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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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传 元稹

《莺莺传》全文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

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

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

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

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

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

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

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

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

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

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

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

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

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

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

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

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

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

或时绔绮间居,曾莫流盼。

不为当年,终有所蔽。

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

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

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

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

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

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

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

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

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

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试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

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

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言毕,翻然而逝。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

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

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

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

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

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

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

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

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

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

因授之,以贻崔氏。

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

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明抄本“我”作“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

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

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

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

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

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

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

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

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

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

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

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

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

左右皆嘘唏,崔亦遽止之。

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

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

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

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

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

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

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

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

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

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

鄙薄之志,无以奉酬。

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

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

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

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

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

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

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

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使不绝。

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

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

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

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

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

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

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

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

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

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

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

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

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常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

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译文】

唐贞元年间,有位张生,性格温和而富于感情,风度潇洒,容貌漂亮,意志坚强,脾气孤僻。

凡是不合于礼的事情,就别想让他去做。

有时跟朋友一起出去游览饮宴,在那杂乱纷扰的地方,别人都吵闹起哄,没完没了,好像都怕表现不出自己,因而个个争先恐后,而张生只表面上逢场做戏般敷衍着。

他从不参与始终保持稳重。

虽然已是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真正接近过女色。

与他接近的人便去问他,他表示歉意后说:“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却留下了不好的品行。

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总也没让我碰上。

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不留心,凭这可以知道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问他的人这才了解张生。

过了不久,张生到蒲州游览。

蒲州的东面十多里处,有个庙宇名叫普救寺,张生就寄住在里面。

当时正好有个崔家寡妇,将要回长安,路过蒲州,也暂住在这个寺庙中。

崔家寡妇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母亲也姓郑,论起亲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

这一年,浑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会带兵,军人趁着办丧事进行骚扰,大肆抢劫蒲州人。

崔家财产很多,又有很多奴仆,旅途暂住此处,不免惊慌害怕,不知依靠谁。

在此以前张生跟蒲州将领那些人有交情,就托他们求官吏保护崔家,因此崔家没遭到兵灾。

过了十几天,廉使杜确奉皇帝之命来主持军务,向军队下了命令,军队从此才安定下来。

郑姨母非常感激张生的恩德,于是大摆酒席款待张生。

在堂屋的正中举行宴饮,又对张生说:“我是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正赶上军队大乱,实在是无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儿子年幼的女儿,都是亏你给了他们再次生命,怎么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样看待呢?现在让他们以对待仁兄的礼节拜见你,希望以此报答你的恩情。”

便叫她的儿子拜见。

儿子叫欢郎,大约十多岁,容貌漂亮。

接着叫她女儿拜见:“出来拜见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

过了好久未出来,推说有病。

郑姨生气地说:“是你张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话,你就被抢走,还讲究什么远离避嫌呢?”过了好久她才出来。

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貌丰润,没加新鲜的装饰,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旁,两腮飞红,面色艳丽与众不同,光彩焕发,非常动人。

张生非常惊讶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见礼,之后她坐到了郑姨的身旁。

因为是郑姨强迫她出见的,因而眼光斜着注视别处,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张生问她年龄,郑姨说:“现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岁了。”

张生慢慢地用话开导引逗,但郑的女儿根本不回答。

宴会结束了只好作罢。

张生从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静,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机会。

崔氏女的丫环叫红娘,张生私下里多次向她叩头作揖,趁机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丫环果然吓坏了,很害羞地跑了,张生很后悔。

第二天,丫环又来了,张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说相求的事。

丫环于是对张生说:“你的话,我不敢转达,也不敢泄露,然而崔家的内外亲戚你是了解的,为什么不凭着你对她家的恩情向他们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孩童时候起,性情就不随便附合。

有时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看过谁。

当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还是在习惯上做不来。

昨天在宴会上,我几乎不控制自己。

这几天来,走路忘了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也感觉不出饱还是没饱。

恐怕过不了早晚,我就会因相思而死了。

如果通过媒人去娶亲,又要‘纳采’,又要‘问名’,手续多得很,少说也得三四个月,那时恐我也就不会在人世了。

你说我该咋办呢?”丫环说:“崔小姐正派谨慎很注意保护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经的话去触犯她。

奴才的主意,就更难使她接受。

然而她很会写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写法,怨恨“思的情形常持续很久。

您可以试探地做些情诗来打动她,否则,是没有别的门路了。”

张生非常高兴,马上做了两首诗交给了红娘。

当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拿着彩信纸交给张生说:“这是崔小姐让我交给你的。”

看那篇诗的题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诗写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也微微地明白了诗的含义,当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

崔莺莺住房的东面有一棵杏花树,攀上它可以越过墙。

阴历十五的晚上,张生于是把那棵树当作梯子爬过墙去。

到了西厢房,一看,门果然半开着,红娘躺在床上,张生很吃惊。

红娘十分害怕,说:“你怎么来了?”张生对她说:“崔小姐的信中召我来的,你替我通报一下。”

不一会儿,红娘又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高兴又害怕,以为一定会成功。

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大声数落张生说:“哥哥恩德,救了我们全家,这是够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亲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给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环,送来了淫乱放荡词?开始是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危要挟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二者相差无几。

假如不说破,就是保护别人的欺骗虚伪行为,是不义;向母亲说明这件事呢,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我的真实的心意。

因此借用短小的诗章,愿意自己说明,又怕哥哥有顾虑,所以使用了旁敲侧击的语言,以便使你一定来到。

如果不合乎礼的举动,能不心里有愧吗?只希望用礼约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乱的泥潭。”

说完,马上就走了。

张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好又翻过墙回去了,于是彻底绝望。

一连几个晚上,张生都靠近窗户睡觉,忽然有人叫醒了他。

张生惊恐地坐了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带着枕头来了,安慰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觉干什么?”把枕头并排起来,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后就走了。

张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着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梦,但是还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不长时间红娘就扶着崔莺莺来了。

来了后崔莺莺显得妖美羞涩,和顺美丽,力气好像支持不了肢体,跟从前的端庄完全不一样。

那晚上是十八日,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床。

张生不禁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认为是从人间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

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滴滴地哭泣,声音委婉。

红娘又扶着走了。

整个晚上莺莺没说一句话。

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了,自己怀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妆品的痕迹还留在臂上,香气还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泪痕还微微发亮、晶莹。

这以后十几天,关于莺莺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张生就作《会真诗》三十韵,还没作完,红娘来了,于是交给了她,让送给崔莺莺。

从此莺莺又允许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进来,一块儿安寝在以前所说的“西厢”那地方,几乎一个月。

张生常问郑姨的态度,莺莺就说:“我没有办法告诉她。”

张生便想去跟她当面谈谈,促成这件事。

不久,张生将去长安,先把情况告诉崔莺莺。

崔莺莺仿佛没有为难的话,然而忧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动心。

将要走的第二天晚上,莺莺没有来。

张生于是向西走了。

过了几个月,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莺莺又聚会了几个月。

崔莺莺字写得很好,还善于写文章,张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终没见到她的字和文章。

张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莺莺也不大看。

大体上讲崔莺莺超过众人,技艺达到极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酬;对张生情意深厚,然而却未用话表达出来;经常忧愁羡慕隐微深邃,却常像无知无识的样子;喜怒的表情,很少显现于外表。

有一天夜晚。

独自弹琴,心情忧愁,弹奏的曲子很伤感。

张生偷偷地听到了,请求她再弹奏一次,却始终没弹奏,因此张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不久张生考试的日子到了,又该到西边去。

临走的晚上,张生不再诉说自己的心情,而在崔莺莺面前忧愁叹息。

崔莺莺已暗暗知道将要分别了,因而态度恭敬,声音柔和,慢慢地对张生说:“你起先是玩弄,最后是丢弃,你当然是妥当的,我不敢怨恨。

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终娶我,那是你的恩惠。

就连山盟海誓,也有到头的时候,你又何必对这次的离去有这么多感触呢?然而你既然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安慰你的。

你常说我擅长弹琴,我从前害羞,办不到。

现在你将早走了,让我弹琴,就满足您的意愿。”

于是她开始弹琴,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序,还没弹几声,发出的悲哀的声音又怨又乱,不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身边的人听了哭了起来,崔莺莺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泪流满面;急步回到了母亲处,再没有来。

第二天早上张生出发了。

第二年,张生没有考中,便留在长安,于是写给崔莺莺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开些。

崔莺莺的回信,粗略地记载于此,信中说:“捧读来信,知道你对我感情很深厚。

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

又送我一盒花胜,五寸口脂。

你送我这些是想使头发增彩,使嘴唇润泽,虽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给谁看呢?看到这些东西更增加了想念,这些东西更使悲伤叹息越来越多罢了。

你既接受了到京城参加考试的任务,而进身的途径,就应该在长安安下心来。

只遗憾怪僻浅陋的我,因为路远而被丢弃在这里。

是我的命该如此,还能说什么呢?从去年秋天以来,常常精神恍惚,像失掉了什么。

在喧闹的场合,有时勉强说笑,而在清闲的夜晚自己独处时,怎能不偷偷流泪。

甚至在睡梦当中,也常感叹呜咽。

想到离别忧愁又缠绵,真觉得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虽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

秘密相会没有结束,好梦突然中断了。

虽然被子的一半还使人感到温暖,但想念你更多更远。

好象昨天才分别,可是转眼就过去一年了。

长安是个行乐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牵动了你的思绪,还想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可是我却想念你没有边没有沿,只是我低下卑微的头,无法向你答谢什么。

至于我们的山盟海誓,我从来没有改变。

我从前跟你以表亲关系相接触,有时一同宴饮相处。

是婢女引诱我,于是就在私下与你诚心。

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你有时借听琴来挑逗我,我没有象投梭那样的拒绝。

等到与你同居,情义很浓,感情很深,我愚蠢浅薄的心,认为终身有了依靠。

哪里想到见了您以后,却不能成婚!以致给我造成了的羞耻,不再有光明正大的做妻子的机会。

这是死后也会遗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叹息,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仁义的人肯尽心尽力,体贴我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那么即使我死去了,也会像活着的时候那样高兴。

或许是通达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随便,忽略小的方面,而只看大的方面,把婚前结合看作丑行,把胁迫订的盟约看作可要挟的条件,那么我形体虽然消失,但诚心也不会泯灭。

凭着风借着露,我的灵魂还会跟在你的身边。

我生死的诚心,全表达在这信上面了。

面对信纸我泣不成声,感情也觉得抒发不出来。

只是希望你千万爱惜自己,千万爱惜自己。

玉环一枚是我婴儿时带过的,寄去权充您佩带的东西。

‘玉’取它的坚固润泽不改变。

‘环’取它的始终不断;加上头发一缕,文竹茶碾子一枚。

这几种东西并不值得被看重,我的意思不过是想让您如玉般真诚,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环那样不能解开。

泪痕落到了竹子上,愁闷的情绪像缠绕的丝。

借物表达情意,永远成为相好。

心近身远,相会没有机会了。

内心的忧郁也许会与你千里相会合。

请你千万爱惜保护自己。

不要把我老放在心上。”

张生把她的信给好朋友看了,由此当时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事。

张生的好友杨巨源好写诗填词,他就把这事作了一首《崔娘》绝句诗:“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的元稹亦接着张生的会真诗又作才三十韵。

诗写道:微微的月光透过窗棂与帘子照入室内,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

在月光之下遥远的天空显得模糊,低处的树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颜色。

风吹拂着院中的竹子,声如龙吟,鸾鸟的歌声穿过了井旁的桐树。

罗绡飘曳像薄雾,身上佩带的玉饰在轻风中发出响声。

仪仗随着‘西王母’,云中托着‘玉童’。

夜晚人静无声,早晨相会时却下着僇僇细雨。

绣鞋上嵌着珠玉一类的饰物,光闪闪的,并绣有不明显的龙形花纹。

行走时头上的凤形首饰颤动着,罗做的披肩胜过红色的虹霓。

从‘瑶华浦’去到‘碧玉宫’。

因到洛城北面游览,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宋玉的东邻女’。

调戏时,开头还微微拒绝,实际上心中已默许。

低头时像蝉翼似的发髻微微颤动,回来的时候,脚上落了一层灰尘。

转过脸来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着丝绸被子。

像鸳鸯那样脖子相贴舞动,又像翡翠鸟那样聚在一起欢乐。

眉上的黛色因羞涩而聚向一边,嘴唇上的红色因温暖已融化。

呼出的气像兰花的蕊那样香,皮肤滋润,美好的肌肉很丰满。

没有力气懒得移动手腕,呈现多种娇态,喜欢缩着身子。

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头发散乱,呈现闪闪绿色。

正为千载难逢的相会高兴,却突然听见已到五更。

恋恋不舍时产生遗憾,情意缠绵难以结束。

懒洋洋的脸色露出忧愁的神态,用美丽的语言发誓,说出了肺腑之言。

赠送玉环表明命运永远相合。

留下同心结象征两心相同。

夜晚照镜梳妆,眼泪把脸上的粉都冲掉了,昏暗的灯火下,听得到远处虫子鸣叫的声音。

化妆后依然光彩很鲜明,而早晨的太阳也渐渐出来了。

乘着野鸭回归洛水,吹箫的人也登上了嵩山。

衣服上像沾上了麝香,枕头上滑腻腻还留有红色。

密密的塘边上的草,轻轻飘飞就像沙洲的蓬草。

弹奏素琴像鹤,仰望天上盼鸿雁归来。

大海宽阔难以飞渡,天高,也难飞。

像朝为行云的巫山神女一样没有固定处所。

只有萧史一个人留在楼中(弄玉已经不知何住)”张生的朋友听到这事的,没有不感到惊异的,然而张生的念头断了。

元稹与张生特别有交情,便问他关于这事的想法。

张生说:“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东西,不祸害他自己,一定祸害别人。

假使崔莺莺遇到富贵的人,凭借宠爱,能不做风流韵事,成为潜于深渊的蛟龙,,我就不能预测她会变成什么。

以前殷朝的纣王,周代的周幽王,拥有百万户口的国家,那势力是很强大的。

然而一个女子就使它垮台了,军队崩溃,自身被杀,至今被天下耻笑。

我的德行难以胜过怪异不祥的东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断绝关系。”

当时在座的人都为此深深感叹。

以后一年多,崔莺莺嫁给了别人,张生也娶了亲。

一次张生恰好经过崔莺莺住的地方,就通过崔的丈夫转告崔莺莺,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见。

丈夫告诉了崔莺莺。

可是崔莺莺始终也没出来。

张生怨恨思念的诚意,在脸色上表现得很明显。

崔莺莺知道后,暗地里写了一首诗:“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最后也未见张生。

后来又过了几天,张生将要走了,崔莺莺又写了一篇断绝关系的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以后彻底断绝了音信。

当时的人大多赞许张生是善于弥补过失的人。

我常在朋友聚会时,谈到这个意思,是为了让那些明智的人不作这样的事;做这样事的人不被迷惑。

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们靖安里住宅里,我谈起了这件事。

李公佐觉得这件事非常出奇,连连称道。

于是我便作了《莺莺歌》来传播这件事。

崔氏小名叫莺莺,公佐就以此为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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