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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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全文

逍遥游第一北冥有鱼,其名为鯤。

鯤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將徙於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

《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图南。

蜩与学鳩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適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粮;適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已。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鯤。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適南冥也。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

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

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

而我犹代子,吾將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

吾將为宾乎?鷦鷯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夹。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

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蘄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是其尘垢秕糠,將犹陶铸尧舜者也。

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適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银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

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

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擤軔陲为事。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

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擤軔陲,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

越有难,吴王使之將,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擤軔陲,则所用之异也。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

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眾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机辟,死于罔罟。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

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寢臥其下。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齐物论第二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嘘,盈焉似丧其耦。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机者,非昔之隱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籟而未闻地籟,汝闻地籟而未闻天籟夫!」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而独不闻之贮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逃,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滈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眾窍为虚。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则眾窍是已,人籟则比竹是已。

敢问天籟。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縵者,窖者,密者。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若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之復阳也。

喜怒哀乐,虑嘆变慹,姚佚启態;乐出虚,蒸出菌。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吱。

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是以无有为有。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柰何哉!夫言非吹也。

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齠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隱而有真偽?言恶乎隱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荣华。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说也。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恶乎然?然於然。

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凡物无成与毁,復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几矣。

因是已。

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

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悦。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之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適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適有乎!无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爭,此之谓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內,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论而不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曰:何也?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

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芩,大勇不忮。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释然。

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

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嚙缺问於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

庸詎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寢则腰疾偏死,(南)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1234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告,麋鹿食荐,鴟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1234趚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

毛嬙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兮乱,吾恶能知其辩。

舑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歃炙。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

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征,以隶相尊。

眾人役役,圣人愚偷,参万岁而一成纯。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

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鎏銠,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

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拽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

养生主第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隨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

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

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

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

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蘄畜乎樊中。

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

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

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

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適来,夫子时也;適去,夫子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人间世第四顏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曰:「將之卫。

」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

」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

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爭。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爭之器也。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爭,未达人心。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

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茍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詻,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

而目將荧之,而色將平之,口將营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

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紂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

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顏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將执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然则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內直者,与天为徒。

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

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

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

其言虽教,謫之实也。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

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

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

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顏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將语女!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

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听止於耳,心止於符。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

唯道集虚。

虚者,心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则几矣。

绝跡易,无行地难。

为人使易以偽,为天使难以偽。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瞻彼闋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叶公子高將使於齐,问於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將甚敬而不急。

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

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

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內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

是两也。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適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

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復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

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

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鬭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

凡事亦然。

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將毕也必巨。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

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於是并生心厉。

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

茍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

此其难者。

顏闔將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

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杀。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

其知適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

若然者,吾柰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虽然,之二者有患。

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形就而入,且为顛为灭,为崩为蹶。

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达之,入於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

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適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匠石之齐,至於曲辕,见櫟社树。

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輟。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隨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

先生不肯观,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槨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

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

」匠石归,櫟社见梦。

曰:[汝將恶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苽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

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於世俗者也。

物莫不若是。

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

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詬厉也。

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眾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槨;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

──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隱於脐,肩高於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挫鍼治綫,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

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於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鍾与十束薪。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以终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迟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德充符第五鲁有兀者王駘,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常季问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

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

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

丘將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將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

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將不与之遗。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

物何为聚之哉?」仲尼曰:「人莫鉴於流水而鉴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受命於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尧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军。

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

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於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

」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爭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眾;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知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

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

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

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

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

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復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蘄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駘它。

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寧为夫子之妾」者,十数而未止也。

未尝闻有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

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

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

国无宰,寡人传国焉。

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

寡人丑乎,卒授之国。

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

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

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尝使於楚矣,適见豚子食於其死母,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

不见己焉尔,不见类焉尔。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屨,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

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

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

其可以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荡也。

德者,成和之修也。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

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

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瓮甖大癭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

既受食於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有人之形,而群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眇乎小哉,所以属於人也;謷也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

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內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內伤其身。

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大宗师第六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虽然,有患。

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庸詎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

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真人之息以踵,眾之之息以喉。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时天,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坚而不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闲也,人乎忘其言也。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

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

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於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於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其为物,无不將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攖寧。

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謳,於謳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

曰:「伟哉!夫造物者將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僂发背,上有五管,颐隱於齐,肩高於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濔其心,间而无事,跰1234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环而泣之。

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將奚以汝为?將奚以汝適?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子於父母,东西南北,唯命之从。

阴阳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焉,乃所以善吾死也。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鏌鋣」,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

曰:「孰能相与於无相与,相为於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

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

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

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顏色不变,无以命之。

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

外內不相及。

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

彼方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肒123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於异物,托於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埃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

彼又恶能憒憒然为世俗之礼,以观眾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

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

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顏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

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

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於知矣。

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恶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於渊。

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適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軹?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於其藩。

」许由曰:「不然。

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大略:吾师乎!吾师乎!1234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眾形而不为巧。

此所游已!」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復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復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顏回曰:「墮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

化则无常也。

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应帝王第七啮缺问於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

泰氏,其臥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天根游於殷阳,至蓼水之上,適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將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壙垠之野。

汝又何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復问。

无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气於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於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

执斄之狗来藉。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蹵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擧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於无有者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

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

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駢拇第八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駢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义之行,而多方於聪明之用也。

是故駢於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

多於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

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

駢於辩者,累丸结绳窜句,游心於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

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地之至正也。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故合者不为駢,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

是故鳧脛虽短,续之则忧;鹤脛虽长,断之则悲。

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駢於拇者,决之则泣;枝於手者,龁之则啼。

二者,或有余於数,或不足於数,其於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

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

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

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

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

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义。

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

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於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

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

二人者,事业不同,其於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

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

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於五味者,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马蹄第九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

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寢,无所用之。

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羈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

」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中绳。

」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绳墨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顛顛。

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羈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

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

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鷙曼、诡衔、窃轡\。

故马之知而態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归於利,不可止也。

此亦圣人之过也。

胠篋第十將为胠篋、探囊、发匱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

然而巨盗至,则负匱、揭篋、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

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閭、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

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其圣知之法而盗之。

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世世有齐国。

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於戮。

故跖之徒问於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

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璽而信之,则并与符璽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鉤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於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璽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鉞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

殫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鑠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鉤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驪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贏粮而趣之,则內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

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於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於水矣;削格、罗络、罝罘之知多,则兽乱於泽矣;知诈、渐毒、頡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於辩矣。

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於好知。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墮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

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

啍啍已乱天下矣!

在宥第十一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

在之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

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

夫不恬不愉,非德也。

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於阳;大怒邪?毗於阴。

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乔詰、卓鷙,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

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於色也;说聪邪,是淫於声也;说仁邪,是乱於德也;说义邪,是悖於理也;说礼邪,是相於技也;说乐邪,是相於淫也;说圣邪,是相於艺也;说知邪,是相於疵也。

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

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

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蒞天下,莫若无为。

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故君子茍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隨;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

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攖人心。

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劌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

僨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攖人之心,尧舜於是乎股无胈,脛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

然犹有不胜也。

尧於是放欢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胜天下也。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

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

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

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於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

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攖人心。

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巖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

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矫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

闻广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见之。

曰:「我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至道之精。

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

为之柰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

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

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復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臥,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吾闻夫子达於至道,敢问治身柰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將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

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长生。

慎女內,闭女外,多知为败。

我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於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

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壮。

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

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

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

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緡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云將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適遭鸿蒙。

鸿蒙方將拊脾雀跃而游。

云將见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輟,对云將曰:「游!」云將曰:「朕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將曰:「吁!」云將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

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

为之柰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將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適遭鸿蒙。

云將大喜,行趋而进曰:「而忘朕邪?而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於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朕又何知?」云將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则民之放也。

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昆虫。

意!治人之过也!」云將曰:「然则吾柰何?」鸿蒙曰:「意,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將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

墮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

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復其根。

各復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

若彼知之,乃是离之。

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云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

」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於己也。

同於己而欲之,异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为心也。

夫以出乎眾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闻,不如眾技眾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

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

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

独有之人,是之谓至矣。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声之於响。

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

处乎无响,行乎无方。

挈汝適復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

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

故圣人,观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谋\,会於仁而不恃,薄於义而不积,应於礼而不讳,接於事而不辞,齐於法而不乱,恃於民而不轻,因於物而不去。

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

不明於天者,不纯於德;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

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天地第十二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眾,其主君也。

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

故通於天者,道也;顺於地者,德也;行於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

技兼於事,事兼於义,义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

〈记〉曰:「通於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於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君子明於此十者,则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

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

金石不得,无以鸣。

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

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

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

此之谓王德之人。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

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

乃使罔象,罔象得之。

黄帝曰:「异哉!罔象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

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

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眾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

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眾父,而不可以为眾父父。

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

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

」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

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

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

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鶉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於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

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隨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

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

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

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闔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

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

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夫子问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

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

」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

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

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眾,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

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

此又非其所以也。

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

忘己之人,是之谓入於天。

將閭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

」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

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軼,则必不胜任矣。

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將往投跡者眾。

」蒋閭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

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於楚,反於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將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

子贡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柰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机心存於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擬圣,於于以盖眾,独弦哀歌以卖名声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气,墮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

今徒不然。

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

神全者,圣人之道也。

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儻然不受。

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於鲁,以告孔子。

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

夫明白入素,无为復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將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將东之大壑,適遇苑风於东海之滨。

苑风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

」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將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於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颐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善恶。

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

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

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復情,此之谓混冥。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於武王之师。

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禿而施髢,病而求医。

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是故行而无跡,事而无传。

」孝子不諛其亲,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

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

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諂諛之人也。

然则俗故严於亲而尊於君邪?谓己諂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諛人,则怫然作色。

而终身諂人也,终身諛人也,合譬饰辞聚眾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

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諂諛;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眾人,愚之至也。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

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

不亦悲乎!大声不入於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

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

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

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

比牺尊於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於失性,一也。

桀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

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

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鳩鸮之在於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修绅,以约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天道第十三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內服。

明於天、通於圣、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鐃心者,故静也。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

水静犹明,而况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

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

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

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

明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

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爭美。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地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齏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眾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魄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服物。

」言以虚静推於天地,通於万物,此之谓天乐。

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

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

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

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內,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

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

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

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详在於臣。

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

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

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

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

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

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

」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也,九变而赏罚可言也。

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

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

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於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

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土寧,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於周室。

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

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於是翻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

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

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將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愷,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

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

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

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士成綺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今观夫子,非圣人也。

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於前,而积敛无崖。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綺明日復见,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

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

茍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

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綺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於泰,凡以为不信。

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终,於小不遗,故万物备。

广广乎其无所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

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累。

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

极物之真,能守其本。

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

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

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隨。

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

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

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於堂上。

轮扁斫轮於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

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

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应於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於其间。

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

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天运\第十四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东一西,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

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於庄子。

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

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

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

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於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显,名誉并焉。

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於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於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復闻之怠,卒闻之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

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

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

其声挥绰,其名高明。

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於有穷,流之於无止。

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虚之道,倚於槁梧而吟。

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

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於无方,居於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

世疑之,稽於圣人。

圣也者,达於情而遂於命者也。

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

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

」汝欲听之而无接焉,故惑也。

乐也者,始於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於卫。

顏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顏渊曰:「何也?」师金曰:「夫芻狗之未陈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將之。

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绣,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瞇焉。

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

故伐树於宋,削跡於卫,穷於商周,是非其梦邪?围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瞇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

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陆,则没世不行寻常。

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蘄行周於鲁,是犹推舟於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

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

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

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

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顰其里。

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

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

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於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由中出者,不受於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於中,圣人不隱。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覯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义,以游逍遥之虚,食於茍简之田,立於不贷之圃。

逍遥,无为也;茍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

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

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怨恩取与諫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

故曰:正者,正也。

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

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

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

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

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

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

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將何归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

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

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

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

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

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

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时之施。

其知憯於蠆蝎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无所鉤用。

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跡也,岂其所以跡哉!今子之言,犹跡也。

夫跡,履之所出,而跡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化;虫,雄鸣於上风,雌应於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而化。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茍得於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见曰:「丘得之矣。

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

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

丘得之矣!」

刻意第十五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誹,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

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

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

就藪泽,处闲旷,钓鱼闲处,为无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眾美从之。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

故曰,圣人休焉。

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

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

去知与故,循天之理。

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不思虑,不豫谋\。

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

其寢不梦,其觉无忧。

其神纯粹,其魂不罢。

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德之过;好恶者,德之失。

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於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于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伦。

野语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

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缮性第十六缮性於俗,学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

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

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道,理也。

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而行实,信也;体乎情而制文,礼也;顺乎容而饰节,乐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

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

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

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於心。

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

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

隱,故不自隱。

古之所谓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

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跡;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寧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

故曰:正己而已矣。

乐全,谓之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

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

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来,寄者也。

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

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

今寄去则不乐。

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

故曰:丧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秋水第十七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顺流而东行,至於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於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於海者,拘於虚也;夏虫不可以语於冰者,篤於时也;曲士不可以语於道者,束於教也。

今尔出於崖涘,观於大海,乃知尔丑,尔將可与语大理矣。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此其过江河之长,不可为量数。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气於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

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於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是故大知观於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

」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

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

此势之有也。

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爭,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眾,不贱佞諂;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

」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噲让而绝;汤武爭而王,白公爭而灭。

由此观之,爭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

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

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

帝王殊禪,三代殊继。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

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

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

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

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

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於理,达於理者必明於权,明於权者不以物害己。

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

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祸福,谨於去就,莫之能害也。

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

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

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

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蹴我亦胜我。

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胜为大胜也。

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於匡,卫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

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

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紂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適然。

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將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

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於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眾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

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

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隱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鱉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

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

於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

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於是埳井之蛙闻之,適適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於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

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適一时之利者,是非怨井之蛙与?彼且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於不测;无东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

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於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此龟者,寧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寧其生而曳尾於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

」於是惠子恐,搜於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於是鴟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於濠梁之上。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

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乐第十八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

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

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

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

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

故曰:「忠諫不听,蹲循勿爭。

」故夫子胥爭之,以残其形,不爭,名亦不成。

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

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

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

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

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寧,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

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

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

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之。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於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

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

死生为昼夜。

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庄子之楚,见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將子有亡国之事,斧鉞之诛,而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將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语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

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

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

」髑髏曰:「死,无君於上,无臣於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髏深髕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復为人间之劳乎?」

顏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

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

」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损益。

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

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於鲁郊,鲁侯御而觴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

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

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鰌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处。

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

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实,义设於適,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列子行食於道从,见百岁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

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棲则为乌足。

乌足之根为蠐螬,其叶为胡蝶。

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於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鴝掇。

鴝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

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

颐輅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

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於机。

万物皆出於机,皆入於机。

达生第十九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柰何。

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

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

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

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

夫形全精復,与天为一。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

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

请问何以至於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

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

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万物之所造。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

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

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

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於天乎?圣人藏於天,故莫之能伤也。

復讎者不折鏌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

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不厌其天,不忽於人,几乎以其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见痀僂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

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

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

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谓乎!」

顏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觴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

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

善游者数能。

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

」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

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

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惛。

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

凡外重者,內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

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於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巖居而谷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

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热之病以死。

豹养其內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

此三者得,其名必极。

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茍生有轩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则为之。

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於泽,管仲御,见鬼焉。

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誒詒为病,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

沈有履,灶有髻。

户內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

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

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

见之者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

」於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纪渻子为王养鬭鸡。

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

」十日又问,曰:「未也。

犹应向景。

」十日又问,曰:「未也。

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曰:「几矣。

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若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孔子观於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鱼鱉之所不能游也。

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

数百步而出,被髪行歌而游於塘下。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

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

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与齐俱入,与汩倶出,从水之道而无私焉。

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长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

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

臣將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

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

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

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

庄公以为造父弗过也,使之鉤百而少及。

顏闔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將败。

」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

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

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带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变,不外从,事会之適也。

始乎適而未尝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於乡里,逐於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今汝饰知以矜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於聋盲跛蹇而比於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

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嘆。

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於惑也。

」弟子曰:「不然。

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

孙子之所言非邪,先生之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

昔者有鸟止於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

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

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棲之以深林,游之以平陆,浮之以江湖,食之以鰌鰷,委蛇而处而已矣。

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之以至人之德,譬之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

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山木第二十

庄子行於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

问其故,曰:「无所可用。

」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庄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

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享之。

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於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处?」庄子笑曰:「周將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

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

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

合则离,成则毁,廉则剉,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

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隱约,犹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罗机辟之患。

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

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於无人之野。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

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適,不知礼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

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柰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

君其涉江而浮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

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於人者,忧。

故尧,非有人,非见有於人也。

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於大莫之国。

方舟而流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於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隨之。

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

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

奢闻之,「既雕既琢,復归於朴。

」侗乎其无识,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

」「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

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

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棲;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

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墮,名成者亏。

」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於狂;削跡捐势,不为功名。

是故无责於人,人亦无责焉。

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

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於鲁,伐树於宋,削跡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

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殷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

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

夫相收与相弃亦远矣。

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於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1234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

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

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

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征也夫!」

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其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於人之心。

顏回端拱还目而窥之。

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

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

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

为人臣者,不敢去之。

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

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

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

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於雕陵之埜,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

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於浊水而迷於清渊。

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

」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顙,游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是以不庭也!」阳子之宋,宿於逆旅。

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

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田子方第二十一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数称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

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

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

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適齐,舍於鲁。

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於齐,反,舍於鲁,是人也又请见。

温伯雪子曰:「往也蘄见我,今也又蘄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嘆。

明日,见客,又入而嘆。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於知人心。

」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

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嘆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而出。

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顏渊问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日出东方,而入於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

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

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

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於唐肆也。

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

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髪而干,慹然似非人。

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於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將: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

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

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藪;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於胸次。

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

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將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將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於隶也。

贵在於我,而不失於变。

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

夫水之於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

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

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屨者,知地势;綬佩玦者,事至而断。

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

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於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

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百里奚爵禄不入於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

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將画图,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

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

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

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於臧,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

於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

典法无更,偏令无出。

三年,文王观於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境。

──列土壤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於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顏渊问於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

当是时,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

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

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於中也殆矣夫!」

肩吾问於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

吾始也疑子,今观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柰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

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

方將踌躇,方將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羲、黄帝不得友。

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

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

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

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王存,不足以存存。

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无为谓焉。

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

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

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语若。

」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於帝宫,见黄帝而问焉。

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道不可致,德不可至。

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偽也。

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

」今已为物也,欲復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復化为神奇,神奇復化为臭腐。

故曰:「通天下一气耳。

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

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

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於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

六合为巨,未离其內;秋豪为小,待之成体。

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

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

此之谓本根,可以观於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將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將来舍。

德將为汝容,道將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寢。

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

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

彼何人哉?」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

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於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

夫道,窅然,难言哉!將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伦生於无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万物以形相生。

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

其来无跡,其往无方,无门无崖,四达之皇皇也。

邀於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

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

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终则復始也,万物皆將资焉而不匱。

──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於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將反於宗。

自本视之,生者,喑醷物也。

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

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

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弢,墮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务也,此眾人之所同论也。

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

明见无值,辩不若默。

道不可闻,闻不若塞。

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於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螻蚁。

」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

正获之问於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

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

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

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

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

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於老龙吉。

神农隱几闔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夸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予而死。

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

今於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於人之论者,谓之冥。

冥,所以諭道,而非道也。

於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

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

」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

」於是泰清卬而嘆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问?」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知道。

道无问,问无应。

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內也。

以无內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

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弗应也。

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

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

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

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

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復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

古犹今也。

」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

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

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

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

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將,无有所迎。

]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不外化。

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

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囿,有

庚桑楚第二十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居三年,畏垒大壤。

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

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

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

弟子异之。

庚桑子曰:「弟子何异於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

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

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

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於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

夫寻常之沟洫,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鯢鰌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隱其躯,而孽狐为之祥。

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

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碭而失水,则螻蚁能苦之。

故鸟兽不厌高,鱼鱉不厌深。

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於辩也,將妄凿垣墻而殖蓬蒿也。

简发而櫛,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

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

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

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於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將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

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

」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

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鵠卵],鲁鸡固能矣。

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

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

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贏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眾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

知乎?反愁我躯。

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

我安逃此而后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

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

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復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

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

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

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

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

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所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

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

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

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

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

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

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

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

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灵台。

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诛之。

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內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

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

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兵莫憯於志,鏌铘为下;寇莫大於阴阳,无所逃於天地之间。

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

所以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

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

灭而有实,鬼之一也。

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

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

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

──天门者,无有也。

万物出乎无有。

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

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將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

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

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宗者?吾与之为友。

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

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不知也。

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於寢庙,又適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请常言[移是]。

[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乘以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

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

[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驁;兄,则以嫗;大亲,则已矣。

故曰:至礼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

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

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

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

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

性之动,谓之为;为之偽,谓之失。

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

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

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

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

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

唯虫能虫,唯虫能天。

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一雀过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皮笼\百里奚。

是故,非以其所好而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移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夫復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

出怒不怒,则怒出於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於无为矣。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

有为也欲当,则缘於不得已。

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徐无鬼第二十四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

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劳,故乃肯见於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於君,君有何劳於我?君將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

我將劳君,君有何劳於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貍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

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

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軼绝尘,不知其所。

」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

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於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X?/font》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於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食,將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

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

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

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

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

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

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

君亦必无盛鹤列於丽譙之间,无徒驥於錙坛之宫,无藏逆於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

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攖。

夫民死已脱矣,君將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將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驂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閽、滑稽后车。

至於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適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

──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游於六合之內。

予適有瞀病,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於襄城之野。

」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

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

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

」小童辞。

黄帝又问。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誶之事,则不乐: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

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

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

──此皆顺比於岁,不物於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

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

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

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宋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

」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

」於是为之调瑟。

废一於堂,废一於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

夫或改调一弦,於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於声,而音之君已。

──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宋,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

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钘鍾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无人之时,而与舟人鬬,未始离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

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堊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

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於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

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使之治国,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

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

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若己者。

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

以贤临人,未有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

其於国,有不闻也;其於家,有不见也。

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

眾狙见之,恂然弃之而走,逃於深蓁。

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於王。

王射之,敏给搏捷矢。

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既死。

王顾谓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顏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嘘。

顏成子入见,曰:「夫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

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眾三贺之。

我必有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

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於此乎言之。

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

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

是故生无爵,死无謚,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

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

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皋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皋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於是极也?」九方皋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

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皋,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而牂生於奥;未尝好田,而鶉生於宎。

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与之邀乐於天,吾与之邀食於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攖;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

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

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於燕,盗得之於道。

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於是刖之,而鬻於齐。

適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嚙缺遇许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尧。

」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

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

爱利,出乎仁义。

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眾。

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一覕也。

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

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不知未始有物也。

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

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

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

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

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

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眾至。

,眾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

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顺天下。

此谓真人。

於蚁弃知,於鱼得计,於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復心。

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

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

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棲於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

故曰:鴟目有所適,鹤脛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

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聪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

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

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於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囧,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

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囧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

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

不知,而后知之。

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

頡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

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闔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则阳第二十五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

彭阳见于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

」彭阳曰:「公阅休何为者邪?」曰:「冬则擉鱉于江,夏则休乎山樊。

有过而问者,曰「此吾宅也。

」──夫夷节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

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

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

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

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挠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道,而保己焉。

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

故曰: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繆,周尽一体矣,尚不知其所以然,性也。

復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

忧乎知,而与之鑑;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

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

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

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眾间者也?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隨成兴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

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闔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

从师而不囿,得其隨成。

为之,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

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

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內无外。

魏莹与田侯约,田侯牟之。

魏莹怒,將使人刺之。

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讎!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內热发於背。

然后拔其国。

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

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

衍乱人,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

」「有国於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於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爭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

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於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

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客出,惠子见。

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

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於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孔子之楚,舍於蚁丘之浆。

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

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

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

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

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

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蕓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

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

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眾为。

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內热溲膏是也。

柏矩学於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爭。

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

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

今则不然。

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

民知力竭,则以偽继之。

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则偽,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

盗窃之行,於谁责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

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仲尼问於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騫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

史鰌奉御而进所,搏幣而扶翼。

──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

掘之数仞,得石槨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埋之。

」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

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少知问於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

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

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於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

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以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

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

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

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时有终始,世有变化。

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

比於大泽,百材皆度;观於大山,木石同坛。

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

今计物之数,不止於「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

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

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

欲恶去就,於是桥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爭,聚散相成。

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

隨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

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

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废,不原其所起。

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为。

斯而析之,精至於无伦,大至於不可围。

或之使,莫之为,未免於物,而终以为过。

或使,则实;莫为,则虚。

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

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

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

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

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

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

,道不可有,有不可无。

道之为名,所假而行。

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於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

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

」外物第二十六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紂亡。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

金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

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县於天地之间。

慰愍沈屯,则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

肉固不胜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於监河侯。

监河侯曰:「诺。

我將得邑金,將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

周顾视车辙中,有鮒鱼焉。

周问之曰:「鮒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

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

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

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

任公子为巨鉤大纶,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

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鉤,錎没而下;警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

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

已而后世輇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

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鱼,难矣。

饰小说以干县令,其於大达亦远矣。

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

儒以《诗》、《礼》发冢。

大儒臚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於陵陂。

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鬢,压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別其颊,无伤口中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趋下,末僂而后耳,视若营四海。

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

召而来。

」仲尼至。

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鶩万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鶩,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

相引以名,相结以隱。

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

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

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

柰何哉其载焉终矜尔?」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髪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

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之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

卜之,曰:「杀龟以卜,吉。

」乃刳龟,七十二鉆,而无遗策。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鉆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

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虽有至知,万人谋\之。

鱼不畏网而畏鵜鶘。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

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

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

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

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

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

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

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眾害生。

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

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竇。

胞有重閬,心有天游。

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

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胜。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事果乎眾宜。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所以然。

静然可以补病,眥1234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

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

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

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於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

亲父不为其子媒。

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於己为是之,异於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

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

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

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

恶乎然?然於然。

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

恶乎可?可於可。

恶乎不可?不可於不可。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

──天均者天倪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

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灵以生。

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

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

」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

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鍾而不洎,吾心悲。

」弟子问於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

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鍾,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顏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为,死也劝公。

以其死,阴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

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適?恶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眾罔两问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髪;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

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

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

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

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

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

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

至舍,进盥漱巾櫛,脱屨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

今闲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迎將,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爭席矣。

让王第二十八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

又让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

虽然,我適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於子州支伯。

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性。

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於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

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於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於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

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

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

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

」」因杖而去之。

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於岐山之下。

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

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

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

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

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

乘以玉舆。

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

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

──此固越人之所以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爭侵地。

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

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於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

」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两臂。

韩之轻於天下亦远矣,今之所爭者,其轻於韩又远。

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

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饭牛。

鲁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对之。

使者曰:「此顏闔之家与?」顏闔对曰:「此闔之家也。

」使者致幣,顏闔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

」使者还反,审之。

復来,求之,则不得已。

故若顏闔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

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

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

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

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

夫生者,岂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

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

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

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

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

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於昭王。

昭王反国,將赏从者,及屠羊说。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

臣之爵禄已復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

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

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於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於屠羊之肆也;万鍾之禄,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復反吾屠羊之肆。

」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

匡坐而弦。

子贡乘大马,中紺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

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

」今宪,贫也,非病也。

」子贡逡巡而退,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緼袍无表,顏色肿噲,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屨而踵决。

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顏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对曰:「不愿仕。

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內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

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於內者,无位而不怍。

」丘诵之久矣,今於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柰何?」瞻子曰:「重生。

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

从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

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难为於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惫,而弦歌於室。

顏回择菜于外,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於鲁,削跡於卫,伐树於宋,穷於商周,围於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

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顏回无以应,入告孔子。

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

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谓通,穷於道之谓穷。

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內省而不穷於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陈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

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

所乐非穷通也,道德於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

故许由娱於潁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

」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將伐桀,因卞隨而谋\,卞隨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

克之,以让卞隨。

卞隨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

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

」乃自投泂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

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

吾闻之:「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

」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

」乃负石而自沈於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於孤竹,曰伯夷、叔齐。

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

」至於岐阳。

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

」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

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

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

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眾,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

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茍存。

今天下暗,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

二子北至於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

若伯夷、叔齐者,其於富贵也,茍可得已,则必不赖。

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节也。

盗跖第二十九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

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

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

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將柰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

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顏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膾人肝而餔之。

孔子下车而前,见謁者曰:「鲁人孔丘,闻將军高义,敬再拜謁者。

謁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偽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繆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於封侯富贵者也。

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愿望履幕下。

」謁者復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

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嗔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

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

今將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鍾,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將军耻不取焉。

將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將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將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

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

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

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

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

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

神农之世,臥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紂。

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眾暴寡。

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於子。

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

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於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

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於鲁,削跡於卫,穷於齐,围於陈蔡,不容身於天下。

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

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

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

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於首阳之山,骨肉不葬。

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

申徒狄諫而不听,负石自投於河,为鱼鱉所食。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

尾生与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此六子者,无异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

子胥沈江,比干剖心。

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

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

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

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於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騏驥之驰过隙也。

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轡\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軾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適遇柳下季。

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

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於满茍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於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茍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

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於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紂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

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

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茍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

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幣。

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將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

五纪六位,將何以为別乎?」满茍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紂,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偽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

名利之实,不顺於理,不监于道。

吾日与子讼於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

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於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

」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

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

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

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將失而所为。

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將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

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

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

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

今子独无意焉。

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

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於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於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

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於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

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於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

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

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爭,无以为故不求。

不足故求之,爭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

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

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

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於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

尧舜为帝而推,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以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

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

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於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內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內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

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

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繚意绝体而爭此,不亦惑乎?」

说剑第三十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於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

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

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

」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

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幣从者。

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

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

吾王所见唯剑士也。

」庄子曰:「诺。

周善为剑。

」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鬢,垂冠,曼胡之缨,短后衣,嗔目而语难,王乃说之。

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

」庄子曰:「请治剑服。

」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

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

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

」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愿得试之。

」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

」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於殿下,乃召庄子。

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

」庄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

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王曰:「愿闻三剑。

」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鍔,晋魏为脊,周宋为鐔,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此天子之剑也。

」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鍔,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鐔,以豪桀士为夹。

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

此诸侯之剑也。

」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鬢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

相击於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此庶人之剑,无异於鬬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於国事。

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

宰人上食,王三环之。

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矣。

」於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渔父第三十一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

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髪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

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

」客问其族。

子路对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齐民,將以利天下。

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

」「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

」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

呜呼,远哉其分於道也!」子贡还,报孔子。

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於泽畔,方將杖继234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

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不知何谓,窃待於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於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

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

子之所以者,人事也。

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

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

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赋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匱,人伦不飭,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

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

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諂;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諛;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偽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適,偷拔其所欲,谓之险。

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內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

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掛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諫愈甚,谓之很;人同於己则可,不同於己,虽善不善,谓之矜。

此四患也。

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鲁,削跡於卫,伐树於宋,围於陈蔡。

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跡而跡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

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適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於不免矣。

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

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

真在內者,神动於外,是所以贵真也。

其用於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

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適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跡矣。

事亲以適,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

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

愚者反此。

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於俗,故不足。

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偽而晚闻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

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

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於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慎勿与之,身乃无咎。

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顏渊还车,子路援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1234音而后敢乘。

子路傍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

今渔父杖1234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於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

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

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

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

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

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

今渔父之於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列御寇第三十二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曰:「夫內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齏其所患。

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贏,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於万乘之主乎?身劳於国,而知尽於事。

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

吾是以惊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將保女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屨满矣。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

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

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

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

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

彼所小言,尽人毒也。

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

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

使其弟墨。

儒墨相与辩,其父助墨。

十年而缓自杀。

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

闔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

彼故使彼。

夫人以己为有以异於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讖也,而况今之人乎?故曰:今之世皆缓也。

自己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学屠龙於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

慎於兵,故行有求。

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

若是者,迷惑於宇宙,不知太初。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

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

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寧!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

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

反於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閭厄巷,困窘织屨,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鲁哀公问乎顏闔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

今使民离实学偽,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

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內刑者,动与过也。

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內刑者,阴阳食之。

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於山川,难於知天。

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而怀,有坚而縵,有缓而釬。

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墻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鉅,再命而於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

及其有眼也,而內视;內视,而败矣。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

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呲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

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

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

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

达生之情者,傀;达於知者,肖;达大命者,隨;达小命者,遭。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於渊,得千金之珠。

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驪龙頷之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使驪龙而寤,子尚奚徼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

使宋王而寤,子为齏粉夫!

或聘於庄子。

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芻叔;及其牵而入於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

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璣,万物为赍送。

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鳶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鳶食,在下为螻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

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

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天下第三十三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

」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离於宗,谓之天人。

不离於精,谓之神人。

不离於真,谓之至人。

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於变化,谓之圣人。

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

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於本数,系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

其在於《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其数散於天下而设於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

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

犹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

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

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於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

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將为天下裂。

不侈於后世,不靡於万物,不暉於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

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

为之大过,已之大循。

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

墨子泛爱,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

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

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瓣寸而无槨,以为法式。

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

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於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

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脛无毛,沐甚雨,櫛疾风,置万国。

禹大圣也,而劳天下也如此。

」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蹺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譎不同,相谓「別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

將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脛无毛相进而已矣。

乱之上也,治之下也。

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

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饰於物,不茍於人,不忮於眾,愿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

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別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內,请欲置之以为主。

见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寢兵,救世之战。

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

」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

」以为无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於虑,不谋\於知,於物无择,与之俱往。

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

彭蒙、田駢慎到闻其风而悦之。

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万物以为道理。

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茍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

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

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於理,是以终身无誉。

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已。

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

」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駢亦然,学於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

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於魭。

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

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

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

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

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

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

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茍免於咎。

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

常宽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

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適?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儻,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於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环瑋,而连犿无伤也。

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谓调適而上遂者矣。

虽然,其应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

歷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內,谓之小一。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適越而昔来。

连环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於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物不绝,龟长於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驪牛三,白狗黑,孤犊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辩者之囿也。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繚,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

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眾不適也。

弱於德,强於物,其涂隩矣。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

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

惜乎!惠施之才,駘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

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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