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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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 卷九 袁枚

木箍颈

庄怡园在关东见猎户有以木板箍其颈者,怪而问之,曰:"我兄弟二人,方驰马出猎,行大野间,忽见一人长三尺许,白须幅巾,揖于马前。 兄问:『何人?』摇头不语,但以口吹其马,马惊不行。 兄怒,抽箭射之。 其人奔窜,兄逐之,久而不返。 我往寻兄,至一树下,兄仆于地,颈长数尺,呼之不醒。 我方惊惶,幅巾人从树中出,又张口吹我。 我觉颈痒难耐,搔之,随手而长,蠕蠕然若变作蛇颈者,急抱颈驰马逃归,始免于死。 然颈已痿废不能振起,故以木板箍之而加铁焉。"

或曰:此三尺许人,乃水木之精游光毕方类也,能呼其名,则不为害。

见《抱朴子》。

掘冢奇报

杭州朱某,以发冢起家,聚其徒六七人,每深夜昏黑,便持锄四出。

嫌所掘者多枯骨,少金银,乃设乩盘,预卜其藏。

一日,岳王降坛曰:"汝发冢取死人财,罪浮于盗贼,再不悛改,吾将斩汝。"

朱大骇,自此歇业。

年余,其党无所归,乃诱其再祷于乩神以试之。

如其言,又一神降曰:"我西湖水仙也。 保俶塔下有石井,井西有富人坟,可掘得千金。"

朱大喜,与其徒持锄往。

遍觅石井不得,正徘徊间,若有耳语者曰:"塔西柳树下非井耶?"视之,已填枯井也。

掘三四尺,得大石椁,长阔异常,与其党六七人共扛之,莫能起。

相传净寺僧有能持飞杵咒者,诵咒百余,棺椁自开,乃共迎僧,许以得财朋分。

僧亦妖匪,闻言踊跃而往。

诵咒百声,石椁豁然开。

中伸一青臂出,长丈许,攫僧入椁,裂而食之,血肉狼藉,骨坠地琤琤有声。

朱与群党惊奔四散。

次日往视井,井不见。

然净寺竟失一僧,皆知为朱唤去。

徒众控官,朱以讼事破家,自缢于狱。

朱尝言所见棺中僵尸不一;有紫僵、白僵、绿僵、毛僵之类。

最奇者在六和塔西边掘坟,有圈门石户,广数丈,中有铁索悬金饰朱棺,斧之,乃犀皮所为,非木也。

中一尸冕旒如王者,白须伟貌,见风悉化为灰。

侍卫甲裳似层层茧纸所为,非丝非绢。

又一陵中朱棺甚大,非绋索所悬,有四铜人如宦官状,跪而以首承棺,双手捧之,土花青绿,不知何代陵寝。

一目五先生

浙中有五奇鬼,四鬼尽瞽,惟一鬼有一眼,群鬼恃以看物,号"一目五先生"。

遇瘟疫之年,五鬼联袂而行,伺人熟睡,以鼻嗅之。

一鬼嗅则其人病,五鬼共嗅则其人死。

四鬼伥伥然斜行踯躅,不敢作主,惟听一目先生之号令。

有钱某宿旅店中,群客皆寐,己独未眠,灯忽缩小,见五鬼排跳而至。

四鬼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善人也,不可。"

又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有福人也,不可。"

又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恶人也,更不可。"

四鬼曰:"然则先生将何餐?"先生指二客曰:"此辈不善不恶、无福无禄,不啖何待?"四鬼即群嗅之,二客鼻声渐微,五鬼腹渐膨亨矣。

梦乞儿煮狗

陈秀才清波,处馆绍兴。

夜间梦游土地庙,庙后有数乞儿,状貌狞恶,拥土炉剥黄狗而烹之。

狗似新受棍伤者,血犹淋漓,陈心恶之。

忽门外有衣冠人来骂曰:"我家狗被汝偷食,我将告官。"

语未毕,群丐起而殴之,衣冠者倒地死,陈惊醒。

越三日,梦青衣皂隶持城隍牌票示之曰:"狗主人被恶丐打死,其鬼已控城隍。 牒内写君作证,故来相招。"

陈视票,果有己名,且有听审日期,觉而恶之,然自念此事与己无干,不过暂往阴司作证,因辞馆归,以二梦语其亲徐某,且托曰:"我死当复生,诚恐阴阳隔路,一时灵魂迷失,乞君购白雄鸡书我姓名,临期到城隍庙招呼,免我迷路。"

徐以为梦幻难凭,笑允之,始终不信也。

至某月某日,陈果无疾而逝。

家人泣报于徐,徐急买白鸡书陈姓名而往,适城隍庙搭台演戏,众人蜂拥,至日仄方能到神座下,大呼招魂。

及归家,六月盛暑,尸已腐矣。

一棺藏十八人

干隆四年,山西蒲州修城,掘河滩土,得一棺,方扁如箱。

启之,中有九槅,一槅藏二人,各长尺许,老幼男妇如生,不知何怪。

真龙图变假龙图

嘉兴宋某,为仙游令,平素峭洁,以"包老"自命。

某村有王监生者,奸佃户之妻,两情相得,嫌其本夫在家,乃贿算命者告其夫以"在家流年不利,必远游他方,才免于难",本夫信之。

告王监生,王遂借本钱,令贸易四川。

三年不归,村人相传:某佃户被王监生谋死矣。

宋素闻此事,欲雪其冤。

一日,过某村,有旋风起于轿前。

迹之,风从井中出。

差人撩井,得男子腐尸,信为某佃,遂拘王监生与佃妻,严刑拷讯。

俱自认谋害本夫,置之于法。

邑人称为"宋龙图",演成戏本,沿村弹唱。

又一年,其夫从四川归。

甫入城,见戏台上演王监生事,就观之,方知己妻业已冤死。

登时大恸,号控于省城。

臬司某为之审理,宋令以故勘平人致死抵罪。

仙游人为之歌曰:"瞎说奸夫害本夫,真龙图变假龙图。 寄言人世司民者,莫恃官清胆气粗。"

莆田冤狱

福建莆田王监生,素豪横,见田邻张妪田五亩,欲取成方,造伪契,贿县令某,断为己有。

张妪无奈何,以田与之,然中心忿然,日骂其门。

王不能堪,买嘱邻人殴杀妪,而召其子视之;即缚之,诬为子杀其母,擒以鸣官。

众证确凿,子不胜毒刑,遂诬伏。

将请王命,登时凌迟矣。

总督苏昌闻而疑之,以为子纵不孝,殴母当在其家,不当在田野间众人属目之地。

且遍体鳞伤,子殴母,必不至此。

乃檄福、泉二知府,会鞫于省中城隍庙。

两知府各有成见,仍照前拟定罪。

其子受绑将出庙门,大呼曰:"城隍!城隍!我一家奇冤极枉,而神全无灵响,何以享人间血食哉?"语毕,庙之西厢突然倾倒。

当事者犹以庙柱素朽,不甚介意。

甫牵出庙,则两泥皂隶忽移而前,以两梃夹叉之,人不能过。

于是观者大噪,两府亦悚然重鞫,始白其子冤,而置王监生于法。

从此,城隍庙之香火亦较盛焉。

水鬼畏嚣字

赵衣吉云:"鬼有气息:水死之鬼羊臊气,岸死之鬼纸灰气。 凡人闻此二气,皆须避之。"

又云:"河水鬼最畏『嚣』字,如人在舟中闻羊臊气,则急写一『嚣』字,可以远害。"

狐仙知科举

钱方伯琦、蔡观察应彪未第时,有友吴某招饮。

其家素奉狐仙。

二人与群客至其家,候至日晚,腹已枵矣,不见酒肴,心以为疑。

少顷,主出,有愧色,曰:"今日饮诸公,肴已全备,忽为狐仙摄去,奈何?"众客疑吴惜费,以狐为推。

蔡公曰:"主人若果治具,必有水浆痕迹,盍往厨房视之?"往验,则余火未熄,盘碗姜豉之物尚在,始知吴非诳言。

众客欲散,独蔡公大呼曰:"果狐仙在此,我有一言奉问:今年乙卯秋闱,我辈皆下场人,如有一个中者,狐仙还我酒肴;如无一人中者,狐仙竟全啖之。 我等亦没兴在此饮酒。"

言毕,出。

未久,主人大笑来曰:"恭喜诸公,酒肴都全还在案矣,今年必有中者。"

于是群客欢饮而罢。

是年,钱公登第,蔡迟一科。

鬼争替身人因得脱

会稽王二,以缝衣为业,手挈女裙衫数件,夜过吼山,见水中跳出二人,倮身黑面,牵之入河。

王不能自主,随行数步。

忽山顶松树间飞下一人,垂眉吐舌,手持大绳,套其腰,曳之上山,与黑面鬼彼此争夺。

黑面鬼曰:"王二是我替身,汝何得夺之?"持绳鬼曰:"王二是成衣师父,汝等河水鬼赤屁股在水中,并无衣服要做,何所用之?不如让我。"

王亦昏迷,听其互拉;然心中略有微明,私念倘遗失女裙衫,则力不能赔,因挂之树上。

适其叔自他路归,月下望见树有红绿女衣,疑而近前视之,三鬼遂散。

王二口耳中全是青泥填塞,扶之归,竟脱于难。

城隍神酗酒

杭州沈丰玉,就幕武康。

适上宪有公文饬捕江洋大盗,盗名沈玉丰,幕中同事袁某,与沈戏,以朱笔倒标"沈丰玉"三字,曰:"现在各处拿你。"

沈怒,夺而焚之。

是夜,沈方就枕,梦鬼役突入,锁至城隍庙中。

城隍神高坐喝曰:"汝杀人大盗,可恶!"呼左右行刑。

沈急辨是杭州秀才,非盗也。

神大怒曰:"阴司向例:凡阳间公文到来,所拿之人,我阴司协同缉拿。 今武康县文书现在,指汝姓名为盗,而汝妄想强赖耶?"沈具道同事袁某恶谑之故,神不听,命加大杖,沈号痛呼冤。

左右鬼卒私谓沈曰:"城隍神与夫人饮酒醉矣,汝只好到别衙门申冤。"

沈望见城隍神面红眼瞇,知已沉醉,不得已,忍痛受杖。

杖毕,令鬼差押往某处收狱。

路经关圣庙,沈高声叫屈。

帝君唤入,面讯原委。

帝君取黄纸朱笔判曰:"看尔吐属,实系秀才,城隍神何得酗酒妄刑?应提参治罪。 袁某久在幕中,以人命为儿戏,宜夺其寿。 某知县失察,亦有应得之罪,念其因公他出,罚俸三月。 沈秀才受阴杖,五脏已伤,势不能复活,可送往山西某家为子,年二十登进士,以偿今世之冤。"

判毕,鬼役惶恐叩头而散。

沈梦醒,觉腹内痛不可忍,呼同事告以故,三日后卒。

袁闻之,急辞馆归,不久吐血而亡。

城隍庙塑像无故自仆。

知县因滥应驿马事,罚俸三月。

地藏王接客

裘南湖者,吾乡沧晓先生之从子也,性狂傲,三中副车不第,发怒,焚黄于伍相国祠,自诉不平。

越三日,病;病三日,死。

魂出杭州清波门,行水草上,沙沙有声。

天淡黄色,不见日光。

前有短红墙,宛然庐舍。

就之,乃老妪数人,拥大锅烹物。

启之,皆小儿头足,曰:"此皆人间堕落僧也,功行未满,偷得人身,故煮之,使在阳世不得长成即夭亡耳。"

裘惊曰:"然则妪是鬼耶!"妪笑曰:"汝自视以为尚是人耶!若人也,何能到此?"裘大哭,妪笑曰:"汝焚黄求死,何哭之为?须知伍相国!吴之忠臣,血食吴越,不管人间禄命事。 今来唤汝者,伍公将汝状转牒地藏王,故王来唤汝。"

裘曰:"地藏王可得见乎?"曰:"汝可自书名纸往西角佛殿投递,见不见未可定。"

指前街曰:"此卖纸帖所也。"

裘往买帖,见街上喧嚷扰扰,如人间唱台戏初散光景。

有冠履者,有科头者,有老者、幼者、男者、女者,亦有生时相识者。

招之,绝不相顾,约略皆亡过之人,心愈悲。

向前,果有纸店,坐一翁,白衫葛巾,以纸付裘。

裘乞笔砚,翁与之。

裘书"儒士裘某拜"。

翁笑曰:"儒字难居,汝当书某科副榜,转不惹地藏王呵责。"

裘不以为然。

睨壁上有诗笺,题"郑鸿撰书",兼挂纸钱甚多。

裘素轻郑,乃谓翁曰:"郑君素无诗名,胡为挂彼诗笺?且此地已在冥间矣,要纸钱何用?"翁曰:"郑虽举人,将来名位必显。 阴司最势利,故吾挂之,以为光荣。 纸钱正是阴间所需,汝当多备,贿地藏王侍卫之人,才肯通报。"

裘又不以为然。

径至西角佛殿,果有牛头夜叉辈,约数百人,胸前绣"勇"字补服,向裘狰狞呵詈。

裘正窘急间,有抚其肩者,葛巾翁也。

曰:"此刻可信我言否?阳间有门包,阴间独无门包乎?我已为汝带来。"

即代裘将数千贯纳之。

"勇"字军人方持帖进。

闻东角门闯然开矣,唤裘入。

跪阶下,高堂峨峨,望不见王,纱窗内有人声曰:"狂生裘某!汝焚牒伍公庙,自称能文,不过作烂八股时文,看高头讲章,全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事业学问,而自以为能文,何无耻之甚也!帖上自称『儒士』,汝现有祖母年八十余,受冻忍饥,致盲其目,不孝已甚,儒当若是耶!"裘曰:"时文之外,别有学问某实不知。 若祖母受苦,实某妻不贤,非某之罪。"

王曰:"夫为妻纲,人间一切妇人罪过,阴司判者总先坐夫男,然后再罪妇人。 汝既为儒士,如何卸责于妻?汝三中副车,以汝祖父阴德荫庇,并非仗汝之文才也。"

言未毕,忽闻殿外有鸣锣呵殿声甚远,内亦撞钟伐鼓应之。

一"勇"字军人虎皮冠者报"朱大人到。"

王下阁出迎。

裘踉跄下殿,伏东厢窃视,乃刑部郎中朱履忠,亦裘戚也。

裘愈不平,骂曰:"果然阴间势利!我虽读烂时文,毕竟是副榜;朱乃入粟得官,亦不过郎中,何至地藏王亲出迎接哉!""勇"字军人大怒,以杖击其口,一痛而苏。

见妻女环哭于前,方知死已二日,因胸中余气未绝,故不入殓。

此后南湖自知命薄,不复下场,又三年卒。

治鬼二妙

娄真人劝人遇鬼勿惧,总以气吹之,以无形敌无形。

鬼最畏气,转胜刀棍也。

张岂石先生云:"见鬼勿惧,但与之斗,斗胜固佳,斗败,我不过同他一样。"

狐读时文

四川临邛县李生,年少家贫。

偶闲坐,一老叟至,揖而言曰:"小女与君有缘,知君未娶,愿偕秦晋之婚。"

李曰:"我贫,无以为娶。"

叟曰:"郎但许我,娶妻之费,郎勿忧。"

生方疑且惊,俄而香车拥一美人至,年十七八,妆奁甚华,几案楎柂之物,无不携来。

叟具花烛,呼婿及女行交拜撒帐之礼,曰:"婚事毕,吾去矣。"

生挽女解衣就牀,女不可,曰:"我家无白衣女婿。 须汝得科名,吾才与汝成婚。"

生曰:"考期尚远,卿何能待?"曰:"非也。 只须看君所作文章,可以决科,便可成婚,不必俟异日。"

李大喜,尽出其平时所作四书文付女。

女翻视良久曰:"郎君平日读袁太史稿乎?"曰:"然。"

女曰:"袁太史文雄奇,原利科名,宜读。 然其人天分高,非郎所能学也。"

因取笔为改数句曰:"如我所作,像太史乎?"曰:"然。"

曰:"汝此后为文,先向我问作意,再落笔,勿草草也。"

李从此文思日进,壬午举于乡。

此女在其家,事姑孝,理家务当,至今犹存,人亦忘其为狐矣。

此事临邛知州杨潮观为予言。

何翁倾家

通州何翁,生三子,皆庸俗。

长子尤陋。

娶妇王氏美,内薄其夫,郁郁不得志死。

死后鬼常凭次妇史氏为厉,何翁苦之,具牒城隍庙。

越数日,忽换一鬼凭次妇言曰:"请亲翁答语。"

何错愕,问:"为谁?"曰:"我史某,尔次妇之父也。 死后为郡神掌案吏,不复留心家事。 昨见翁牒,方知我女为王氏鬼所苦。 我恳本官,已将王氏发配云南,嗣后可无患。 惟是我女适翁家时,我已去世,家业萧条,愧无妆奁,至今耿耿。 兹在冥司积白金五百两,当送女室。 翁可于本月十六日子时备香烛果帛,同次子祭厨房之西南隅,焚帛锄土即得矣。"

并戒:"是夕备素筵一席,我将邀二三同辈来庆翁也。"

翁如其言,及期锄土,竟得空坛,父子怏怏。

至夕,鬼又凭妇曰:"翁运可谓蹇矣!我多年蓄积,一旦为犬子夺去,奈何?"先是,何翁有姊适徐氏,生一儿,名犬子。

姊夫及姊亡,犬子零丁,挈千金依舅氏,舅待之薄。

未几,犬子亦亡,其资竟为何有。

犬子怨之,故先期来夺取五百金,盖鬼事鬼知也。

越半载,次妇归宁,暮回家进门,忽倒地大哭,极口骂何翁不绝,举家惊。

听其言,乃王氏自配所逃回。

方谋舁入内室,而三媳房中婢奔出告曰:"三娘子在房晚妆,忽将妆台打碎,拍桌大呼,势甚凶猛,不解何故?"何翁夫妇入视,则又有鬼凭焉,乃王氏之解差鬼,骂曰:"何老奴才,太没良心!自家儿媳,全不顾恤,忍心控害,押赴远方。 且倚仗尔亲翁史某作掌案吏势,叫我走此万里苦差,分文不给,如何得至云南?今王氏感我一路恩情,将身配我。 我与伊回不得家乡,进不得衙门,只好借尔家做洞房花烛。 快温酒来,与我解寒!"何氏次、三两媳本对房居,此后王凭次妇,则差凭三媳;王凭三媳,则差凭次妇,终日不安。

翁奔告神庙,神不复灵。

翁大费资财,遍求方士,如此者二年。

江西道士兰方九,应招而来。

先作符十数张,遍贴其宅之前后门。

再入室仗剑步罡。

两妇先于房作笑骂状,次作惊窜状,后作哀恳状。

忽屋角响声如雷,两妇伏地。

兰持小瓶曰:"鬼入!鬼入!"旋封其口,而两妇醒。

兰命起王氏墓,斧其棺,面目如生,尸僵出血,乃焚灰与小瓶合埋,用石镇之,其祟永绝。

而何翁从此倾家。

江轶林

江轶林,通州士人也,世居通之吕泗场,娶妻彭氏,情好甚笃。

彭归江三年,轶林甫弱冠,未游庠。

一夕,夫妇同梦轶林于其年某月日游庠,彭氏即于是日亡。

学使临通州,吕泗场距通州百里,轶林以梦故,疑不欲往。

彭促之曰:"功名事重,梦不足凭。"

轶林强行。

及试,果获售,案出,即梦中月日也。

轶林大不怿。

越二日,果闻彭讣。

试毕急回家,彭死已二七矣。

通俗:人死二七,夜设死者衣衾于柩侧,举家躲避,言魂来赴尸,名曰:"回煞"。

轶林痛彭之死,即于回煞夜舁牀柩旁,潜处其中,以冀一遇。

守至三更,闻屋角微响,彭自房檐冉冉下,步至柩前,向灯稽首,灯即灭。

灭后,室中自明如昼。

轶林惟恐惊彭,不敢声。

彭自灵前循柩走至牀,揭帐低声呼曰:"郎君归未?"轶林跃出,抱持大哭。

哭罢,各诉离情,解衣就寝,欢好无异生前。

软林从容问曰:"闻说人死有鬼卒拘束,回煞有煞神与偕,尔何得独返?"彭曰:"煞神即管束之鬼卒也,有罪则羁绁而从。 冥司念妾无罪,且与君前缘未断,故纵令独回。"

轶林曰:"尔无罪,何故早死?"曰:"修短数也,不论有罪无罪。"

轶林曰:"卿与我前缘未断,今此之来,莫非将尽于此夕乎?"答曰:"尚早。 前缘了后,犹有后缘。"

言未毕,闻户外风起,彭大惧,以手持轶林曰:"紧抱我!护持我!凡作鬼最怕风,风倘着体,即来去不能自主,一失足被他吹到远处去矣。"

鸡鸣言别,轶林依依不舍。

彭曰:"无庸,夜当再会。"

言讫而去。

由此每夜必来。

来,检阅生时奁物,为轶林补缀衣服。

两月余,忽欷歔泣曰:"前缘了矣!此后当别十七年,始与君续后缘。"

言讫去。

轶林美少年,家丰于财,里中愿续婚者众,轶林概不允。

待至十七年,以彭氏貌物色求婚,历通、泰、仪、扬、俱不得,仍归吕泗。

吕泗故边海,有海舶自山东回者,载老翁夫妇来,言"本士族,止生一女,依叔为活。 其叔欲以其女结婚豪族,翁颇不愿,故来避地。 女亦欲嫁一江南人"。

人为翁言轶林,翁甚欲之;言诸轶林,轶林必欲一见其女乃可。

翁许之,见则宛然一彭也。

问其年,曰:"十七矣。"

其生时月日,即彭死之两月后也。

轶林欣然订娶,欢好倍常。

性情喜好,彷佛彭之生前。

或叩以前生事,笑而不言。

轶林字曰"蓬莱仙子",隐喻彭仙再来也。

子曰彭儿,女曰彭媳,欢聚者十七载,夫妇得疾先后卒。

裹足作俑之报

杭州陆梯霞先生,德行粹然,终身不二色。

人或以戏旦、妓女劝酒,先生无喜无愠,随意应酬。

有犯小罪求关说者,先生唯唯。

当事者重先生,所言无不听。

或訾先生自贬风骨,先生笑曰:"见米饭落地,拾置几上心才安,何必定自家吃耶?凡人有心立风骨,便是私心。 吾尝奉教于汤潜庵中丞矣。 中丞抚苏时,苏州多娼妓,中丞但有劝戒,从无禁捉。 语属吏曰:『世间之有娼优,犹世间之有僧尼也。 僧尼欺人以求食,娼妓媚人以求食,皆非先王法。 然而欧公《本论》一篇既不能行,则饥寒怨旷之民作何安置?今之虐娼优者,犹北魏之灭沙门毁佛像也,徒为胥吏生财。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吾不为也。 』"

一日者,先生梦皂隶持帖相请,上书"年家眷弟杨继盛拜"。

先生笑曰:"吾正想见椒山公。"

遂行至一所,宫殿巍然;椒山公乌纱红袍,下阶迎曰:"继盛蒙玉帝旨,任满将升,此坐需公。"

先生辞曰:"我在世间不屑为阳官,故隐居不仕,今安能为阴间官乎?"椒山笑曰:"先生真高人,薄城隍而不为!"语未毕,有判官向椒山耳语。

椒山曰:"此案难判,须奏玉帝再定。"

先生问:"何案?"曰:"南唐李后主裹足案也。 后主前世本嵩山净明和尚,转身为江南国主。 宫中行乐,以帛裹其妃窈娘足为新月之形,不过一时偶戏。 不料相沿成风,世上争为弓鞋小脚,将父母遗体矫揉穿凿,以致量大校小,婆怒其媳,夫憎其妇,男女相贻,恣为淫亵。 不但小女儿受无量苦,且有妇人为此事悬梁服卤者。 上帝恶后主作俑,故令其生前受宋太宗牵机药之毒,足欲前,头欲后,比女子缠足更苦,苦尽方薨。 近已七百年,忏悔满,将还嵩山修道矣。 不料又有数十万无足妇人奔走天门喊冤,云:『张献忠破四川时,截我等足堆为一山,以足之至小者为山尖,虽我等劫运该死,然何以出乖露丑一至于此!岂非李王裹足作俑之罪?求上帝严罚李王,我辈目才瞑。 』上帝恻然,传谕四海都城隍议罪。 文到我处,我判:『孽由献忠,李后主不能预知,难引重典。 请罚李王在冥中织屦一百万,偿诸无足妇人,数满才许还嵩山。 』奏草虽定,尚未与诸城隍会稿,先生以为何如?"先生曰:"习俗难医,愚民有焚其父母尸以为孝者,便有痛其女子之足以为慈者,事同一例也。"

椒山公大笑。

先生辞出,醒竟安然。

嗣后,椒山公不复来请,寿八十余,卒。

常笑谓夫人曰:"毋为吾女儿裹足,恐害李后主在阴司又多织一双屦也。"

判官答问

谢鹏飞,以仁和廪生为阴间判官,昼如平人,夜则赴冥司勾当公事。

友朋多托查寿数,不肯。

人疑其惧泄天机,曰:"非也。 阳间有司衙门惟犯罪涉讼者才有文簿可查,否则百姓林林总总,谁有工夫为造保甲册?官府听其自来自去耳,阴间亦然。 君辈不涉讼,不犯冥拘,气数来则生,气数尽则死,我实无册可查。"

问:"瘟疫死者可查乎?"曰:"此阳九百六、阴阳小劫应死者,如府县考试,有点名簿,恰可以查。 然皆庸庸小民,方入此册;若有来历之人,便不在小劫数中来去,犹之阳间有官荫者,不考童生也。"

问:"疫外尚有大劫数乎?"曰:"水火刀兵是大劫数,此则贵显者难逃矣。"

问:"冥司神孰尊?"曰:"既曰冥司,何尊之有?尊者,上界仙官耳。 若城隍、土地之职,如人间府县俗吏,风尘奔走甚劳苦,贤者不屑为。 昔白石仙人终朝煮白石,不肯上天,人问故,曰:『玉宇清严,符箓麻起,仙官司事者甚劳苦,故愿逍遥于山巅水涯,永为散仙。 』亦此意也。"

蒋太史

蒋太史士铨官中书时,居京师贾家胡衕。

十一月十五日,儿子病,与其妻张夫人在一室中分牀卧,梦隶人持帖来请,不觉身随之行。

至一神庙,入门小憩。

见门内所塑泥马,手抚之,马竟动,扬其鬣。

隶扶蒋骑上,腾空而行,下视田亩,如棋盘纵横。

俄而,雨蒙蒙然,心忧湿衣,仰见红油伞,有一隶擎而覆之。

未几,马落一大殿阶下,宏敞如王者居。

殿外二井,左扁曰:"天堂",右扁曰"地狱"。

蒋望天堂上轩轩大明,地狱则黑深不可测。

所随隶亦不复见。

殿旁小屋有老妪拥镬炊火,问:"何所煮?"曰:"煮恶人。"

开锅盖视之,果皆人头。

地狱井边有人,衣蓝缕,自往投入。

妪曰:"此王爷将囚寄狱也。"

蒋问:"此非人间乎?"曰:"何必问!见此光景,亦可知矣。"

蒋问:"我欲一见王爷可乎?"曰:"王请君来,自然接见,何必性急?君欲先窥之亦可。"

因取一高足几登蒋。

蒋从殿隙窥王:王年三十余,清瘦微须,冕旒盛服,执笏北向。

妪曰:"此上玉帝表也。"

王焚香俯伏叩首毕,随闻正门豁然开,召蒋入。

蒋趋进,见王服饰尽变:着本朝衣冠,白布缠头,以两束布从两耳拖下,若《三礼图》所画古人冕服状。

坐定曰:"冥司事繁,我任满当去,此坐乞公见代。"

音似常州武进人。

蒋曰:"我母老子幼,事未了,不能来。"

王有愠色,曰:"公有才子之名,何不达乃尔!令堂太夫人自有太夫人之寿命,与公何干?尊郎君自有尊郎君之寿命,与公何干?世上事要了就了,要不了便不了。 我已将公姓名奏明上帝,无可挽回。"

言毕,自掀其椅,背蒋坐,若不屑相昵者。

蒋亦怒发,取其几上木界尺拍几厉声曰:"不近人情,何动蛮也!"大喝而醒,觉一灯荧然,身在牀上,四肢如冰,汗涔涔透重衾矣。

喘息良久,始能起坐,呼夫人告之。

夫人大哭。

蒋曰:"且住,恐惊太夫人。"

因凴几坐,夫人伺焉。

漏下四鼓,沉沉睡去,不觉又到冥间。

殿宇恰非前处,殿下设五座位,案积如山,四座有人,专空第五座。

一吏指告曰:"此公座也。"

蒋随行至第三座视之,本房老师冯静山先生也,急前拱揖。

冯披羊皮袍,卸眼镜欣然曰:"足下来,好,好。 此间簿书忙极,非足下助我不可。"

蒋曰:"老师亦为此言乎?门生母老子幼,他人不知,老师深知,如何能来?"冯惨然曰:"听足下言,触起我生前心事矣。 我虽无父母,而妻少子幼,亦非可来之人。 现在阳间妻子,不知作何光景?"言且泣涕如雨下。

少顷,取巾拭泪曰:"事已如此,不必多言。 保奏汝者,常州老刘也,本属可笑,汝速归料理身后事。 今日已十五,到二十日是汝上任日也。"

拱手作别而醒,窗外鸡已鸣,太夫人亦已闻知,抱持哭矣。

蒋素与藩司王公兴吾交好,乃往诀别,且托以身后。

王一见惊曰:"汝满面涂锅煤,昨日大病耶?何鬼气之袭人也?"蒋告以梦。

王曰:"勿怖,惟礼斗诵《大悲咒》可以禳之。 汝归家如我言,或可免也。"

蒋太夫人平时奉斗颇虔,乃重建坛,合家持斋祈祷,兼诵咒语。

至期,是冬至节日,诸亲友来贺,环而守之。

至三更,蒋见空中飞下轿一乘,旗数竿,舆夫数人,若来迎者,乃诵《大悲咒》逼之。

渐近渐薄,若烟气之消释焉。

逾三年,始中进士,入翰林。

李敏达公扶乩

李敏达公卫,未遇时,遇乩仙,自称零阳子,为判终身云:"气概文饶似,勋名卫国同。 欣然还一笑,掷笔在秋红。"

旁小注曰:"秋红,草名。"

当其时,无人解者。

后公为保定总督,颏总河朱藻而薨。

后人方悟:朱者,红也;藻者,草也。

吕道人驱龙

河南归德府吕道人,年百余岁,鼻息雷鸣。

或十余日不食,或一日食鸡子五百,吹气人身,如火炙痛。

或戏以生饼覆其背,须臾焦熟可食矣。

冬夏一布袄,日行三百里。

雍正间,王朝恩为北总河,筑张家口石坝不成,糜帑数万,忧懑不食。

适吕至曰:"此下有毒龙为祟。"

王问:"汝能驱之否?"曰:"此龙修炼二千年,魄力甚大。 梁武帝筑浮山堰崩,伤生灵数万,此龙孽也。 公欲坝成,须贫道亲下河与斗,庶几逐龙去而坝可成。 然贫道福命薄,虑为所伤,必须仗圣天子威灵、大人福力护持之。"

曰:"若何而可?"曰:"请王命牌,油纸裹缚贫道背上。 用河道总督印钤封,大人手书姓名加封之,乃可。"

如其言,道士遂仗剑入水。

顷刻黑风起,雷电大作,波浪掀天。

至明日夜半,道士来署,提血剑,腥涎满身,背伛偻,曰:"贫道胁骨为龙尾击断矣。 然贫道亦斩龙一臂,臂坠水,仅留一爪献公。 龙受伤奔东海去,明日坝可成也。"

王大喜,呼酒劳之,欲延蒙古医为之接骨。

曰:"不必。 贫道运真气养之,半年后可平复也。"

次日,王公上工下扫,石坝果成。

所藏龙爪,大如水牛角,嗅作龙诞香,悬之,蚊蝇远避。

吕自言与李自成交好,曾为系草鞋带。

又与贾士芳同受业于王先生某。

先生常言:"汝愿,故道可成;贾好利,又自作聪明,必不善终,然亦须名动天子。"

嵇文敏公为总河入都陛见,家人不得家信,问吕,吕曰:"汝家大人,已被大木撑入眼矣。"

举家惊,恐有目疾。

已而授东阁大学士,方知"目"旁"木"乃"相"字耳。

干隆四年,吕入都,诸王公延之治疾,脱手愈。

徐文穆公第六子虚阳不闭,吕一见曰:"公子面上血不华色,不过梦遗耳。"

今闭目卧地袒胸,手一铁针,长尺余,直刺其心,拔之,血随针出,如一条红丝。

取口唾拭其创处,旁人骇绝,而公子不知,是夕病痊。

王太守孟亭患腰痛,求道人。

道人曰:"俟天晴日来治。"

至期,手撮日光揉之,热透五脏而愈。

问导引之术,不肯言,乃引其僮私问之。

曰:"无他异也,每早至旷野,红日始出,见道人向日作虎跳状,手招日光纳口中,且吸且咽,如是者再。"

盘古以前天

相传阴沉木为开辟以前之树,沉沙浪中,过天地翻覆劫数,重出世上,以故再入土中,万年不坏。

其色深绿,纹如织锦。

置一片于地,百步以外,蝇蚋不飞。

康熙三十年,天台山崩,沙中涌出一棺,形制诡异:头尖而尾阔,高六尺余。

识者曰:"此阴沉木棺也,必有异。"

启其前和,中有人,眉目口鼻与木同色,臂腿与木同纹理,恰不腐坏。

忽开眼仰视空中,问曰:"此青青者何物耶?"众曰:"天也。"

惊曰:"我当初在世时,天不若是高也。"

语毕,目仍瞑。

人争扶起之,合邑男女群来看盘古以前人。

忽然风起,变为石人。

棺为邑宰某所得,转献制府。

予疑此人是前古天地将混沌时人也。

纬书云:"万年之后,天可倚杵。"

此人言天不若今之高,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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