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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门孽贯已将盈,转祸为亨赖女英。
广出腴田莛族子,多将嘉谷济苍生。
义方开塾儿知孝,慈静宜家妾有贞。
偶尔违和聊作楚,虚空保护有神明。
人间的妇女,在那丈夫亡后,肯守不肯守,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
只有本人甘心守节,立志不回的,或被人逼迫,或听人解劝,回转了初心,还嫁了人去;再没有本人不愿守节,你那旁边的人拦得住他。
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倒也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
有那等妇人心口如一,不愿守节,开口明白说道:"守节事难,与其有始无终,不若慎终于始。"
明明白白没有子女,更是不消说得。
若有子女,把来交付了公婆,或是交付了伯叔,又不把他产业带去,自已静静的嫁了人家;那局外旁人就有多口的,也只好说的一声:"某家妇人见有子女,不肯守节,嫁人去了。"
也再讲不出别的是非。
这是那样上等的好人,虽不与夫家立甚么气节,也不曾败坏了丈夫的门风。
又有一等有儿有女,家事又尽可过活,心里极待嫁人,口里不肯说出,定要坐一个不好的名目与人。
有翁姑的,便说翁姑因儿子身故,把媳妇看做外人,凡百偏心,衣食都不照管。
或有大伯小叔的,就说那妯娌怎样难为,伯叔护了自己的妻妾,欺侮孤孀。
还有那上没了翁姑,中间又无伯叔,放着身长力大、亲生被肚的儿子,体贴勤顺的媳妇,只要自己嫁人,还要忍了心说那儿子忤逆,媳妇不贤,寻事讨口牙。
家里嚷骂,还怕没有凭据,拿首帕踅了头,穿了领布衫,跪到稠人闹市,称说儿子合媳妇不孝,要到官府送他;围了许多人留劝回来,一连弄上几次,方才说道:"儿子媳妇不孝,家里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嫁人逃命求生!"卷了细软东西,留下些狼抗物件,自己守着新夫,团圆快活;致得那儿子媳妇一世做不得人,这样的也还要算他是第二等好人。
再有那一样歪拉邪货,心里边即与那打圈的猪、走草的狗、起骒的驴马一样,口里说着那王道的假言,不管甚么丈夫的门风,与他挣一顶"绿头巾"的封赠;又不管甚么儿子的体面,与他荫"忘八羔子"四个字的衔名。
就与那征舒的母亲一样,又与卫灵公家的南子一般。
儿子又不好管他,旁人又只管耻笑他。
又比了那唐朝武太后的旧例,明目张胆的横行;天地又扶助了他作恶,保佑他淫兴不衰,长命百岁,致得儿女们真是"豆腐吊在灰窝,吹掸不得!"
这三样是人家大老婆干的勾当。
还有那等人家姬妾,更是希奇。
男子汉多有宠妾弃妻的人,难道他不晓得妻是不该弃的,妾是不应宠的?当不得那做妾的人刚刚授了这个官职,不由得做此官便会行此礼在汉子跟前虚头奉承,假妆老实,故作勤俭,哄得那昏君老者就是狄希陈认字一般,"天上明星滴溜溜的转"。
汉子要与他耍耍,妆腔捏诀:"我身上不大自在,我又这会子怕见如此,我又怕劳了你的身体。"
哄得汉子牢牢的信他是志诚老实的妇人,一些也不防闲。
他却背后踢天弄井。
又是《两世姻缘记》上说道:用那血点烧酒,哄那老垂。
听见有那嫁了人的寡妇、养了汉的女人,他偏千淫万歪、斧剁刀披,扯了淡,信口咒骂。
昏君老者不防他灯台不照自己,却喜他是正气的女人;观他耻笑别人,他后来断不如此。
敬他就是神明,信他就如金石,爱他就如珍宝,事奉他就如父母。
看得那结发正妻即是仇人寇敌,恨不得立时消化,让了他这爱妾为王。
看得那正出子女,无异冤家债主,只愿死亡都尽,叫他爱妾另自生儿。
再不想自己七老八十的个棺材楦子,他那身强火盛的妖精,却是恋你那些好处?不揣自己的力量,与他枕头上誓海盟山,订那终身不二的迂话。
这样痴老,你百般的奉承,淳淳的叫他与你守节,他难道好说:"你这话,我是决不依的!你死了,我必要嫁人;再不然,也须养汉。"
就是傻瓜呆子也断乎说不出口,只得说道:"你且放心,这样嫁人养汉的歪事,岂是吃人饭做出来的?我是断乎不的。 就是万分极处,井上没有盖子,家中又有麻绳,宁可死了,也不做这不长进的勾当!倒只是你的大老婆不肯容我,你那儿子们问我要你遗下的东西,你死去又与我做不的主!"哭哭啼啼的不住。
有那正经的男子晓得那正妻不是这般的毒货,儿子们不是歪人,凭他激聒,不要理他;有那等没正经的昏人,当真信以为真,与他千方百计防御那正经的妻子,还有写了遗嘱,把他收执,日后任他所为,不许那儿子说他。
他有了这个丹书铁券,天地也是不怕的了,也不消等他甚么日后,只要你把腿一伸,他就把翅膀一晾,他当初骂别人的那些事件,他一件件都要扮演了出来。
若是家里的老婆还在,这也还容易好处:或是叫他娘家领去,或是做主教他嫁人,他手里的东西,也不要留下他的,与他拿了出去,这就叫是"破财脱祸"。
只是那没有大老婆的人家,在那大儿子们手里,若是那儿子们都是不顾体面的光棍,这事也又好处;只怕上面没嫡妻,儿子们又都是戴头识脸的人物,家中留了这等没主管的野蜂,拿了那死昏君的乱命,真真学那武甙的作为,儿子们也只好白瞪了眼睛干看。
世上又没有甚么纲纪风化的官员与人除害,到了官手里,象撮弄猢狲一样,叫他做把戏他看。
这样的事,万分中形容不出一二分来,天下多有如此,今古亦略相同。
奉劝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爱毕竟要留些与自己的嫡妻,把那情义留些与自己家的儿子,断不可做得十分绝义。
若是有那大识见的人,约得自己要升天的时节,打发了他们出门然后自己发驾。
这是上等。
其次倒先写了遗嘱与那儿子,托他好好从厚发嫁,不得留在家中作孽;后日那姬妾们果然有真心守志的,儿子们断不是那狗彘,赶他定要嫁人;若是他作起孽来,可以执了父亲的遗嘱,容人措处,不许他自己零碎嫁人。
所以说那嫁与不嫁只凭那本人为妙,旁人不要强他。
只因要说晁家春莺守节故事,不觉引出这许多的话来。
这春莺原是一个裁缝的女儿,那裁缝叫是沈善乐,原是江西人,在武城成衣生理。
因与武城县官做了一套大红劈丝员领,县官央人十二月二十四日方从南京使了十七两银子连补子买得回来,要赶出来新节穿着,叫了沈裁去裁。
县官因自己心爱的衣服,亲自看他下剪。
那沈裁他便没得落去,不过下剪的时候不十分扯紧,松松的下剪罢了。
但看了这般猩血红的好尺头,不曾一些得手,怎肯便自干休?狠命的喷了水,把熨斗着力的熨开,定要得他些油水。
但这红劈丝只是宜做女鞋,但那女鞋极小也得三寸,连脱缝便得三寸五分。
他便把那四叶身一叶大衿共足足偷了一尺七寸;二尺二寸的大袖,替他小了三寸,又共偷了尺半有零;后边摆上,每边替他打下二寸阔的一条;每只袖又都替他短了三寸;下狠要把熨斗熨的长添,却又在那大襟前面熨黄了碗大的一块。
二十六日做起,直等到二十九日晚上方才催完交进。
次日元旦,县官拜过了牌,脱了朝服,要换了红员领各庙行香,门子抖将开来与官穿在身上,底下的道袍长得拖出来了半截,两只手往外一伸,露出半截臂来,看看袖子刚得一尺九寸,两个摆裂开了半尺,道袍全全的露出外边。
一个元辰五鼓的时候,大吉大利,把一个大爷气得做声不出,叫差人快拿裁缝。
一面且穿了旧时的吉服,各庙里行过了香,回到县里,那裁缝还不曾拿到,只得退了回衙,家中拜岁饮酒。
外面传梆报说:"裁缝拿到。"
他夫人问说:"这新年初一,为甚的拿裁缝?"县官把那员领的事情对了夫人告讼,一面叫人取那员领进去,穿上与夫人看。
大家俱笑将起来,倒把那一肚皮的气恼笑退了八分。
夫人问说:"衣服已做坏了,你拿他来却要怎生发落?"县官说:"且打四十板子,赔了员领,再赶他出境。"
夫人说道:"新年新节,人家还要买物放生。 你只当听我个分上,不要打他,也不要赶他出境,只叫他赔这员领罢了。"
县官道:"夫人的分上倒也该听,只是气他不过。"
夫人说道:"这样小人,你把手略略的一抬就放他过去了,有甚么气他不过?"
夫人做了主张,叫人把这套员领发出与他,叫他把做坏的员领比样押着他火速赔来。
家人到传桶边分付,他还有许多的分理,家人说道:"你还要强辩?适间不是夫人再三与你讨饶,四十个大板,赶逐你出境哩!你还不快些赔来,定要惹打!"他拿了这套做坏的员领走到家中,也过不出甚么好年,低了头纳闷。
他想出一个法来:恩县有一位乡宦,姓公,名亮,号燮寰,兵部车驾司员外,养病在家,身长刚得三尺,短短的两根手臂。
这沈裁原也曾答应过他,记得他是正月初七日生日。
他把员领底下爽利截短了一尺有零,从新做过,照了公乡宦的身材,做了一套齐整吉服,又寻一副上好的白鹇金补缀在上面,又办了几样食品,赶初七早晨,走到公家门上,说:"闻得公爷有起官的喜信,特地做了一套吉服,特来驾寿,兼报升官。"
门上人传了进去。
这公乡宦原是宦情极浓的人,当他的生日,报他起官,又送吉服,着实的喜欢。
叫那沈裁进去,他把一个红毡包托了那套员领,看了甚是齐整,又有几品精致食物,喜得公乡宦极其优待,留住了两日,足足的送了二十两纹银,打发他吃饭起身。
他却不往家来,拿了这银子竟上临清要买南京红劈丝赔那县官的员领。
走到段店,看中了表里两匹,讲定了十六两银;往袖中取银包,那里有甚银子!从道袍一条大缝直透着肉的布衫,方知是过浮桥的时节被人割了绺去,只落得叫了一声"好苦"!红段也不曾买成,当吊了那穿的道袍,做了路资,就如那焦文用赔了人银子回去的一般。
差人又正来催逼。
幸得县官上东昌临清与府道拜节事忙,夫人又时时的解劝。
差人因是熟识的裁缝,也还不十分作践。
两口子算计把这一股财帛没了,还那里再有这股总财赔得起这套员领?若是拷打一顿,免了这赔,倒也把命去罢挨了。
但拷打了依旧又赔,这却再有甚么方法?
正苦没处理会,恰好一个人拿了一只天鹅绒皮,插了草走过。
他叫到跟前,看那个皮又大又有绒头,够做两个帽套的材料,讲做了四钱银子买了,又到段铺里面买了几尺镜面白绫,唤了一个毛毛匠做了两顶极冠冕的帽套。
他想到那乡宦胡翰林冬间故了,有两个公子甚不晓得世务,每日戴那貂鼠帽套惯的,这丁忧怎好戴得?春初又甚寒冷。
他倚了平日的主顾,甜言蜜语,送这两顶天鹅绒帽套与他。
那两位胡公子戴惯了帽套,偏又春寒得异样,一个做了个白布面白绫里的幅巾,一个做了个表里布的围领脖。
正苦那不齐整,一见了这雪白厚毛的暖耳,喜不自胜,每人五两银奉酬,酒饭还是分外。
他有了些物,也解了一半愁烦;但此外便再没有一些方法。
差人渐渐的催促紧将上来,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喜姐卖了完官。
叫了媒婆老魏老邹领到人家去卖,足足要银七两。
领了几家,出到四两的便是上等的足数,再也不添上去。
适值晁夫人要买个使女随任,晁夫人看得中意,先出四两,添到五两,媒钱在外。
讲允肯了,媒婆叫他父母收银立约。
临别的时节,母子扯了痛哭,不肯分离。
他母亲嘱付道:"你既卖在人家,比不得在自己爹娘手里,务要听奶奶指使;若不听教道,要打要骂,做娘的便管你不着!梳头洗面,务要学好。 第一不要偷馋抹嘴,第二不要松放了脚。 你若听说听道,我常来看你;如你不肯争气,我也只当舍你一般。"
真是哭得千人堕泪!连那晁夫人也眼泪汪汪,问说:"你等难舍难离,年成又不是甚么不好,有甚急事卖他?"
这裁缝婆子不说自己老公可恶,只说:"与县官做了一套员领,县官性子乔,嫌员领做得不好,立了限要赔,得银十六两才够。 恩县乡宦公爷济助了二十两,拿到临清去买段子,浮桥上被人割了。 昨日又蒙胡爷家二位相公助了十两,还少一半,没奈何,只得卖了孩子赔了他。"
晁夫人说:"既是胡相公助了十两,难道那做坏的员领卖不出一半钱来?何须卖这孩子?"他说:"那做的员领又不发出,分外还要另赔。"
晁夫人道::"阿弥陀佛!酷刻这穷汉的东西,叫人卖儿卖女的!你有了十两,又是这卖孩子的五两,这才十五两了。 你说得十六两才够,别的哩?"沈裁婆子道:"有了这个,还要得二两才够搅缠的。 昨临清讲住的一套大红云劈就是十六两,这来往的盘缠衬摆纱补子二两还不够,上下还差着二两哩。"
晁夫人说:"你这二两往那里操兑?"他说:"到家里看,还有几件衣裳,几件破烂家伙,都损折了添上。"
晁夫人甚是惨伤,叫他吃饭。
临去,晁夫人说:"也罢,我再给你二两银,完成了这件事罢,省得你又别处腾挪。"
那妇人千恩万谢,与晁夫人念佛不了。
晁夫人又道:"你放心自去,我不是作践人家孩子的人。 你得闲就来看,我也不嗔。 看这孩子爽爽利利的,一定也不溺床,我另给他做被子盖。"
那妇人拿了银子去了。
晁夫人摩弄着他,哄他吃饭,又给他果子吃,黑夜叫他在炕脚头睡,叫他起来溺尿。
扎括的红绢夹袄,绿绢裙子,家常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绰蓝布棉背心子,青布棉翁鞋,青绸子脑搭,打扮的好不干净!又不叫做甚么大活。
带到华亭,又到通州;回到家长了一十六岁,越发出跳得一个好人。
晁知州要收他为妾,从新又叫了他爹娘来到,与了他十二两财礼。
做了桩新的衣服,打了首饰上头。
沈裁缝两口子也就来往。
晁知州不在了,沈裁缝两口子极有个叫他女儿嫁人家的意思。
知道女儿有了五个月身孕,方才没好做声。
到冬里生了儿子,晁夫人把他女儿看得似珍宝一般,又便不好开口。
意思要等他满了晁知州的孝,再慢慢的与晁夫人讲。
到了三年,晁知州将待脱服,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二则又为他脱服,到正三月天气,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一套枝红拱纱衫、一套水红湖罗衫、一套玄色冰纱衫,穿了一条珠箍,打了一双金珠珠排、一副小金七凤、许多小金折枝花、四个金戒指、一副四两重的银镯;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缨纱瓢帽、红段子僧鞋、黄绢小褂子;奶子也做了衣裳;丫头养娘,家人合家人媳妇,也都有那脱服的赏赐。
到了三年的忌日,请了真空寺智虚长老做满孝的道场。
各门的亲戚,晁思才这班内外族人,沈裁的一家子,都送了脱服礼来。
后晌散斋管待,完了醮事,春莺换了色衣,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从头都见了礼,大家方散。
待了一月,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转,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再三谢前日打扰;坐了许久,与晁夫人说道:"有一件事特来与奶奶商议,也不是强定奶奶必然要做,我也不曾与喜姐说知,该与不该,只在奶奶与闺女娘儿两个自己的主意。 人家有那缺少儿女无米无柴的,也都还要守志。 何况闺女守着奶奶这等恩养,跟前守着哥哥,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穿的吃的是那样的享用,可放着那些不该守?但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整才二十岁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哩。 奶奶合他商议,他的主意看是怎么,省得他后日抱怨娘老子。"
春莺道:"我见你端着两个盒子来,只道你说甚么好话,原来是说这个!你已是把我卖了两番钱使用了,没的你又卖第三番么?这是三四年里头供备的你的肥虱了,只怕我另嫁人去,别人家没有似这样供备你的!奶奶有了年纪,哥哥这们一点子,叫我嫁了人去,你这话是风是傻?"他娘说道:"你看么!我没说叫奶奶合你商议么?我也没曾逼住叫你嫁。 这是做娘老子来尽你的话。 你自己愿意守志,没的倒不是好?从此说定,往后就再不消提了。"
晁夫人说道:"你娘也该有这一尽。 他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万一你心里不愿住下,不趁着这年小合你说,到有了年纪又迟了。 你既说不嫁,这是你看长。 我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年守着孩子?这们的大物业,你受用的日子长着哩。 这不今年你二十岁了?破着我再替你当四五年家,你浑身也历练的好了,交付给你,也叫我闲二年,自在自在。"
说话中间,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只鞋,飞也似的跑了来。
奶子跷着一只脚,割蹬着赶。
晁夫人说:"你是怎么?"奶子说:"我刚在那里缠缠脚,哥哥拿着我一只鞋跑了来了。"
小和尚拿着鞋,把手逼在脊梁后头,扑在晁夫人怀里,把那鞋照着他奶子一撩,说:"娘,你看俺妈妈的‘运粮船’呃!"惹的一家子呱呱的大笑。
又问晁夫人要了几点子纱罗,叫他沈姐与他做"豆姑娘",春莺说:"我不做,我待嫁人家去哩。"
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怀里问说:"俺沈姐说他要嫁人家去哩。 怎么是嫁人家?"晁夫人说:"他嫌咱没饭给他吃,又嗔你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不在咱家,另往人家去哩。"
小和尚地下打滚,说:"我不要他往人家去,我去打那人家!"晁夫人说:"你起来,别要打滚。 等他真个要去,我合你说,你可打那人家去。"
小和尚从此以后,凡遇吃饭,就问说:"娘,给沈姐饭吃了没有?看他又要嫁人家。"
晁夫人道:"咱往后只是给他饭吃,你再休题了。 这嫁人家可不是好话。"
小和尚说:"这不是好话么?"谁知他极有记性,果然从此以后就便再也不说,也就再不叫他扎媳妇、剪人儿,诸般的琐碎。
沈裁两口子合晁夫人春莺自此都相安无事,再也不题此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莺年长三十岁。
晁夫人七十四岁。
小和尚长了十四岁,留了头发,变了个唇红齿白的好齐整学生,读书甚是聪明,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定了姜副使的老生女儿。
这年二月尽边,晁夫人因雍山庄上盖房上梁,季春江请晁夫人出去看看,原算计不两日就回,穿的也还是棉衣。
不料到了庄上,天气暴热起来,又没带得夹袄,只得脱了棉衣,光穿着两个绵绸衫子,感冒了风寒,着实病将起来。
捎信到城,春莺叫了人合尹三嫂说了,即时锁了门,叫晁书、晁凤两个媳妇子好生看着,同了尹三嫂、小和尚即刻奔出乡去。
晁夫人甚是沉重。
春莺和小和尚万分着忙,请人调理。
到了七日,发表不出汗来,只是极躁。
小和尚想道:"我听的人说:‘父母有病,医药治不好的,儿女们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熬了汤灌了下去就好。 ’这叫是‘割股救亲’。 娘病得如此沉重,或者合那股汤灌下,必定就有汗出。 又听得说:‘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 如知道了,更反不好。 ’"算计往那里下手,又寻下了刀疮药并扎缚的布绢,拿了一把风快的裁刀,要到那场园里边一座土地庙内,那里僻静无人,可以动手。
走到庙前开进门去,只见地下一折帖子,拾起来看,上面写道:"汝母不过十二日浮灾,今晚三更出汗。 孝子不必割股,反使母悲痛。"
小和尚见了这帖,想道:"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举念,再没有人知,如何有此帖在地?只怕是土地显神,也不可知。 既说今夜三更出汗,不免再等这半日。"
神前磕了头,许说:"母亲好了,神前挂袍,吃三年长素。"
许毕,袖了刀子回家。
晁夫人越发跑躁得异常,春莺、尹三嫂、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一连七夜,眼也不曾得合。
看看二更将尽,晁夫人躁得见神见鬼,交了三更,躁出一身冷汗,晁夫人渐渐安稳,昏昏的睡熟了去。
三个着己的人轮班看守。
直到次早日出醒来,想吃蜜水,呷了两三口;停了一会,想要粥吃,又吃了一钟米汤。
一日一日,渐渐到了十二日,果然好了。
又将息了几日,恐家中没人,扎挣着都进了城。
小和尚方与母亲说知土地庙显灵,要去挂袍。
晁夫人都与他置办完备,亦即吃了素。
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他又对神前许过的,依了他吃素,心里又甚是疼爱得紧,也甚觉难为。
小和尚又取出帖子来看,止剩下一张空纸,并没有一些字迹。
晁夫人说:"你等黑了灯下看,一定有字。"
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众人看了,甚是希奇。
可见: 孝顺既有天知,忤逆岂无神鉴?恶人急急回头,莫待灾来悔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