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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人生孝友最为先,骨肉纷争剧可怜。
同室操戈家业散,好从遗事效前贤。
从来说:"兄弟如手足",手足在身,自宜互相爱护。
譬如右手坏了,左手都要替他运动。
兄与弟亦然。
乃世人但愿自己独富,那管兄弟皆贫?甚至听了枕头边的号令,你争我夺,直至经官动府,弄得家破人亡而后已。
要知古人首重孝友,论到钱财上边,唯育两下相让,没有争夺的道理。
然古来让产者,还有至若甘受污名,以厚骨肉,真个世所罕见。
今先说东汉年间弟兄孝友的故事。
其人姓许,名武,字长文。
会稽郡阳羡县人。
父母双亡,遗下两个兄弟,一名许宴,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
都是幼小无知,全靠哥哥抚养。
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地;夜则挑灯读书,把两个小兄弟坐在案旁,将诗书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
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恨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绝不以呼叱相加,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
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
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渐富足。
有人劝他娶妻,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为此。"
于是昼同耕,夜同读,食同器,宿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
州牧郡守俱闻其名,文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刻日劝驾。
要晓得汉朝用人不比今日以科举取士,全凭州郡选举,便得出身做官。
许武此时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嘱咐两个兄弟在家耕读,不可怠惰废业,收拾行装,带一童儿,望长安进发。
不一日到京,朝廷授职,朝中大臣素慕其名,多欲以女妻之,许武一概辞却,托言已有聘定之妇。
因他素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去问他。
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口要,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
因思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上疏乞假,朝廷准了他奏,乘传归去。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推有病,纳还官诰。
从容询及二弟学行,知其大有进益。
稽查欲还家省视,皆二弟勤俭所致。
许武大喜,于是访里中淑女,先为二弟成亲,自己方才娶妻,旋与三弟成婚。
一日,忽对二弟说道:"今我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
二弟唯唯惟命。
乃择日治酒,遍请里中父老。
三爵已过,告以析居之事,因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开,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口戟,体面不可不肃。 汝辈力田耕作,竹庐茅舍,便也彀了。"
又将良田悉归之己,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 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可无冻馁。 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
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唤。 汝辈合力工作,只消此等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人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
不想他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甚不平。
有几个气忿不过的,竟自去了。
有几个未去的,思想要开口说几句公道话,使两个小兄弟不至十分吃亏。
其中有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叫他莫说,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 常言道,疏不间亲。 你与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他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倒挑拨他兄弟不和。 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那知两个兄弟素秉兄教,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
从此里中父老尽薄许武为人,都可怜他两弟吃亏,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家孝廉,许宴、许普才是个真孝廉。 他思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兄教诲,不敢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一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把许宴、许普,又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时汉明帝即位,下诏求贤,郡守、州牧素知宴、普二人让产不争之事,一同举荐,亲来劝驾。
宴、普谦不让就,许武叫他勿辞,二人只得应诏。
到了长安,朝见天子,天子嘉其行谊,即日俱拜为内史。
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
忽接兄书,教他急流勇退,宴、普遂即上疏辞官,朝廷不许。
三疏求退,乃拜宴为丹阳郡太守,普为吴郡太守,给假三月。
二人回至阳羡,拜见了哥哥。
次日,许武备了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上,拜奠已过,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
众父老到了,许武拜卮劝饮,便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位下降,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
众人依次饮讫,问有何言。
只见许武未曾开口,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
两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已久,今日不得不言。"
指着二弟道:"只因你两个名誉不成,使我做了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邻里,所以流泪。"
遂取出一卷册藉把与众人看,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所收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义。
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扬名显亲。 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 两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 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他终身名节,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据为己有。 度吾弟素敦友爱,必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弟方有廉让之名。 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 今位列公卿,官方无玷,吾志遂矣。 这几年以来所收田房出息,都是公共之物,我岂可独享?故尽数开载在册,今日交付二弟,表白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里中亲友得知。"
众人到此,才晓得许武一片苦心,向来都认错了,把他鄙薄,齐声赞叹不已。
只有宴、普二人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 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有累兄长。 今日若非哥哥自说,弟辈都在梦中。 这些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理合兄长管业。 弟辈衣食自足,不消挂念。 万望哥哥收回册籍,以减弟等万一之罪。"
许武不依。
众人见他兄弟三人,你推我让,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都不要这样。 做哥哥的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向来成全两弟苦心;苦独教两弟受领,他两人心上那里过得去?依我等愚见,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是兄友弟恭,各尽其道。"
他三个兀自推让。
里中有几个刚直的,厉声说道:"我等处分,甚得中正之道。 若再推逊,反是矫情沽誉了"遂把册籍上田产、奴婢,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
兄弟三人不敢多言,只得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其后,许武将所得之田,立为义庄,以赡宗族乡里。
两弟亦各厨己产相助。
宴、普夭任后,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不上数年,各将印绶纳还,告归乡里,日奉其兄,寻山问水,在家训诲子孙,忧游林下数十年,皆以寿终,历代称为"孝弟许家"。
岂非古人为了兄弟,不独让产,兼肯让名,才是做哥哥的道理?
在下今日为何说起运段事来?只因近代有个贤能妇人,始初亦甘受贪饕无厌之名,直至后来才晓得他一片苦心,绝非寻常作用,真是一个巾帼丈夫。
看官细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丈夫忌听妇人言,岂意闺门德行存?委曲周旋全骨肉,做成好样示儿孙。
话说姑苏地方,有一人,姓吴,名有源。
原籍徽州。
父母俱故,弟兄六人。
他排行第二,人都称他为"吴二朝奉"。
向来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独发,另买一所大宅居住,开个解当铺。
这有源虽做财主,一生省俭作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时八节备个粗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
终日紧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
一把钥匙,叮叮当当,如牢头禁子一般。
终日紧紧挂在身上,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
房中桌上,除了一个算盘,几本账簿之外,更无别物。
日夜思算把银钱堆积上去,要撑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舍得妄费。
就在至亲兄弟面上,也锱铢必较。
生下两个儿子。
大儿子名如泉,人材出众,性质聪明,若使读书,也可图得上进;因怕延师在家要费钱钞,读了几年书就教他弃了书本,管理家事,却是井井有条,诸事妥当。
至于钱财出纳,虽守了严父家训,要算个克肖之子。
所以有源倚着儿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
然毕竟读过几年书,大道理却尚明白。
这且不必表。
再说有源长兄名有基,性情却与乃弟不同,看得钱财不十分重,待亲房族分,苟有急事,肯出力帮助,娶妻程氏,亦甚贤能。
无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乡,看见有源一钱如命,绝不去叨贴分文。
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继身亡,遗下孤儿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艰难,欲要有源周济,料他决然不肯,说也无益。
欲要自己周济,苦于力不从心,只得付之长叹而已。
不上数年,有基亦竟去世。
斯时,长兄身故,诸事皆要有源主张。
长嫂程氏,丈夫死后,罄家所有,将衣衾棺椁等项,一一自己备办,不费有源分文。
所恨男女俱无,柩前没有披麻执杖之人,于是聚集三党宗亲,议定嗣子,然后入殓。
有源向众亲说道:"吾兄无后,须立一子承继,三四五六房子侄颇多,请长嫂自己选择,看得中意的,就立他为嗣便了。"
众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识令嫂意下若何?"就请程氏出来,对他说了,叫齐了诸侄,凭他彼择。
程氏一看,却是几房同居的孤儿,衣衫褴褛。
程氏流下泪来,便向众亲道:"我一老寡妇,又无家计传下,那个肯为吾子?但有一句话,请问诸位高亲,朝廷设立条例,立嗣之条,想亦有明文载在律上。 长房无后,应该那一房的侄子承继?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拣选?"众人唯唯,向有源道:"看来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儿子为嗣。"
有源道:"大儿子替我管理家事,况已娶妇,我自己要留着的。 小的年纪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儿子,我将幼子承继,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这律例上长房无后,还是应该次房长子承嗣,还是应该次房幼子承嗣,我妇道家那里晓得什么?只要照着律上,万无一失。 若背律另议,宁使死者为无祀之鬼,弟不认他为兄,叔不认我为嫂,算吴氏门中没有这一房便了"说罢,放声大哭,竟走进去了。
众亲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头来伸伸。
有源心中,大儿子本割舍不得,争奈长嫂所话又极名正言顺,不把儿子承继,直为无兄之人,当不得旁人责备,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难万难,茫无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
只见大儿子走来说道:"伯母的话都是正理,应该嗣我,我也不便推却。 父亲勿疑,把我承继定了,好行丧礼。"
众人齐声赞道:"大郎说得是"有源见儿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却,便去通知程氏。
程氏才无言说。
当日,嗣子嗣媳先拜见了嗣母,改了称呼,到盛殓时,服了孝衣,柩前行礼,孝堂守丧。
隔一日,如泉对嗣母道:"儿有一句话禀知母亲。 本房的门户事全凭孩儿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顾。 儿意欲接母归去,朝夕奉养,使儿不至身心两地。"
程氏道:"你承继我为子,不是我承继你为母,只有你随我的,断无我随你之理。 但你本生父年纪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经运,住在此间,确是照顾不便,你同媳妇竟回家去住。 我若不放你去,太觉执板了。 但我的供应用度,须要每日好好送来。"
如泉道:"这个自然。"
于是夫妇当日拜辞了,欣然归去,每日供应,不敢少缺。
唯茶水自备,余者俱是送来。
身边使唤的,一个老妪,一个小婢,连自己不过三口,而送来饭食等类总嫌不敷。
儿子怕他责备,件件加倍,三口的饭食,可供十口之用,总吃得一扫而光,绝无一些存留。
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这样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贪嘴吃惯的。"
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应尽行发还,竟日不食,说道儿子要饿死他,坐以忤逆之罪。
吓得儿子屁滚尿流,唯恐他哭骂。
后来又要自家炊爨,说定斗米一日,两担柴一天,折菜钱一日五百文。
做儿子的只图嗣母安静,买得他不开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号啕痛哭,寻死寻活起来,不是说要上吊,定是说要投河。
儿子问其缘故,说是逋负累累,无钱抵补,活不成了。
问他所欠多少,说道:"必需三百两方可度岁。"
如泉疑是嗣父当初欠下的,便问:"债主何人?待儿子好去还他。"
又道:"你问债主甚么?难道我哄你诈你不成总之,死了到也干净"又重新嚎啕痛哭起来。
儿子再也不敢问了,只得送上三百两银子,方得安静。
到了来年岁底,仍然如此,有了银子才罢。
始初,如泉瞒了本生父亲,暗里送来,继而有源身故,银钱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个有见识的人,必非妄费,大约积些私蓄,以为娱老之计,前后仍是我的。"
故一到冬间,不待开口,便即送上这三百两银子,竟成为定例了。
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
就是傍人见他如此,私下也议论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张,算一极难服事的了。
一日,正当除夕,儿子、媳妇多来辞岁。
程氏吩咐儿子道:"我已七十岁的人了,来年正月要搬到你家来住,一应供给不必送来了。"
儿媳听了大喜。
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间,迎接嗣母过去奉养。
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极丰。
那知嗣母饮食甚少,饭不过一两碗,肉不过几块,与前大不相同。
即跟随老妪、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极体谅,嘱咐不必过费。
早起晏眠,家中诸事,件件照管得到。
兼又精细过人,约束婢仆,个个畏服。
倘如泉有疑难事情,与母商量,分剖悉当。
即生意里边,他道那件可做,做来必有数倍之利,稍违其言,便至恨本。
用的伙计,一经他目,说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气力;他说用不得的,到了别家,果然坏事。
故如泉事事请教嗣母,当做明杖一般。
且不但儿媳奉若神明,或亲族里边有争论的事,只要程氏断了一句,无不允服。
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间,比前又增—倍。
其时,程氏年已八十,做过生日,一日,对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 但有一句话,久放心中,今日与你说明了罢。 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来的,须要缓急相通。 你本生父在日,家业独富,各房皆贫,视一本若路人,全无一毫周济。 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给要多,每岁又要银子三百两,你道甚么缘故?皆为同居各房穷苦不过,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几十两;或有不测急用,助他几十两;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钱。 即所余供应,亦每日分给各房,使他同享。 幸喜吾侄长大,皆能自立,可以无藉于我,我故到来帮汝作家。 十年来,亦亏你肯听吾话,家私又添十万余金,可见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悭吝的。 你尚有一个胞弟,将来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说人家是我独挣的,于己独厚。"
说罢,取出用账一本,都开载得明明白白。
如泉看了,才晓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测,益加敬服。
将此事告诉人知,人人赞叹。
从此程氏不与家事,含饴弄孙以自乐,又活了十年,寿至九十而终。
如泉恪遵母训,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