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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吴蒙
万人隽,吴之木渎人。
好购书,不律隃麋,日不暇给,手钞卷帙,几于汗牛充栋。
闻泰山多秦碑汉碣,橐笔往游。
山村歧道,无可问涂。
忽见竹篱旁茅屋数楹,女子撷花篱下,后随一瞽目妪。
万趋问之,妪不答。
女笑曰:"个儿郎煞是腐气,何乃问道于盲?"折花推扉而进。
亡何,一叟出曰:"何处嘉客,迷道于此?如不遐弃,敝庐尚可容膝。"
万喜,随之偕入。
叟叩所自来。
万曰:"仆吴中名士,好读天下异书。 今欲探奇石洞,以资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驻名流。 自愧乡愚,未堪接教。 膝下痴女粗记典、坟,令彼一聆高论,以扩见闻。 幸勿见哂。"
遂命瞽目妪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万见几上胆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丽可爱,笑曰:"此楚霸王帐下看魂也。"
女曰:"霸王宜称西楚,不宜但称楚字。 先生史学乃如是乎?"万意沮。
叟曰:"俗口相沿,何足为怪?‘继出《放鹤图》请题。 万自矜才博,振笔直书曰:“修尾全窥黑。"
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误矣!鹤尾无黑色,所谓黑者,乃两翼收敛处耳。 先生但见立鹤,未见飞鹤耶?"万益惭。
叟曰:"小女儿殊不省事。 《鹤鸣》首章注义如此,岂得为先生咎?"万乃笑曰:"我辈读书,依注讲释,何能涉猎虫鱼,反蹈荒经之弊?仆所以负博雅名者,以胸中实有此万卷书也!"
谈论间,一总角儿携书包入。
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龄矣。 稍识《大学》句读,乞先生教之。"
万为讲《大学》首节,甫诵一过,瞽目妪拍手大笑。
叟叱之曰:"老婢发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妪曰:"我盲于视,而不盲于听,今闻开头一行,别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万卷书,别字有几千百万许!"叟曰:"何谓别字?"妪曰:"论中州音韵,《大学》大字读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声。 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声皆作去读,岂非可笑?"叟曰:"先生吴人,未免土音是操。 不然,世有博学名儒,《大学》第一行,连读尔许别字者哉?"万汗颜无地,急起告别。
叟曰:"若辈狂言,都非定论,仆有刍荛,尚祈鉴纳。"
万拱立请教。
叟曰:"爱博者多疏。 嗜奇者无益。 自今以后,但取五经、《论》、《孟》,归读十年,不必跋涉长途,求秦碑、汉碣也。"
万唯唯而退。
自此潜心实学,不复作钞书胥矣。
铎曰:"赵韩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论语》。 则邺侯架上,牙签万轴,尽可作废纸矣。 然传癖、书痴,率以多藏夸富,特恐陆厨、许笥,都被标识符秀才败坏耳!"
赛齐妇
旌德某,为里党所逐,窜迹维扬,以千钱娶妇某氏。
后家小阜,能畜婢媪。
以数百金捐空衔,门内红帽高悬,竹篦双列,封条暄赫,拟于世家;然不商不贾,未测其财所自来。
暮出晓归,形殊诡秘。
妇问之。
曰:"商人夜宴贵客,乞予代作筳主。"
扬州商习,宴客必彻夜,陪坐者以什伯计,妇故信之。
然终岁赴席,未有一人从者。
妇欲觇其踪迹。
一夕,鲜衣华帽,轩然而出。
妇蹑其后,见匆匆入一枯庙去。
亡何,短衣草履,发挽作旋螺状,悄步而行,至僻巷,有墙壁颇峻,出斧凿丁丁半响,灰砖堕落如腐。
俄成一穴,大仅如斗,某探首蛇行而进。
妇急归,唤集婢媪,尽易男装,自乃高冠华服,伪作巡夜官,命婢媪取架上红帽戴之,并挟竹篦出门而去。
至僻巷,伺于墙下。
四更许,某从穴中出。
众擒缚而前,俯伏不敢仰视,曳下责二十板,提裈而起。
四围周视,而官役辈不知何往矣!重入枯庙,改易华装,候天晓叩门而归。
妇问:"昨夜何适?"某仍以夜宴对。
问:"曾演剧否?"某曰:"是洪家老乐部。 演《长生殿》全本。"
妇曰:"吾闻昨夜止演得杂剧。 开场是《燕子笺。 钻狗洞》,收场是《勘皮靴。 打竹篦》也。"
婢媪辈皆匿笑。
某知堕妇术中,红涨于面,不敢措一词。
妇恚曰:"昏夜之行,人情不免,何至罔惜廉耻,至于此极?请从此逝,他日勿相累也。"
拂袖欲出,某曳令稍坐。
妇指天画地,诟骂万端。
某出所盗金陈几上。
妇审视良久,忽大笑曰:"枉尺直寻,宜若可为。 自今以后,蚤夜听子而行,吾不汝瑕疵矣!"
后某盗金事发,系狱而毙。
妇竟席卷遁,不知所之。
铎曰:"墦间乞食,夫也不良。 而中庭讪泣,家有贤妻矣!此妇先号后笑,包藏祸心,迨至覆椟而挥其珠,夫罹毒害,于妇何不科焉?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内助之力为多。"
村姬毒舌
内姑丈陈公永斋,已丑大魁天下,给假南归。
行至甜水铺,旁有小村落,绿树阴浓,野棠花妥,顾而乐之。
遂步屧独行,忘路远近。
村尽处,见竹篱半架,左有双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风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
陈睨之,魂飞色夺,因兜搭与语。
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来。
亡何,一驼背媪出,问女何为。
女曰:"不知何处来一莽汉,烦絮煞人。"
陈意窘,诡以乞浆告。
媪曰:"斗碗难容客坐。 小慧,取一盏凉水来!"女嗷声而进。
陈曰:"令爱年几何矣?"媪曰:"但记其生年属虎,不知今当几何岁也!"问:"婿家为谁?"媪曰:"老身残废,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
陈曰:"女生有家,膝下非长计也。"
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客不怀好意,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
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
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陈曰:"读书成进士,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
媪曰:"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
女从旁微晒曰:"吾谓状元,是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脚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媪叱曰:"小妖婢嚣薄嘴,动辄翘人短处。"
女曰:"干侬甚事,痴儿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陈惘然久之,继而谓媪曰:"如不弃嫌,敬留薄聘。"
脱囊中双南金予之。
媪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辄冰,是何物哉?"陈曰:"此名黄金。 汝辈得之,寒可作衣,饥可作食,真世宝也!"媪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顷,颇不忧冻馁,是物恐此间无用处,还留状元郎作用度。"
掷之地曰:"可惜风魔儿,全无一点大雅相,徒以财势恐吓人耳!"言毕,阖扉而进,陈痴立半晌,嗟叹而返。
铎曰:"黄口金多,乌纱势横。 古今多少男子,缘此摧磨傲骨,不谓闺阁中有此诙谐人也!石榴裙底,当叩首三千下矣!"
蘸妇冰心
平江张绣珠,贫家女,与高秀才妹淑荪最善。
淑荪许字周氏,未嫁而寡,兄令守志于家。
绣珠婿某,与人角力死,父逼令改适,归宁后,仍诣之。
淑荪兄性方鲠,叱曰:"再醮妇,勿入我室!且闺中有贤女,毋以淫风导人不义!"绣珠泣曰:"妾生长蓬门,亦知闺范。 只因迈父无依,全孝不能保节。 妾之不贞,命也!"高曰:"甑己破矣,尚夸完整,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绣珠语塞而去,自此气愤成残,不匝月竟死。
淑荪居兄家,忧闷寡欢,亦日就羸瘠,病殆时,见绣珠立牀下。
淑荪曰:"妹来导我去耶?"绣珠曰:"非也!前因兄庭见责,愤气而亡。 今姊生魂已游墟莽,妹欲借附尊躯,代守三十年苦节。 俾知妹前此之不贞,迫于父命,非愿作河间妇也。"
淑荪曰:"若此,则我一生未了事,莱尔支持,虽死何憾焉?"言毕,含笑而逝。
兄及家人环守痛哭。
尸忽跃起曰:"为我理缞绖,备素车,往周家守志去。"
兄疑游魂未定,伪诺之,而女躁急殊甚,不得已,达于周氏,舁之去。
女自入周家,泪雨首蓬,铅华不御。
偶提瓮出汲,邻人子羡其美,归即持刀划面,立毁其容。
朝夕洁滫瀡,捧盘匜,奉事舅姑。
由是以节孝名播闻乡党。
翁怜之,择族中儿贤者为之嗣。
女督令读书,日勤纺绩,供灯火费。
心劳力瘁,历三十年无笑容。
后儿游于庠,以母节请旌。
女急止之曰:"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妇尽节,皆分内事,何必尔?"郡守闻之,嘉其志,具匾额鼓乐送之。
是日,两家亲族,盈门道贺。
女独招兄入内室问之,曰:"妹一生行事,视张家女何如?"兄曰:"此不洁妇,言之污人齿颊,岂妹所与较短长者?"女曰:"嘻!兄真无观人之识,所谓成败论英雄者也!"兄曰:"是何言哉?"女曰:"张家女迫于父命,故不能安其室。 倘处妹之境,当亦以清白终矣!"兄笑曰:"妹阿私所好,故有是言。 兄不能强为附会。"
女曰:"信如尊论,将妹为贞女,而绣珠为不节妇乎?"曰:"然。"
女慨然曰:"迂懦目短,未可料人。 实相告,姝即绣珠也!前言不谅,冤愤而终,故借女儿身,以明初志,使知不得已之破甑,未尝不同完整。 自今以后,勿谓强颜作解嘲可耳!"兄愕然不语。
女曰:"曩与令妹,情同骨肉。 今幸代保坚贞,不辱地下。 事毕矣,请从此逝。 愿终秘之,全君闺阁之令名也!"官讫,敛容闭目,端坐而逝。
兄伏地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遂叹息而出,述诸两党亲族,咸称怪事。
后冯太史辑《节孝传》,仍着其名曰淑荪,从绣珠之志也。
铎曰:"已舍所天,而为人守不着痛痒之节,倘所谓李代桃僵者欤?然孀帏赍志,则生死而死生,泉路明心,则白玷而玷白。 君子哀其志,亦谅其心矣!"
地师身后劫
豫章王晋,清明日挈眷上冢。
冢后旧有荒坟,低土平洼,棺木败录,末识谁氏。
王有儿昭庆,见其地野花盛开,戏往摘之,踏棺陷足,骸骨碎折,惊而大号。
王抱之出。
既而归家,儿寒热交作,王就牀头抚视。
儿忽色变,怒目直视曰:"吾罗汉章,堪舆大名家也。 生前轩冕贵人无不奉为上客,尔一式微寒族,辄纵乳臭小儿,践我坟墓,躏我骸骨,罪何可宥!"王急谢罪,许以超荐。
曰:"此恨已入骨髓,必索其命乃止。"
王伏地哀泣,终无回意。
不得已,保福于都城隍庙。
夜梦城隍神召之去,曰:"尔束子不严,应罹此祸。 然厉鬼擅作威福,亦干阴司法纪。"
命拘罗。
亡何,一鬼至,侈口蹙颈,殊非善类。
神责其何以作祟。
鬼滔滔辨答,不竭于词。
继问其生前何业?曰:"地师。"
神拍案大怒曰:"尔生前既作地师,何不能择一善地,自庇朽骨?想此事尔本不甚明了,在生时无非串土棍,卖绝地,被害者不知几千百万家。 今日断骨折骸,实由孽报,非其子之罪也!"鬼力辨其无。
亡何,阶下众鬼纷来诉告,有谓葬如鸡栖,而伤其骸骨者;有谓玄武藏头,苍龙无足,而灭其宗嗣者;有谓向其子孙高谈龙耳,以至停棺五六十年,尚未入土者。
神勃然变色曰:"造恶种种,罪不容诛!"命鬼役押赴恶狗村,受无量怖苦。
众齐声称快,叩首尽散。
神谕王曰:"幸渠自有业报,否则尔子亦不能无罪。 义方之训,后不可不严也!"王拜谢而出。
下阶倾跌,忽焉惊醒。
起视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
后闻罗棺中朽骨,被野犬衔嚼,狼藉满地。
始信恶狗村,即人间现报,阴司原无此地狱也!遂叹息者累日。
铎曰:"瓜地安魂,湖灯妥骨,山川不能语,原仗地师作指南也。 乃挟此以为利薮,则刘家玉尺,郭氏锦囊,与夫《青乌》、《赤雹》诸书,满纸皆造孽矣!吾恐狗彘不食其余。 恶狗村之报,犹为宽典。"
节母死时箴
荆溪某氏,年十七适仕族某,半载而寡,遗腹产一子。
氏抚孤守节,年八十余,孙曾林立。
临终,召孙曾辈媳妇,环侍牀下,曰:"吾有一言,尔等敬听。"
众曰:"诺。"
氏曰:"尔等作我家妇,尽得偕老百年,固属家门之福。 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
众愕然,以为惛髦之乱命。
氏笑曰:"尔等以我言为非耶?守寡两字,难言之矣。 我是此中过来人,请为尔等述往事。"
众肃然共听。
曰:"我居寡时,年甫十八。 因生在名门,嫁于宦族,而又一块内累腹中,不敢复萌他想。 然晨风夜雨,冷壁孤灯,颇难禁受。 翁有表甥某,自姑苏来访,下榻外馆。 于屏后觑其貌美,不觉心动。 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灯出户,俯首自惭,回身复入;而心猿难制,又移灯而出;终以此事可耻,长叹而回。 如是者数次,后决然竟去。 闻灶下婢喃喃私语,屏气回房,置灯桌上,倦而假寐,梦入外馆,某正读书灯下,相见各道衷曲。 已面携手入帏,一人趺生帐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 视之,亡夫也,大喊而醒。 时桌上灯荧荧作青碧色,谯楼正交三鼓,儿索乳啼絮被中。 始而骇,中而悲,继而大悔。 一种儿女子情,不知销归何处。 自此洗心涤虑,始为良家节妇。 向使灶下不遇人省,帐中绝无噩梦,能保一生洁白,不贻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难,勿勉强而行之也。"
命其子书此,垂为家法,含笑而逝。
后宗支繁衍,代有节妇;间亦有改适者。
而百余年来,闺门清白,从无中冓之事。
铎曰:"文君私奔司马,至今犹有遗臭,或亦卓王孙勒令守寡所致。 得此可补闺箴之阙。 昔范文正随母适朱,后长子纯祜卒,其媳亦再嫁王陶为妇。 宋儒最讲礼法,何当时无一人议其后者?盖不能于昭昭伸节,犹愈于冥冥堕行也!董相车边,宋王白畔,益叹为千秋之仅事矣!"
顶上圆光
汪君葵圃,少时偕二三密友作黄山之游。
攀萝扪葛;及山之半。
时斜曦欲坠,暮色苍然,友不敢复留。
汪负气独登,行数十步,天骤昏黑,月蔽重云,雷催急雨,电光闪烁中,寻径而上。
至一石洞,直可丈许,高极数十寻,两壁光明如烛,有老憎垂眉独坐。
江趋谒之,老僧略一点首,闭目入定。
汪倚壁而俟,见老僧顶上圆光忽起,现一人金盔铁甲,手横丈八矛,上悬小首级累累无算。
正惊愕间,盔顶上现一黄犬,屈后足作人跪,骈前足作合掌状,宛如礼佛。
久之,犬倦伏。
犬顶上现一宰官,象简绯袍,峨冠博带,两袖出金银摩开,似有喜色。
亡何,宰官顶上,又现出一女于,描眉画目,绝非良家妇。
解杏缬衫,露逍遥服,右手执拂,左手握牟尼一声,取蒲团铺宰官顶上,端然趺坐。
而女子顶上,又现出一婴孩,瑶环瑜珥,类仕族佳儿。
婴孩顶上,划然一声,现一人,头童齿豁,与老僧面目酷肖。
累肩迭迹,如七级浮屠,层层矗立。
汪仰面凝视。
半炊许,与老僧酤肖者,渐缩如豆,堕入婴孩顶穴,婴孩一斤斗,翻落女子道冠,悄然而灭。
女子执拂起,揭蒲团向宰官当头一击,盬其脑,如蜂投穴。
宰官急嗾其犬,犬以头抵触,宰官三摩其顶,伸脚忽下。
犬人立而蹄端堕武将兜鍪,扼其首,亦侧身而入。
武将怒发,持矛筑僧顶,呀然而豁,凿坯竟遁。
珥上圆光,一时尽敛。
老僧瞪目笑曰:"定中魔扰,又历千年浩劫矣!"
汪具述所见。
老僧曰:"此吾夙世因。 吾第一世为武安君白起。 伊阙之战,斩首二十四万,破赵长平,取四十万人尽杀之,复坑降卒不下数万。 阎摩王大怒,转轮回六道,受诸怖苦。 至唐时,始与李林甫同日托生。 彼为牛,吾为犬。 因念前生业报,虽堕畜生道中,一心皈佛。 阎摩王喜,仍现宰官身,得度生宋时为贾似道。 朝衣一着,迷失本来;起多宝阁,广通贿赂,贻误国家;木棉庵被杀后,投入阴曹。 复大怒曰:“贪吏求金,何异娼家爱钞,罚作妓!"生明季时,为卞玉京。
后得高僧慧指,洗心改行,为女道士十七年。
花粉劫中,一朝觉悟,许转男身。
又因生前不洁,于夭殇道中光转一关,生江东顾户部家,名阿绶,七岁而殇。
今始度入佛门,虔修善果。
循环数世,如影随行,勿谓五衍车边,漫作天魔游戏也!”
汪大骇异,别老僧下山。
告诸密友,重往迹之,而石磴云封,竟迷其处。
铎曰:"鹅笼书生,事则幻矣,于觉世之义何居?此殆现丈六金身,作十八层地狱变相,为善男子说伽耶城菩提法者!"《楞严经》云:"鬼神及诸天魔魍魅妖精,于三昧时佥来恒沙"固知精灵变幻,非尽前生孽障也。
然不必有其事,正当作如是观。
受业汪士绣识
掌中秘戏
"黄帝御三干六百女而成仙,"此说见于道书,后人祖为采战之术。
商邱宋生,好长生诀。
或以彩阴补阳之说导之,生大惑。
广置姬妾,日夜嬲战。
一日,与雏妓迭股榻上,有道者直诣榻前,生叱曰:"何来野道,闯入我室,窥探房帏私事。"
道者笑曰:"男女大欲,王者不禁,何讳言也?"生怒不解。
道者曰:"君如欲观,请于掌上布横陈之戏。"
生诺之。
道者即开左掌,大如葵扇,排列合欢牀九张,仅寸许。
海红帐低垂末卷。
银钩戛响,细如碎玉。
闻帐中孜孜嬉笑,云雨声约略可辩。
俄,中央一帐,左角半启,伸女子莲钩一捻,虽小如虫臂,而鞋衬膝衣具备。
右首一帐中,小语曰:"卿勿效彼娇惰,且抬上玉山,试看两峰高并也。"
又一帐中,格声微笑曰:"好个强作解事,腰下芙蓉枕,要他作闲客耶?"又一帐中曰:"汝等看庐山真面,故举趾欲高,似我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岂不游行自在!"又一帐中曰:"偏师横捣,毕竟压股欲断。 何如我背水阵法。"
四帐中,纷纷聚讼。
而左首者,悄然不语。
中央一男子,赤体下牀,揭其帐视之,尽白藕勾肩,丁香塞口,因拍手笑曰:"病渴几消受华池津液,无怪其半舌不展也。"
右首者闻之,争来强曳曰:"鸿沟各据,有何意味。 且互张旗鼓,以决背城一战。"
于是各曳女子下牀,九男子一丝不挂,翘其具,锐于虿尾。
九女子散发裸裎,红巾罅裹,阴沟渥丹,开如半椒。
竟撤牀褥,铺百花毡尺许,交错而卧。
似九对虫蚁,往来蠢动,逞巧献技,尽效道人掌上。
生正凝眸谛视,道人瞥开右掌,一恶鬼约八九寸,腾跃而出,竟登左掌,连捉而啖。
条条粉胶,蜿蜒齿颊间。
咀嚼移时骨肉都尽,继探喉一吐,十八骷髅,纷纷堕地,出腰间索贯之,如牟尼一串,悬于项上,投道人袖中而没。
回视双掌,了无一物。
道人笑曰:"横陈之戏,君观之乎?"生问:"若辈何人?"曰:"皆如君等,以采战求长生者也。"
问:"恶鬼何名?"曰:"此尺郭,即淫魔也。 仙家以清心寡欲,得臻上寿。 若于欲海中求仙,淫魔一起,非以求生,实以丧生。 君几见九转炉头,尽炼春恤胶为续命丹哉?"生大悟,拜求仙指。
道人曰:"我非仙,何能授汝。"
书十六字示之,拂衣而去。
生读之,曰:"内火不生,外火不煎,以水济火,是以永年。"
生自此摈去姬妾,究心元门正宗。
一旦弃家入山,莫知踪迹。
后三十年,零陵市上,有卖顷刻花者,仪容举止,彷佛似之。
铎曰:昔黄帝访道崆峒,广成子曰:"无劳尔形,无摇尔精,无俾尔思虑营营,乃可以长生。"
然则鼎湖仙去,亦从清静中来也。
御女成仙,乃文成五利辈借以惑汉武帝者。
美人度厄神仙药。
今安在哉?荗陵风雨,悔之晚矣!
眼前杀报
蒲城令某公,世戒杀生,而夫人暴戾,门以屠戮众生为快。
时值诞辰,命庖人先期治具。
厨下猪羊作队,鸡鹅成群,延颈哀鸣,尽将就死。
公怜之,谓夫人曰:"尔值生辰,彼居死地。 我佛慈悲,尚祈夫人种福。"
夫人叱曰:"若遵佛教,禁男女而戒杀生,则数十年后,人类灭绝,天下皆禽兽矣!汝勿作此老头巾语。"
公知不可劝解,叹息而出。
夫人阖户昼寝,不觉身入厨下,见庖人磨刀霍霍,众婢仆环立而视,忽魂与猪合为一体。
庖人直前,絷其四足,提置白木凳,扼其首,持利刃刺入喉际,血流奔溢,痛彻肺腑。
嘓然一声,堕入百沸汤,挦毛刮垢,尺寸几无完肤。
既又自颈剖至腹下,痛极难忍,魂逐肝肠一时迸裂。
觉飘泊无依,又与羊合为一体,惧极狂号。
面婢仆辈嗤嗤憨笑,无一救援者。
其屠戳之惨,又倍于猪,已而割鸡宰鸭,无不以身受之。
窃见屠杀已遍,惊魂稍就安贴。
老仆携一金色鲤来,魂又附合,一婢笑曰:"夫人酷嗜此,汝速剁作鱼圆,以备宵馔。"
庖入除鳞剔胆,断头去尾,置砧上铮铮细剁。
此时一刀一痛,几若化百千亿万身,受鱼鳞寸磔矣。
极力狂呼,移时始醒。
小婢进曰:"鱼圆已熟,请夫人夜膳。"
遂立命却去,回思怖境,珠珠汗下。
明日,嘱公罢宴。
公细诘之,具述前梦。
公笑曰:"汝素不佞佛。 若非受诸苦恼,安能放下屠刀也。"
夫人亦失笑。
自此断荤茹素,同守杀生之戒云。
铎曰:"鸡跖盈千,羊头累万,一个舌尖断送几多性命。 此段家食品,以越辂菌,绿施笋为盛馔也。 仲叔猪肝,孝仪鲭鲊,尽佛门罪人矣!禁男女而戒杀生,抉其流弊,诸天佛子当亦无辞以应。 不知圣门之书为贤智者说法,佛门之书为愚不肖者说法。 为贤智者说法,造端乎夫妇;钓而不网,弋不射宿,使人在男女杀生上,体认个道理出来。 为愚不肖者说法,只办得个戒字。 《楞严经》里,譬嚼蜻于横陈;《传灯录》中,指青梅为供养。 要之西来本意,殊不在此。 太常妻生世不谐,未见其一口清斋,便上莲花台去。 而鸠摩罗什任其娶妇,邓州和尚且啖尽香积厨鸠肉也。 诵李丹天堂地袱一偈,孔子、释迦设教之心,有以异哉?"
脑后淫魔
栖霞山寺禅师豁堂,得传灯宗派。
予往师之,乞参大乘法。
师曰:"汝淫魔日扰,何得引登觉岸?"予曰:"弟子幼读儒书,长耽净业,虽复好骋词华,然文魔有之,淫魔未也。"
师曰:"汝不知乎?淫魔,即文魔之变相也。 如有定力,尚可忏除结习。"
就座下设一蒲团,令予趺坐。
垂眉闭目,戒勿少动。
两时许,觉脑后忽开双眼,有粉白黛绿者数十辈袂联而来。
始犹相视而笑,继则拥背摩肩,揶揄万状。
予兀坐不敢转侧。
渐闻喁喁私语曰,"渠既指名相索,何复撇人脑后?"予不能忍,叱之曰?:"汝辈何处曾逢,乃谓予指名相索耶?"众含笑自陈。
一曰:"妾《报恩缘》传奇中郑玉奴也。"
一曰:"妾《才人福》传奇中孙佛姐也。"
一曰:"妾《黄金屋》传奇中李颖娘也。"
继有称瑶英、紫凤、媚兰、绣琴者,皆旧制乐部中假借名色。
予曰:"此空中语耳,何得有汝?"众曰:"文章之灵,通于神鬼。 故《惊鸿》一赋,洛水传神,行雨数言,高唐入梦。 谁谓陶令闲情,非实荡心于裳带衣领间乎?请即回身,勿羞当面。"
予谨记师言,兀坐如故。
众笑曰:"是儿有口无心,只须于背后訾之,不必玷其真面目也。"
继复凝神细视曰:"怪道不肯回头,不知何处偷得一双慧眼,被他觑破。"
言讫,化作败纸,纷纷吹散,眼亦顿合。
师曰:"幸有些子定力。 不然,文魔可除,淫魔不可辟矣!"遂留座下,为予忏除口业。
归家后,烧其曲谱,不敢以歌场绮语,至疑生平之有遗行也。
铎曰:"儒家有改过法,佛家有忏悔法。 是言也,改过耶?忏悔耶?愿普天下慧眼人,为我证之。"
癸卯九秋,偶过栖霞山寺,见壁上有吾师题词曰:"合掌作膜拜,听我忏平生。 三吴妄男子耳,少小得枉名。 第一读书成癖,第二爱花结习,余事谱新声。 因此堕尘梦,棒喝不能醒,仗吾佛,施法力,转金轮,从此不识一宇,倒看《相牛经》。 人遇鸠荼、嫫母,地禁词章、乐府,到处少逢迎。 面壁十年后,陪侍上瑶京。"
此词在未悟时耶?是儒家改过法。
此词在既悟后耶?是佛门忏悔法。
质诸吾师,以为然否?
受业郏镕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