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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威容俨肃,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
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颜色,冀闻谏诤,知政教得失。
贞观初,尝谓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藉忠臣。 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故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 至于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 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 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 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直言鲠议,致天下太平。"
谏议大夫王珪对曰:"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是故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言而不用,则相继以死。 陛下开圣虑,纳刍荛,愚臣处不讳之朝,实愿罄其狂瞽。"
太宗称善,诏令自是宰相入内平章国计,必使谏官随入,预闻政事。
有所开说,必虚己纳之。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 隋炀帝好自矜夸,护短拒谏,诚亦实难犯忤。 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为深罪。 昔箕子佯狂自全,孔子亦称其仁。 及炀帝被杀,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对曰:"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 仲尼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世基岂得以炀帝无道,不纳谏诤,遂杜口无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辞职请退,则与箕子佯狂而去,事理不同。 昔晋惠帝贾后将废愍怀太子,司空张华竟不能苦争,阿意苟免。 及赵王伦举兵废后,遣使收华,华曰:‘将废太子日,非是无言,当时不被纳用。 ’其使曰:‘公为三公,太子无罪被废,言既不从,何不引身而退?’华无辞以答,遂斩之,夷其三族。 古人有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故‘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张华既抗直不能成节,逊言不足全身,王臣之节固已坠矣。 虞世基位居宰辅,在得言之地,竟无一言谏诤,诚亦合死。"
太宗曰:"公言是也。 人君必须忠良辅弼,乃得身安国宁。 炀帝岂不以下无忠臣,身不闻过,恶积祸盈,灭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臣为谀臣,君暗臣谀,危亡不远。 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治道。 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
贞观三年,太宗谓司空裴寂曰:"比有上书奏事,条数甚多,朕总粘之屋壁,出入观省。 所以孜孜不倦者,欲尽臣下之情。 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寝。 亦望公辈用心不倦,以副朕怀也。"
贞观五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 是以天下丧乱,莫不由此。 朕今夙夜未尝不以此为心,恒欲公等尽情极谏。 公等亦须受人谏语,岂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护短不纳?若不能受谏,安能谏人?"
贞观六年,太宗以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杜正伦、秘书少监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称旨,召而谓曰:"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尽诚规谏,至如龙逄、比干,不免孥戮。 为君不易,为臣极难。 朕又闻龙可扰而驯,然喉下有逆鳞。 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 常能如此,朕岂虑宗社之倾败!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暂忘,故设宴为乐。"
仍赐绢有差。
太常卿韦挺尝上疏陈得失,太宗赐书曰:"所上意见,极是谠言,辞理可观,甚以为慰。 昔齐境之难,夷吾有射钩之罪,蒲城之役,勃鞮为斩袂之仇,而小白不以为疑,重耳待之若旧。 岂非各吠非主,志在无二。 卿之深诚,见于斯矣。 若能克全此节,则永保令名。 如其怠之,可不惜也。 勉励终始,垂范将来,当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不亦美乎?朕比不闻其过,未睹其阙,赖竭忠恳,数进嘉言,用沃朕怀,一何可道!"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朕每闲居静坐,则自内省,恒恐上不称天心,下为百姓所怨。 但思正人匡谏,欲令耳目外通,下无怨滞。 又比见人来奏事者,多有怖慑,言语致失次第。 寻常奏事,情犹如此,况欲谏诤,必当畏犯逆鳞。 所以每有谏者,纵不合朕心,朕亦不以为忤。 若即嗔责,深恐人怀战惧,岂肯更言!"贞观十五年,太宗问魏征曰:"比来朝臣都不论事,何也?"征对曰:"陛下虚心采纳,诚宜有言者。 然古人云:‘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信而不谏,则谓之尸禄。 ’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身而不敢言。 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
太宗曰:"诚如卿言。 朕每思之,人臣欲谏,辄惧死亡之祸,与夫赴鼎镬、冒白刃,亦何异哉?故忠贞之臣,非不欲竭诚。 竭诚者,乃是极难。 所以禹拜昌言,岂不为此也!朕今开怀抱,纳谏诤。 卿等无劳怖惧,遂不极言。"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知者明,信为难矣。 如属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谓己长,他人不及。 若名工文匠,商略诋诃,芜词拙迹,于是乃见。 由是言之,人君须得匡谏之臣,举其愆过。 一日万机,一人听断,虽复忧劳,安能尽善?常念魏征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
因举觞赐玄龄等数人勖之。
贞观十七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者十有余人。 食器之间,何须苦谏?"遂良对曰:"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 首创奢淫,危亡之渐。 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已,必玉为之。 所以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
太宗曰:"卿言是矣。 朕所为事,若有不当,或在其渐,或已将终,皆宜进谏。 比见前史,或有人臣谏事,遂答云‘业已为之’,或道‘业已许之’,竟不为停改。 此则危亡之祸,可反手而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