而老妪不见矣。

周行黄沙中,足不履地。

四面无人。

望见屋舍,皆白粉垣,甚宏敞,遂入焉。

案有香一枝,五色,如秤杆长,上面一火星红,下面彩绒披覆层迭,如世间婴孩所戴刘海搭状。

有老妪拜香下,貌甚慈,问周何来,曰:"迷路到此。"

曰:"思归乎?"曰:"欲归不得。"

妪曰:"嗅香即归矣。"

周嗅之,觉异香贯脑,一惊而苏,家中僵卧已三日矣。

或曰:"此即聚窟山之返魂香也。"

观音作别

方姬奉一檀香观音像,长四寸。

余性通脱,不加礼,亦不禁也。

有张妈者,奉之尤虔,每早必往佛前,焚香稽首毕,方供扫除之役。

余一日早晨,呼盥面汤甚急,而张方拜佛不已,余怒,取观音像掷地,足蹋之。

姬泣曰:"昨夜梦观音来别我,云:『明日有小劫,我将他适矣。 』今果被君作蹋,岂非数也!"乃送入准提庵。

余想:佛法全空,焉得作如此狡狯,必有鬼物凭焉。

嗣后,乃不许家人奉佛。

兔儿神

国初,御史某年少科第,巡按福建。

有胡天保者爱其貌美,每升舆坐堂,必伺而睨之。

巡按心以为疑,卒不解其故,胥吏亦不敢言。

居无何,巡按巡他邑,胡竟偕往,阴伏厕所窥其臀。

巡按愈疑,召问之。

初犹不言,加以三木,乃云:"实见大人美貌,心不能忘,明知天上桂,岂为凡鸟所集,然神魂飘荡,不觉无礼至此。"

巡按大怒,毙其命于枯木之下。

逾月,胡托梦于其里人曰:"我以非礼之心干犯贵人,死固当,然毕竟是一片爱心,一时痴想,与寻常害人者不同。 冥间官吏俱笑我、揶揄我,无怒我者。 今阴官封我为兔儿神,专司人间男悦男之事,可为我立庙招香火。"

闽俗原为聘男子为契弟之说,闻里人述梦中语,争醵钱立庙。

果灵验如响。

凡偷期密约,有所求而不得者,咸往祷焉。

程鱼门曰:"此巡按未读《晏子春秋》劝勿诛羽人事,故下手太重。 若狄伟人先生颇不然。 相传先生为编修时,年少貌美。 有车夫某,亦少年,投身入府,为先生推车,甚勤谨,与雇直钱,不受,先生亦爱之。 未几病危,诸医不效,将断气矣,请主人至,曰:『奴既死,不得不言。 奴之所以病至死者,为爱爷貌美故也。 』先生大笑,拍其肩曰:『痴奴子!果有此心,何不早说矣?』厚葬之。"

玉梅

香亭家婢玉梅,年十余岁,素勤。

忽懒,终日昏睡,笞之亦不改。

每夜喃喃,如与人私语。

问之,不肯说,褫下衣验其阴,已非处子,且溃烂矣。

拷讯乃云:"夜有怪,状如黑羊,能作人语。 阳具如毛锥,痛不可当。 戒我勿告人,如告人,当拉我去,置之死地。"

众骇然。

伺婢卧,夜窃听焉。

初作猫饮水声,继而呻吟,香亭率众持棍入,烛照无人,问:"怪何在?"婢指牀下曰:"此绿眼者是也。"

果见眼光两道,闪耀处,帐色皆绿。

棍击之,跳起冲窗去,满房帐钩箱锁之类,锵锵有声。

次日失婢所在,遍觅不得。

薄暮,灶下人见风飘红布裙一条在柴房西角处,往寻得婢,痴迷不醒。

灌以姜汁,苏曰:"怪昨夜来云:『事为汝主所知,不得不抱汝去。 』遂藏我于柴房中,约今夜仍来。"

问:"听得猫饮水声,何耶?"曰:"怪每淫我,先舐后交,口舐差乐也。"

香亭即日呼媒者,将玉梅转售他家,怪竟不往。

卢彪

余幼时同馆卢彪,一日至馆,神色沮丧,问之,曰:"我昨日往西湖扫墓,归迟,城门闭矣,宿某店家。 夜月甚明,鸡鸣即起,踏月进城。 至清波门外,小憩石上。 见远远一女子来,向余伏拜。 余疑其非人,口诵《大悲咒》拒之。 女如畏闻而不敢近者,我逼而诵之。 我愈近女,女愈远我,我惊,乃狂奔数里。 将入瓮城,见东方渐白,卖鱼人挑担往来,以为此时尚复何惧,何不重至旧处一探踪迹?行至前路,不料此女高坐石上,如有所待。 望见我便大笑,奔前相扑,冷风如箭,毛发尽颤。 我惶急,再诵《大悲咒》拒之。 女大怒,将手向上一伸,两条枯骨侧侧有声,面上非青非黄,七窍流血。 我不觉狂叫仆地,枯骨从而压之,我从此昏昏无知矣。 后有行路者过,扶起,以姜汁灌我,才得苏醒还家。"

余急与诸窗友置酒为卢压惊,视其耳鼻两窍及辫发中尚有青泥填塞,星星如小豆。

或云:"皆卢所自塞也,故两手亦皆泥污。"

孔林古墓

雍正间,陈文勤公世倌修孔林。

离圣墓西十余步,地陷一穴,探之:中空,广阔丈余,有石榻;榻上朱棺已朽,白骨一具甚伟,旁置铜剑,长丈余,晶莹绿色,竹简数十页,若有蝌蚪文者。

取视,成灰。

鼎俎尊彝之属,亦多破缺漫漶。

文勤公以为此墓尚在孔子之先,不宜惊动,谨加砖石封砌之,为设少牢之奠焉。

史阁部降乩

扬州谢启昆太守扶乩,灰盘书《正气歌》数句,太守疑为文山先生,整冠肃拜。

问神姓名,曰:"亡国庸臣史可法。"

时太守正修葺史公祠墓,环植松梅,因问:"为公修祠墓,公知之乎?"曰:"知之。 此守土者之责也,然亦非俗吏所能为。"

问自己官阶,批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谢无子,问:"将来得有子否?"批曰:"与其有子而名灭,不如无子而名存。 太守勉旃。"

问:"先生近已成神乎?"曰:"成神。"

问:"何神?"曰:"天曹稽察大使。"

书毕,索长纸一幅,问:"何用?"曰:"吾欲自题对联。"

与之纸,题曰:"一代兴亡归气数,千秋庙貌傍江山。"

笔力苍劲,谢公为双勾之,悬于庙中。

悬头竿子

某令宰宝山时,有行商来告抢夺者,被抢处系一坍港泊舟所也。

令往视其地,见水路可通城中,而乘舟者例在此处雇夫起行,心疑之,众莫言其故。

一把总来见曰:"此地原可通舟,所以客来必起拨者,港口穷民籍挑驮之力为餬口计故也。"

令问抢夺事,曰:"不敢言,须宽把总罪,才敢言。"

令曰:"律有自首免罪之条,汝告我,即为自首矣,何妨?"曰:"诸抢夺者,皆把持垄断人也,把总儿子亦在其中。 前月某商到此,见水路可通,不肯起拨,因而打吵,事实有之。"

干隆三十年新例:拿获强盗者,破格超迁。

令定案时,心想迁官,竟以获盗具详;把总知情,照窝家例立决。

一时斩者六人,令超迁安庆知府。

后六年,署松泰道。

巡海至宝山抢夺处,见六竿子挂髑髅尚存。

问跟役曰:"前累累者何物耶?"役曰:"此六盗也,大人以此升官而忘之耶?"令不觉悚然,怒曰:"死奴!谁教汝引我至此?速归!速归!"舁至衙,骂司阍者曰:"此内室也,汝何敢放某把总擅入!"言毕而背疮发,一疮六头,如相啮者。

家人知为不祥,烧纸钱、请高僧忏悔,卒以不起。

陈紫山

余乡会同年陈紫山,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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