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链接:
九五查询
古籍史书
老黄历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
免责说明:本站内容全部由九五查询从互联网搜集编辑整理而成,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冒犯,请联系我们删除。
Copyright © 2024 95cx.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九五查询(95cx.com)鄂ICP备2022010353号-6
《影梅庵忆语》全文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
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
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
麻姑幻谱,神女浪传。
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
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
此亦闺秀之奇冤,而敢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
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
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
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
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
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
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
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
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
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
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
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
余得藉手报姬。
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
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
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
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
时逗遛洞庭不返。
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照。
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
将归棹重往,冀一见。
姬母,秀且贤。
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
薄醉未醒。”
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
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
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
惜其倦,遂别归。
此良晤之始也。
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
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
遂不果行。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
由浙路往,过半塘讠凡姬,则仍滞黄山。
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
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
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
真如孤鸾之在烟雾。
是日燕弋腔红梅。
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
余牵衣订再晤。
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
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
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
闻之惨然。
及抵阊门,水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
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
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
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
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
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
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
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
亟星驰回。
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
自此余不复登岸。
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
见后仍坚订过其家。
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
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
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
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
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
子言突至,余甚讶。
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
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
余答云:“若尔,当与子约。”
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
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
历秋冬,奔驰万状。
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
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
因便过吴门,慰陈姬。
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
先吴门有匿之者,集千人哗劫之。
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
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
因与友觅舟去虎邱夜游。
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归里。
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
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
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
即停舟相访。
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
母死,户不见客。”
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
灯火阒如。
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
姬沉吟询何来。
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
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
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
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
且移灯留坐榻上。
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
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
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
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
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
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
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
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
遂别。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
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面,盖拳切不可负。”
仍往言别。
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
见余舟登岸,便疾趋登舟。
余具述即欲行。
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祖送。”
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
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
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余变色拒绝。
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
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藉,亦费商量。
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
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
此时缠绵两妨无益。
姬仍踌躇不肯行。
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
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
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
不如暂去,徐图之。
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
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才抵海陵,旋就试。
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
’”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
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
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
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
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
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
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
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
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
时已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
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竞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
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
复留之銮江候榜。
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
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
余中副车。
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
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
见其远来,益多奢望。
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
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
仍令姬归吴门,以厌责逋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阳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
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
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
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
刺史举杯奋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艹侵}数斤佐之。”
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
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
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
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
三日为之区画立尽。
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
旋买舟送至吾皋。
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
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
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
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舆力焉。
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数千言,浩浩荡荡,西起昆仑,东注溟渤。
冲氵融窈窕,异派分支,千态万状,姿媚横生。
顿使《会真》、《长恨》等篇,黯然失色。
非辟疆莫能为此文,非姬莫能当此作,真千秋大观矣。
情语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
余辞之力。
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
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
为姬制轻衫。
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
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
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
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长年也。
劳以鹅酒,竟日返舟。
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
不辨其为樱为唇也。
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
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
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
美其属余,咸来相庆。
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
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
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
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
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
长江白浪,拥象奔赴杯底。
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
姬最温谨。
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家眷,流寓盐官。
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
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
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
群美之,群妒之。
同上虎邱,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
吴门知姬者,咸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
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
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
游人一登烟雨楼,遂渭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
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杜茶村曰:“金山一点,屹当匹练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
楼名烟雨,湖字鸳鸯,而二妙采真,披云撷秀。
读之令人步步欲仙。
宁但两越天都,岚翠沾洒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待家君饮于家园。
仓卒不敢告严君。
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
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
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见君。
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
抵斯室,见无所不备。
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
自此,姬扃别室。
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
恒月余不启户。
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
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
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
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彩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
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已。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
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
加以殊眷。
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
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
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
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
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
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
执役拱立如初。
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
庄书以进,至夜不懈。
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
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
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手。
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
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
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
洵称异人。
(杜茶村曰:“断断是再来人。
一毫不苟,一丝不挂。
诚然而来,诚然而往。
吾以比之董永、织女,薛嵩、红线。”
)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
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入与年为次第。
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
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
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伙。
品汇六百家太略耳。
即纪事本末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
《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种。
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
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
剞劂工费,需数千金。
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
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
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
他书中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
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
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
永日终夜,相对忘言。
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
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
等身之书,周回座右。
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
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
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
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
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
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
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
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
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
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
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
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
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碑》。
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
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
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
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
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
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杜茶村曰:“闺秀较书鉴赏,唐有薛涛,宋有李易安。
涛风尘老丑,易安失身匪人。
终为风雅之玷。
宛君才藻精敏,益见芳贞。
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
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
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
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
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
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
末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
则书画之厄。
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
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
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
而嗜茶与余同性。
又同嗜芥片。
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
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
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钅厉”之句,姬为解颐。
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
尤为精绝。
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
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
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
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
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
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
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
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之味。
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
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减闺中异品。
然时亦以不见烟为佳。
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
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
黑者为夹栈黄熟。
近南粤东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
树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
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
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
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镂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毛》《毛登》重迭,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
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
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
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
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
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
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
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种生黄香,亦从枯。。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
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
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
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
盈掌者仅削一片。
嵌空镂剔,纤悉不遗。
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
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
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
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
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
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
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
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
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
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
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
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至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
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
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
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
回视屏上顾余曰。
“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
沐浴姬手,尤增芳香。
《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
去冬姬病,枯萎过半。
楼下黄梅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戴。
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巳。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
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
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
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
月去复掷幔倚窗而望。
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
古人厌晨欢,乐宵宴。
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
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
人生攘攘,至夜不休。
或有月未出,己ぴ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
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
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
姬每诵此三字,则反覆回环。
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
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
人如月矣,月复似人。
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
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元》月三昧矣。
(杜茶村曰:“绝域名香,重霄皓魄,奇花异茗,倚态争芬。
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
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
每饭以,{山介}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
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
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则睹一斑也。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
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
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
最娇者,为秋海棠露。
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
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
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
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
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
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泽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
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
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
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
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
数日而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
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
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
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
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腐汤如牛乳。
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杜茶村曰:“一匕一脔,异香绝味。
使人作五鲭八珍之想。”
)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余邑清和望后,始闻的耗。
邑之司命者甚懦。
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
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
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
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
阅数日,上下三十余家,仅我灶有炊烟耳。
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
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封识。
群横日劫,杀人如草。
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
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
一黑夜六十里,抵湖洲朱泛宅。
江上已盗贼蜂起。
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
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
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
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
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
以百余家募二百人护舟。
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
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
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
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
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
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涕。
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
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
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
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
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
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
余必欲此二者。
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
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
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
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
余行李婢妇,尽弃舟中。
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
大盗知予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
盗虽散去,而未厌之志。
恃江上法网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遗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
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
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
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
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
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
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
星驰至五鼓,达城下。
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
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
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
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午节返吾庐,衽金革城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
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
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
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宫,五月复值奔陷。
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间。
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
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哄。
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
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
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李。
剃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
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
余因与姬决。
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
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
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
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姬曰:“君言善。
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
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待君回。
脱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
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
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
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
饥寒风雨,苦不具述。
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
天幸得一小舟,入口—飞渡。
骨肉得全。
而季之惊悸瘁《疒者》,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
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
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
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幞被不办。
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
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
时当残秋,窗风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
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
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
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
积数破絮为卫,炉煨霜节,药缺攻补。
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
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
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
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
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
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
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
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
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
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
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
莽风飘瓦。
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
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
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ぴ睡。
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
凄激荒惨,欷流涕。
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蚤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
豪发几微,不邻薄恶。
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
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
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
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
苟非金石,鲜不销亡。
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
慎毋忘此际此语。”
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乱世。
如王嫱、文姬、绿珠,莫可缕数。
姬生斯时,宜矣。
奔驰患难,终保玉颜无恙;首邱绣闼,复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
孰谓其不幸欤!”)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
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
惟蚤夜焚二纸告关帝君。
久抱奇疾,血下数斗。
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
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
皆首尾无端。
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妄投以补。
病益笃。
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
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
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
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
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
己丑秋,疽发于背。
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
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
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待也。
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杜茶村曰:“此种精诚,格天彻地。
呕血剖心,能与龙、比并忠,曾、闽齐孝。
万祀千秋,传之不朽。”
)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干关帝君前。
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有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
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
虔卜于虎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
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
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
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
则仍此签也。
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
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
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
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
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
归来澹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
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
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
镌摹颇妙。
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
余易书“比翼连理。”
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
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
“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
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
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颍。
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
小有吟咏,多不自存。
客岁新春,二月,即为余抄选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
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之句,为之凄然下泪。
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
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
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
为同社所淹。
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
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
《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
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
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
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展,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
皆为余庆得姬。
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俞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
久客卧雨,怀家正剧。
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
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
因限韵各作诗四首。
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
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
举室皆见,独不见姬。
急询荆人,不答。
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
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
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
旋归,则姬固无恙。
因闲述此相告。
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
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先告哉?
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动与神孚,故其卜兆挥毫,宛然对语,顾造物不少延其算耶?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