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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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 卷十八 袁枚

陕西茶客

陕西茶客某,贩茶江南,归宿阌乡旅店。

其东厢先有居者,山东二布客也。

彼此晚膳毕,闭门睡矣。

客梦有怪物,披发,赤短须凹面,撞门入,手持铁索,取东厢二布客锁之。

随锁茶客,三人共索如鱼贯然,缚门外柳树上,怪又撞入他店去。

二布客铁链甚紧,不能动;茶客链稍松,苦挣得脱。

惊醒,以为梦也。

告店主,亦不甚怖。

次日五更,店主大喊,东厢二客死矣。

半里外饭店中,亦死一骡夫。

山娘娘

临平孙姓者新妇为魅所凭,自称"山娘娘",喜敷粉着艳衣,白日抱其夫作交媾秽语。

其夫患之,请吴山施道士作法。

方设坛,其妻笑曰:"施道士薄薄有名,敢来治我?我将使之作王道士斩妖矣!"王道士斩妖者,俗演戏笑道士之无法者也。

即以手按其妇腹下,秽血喷之,法果不灵。

道士曰:"我有辟秽符在枕中。"

命其徒取而张之,再坐坛作法。

妻有惧色,亦坐几上,挥帚作法,彼此斗良久。

其夫见三目神擒一白猴,大五尺许,投阶前,猴俯伏。

道士取而掷之,屡掷屡小,缩如初生小猫。

乃取入瓦坛中,封以符印,旋有黑气从坛中出。

次日投江中,妇病遂愈。

瓜洲公子

杭州大方伯地方,有胡姓姑嫂二人,同居一楼。

清明日,嫂见瓦上有搭柳为桥者,疑是儿戏,用竿挑去之。

晚间,有羽衣男子突至卧牀前,曰:"我瓜洲公子也,与汝姑嫂有缘,故折柳做鹊桥,从瓦上度来,以应清明佳节,汝何得拆去?"言毕,住房中,凭二女为祟。

其家请道士念《玉皇经》解禳之。

道士方至,怪以溺器掷之,经卷淋漓。

道士逃去。

胡翁遣老媪五人守夜调护,则五媪发皆成辫,丝丝相接,非拖曳不能行。

如是者月余。

其女久有婿家,遂择日嫁之,怪曰:"某家无缘,我不能往,在此徒挟一美,亦觉萧索,请从此辞。"

因谓胡翁曰:"我在此闹汝久,甚愧无以为报。 我有妹甚美,愿赠汝为妾,未知汝肯纳否?"胡请见,怪许之,命中堂垂帘观之,果望见绝色女子。

胡不觉心动,急请婚期。

怪曰:"我愿以汝为妹夫,而妹嫌汝老丑,心颇不肯。 汝能将颐下须尽去之,则姻事成矣。"

胡年五十余,肥而多髯,惑其言,一旦尽剃之,怪在空中大笑而去,妹竟不来。

王白斋尚书为潮鸣寺僧

余同年王白斋,少年美秀。

初入学时,年才十七。

偶游潮鸣寺,见影堂老僧像,不觉毛发淅沥,还家遂病。

嗣后过寺不敢入。

及探花及第时,梦老僧以线香五十四枝与之,曰:"我有三弟子:一梦麟,一钱维城,一汝也。 汝将来司刑名时,当超度某案,再来归依原位。"

白斋秘而不言。

后果为大司寇,寿五十四而终,卒不知所超度者何案也。

白天德

湖州东门外有周姓者,其妻踏青入城,染邪归。

其家请道士孙敬书诵《天蓬咒》,用拷鬼棒击之,妖附其妻供云:"我白天德也。 为祟者,我弟维德,与我无干。"

孙书符唤维德至,问:"汝与周家妇何仇?"曰:"无仇。 我路遇,爱其美,故与结缘。 方爱之,岂肯害之!"问:"汝向住何处?"曰:"附东门玄帝庙侧,偷享香火已数百年。"

孙曰:"东门庙是玄帝太子之宫。 当时创立,原为镇压合郡火灾,故立庙离宫东首。 汝何得妄云玄帝庙耶?"妖云:"治火灾当治其母,不当治其子,犹之伐木者当克其本,不克其枝。 汝作道士而五行生克之理茫然不知,尚要行法来驱我耶?"拍其肩大笑去。

周氏妻亦竟无恙。

髑髅乞恩

杭州陈以夔,善五鬼搬运法,替人圆光,颇有神效。

其友孙姓者宿其家,夜半,牀下走出一白发翁,跪而言曰:"乞致意陈先生,还我髑髅,使我全尸。"

孙大骇,急起,以灯照牀下,则骷髅一具存焉,方知陈驱役鬼物,皆向败棺中取其天灵盖来施符用咒故也。

孙初劝之,陈犹隐讳;取牀下骨示之,陈乃无言,即送还原处。

未几,陈为群鬼所击,遍身青肿死。

锡锞一锭阴间准三分用

杭州龚薇垣生员,原任甘泉令龚明水之从子也。

病中梦游阴府,街巷店铺,与阳间无异,惟黄沙迷漫,不见日月。

见店铺中有司柜者,故所识也,趋往问路。

司柜者笑曰:"此间无路。 汝至此,尚欲何往?"再问不答。

薇垣不得已,彷徨道中。

有乘四轿呵殿而来者,近视之,己之岳翁某也,趋而问焉。

翁惨然曰:"此非人间,汝何至此?"薇垣方知其身已死,因自述病中原委,并问其父母寿算。

岳翁曰:"此事非我所司,汝叔父明水先生现在王府教书,汝可往问。 但王府尊严,侍卫甚众,非重用门包不能通报。"

薇垣问:"门包何物?"曰:"亦不过阳世通用之锡锞耳。 凡阳世烧锡锞一锭,阴间准作三分用。 或有破损湿烂者,仅准一二分用。"

薇垣闻言,急走往王府,忘其身未带锡锞。

至一宫门,侍卫者如麻,见薇垣,果伸手索贿,而薇垣无以应也,但口称"家叔明水在此教书,烦为通报"。

侍卫者怒,骂曰:"一老腐头巾在府,已甚可厌,怎禁得又添一小腐头巾来!"挥杖击之,一惊而醒,家人已环泣于旁。

后数月,薇垣忽无故缢死。

鸡卵担粪

杭州清泰门外有观音堂徐姓者,其妻为五通神所据,每朔望,至其家饮啖,有事必预为通知。

妻故穷苦,佐其夫粪田。

神怜之,代为担粪。

以两空壳鸡卵为桶,盛粪石许,细竹管挑之,较多于木桶盛者。

而所灌田尤肥。

狐丹

常州武进县有吕姓者,妇为狐所凭。

化作美男子,戴唐巾,为人言休咎,有验有不验。

来问卜者,狐或外出,则命书一笺焚之,存其灰于坛中。

狐来,口吐物,红色,如小镜然,大不过寸许,持向坛中照灰,便能朗诵所焚之语,丝毫无误。

照毕,仍吞入腹中。

或曰:此狐丹也。

狐有批答,辄令妇口授之,虑其遗忘,则以手掐妇手指之中节,便能记忆。

虽长篇韵语,俱能成诵,过此则依然不识字也。

有某秀才,为妇中表亲,欲与狐唱酬,嘱转致狐。

狐曰:"有一对,秀才能属对,即与酬答可也:『红白桃花映纸窗,花无二色。 』"妇以告,秀才不能对,惭而退。

此狐至今犹存其家,钱竹初明府为予言。

处州溺妇奇狱

处州乡民陈瑞送妻还其母家,路过半塘桥,妇溲于厕,久而不返。

陈往寻不得,望前村攒屋中红裙外露,急往视之,果其妻裙也。

似被人曳入棺中,露半幅于外。

心疑僵尸作祟,将斧出之以救其妻。

访问棺主,有张某云:"此我家姑母棺也。 姑母死时,年三十余,其子又亡,无力营葬,久攒于此。"

陈请开棺,初不许,陈哀求至再,始许之。

劈开,则一白须男子,手持某妻之裙,而不见其妻之身。

于是,陈以失生妻控官,张以失死姑控官,官不能断,至今悬为疑狱。

道家有全骨法

杭州龙井初开时,商人叶姓者司其事。

有倪某者,为叶择开工日期。

后十年,叶身故,倪忽暴病,有群鬼附其身,语音不一,曰:"还我骨!还我骨!"声啾啾然,楚、越、吴、鲁音皆杂有也,最后有自称陈朝傅将军者曰:"我助萧摩诃南征北讨,葬此千年,汝何得与叶某擅伤我骨?"家人环求曰:"此官府所命,主人力不能抗,将军何不相谅耶?"将军曰:"此虽公事不可违,然汝与叶某理宜将掘骨暴棺事告知官府。 官府不从,便与汝无罪。 今汝等并不告官,而擅将我等数十人骨混行抛掷,以致男装女头,老接少脚,至今丛残缺散,鬼如何安?"家人请用佛法解禳,将军曰:"佛无能为,惟道家有全骨法,汝往求之。"

于是,叶家人访有礼斗人施柳南、万近蓬等,往而拜求,遂设坛于龙井。

作法七日,见西湖神灯赫然,散满水上,或迭高为塔,或横排为雁字,或团聚如大车轮,或散作流萤万点。

须臾,斗母下降,霞佩璎珞,严妆不可逼视。

牵二囚来,即叶某与倪姓也,皆跪阶前。

鬼数十争来笞击,斗母喝曰:"此亦汝等劫数,毋庸仇怨。 我命九幽使者尽提残骨,为汝等补还可也。"

少顷,髑髅数十具皆有白气萦绕,旋滚成团,其缺处皆圆满矣。

将军长丈余,披金甲,率群鬼拜谢斗母。

叶亦解锁,合掌膜拜而去,倪病遂愈。

此事近蓬为余言。

批地藏王颊

两江总督于成龙未遇时,梦至一宫殿,上书"地藏王府"四字,殿上老僧跏趺闭目。

于心念:"地藏王主人间生死事,家有老仆某,愿而勤,久病不起。"

因长揖告诉,求为延寿。

再三言,僧默然不应。

于怒,直前手批其颊。

老僧开眼笑,屈一指示之。

醒而告人,皆云:"地藏王一指,当是延寿一纪。"

已而仆病愈,果又生人间十二年。

儒佛两不收

杭州杨生兆南,业儒,兼通禅学。

殁后一年,托梦于其妻曰:"人死必有所归。 我故儒士,司魂者送我于文昌所,帝君出题试我,我不能作,帝君不收;司魂者再送我佛菩萨处,佛出经问我,我不能解,佛又不收。 彷徨阴间,无歇足之地。 不得已,将以某月日投生张某家。 自念我一生好佛,汝须往告张家,勿以荤乳我,免再堕落。"

张故兆南友也。

临期视之,其家果生一男,盘膝而生。

哭三年不止,张氏啖以荤,哭遽止,而儿遂犯惊痫之疾。

此干隆四十三年事。

鸟门山事

绍兴东关有张姓者,妻病延医,行过鸟门山,遇白须叟相随而行。

时天已晚,觉此叟足不贴地,映夕阳无影,心疑为鬼。

问其踪迹,叟亦不讳,曰:"我非人,乃鬼也,然有求于君,非害君者。 我有骸骨葬鸟门山之西,被凿石者终日钻斲,山石就倾,我坟中朽棺业已半露,不久将坠入河中。 幸君哀我,为改葬之。 君前去到新桥地方,有五个溺水鬼坐而待君,我为君先往驱除之。"

出怀中朱家糕与张食曰:"明日请到朱家,以朱家包糕纸为证。"

张与偕行至新桥,果有黑气五团踞桥坐。

叟先往折树枝打之,声啾啾然,尽落于水。

张到医家,叟再拜别去。

次日,张往朱家买糕,出其纸,果朱店中招贴也,告以原委,店主人悄然曰:"君所见叟,姓莫名全章,故余戚也。 渠改葬之事,何不托我而托君?想与君有缘。 君命中不应死于五水鬼,故神灵命此叟为君驱除耶?"引张往鸟门山,视其墓棺,离水仅尺许,乃别择地改葬焉。

杨二

杭州杨二,素以拳棒为事。

夏夜,坐后园假山上乘凉,见石罅中出一小头,先露其发,再露其面。

杨大骇,持棍击之,头不见。

次日宿楼中,闻楼下有着屐声往来历落,疑为贼,然心念偷儿无着屐之事。

有顷,屐声缘梯而上,则一白衣人带甬长帽,手持四方灯笼,嘻嘻然向杨而笑。

杨击以铁尺,白衣人坠于楼下,作怒声曰:"好打好打!待我唤伙计来,好好收拾你!"

次日,杨召其徒告之,诸无赖噪曰:"彼有伙计,我等亦有伙计,请护持老兄登楼打鬼。"

于是治肴痛饮,各持器械登楼,鬼竟不至。

鸡鸣时,诸无赖各倦卧。

平明起,寻杨二不见。

觅之,已死于楼下竹榻上。

吴秉中

吴秉中,居葵巷,故予旧宅邻也,延汪名天先生训其子侄。

月夜至馆中闲谈,见墙上有一老翁,长尺许,白发锐头,坐而效其所为。

吴吃烟,叟亦吃烟;吴拱手,叟亦拱手。

以为大奇,呼汪先生观之,先生所见无异。

其侄锡九往观,无所见。

是年秋,秉中与汪俱死,而锡九至今独存。

土窟异兽

闽商陈某,与诸客泛海,遇飓风,飘至一山脚下,见山崖平坦可步,相率樵采。

初进,路甚仄,行一二里,即觉开旷。

时天色将暮,闻海风萧飒,林鸟啾啁,不敢深入,乃归。

次日,风更甚,舟不行,舟中人悔昨未穷其境,约再往,拉陈与偕。

迹前径行八九里,有一溪,水色澄绿,旁有土山,不甚高,穴中似有物喘息。

众惧窜走,陈恃胆力,上在树隐身觇之。

食顷,其物出穴外,大倍水牛而形似象,顶生一角,晶莹犀利,盘踞石上长啸,声裂竹木。

陈惊惧几坠,但见虎豹猿鹿各以其属至,俯伏其下,不止千计。

其物择肥者践之,用舌舐其腹,吸其血,百兽皆股栗不敢动。

食三四兽,复曳尾入穴。

客乃下,寻旧径归,与众言所见,终未知山与兽何名也。

鸡脚人

闽商杨某,世以洋贩为业,言其祖于康熙中偕客出洋,遇旋风吹入海汊。

其水四面高,惟中港独低,又在海水之下。

杨舟盘涡而下,人船惧无恙。

至港底,见山川草木,田畴蔬谷,一如人世,惟无庐舍。

岸侧有船依泊,内有数十人,亦中州来者,见杨等,欢如骨肉。

因言此水惟闰年月有一日独高与海水平,舟始可归,然只一食顷耳,稍迟则又不得上矣。

其人先被飓风吹至时,亦曾有人居此港,后遇闰水得归。

彼迟不及,留此六年,皆屡遇闰而失其时,故未得去。

杨同舟客有四十人,带有谷菜诸种,咸分土耕种。

其地颇沃而收倍,且不须人灌溉,终日与前舟人款接往来,几忘身在世外也。

惜无黄历考日时,每食讫,咸登舟待水满而已。

一日,杨与客闲步野外,望隔溪有人行近溪口,皆长丈余,无衣,身有毛,脚如鸡爪,胫如牛膝。

见杨,啾唧作对语状,音不可晓。

归与彼舟人言之,亦言来时曾于溪口见之,缘溪满不得渡。

倘其来此,吾辈宁有孑遗耶?!

后六年八月,遇风水满,与前舟人同归。

杨家有老仆曾随行者,今已八十余,尚在,能道其详。

按台湾有鸡爪番,常栖宿树上,此岂其苗裔欤?

海和尚

潘某,老于渔业,颇饶。

一日,偕同辈撒网海滨,曳之,倍觉重于常,数人并力舁之。

出网,中并无鱼,惟有六七小人趺坐,见人辄合掌作顶礼状,遍身毛如猕猴,髡其顶而无发,语言不可晓。

开网纵之,皆于海面行数十步而没。

土人云:"此号『海和尚』,得而腊之,可忍饥一年。"

一足蛇

谢大痴言:其友某在黔日,往一村,见民家多悬一物,鳞甲莹然,已腊而干之矣。

言此去五里有山,为樵采地。

山脚为往来路径,旁有枯树一株,极大。

树内藏一蛇,人首驴耳,耳能扇动有声,鳞如松皮,只一足,如龙爪,吐舌甚长,跃行迅疾。

近人辄以口喷毒气,令人迷仆,然后以舌入人鼻,吸血饮之。

村人募丐者,予以金,除其患,无有应者。

逾年,有二丐应命,索重酬,众为醵金如其数。

其人取唾涎厚涂其身,裸而诱之。

蛇果至,则急趋道旁田内。

蛇追及之,陷于泥中,不能动。

然后二丐跃起,以长竿扎刀尽力斲之,断其首,乃死。

村民家有被其害者,争分其肉。

方蚌

有人在闽出海口樵采,至一山,见山涧内悉卧方蚌:大者丈许,小者亦长数尺,礧砢重迭,以千百计。

其人惊,方欲去,忽一蚌开口,其壳内有蓝面人,如夜叉状,卧其中。

见人,手足皆动,作攫拿势,欲起而不得脱,盖其躯生壳上,即借蚌壳为背,故不能脱壳而出。

少顷,众蚌悉张口,皆有夜叉如前状,其人仓皇急窜,闻背后剥剥有声,众蚌皆旋滚随之。

及舟,舟中人斲以巨斧,获其一,并壳俱碎,夜叉亦死。

带归示人,俱无知者。

山和尚

有李姓者客中州,遇大水,登山避之。

水势骤涨,其人更上山顶。

时已暮,见矮草屋,乃山民耕在夜巡者所居,内悉藉以草,旁置一竹梆,其人宿焉。

中夜,闻踏水声,视之,见一黑短胖和尚游水面将至。

其人大呼,此怪稍却,少顷又前。

其人窘急,取梆大击。

山民都集,怪遂去,终夜不复至。

次日水退,询山人,云:"山和尚也,斯人孤弱,便食人脑。"

赠纸灰

杭州捕快某,偕其子缉贼,每过夜子不归。

其父心疑,遣徒伺之。

见其子在荒草中谈笑,少顷,走至攒屋内,解下衣,抱一朽棺作交媾状。

其徒大呼,其子惊起,不得已,系裤带随其徒归,然精犹淋漓不止。

抚其阳,冷如冰雪,直至小腹。

其母问之,曰:"儿某夜乞火小屋,见美妇人挑我,与我有终身之计,以故成婚月余,且赠我白银五十两。"

母骂曰:"鬼安得有银?"少年取怀中包掷几上,铿然有声,视之,纸灰也。

访诸邻人,云:"攒屋中乃一新死孀妇。"

汤翰林

钱塘汤翰林其五,未遇时,应试贡院,僦屋而居,苦其狭小。

见旁有大宅,封锁甚固,杳无人居。

访之邻人,云:"此杭州太守柴公屋也,有恶鬼作祟,以故无人承买。"

汤素有胆,曰:"借居可乎?"邻人笑其狂,亦无阻者。

汤遂开锁启门入,见楼上有二桌四椅,楼西有竹箱。

虽久无人居,而尘埃不积。

汤心喜,即挈行李登楼,手一壶一棍,秉烛读书。

至三鼓,阴风起于窗外,灯焰缩小,有披发女子赤身喷血而进。

汤挥以棍,女惘然曰:"贵人在此,妾误矣。"

仍从窗出。

汤喜鬼已出,将解衣安寝。

忽楼西厢内簌簌有声,视之,则此女从西厢出,手持裙袄艳色衣并梳篦等物,若将膏沐者。

汤愈无恐,且饮且读书。

有顷,女子梳妆毕,着艳衣。

冉冉至前跪诉曰:"妾负奇冤,非公不能为我白者。 妾姓朱,名笔花,杭州柴太守妾也。 正妻妒而狡,知太守爱妾,不敢加害。 值妾产子时,贿收生婆于落胎后将生桐油涂我产宫,溃烂而亡。 妾儿名某,正妻取以为子,至今虽长成,并不知为妾之子。 十年后,君为湖北主考,子当出公门下,公须以妾冤告之。 妾尸犹埋此楼之东墙井边,有八角砖为记,可命其来此改葬生母。"

并指竹箱曰:"此皆妾藏首饰奁具处也。 妾亡时,太守哀痛之至,临去吩咐家人,勿持我箱还家,恐触目心伤故也。 后有来窃取者,妾以阴风喝退之,今此中尚存三百金,可以奉赠。"

汤为惨然,唯唯而已,后一如其言。

楼上怪从此绝,而屋亦转售。

黑苗洞

湖南房县,在万山之中。

西北八百里,皆丛山怪岭,苗洞以千数,无人敢入。

有采樵者误入洞内,迷路不能出,见数黑人浑身生毛,语兜离似鸟,以草结巢,栖于树巅。

见樵人,喜,以藤缚其手足,挂于树梢。

樵者自分死矣。

俄而,一老妪从他巢中来,白发高颡,略似人形,言语犹作楚声,谓樵者曰:"汝何误入此洞耶?我亦房县城中人。 康熙某年年荒,乞食迷入此洞。 诸黑苗初欲食我,后摸我下体,知为女,遂留居巢中为妻。"

指二黑毛人曰:"此我儿也,尚听我说话,我当救汝。"

樵人感谢。

老人妪腾身上树,亲解其缚,袖中出栗枣数枚曰:"为汝疗饥。"

随向二黑毛人耳语良久,语呶呶莫辨,手树枝一条,缚布巾于上曰:"有尔等同类欲害我乡邻者,以此示之,俾知我意。"

二毛人送樵人,行三日许,才得原路归。

路上人皆曰:"此黑苗洞也,迷入者都被其啖,从无归者。"

空中扯辫

芜湖江口巡司衙门弓兵赵信,年三十余,尚未娶妻。

忽一日往野庙中,留连笑语,不肯归家。

人问之,则曰:"吾赘于某氏矣。"

极夸其妻之美、家之富。

次日又往,嬉笑如常。

人与同行,毫无所见,知为鬼所弄,乃嘱其父母苦禁之,闭门而通饮食焉。

赵在房呼曰:"我来我来,勿扯我辫!"

家人在窗眼中密窥之,见其头上辫发直竖空中,似有人提之者,于是防范愈严。

三日后,声响寂然。

开户视之,竟以辫发自缢牀栏杆上。

蓬头鬼

泾县于道士能白日视鬼。

常往城中赵氏家饮酒,密语主人曰:"君家西楼夹墙内有鬼蓬头走出,东窥西探,状如窃贼,必是冤谴有所擒捉,但未知应在府中何人?"主人曰:"何以验之?"道士曰:"我明日早来,看鬼藏何处,即便告君。 君可唤家人一一走过,看鬼作何形状,便见分晓。"

主人以为然。

次日,道士来曰:"鬼在西厅案桌脚下。"

主人召集家丁往来桌前,鬼皆不理;其女六姑娘过,鬼向之大笑。

道士曰:"此其是矣,然且勿通知令爱,虑其惊怖也。"

主人问:"可禳解否?"曰:"此生前孽,无可禳也。"

自后闻抛砖掷瓦之声,月余不绝。

俄而,六姑娘以产亡,家果平静。

借丝绵入殓

芜湖赵明府必恭,宰湖南衡阳,伤寒病剧,气已绝矣。

家人棺殓绵絮无一不周,因其心口尚温,故尔未殓。

赵梦行黄沙中,茫茫然不见天日。

过一小河,天渐开朗,有庙题曰"准提观音庵"。

走入,见老僧趺坐,煮素面甚香,觉腹中饥,向僧乞食。

僧喝曰:"汝何必在此乞食?可作速还家,家中有面等汝!"赵踉跄走出,遇乡邻吴某,拱手谢曰:"蒙君见惠,使我体暖。"

赵不解所云,惊而醒,果闻素面如庵中之香。

盖家人守尸,镇日不饭,故煮面充饥,赵即索食。

家人曰:"老爷病月余,汤水不沾,何能吃面耶?"赵必欲取食,家人无如何,与一瓯,竟饮啖如常,而病亦愈。

心中想吴某谢暖之说,乱梦无征,绝不向家人言及。

后二年,赵眷属还芜,将昔年作殓之绵装箱带归。

适吴某死,当盛夏,无处买绵,其家殓时来借丝绵,乃即与之。

又三年,赵罢官归,偶与家人谈及前事,方知千里之外,两年之前,此绵应归吴用,生魂早来谢矣。

洞庭君留船

凡洞庭湖载货之船,卸货后,每年必有一整齐精洁之船,千夫拉曳不动。

舟人皆知之,曰:"此洞庭君所留也。"

便听其所之,不复装货。

舵工水手,俱往别船生活。

至夜,则神灯炫赫,出入波浪中;清晨,仍归原泊之处。

年年船只轮换当差,从无专累一家者,亦从无撞折损伤者。

缆将军失势

鄱阳湖登舟遇风,常有黑缆如龙扑舟而来,舟必损伤,号"缆将军",年年致祭。

雍正十年,大旱,湖水干处,有朽缆横卧沙上。

农人斲而烧之,涎尽血出。

从此,缆将军不复作祟,而舵工亦不复致祭矣。

吴二姑娘

全椒金棕亭进士,寓扬州马氏玲珑山馆。

孙某,年十七,文学颇佳,相随读书,祖孙隔房而寝。

夜间懵呼声,以为魇也,起视唤之,孙即醒悟。

棕亭还卧己房。

未几又魇,棕亭再往,其孙业已起坐牀上,对棕亭,以两手向上,曰:"请屈一指。"

则一指弯。

曰:"请屈五指。"

则五指弯。

自后或叉手,或拱手,作态万状。

棕亭呵之,泣求还家见母,乃呼轿送归。

病者自取衣冠靴带着之,请祖父母上坐,拜别曰:"儿即登仙去矣。"

举家惶惑,莫知所为。

日午,神气稍定,私拉乃祖耳语曰:"无他,一小狐狸闹我耳。"

语毕,瞀乱如初。

自称:"吴二姑娘与我前世有缘,"或云:"妹子吴三姑娘也来了。 姊妹二人要同嫁我。"

随作淫秽语,令人难闻。

拉棕亭向前,呵气一口,其冷如冰,从鼻管直到丹田,毛发皆噤。

镇江蒋春农中翰赠天师符一张,方欲张挂,而病者遽来抢夺,幸系绫本,爪掐不伤。

棕亭张符向之,又被吹冷气一口,符飞窗外,绫竟碎裂。

棕亭不得已,求祷城隍庙、关帝庙。

数日,忽病者呼:"接驾接驾,伏魔大帝至矣。"

棕亭悚然,率家人齐跪。

病者呼棕亭名骂曰:"金兆燕,汝身为进士,而脱帽露顶,不穿公服迎我,有是理乎!"棕亭叩头谢罪。

少顷,复呼:"接驾,接驾,孔圣人至矣。"

棕亭又叩头迎接。

文、武二圣,相与共语,嚅嚅不可辨,皆在病者口中作山东、山西两处人口脗,如是者自午及申。

举家长跪哀求,不敢起立,腿脚皆肿。

病者厉声曰:"妖魔已斩,封尔孙为上真诸侯,吾当去也!"棕亭叩送毕,进病者粥。

病者向空招手曰:"吃粥!吃粥!"狂言如故。

棕亭大悟,文、武二圣,皆妖冒充。

责病者曰:"我年逾六十,从未受人欺哄,今乃为汝揶揄耶!"病者缩首内向掩口而笑,作得意状,颠狂月余。

有林道士者来,言拜斗可以禳遣。

棕亭于是设坛斋醮,终日诵经。

如是七日,病者神气渐清,乃急为完姻,入赘岳家,妖果不至。

此干隆四十七年三月间事,棕亭先生亲为余言。

石狮求救命

广东潮州府东门外,每行人过,闻唤救命声。

察之,四面无人,声从地下出。

疑是死人更活,持锄掘之。

下土三尺许,有石狮子被蟒围其颈,众大骇,即击杀蟒,而扛石狮于庙中。

土人有所祈祷,灵验异常。

或不敬信,登时降祸。

自此香火大盛。

太守方公闻之,以为妖异,将毁其庙,民众哓哓,几激成变。

太守不得已,诡言迎石狮入城,将别为立庙,众方应允。

舁至演武场,锤碎石狮,投之河中,了无他异。

太守方公名应元,湖南巴陵人。

余按晋元康中,吴郡怀瑶家地下闻吠声,掘之,得二犬。

长老云:"此名犀犬,得者其家富昌。"

事载《异苑》。

旱魃

干隆二十六年,京师大旱。

有健步张贵为某都统递公文至良乡,漏下出城,行至无人处,忽黑风卷起,吹灭其烛,因避雨邮亭。

有女子持灯来,年可十七八,貌殊美,招至其家,饮以茶,为缚其马于柱,愿与同宿。

健步喜出望外,绸缪达旦。

鸡鸣时,女披衣起,留之不可,健步体疲,乃复酣寝。

梦中觉露寒其鼻,草刺其口。

天色微明,方知身卧荒冢间,大惊牵马,马缚在树上,所投文书,已误期限五十刻。

官司行查至本都统,虑有捺搁情弊,都统命佐领严讯,健步具道所以。

都统命访其坟,知为张姓女子,未嫁与人通奸,事发,羞忿自缢,往往魇祟路人。

或曰:"此旱魃也。 猱形披发一足行者,为兽魃;缢死尸僵出迷人者,为鬼魃。 获而焚之,足以致雨。"

乃奏明启棺,果一女僵尸,貌如生,遍体生白毛。

焚之,次日大雨。

蝎怪

佟明府宰芮城,有乡民夏间袒背坐石上,持面一碗,食未毕,忽大呼仆地而绝。

众人视之,背正中有洞,深数寸,黑气泉涌,不知何疾也。

具呈报官,疑为卖面人所毒。

佟公往验,见所坐石旁有罅,黑血流入罅中,其下若有呼嘬声,乃命掘石。

下三尺许,石穴中有蝎,如鹅大,方仰首饮血,尾弯环作金色。

乡民争持犁锄击之,蝎死而尾不损。

以验死者之背,伤痕宛然,乃以蝎尾贮库。

至今犹存。

蛇王

楚地有蛇王者,状类帝江,无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方如肉柜,浑浑而行,所过处草木尽枯;以口作吸吞状,则巨蟒恶蛇尽为舌底之水,而肉柜愈觉膨然大矣。

有常州叶某者,兄弟二人,游巴陵道上,见群蛇如风而趋,若有所避。

已而腥风愈甚,二人怖,避树上。

少顷,见肉柜正方,如猬而无刺,身不甚大,从东方来。

其弟挟矢射之,正中柜面,柜如不知,负矢而行。

射者下树,将近此物之身,欲再射之。

拔其矢,而身已仆矣,良久不起。

乃兄下树视之,尸化为黑水。

洞庭有老渔者曰:"我能擒蛇王。"

众大骇,问之,曰:"作百余个面馒头,用长竿铁叉叉之送当其口。 彼略吸,则去之而易新者,如是数十次。 其初馒头霉烂如泥,已而黑,已而黄,已而微赪。 伺馒头之色白如故,而后众人围而杀之,如豚犬耳,不能噬人。"

众试之,果如其言。

颜渊为先师判狱

杭州张纮秀才,夏月痢死,家贫无棺,从其叔乞助。

叔居海宁,往返五日而纮苏,言至天帝所听谳,已入死案。

既而曰:"诸生也。"

遣一官押至学宫。

请二先师出曰:"是人已有成案,然必得二师决之。"

一师曰:"罪轻而情重,当死。"

一师曰:"虽然,事尚可矜,渠非首谋,姑与减等,五年后改行则已。 其父官岭南,有功德于民,姑押令见渠父。"

命原押官押至岭南名宦祠见其父。

父大呼曰:"非吾子也!"拒而不见。

母夫人从室旁出泣曰:"父不汝子矣!汝当速归改过。 但汝死久,恐尸坏,可归则归,否则仍返帝所,自有处分。 万勿借他人尸也!"遣鬼仆同至家,觇家人肯认否。

及至家,见尸尚横卧未坏,旁有一灯一饭,押者推纮仆尸上,尸遽动,妻子哭而惊视之,鬼仆呼曰:"认矣,可以报主母矣!"遂去。

纮已活,人争问纮隐事,纮不言。

后未五年,纮竟死。

其从兄名纲者,毛西河友也,告西河曰:"大清兵下杭州,潞王北去,其宫眷留匿塘西孟氏家。 吾弟为王某所诱,谋出首取赏,既而悔之,不列名。 后同王某出首者五人,皆暴死。 吾弟死而复苏,然狡性不改,与朱道士争一鹤,乃私窜道士名于海寇案中,竟致之死。 负先师之训,违慈母之教,宜其终不永年也。"

问:"学宫先师姓名,纮曾言何人?"曰:"其一颜渊,其一子服景伯。"

豆腐架箸

四川茂州富户张姓者,老年生一儿,甚爱之。

每出游,必盛为妆饰。

年八岁,出观赛会,竟不返。

遍寻至某溪中,已被杀矣,裸身卧水,衣饰尽剥去。

张鸣于官,凶手不得,刺史叶公身宿城隍庙求梦。

夜梦城隍神开门迎叶,置酒宴之,几上豆腐一碗,架竹箸其上,旁无余物,终席无一言。

叶醒后解之,不得其故。

后捕快见人持金锁入典铺者,获而讯之,赃证悉合。

其人姓符,方知竹架腐上,成一"符"字。

蒋金娥

通州兴仁镇钱氏女,年及笄,适农民顾氏为妇。

病卒,忽苏,呼曰:"此何地?我缘何到此?我乃常熟蒋抚台小姐,小字金娥。"

细述蒋府中事,啼哭不止,拒其夫曰:"尔何人,敢近我?须遣人送我回常熟。"

取镜自照,大恸曰:"此人非我,我非此人!"掷镜不复再照。

钱遣人密访蒋府,果有小姐名金娥,病卒年月相符,遂买舟送至常熟。

蒋府不信,遣家人至舟中看视。

妇乍见,能呼某某名姓。

一时观者如堵。

蒋府恐事涉怪诞,赠路费促令回通。

妇素不识字,病后忽识字,能吟咏,举止娴雅,非复向时村妇样矣。

有何义门先生之侄号权之者,向曾聘蒋府女,未娶女卒。

因事来通,妇往见何,称为姑父。

与谈旧事,一切皆能记忆,遂呼何为义父。

何劝妇仍与原夫为婚,妇不肯,欲为尼,不果。

此事在干隆三十二年。

还我血

刑部狱卒杨七者,与山东偷参囚某相善。

囚因事发,临刑,以人参赂杨,又与三十金,嘱其缝头棺殓。

杨竟负约,又记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遂如法取血,归奉其戚某。

甫抵家,忽以两手自扼其喉大叫:"还我血!还我银!"其父母妻子烧纸钱延僧护救之,卒喉断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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