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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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梅庵忆语 冒襄(辟疆)

《影梅庵忆语》全文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

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

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

麻姑幻谱,神女浪传。

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

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

此亦闺秀之奇冤,而敢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

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

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

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

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

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

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

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

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

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

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

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

余得藉手报姬。

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

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

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

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

时逗遛洞庭不返。

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照。

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

将归棹重往,冀一见。

姬母,秀且贤。

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

薄醉未醒。”

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

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

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

惜其倦,遂别归。

此良晤之始也。

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

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

遂不果行。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

由浙路往,过半塘讠凡姬,则仍滞黄山。

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

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

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

真如孤鸾之在烟雾。

是日燕弋腔红梅。

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

余牵衣订再晤。

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

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

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

闻之惨然。

及抵阊门,水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

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

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

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

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

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

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

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

亟星驰回。

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

自此余不复登岸。

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

见后仍坚订过其家。

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

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

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

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

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

子言突至,余甚讶。

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

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

余答云:“若尔,当与子约。”

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

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

历秋冬,奔驰万状。

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

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

因便过吴门,慰陈姬。

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

先吴门有匿之者,集千人哗劫之。

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

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

因与友觅舟去虎邱夜游。

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归里。

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

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

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

即停舟相访。

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

母死,户不见客。”

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

灯火阒如。

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

姬沉吟询何来。

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

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

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

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

且移灯留坐榻上。

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

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

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

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

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

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

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

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

遂别。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

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面,盖拳切不可负。”

仍往言别。

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

见余舟登岸,便疾趋登舟。

余具述即欲行。

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祖送。”

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

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

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余变色拒绝。

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

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藉,亦费商量。

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

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

此时缠绵两妨无益。

姬仍踌躇不肯行。

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

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

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

不如暂去,徐图之。

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

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才抵海陵,旋就试。

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

’”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

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

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

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

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

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

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

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

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

时已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

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竞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

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

复留之銮江候榜。

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

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

余中副车。

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

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

见其远来,益多奢望。

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

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

仍令姬归吴门,以厌责逋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阳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

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

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

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

刺史举杯奋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艹侵}数斤佐之。”

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

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

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

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

三日为之区画立尽。

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

旋买舟送至吾皋。

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

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

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

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舆力焉。

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数千言,浩浩荡荡,西起昆仑,东注溟渤。

冲氵融窈窕,异派分支,千态万状,姿媚横生。

顿使《会真》、《长恨》等篇,黯然失色。

非辟疆莫能为此文,非姬莫能当此作,真千秋大观矣。

情语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

余辞之力。

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

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

为姬制轻衫。

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

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

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

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长年也。

劳以鹅酒,竟日返舟。

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

不辨其为樱为唇也。

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

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

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

美其属余,咸来相庆。

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

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

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

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

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

长江白浪,拥象奔赴杯底。

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

姬最温谨。

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家眷,流寓盐官。

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

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

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

群美之,群妒之。

同上虎邱,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

吴门知姬者,咸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

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

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

游人一登烟雨楼,遂渭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

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杜茶村曰:“金山一点,屹当匹练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

楼名烟雨,湖字鸳鸯,而二妙采真,披云撷秀。

读之令人步步欲仙。

宁但两越天都,岚翠沾洒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待家君饮于家园。

仓卒不敢告严君。

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

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

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见君。

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

抵斯室,见无所不备。

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

自此,姬扃别室。

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

恒月余不启户。

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

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

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

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彩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

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已。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

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

加以殊眷。

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

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

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

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

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

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

执役拱立如初。

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

庄书以进,至夜不懈。

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

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

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手。

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

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

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

洵称异人。

(杜茶村曰:“断断是再来人。

一毫不苟,一丝不挂。

诚然而来,诚然而往。

吾以比之董永、织女,薛嵩、红线。”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

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入与年为次第。

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

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

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伙。

品汇六百家太略耳。

即纪事本末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

《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种。

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

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

剞劂工费,需数千金。

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

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

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

他书中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

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

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

永日终夜,相对忘言。

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

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

等身之书,周回座右。

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

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

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

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

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

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

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

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

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

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

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

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

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碑》。

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

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

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

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

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

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杜茶村曰:“闺秀较书鉴赏,唐有薛涛,宋有李易安。

涛风尘老丑,易安失身匪人。

终为风雅之玷。

宛君才藻精敏,益见芳贞。

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

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

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

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

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

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

末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

则书画之厄。

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

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

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

而嗜茶与余同性。

又同嗜芥片。

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

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

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钅厉”之句,姬为解颐。

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

尤为精绝。

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

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

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

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

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

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

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

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之味。

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

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减闺中异品。

然时亦以不见烟为佳。

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

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

黑者为夹栈黄熟。

近南粤东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

树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

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

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

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镂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毛》《毛登》重迭,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

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

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

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

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

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

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

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种生黄香,亦从枯。。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

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

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

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

盈掌者仅削一片。

嵌空镂剔,纤悉不遗。

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

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

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

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

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

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

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

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

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

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

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

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至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

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

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

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

回视屏上顾余曰。

“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

沐浴姬手,尤增芳香。

《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

去冬姬病,枯萎过半。

楼下黄梅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戴。

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巳。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

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

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

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

月去复掷幔倚窗而望。

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

古人厌晨欢,乐宵宴。

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

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

人生攘攘,至夜不休。

或有月未出,己ぴ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

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

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

姬每诵此三字,则反覆回环。

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

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

人如月矣,月复似人。

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

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元》月三昧矣。

(杜茶村曰:“绝域名香,重霄皓魄,奇花异茗,倚态争芬。

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

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

每饭以,{山介}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

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

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则睹一斑也。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

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

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

最娇者,为秋海棠露。

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

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

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

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

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

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泽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

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

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

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

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

数日而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

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

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

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

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腐汤如牛乳。

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杜茶村曰:“一匕一脔,异香绝味。

使人作五鲭八珍之想。”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余邑清和望后,始闻的耗。

邑之司命者甚懦。

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

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

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

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

阅数日,上下三十余家,仅我灶有炊烟耳。

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

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封识。

群横日劫,杀人如草。

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

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

一黑夜六十里,抵湖洲朱泛宅。

江上已盗贼蜂起。

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

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

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

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

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

以百余家募二百人护舟。

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

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

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

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

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

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涕。

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

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

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

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

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

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

余必欲此二者。

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

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

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

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

余行李婢妇,尽弃舟中。

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

大盗知予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

盗虽散去,而未厌之志。

恃江上法网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遗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

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

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

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

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

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

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

星驰至五鼓,达城下。

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

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

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

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午节返吾庐,衽金革城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

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

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

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宫,五月复值奔陷。

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间。

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

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哄。

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

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

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李。

剃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

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

余因与姬决。

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

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

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

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姬曰:“君言善。

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

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待君回。

脱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

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

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

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

饥寒风雨,苦不具述。

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

天幸得一小舟,入口—飞渡。

骨肉得全。

而季之惊悸瘁《疒者》,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

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

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

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幞被不办。

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

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

时当残秋,窗风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

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

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

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

积数破絮为卫,炉煨霜节,药缺攻补。

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

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

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

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

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

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

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

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

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

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

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

莽风飘瓦。

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

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

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ぴ睡。

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

凄激荒惨,欷流涕。

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蚤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

豪发几微,不邻薄恶。

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

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

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

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

苟非金石,鲜不销亡。

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

慎毋忘此际此语。”

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乱世。

如王嫱、文姬、绿珠,莫可缕数。

姬生斯时,宜矣。

奔驰患难,终保玉颜无恙;首邱绣闼,复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

孰谓其不幸欤!”)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

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

惟蚤夜焚二纸告关帝君。

久抱奇疾,血下数斗。

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

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

皆首尾无端。

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妄投以补。

病益笃。

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

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

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

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

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

己丑秋,疽发于背。

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

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

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待也。

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杜茶村曰:“此种精诚,格天彻地。

呕血剖心,能与龙、比并忠,曾、闽齐孝。

万祀千秋,传之不朽。”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干关帝君前。

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有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

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

虔卜于虎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

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

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

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

则仍此签也。

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

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

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

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

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

归来澹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

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

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

镌摹颇妙。

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

余易书“比翼连理。”

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

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

“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

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

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颍。

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

小有吟咏,多不自存。

客岁新春,二月,即为余抄选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

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之句,为之凄然下泪。

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

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

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

为同社所淹。

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

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

《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

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

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

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展,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

皆为余庆得姬。

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俞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

久客卧雨,怀家正剧。

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

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

因限韵各作诗四首。

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

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

举室皆见,独不见姬。

急询荆人,不答。

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

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

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

旋归,则姬固无恙。

因闲述此相告。

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

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先告哉?

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动与神孚,故其卜兆挥毫,宛然对语,顾造物不少延其算耶?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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