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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饯
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
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
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
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
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
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
众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
卢晒之。
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
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
卢大骇。
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
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
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
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
于是夕,即成嘉礼。
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
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反,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 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
女曰:"君姑言之。"
卢以己意禀诸老妪。
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 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
卢喜,述诸女。
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 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
卢大窘。
女曰:"妾筹之已熟。 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 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 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 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 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
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
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 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
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
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
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
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
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
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
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
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
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
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 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
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
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
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
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
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
女长跪请罪。
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
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
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
有遗书寄女。
女偕卢迹至尼庵,见牀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
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反。
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 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 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 ’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
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
浪迹出游,将为求凰计。
偶至凤阳,遇道者于涂,诘其所自,生告以意。
道者曰:"汝欲得佳妇,此去东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
生信之,如所指而行。
至,则春台演剧,观者蜂屯蚁聚,无可停趾。
回视垂杨低处,露小红楼一角,有女子搴帘,衣半折,侧面偷窥。
粉光黛影,射人双目。
生回旋顾盼,几难自主,迨斜日西倾,歌场乐阙,犹仰面空楼,初不觉游人尽散也。
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痴儿,窥人闺阁?"生视之,岸然伟丈夫,竟拉其臂,强曳登堂。
生两股战栗,变色欲走。
因大笑曰:"如此胆怯,也学风狂。 实相告,楼头女子,即仆掌珠。 君如闺中无妇,愿附婚姻。"
生变惧为喜,唯唯惟命。
时已秉烛,令女子严装讫,与生交拜,拥入闲房,将攀情话。
俄母氏招女去。
生兀坐灯下,意绪无聊。
漏下二鼓,见画屏东畔女子独来,对镜卸翠凤翘,金雀花双朵,旋解芙蓉帔。
鸳鸯百折裙,斜倚牀阑,脱藕覆,褪双丝文绣履,兜三寸许软红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帏。
生欲焰中烧,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阒其无人,唯绣枕横陈,半堆锦被而已。
大骇,莫详其故。
拥被孤眠,旁皇终夜。
侵晓,女子即来。
生诘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锦帐中。
更阑后,女子衣短红袄,外系金鸾紫络带,发惺松作懒装,兜以皂帕;下体绣裙不掩,露绛直文罗裤,提缕金鞋剗袜而来,披帏竟登牀榻。
生急捉其臂,随手转侧,如一团绛雪,飞堕巫山;索之,悄然无迹矣!是仙是鬼,益莫测其踪影。
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颖姑,偶过其室。
生正苦岑寂,于镜旁舐毫作字。
颖姑睇而门曰:"尔亦曾读书识字耶?"生曰:"予虽不肖,束发游庠岂有秀才家不读书识字者?"颖姑失声一叹。
生疑之,再三絮问,颖姑曰:"吾怜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
生长跪请教,曰:"吾家翁姥,专以左道劫人财物。 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 往往悬姊为饵,名曰夫妇,而实一无所染。 吾自有知识以来,见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几千百儿郎矣!今夜明星烂时,殆将及汝。"
生窘极,叩首乞援。
颖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悬,还须阿姊。"
生问计。
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压六甲符一通,上缠灯绿丝三十六缕。 汝搜括而弃之,彼必不能脱身。 苟得成其夫妇,而后以情义哀之,自能免汝于难。"
生谨受教。
颖姑潜引去。
生启视褥底,果如所言,急弃之。
入夜女来,伺其缓装登榻,裸而就之。
女意似觉,曰:"婢子多言,败我家事。 虽然,亦天意也。"
纵体投怀,竟成欢会。
事讫,裸跪牀头,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俪,万死相随,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鸡系于杖头,嘱生肩荷之,曰:"往北约行三十里,俟鸡声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来时,好共发也。"
生谨记而去。
女佯告诸父。
父大怒,跨马欲追。
女曰:"追之不获,不如飞剑以斩。"
父从女言,掷剑于庭,去同白练。
亡何,电光一闪,铮然堕地,血涔涔斑痕犹湿也。
时生出北郭门,约行三十里,杖头鸡声大作,急委之于地。
瞥白光下注,而鸡寂热无声矣。
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树下,见云中一鹤飞堕,女已控背而来。
敛之,一纸鹤耳!笑曰:"大劫已过,请归乡土。"
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无长策。 五十里外,不能及也。"
候晓而行,不匝月,偕归故云。
生键户读书,暇辄与女藏阄为乐。
一日,有女子闯然而入,视之,颖姑也。
并起问故。
颖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强妹为代。 妹意不屑为,至逢其怒,日遭鞭挞。 幸老父赴天魔会去,乘间而逃。 复思伶仃弱质,绝无亲串可依,故一路间程,相投至此。"
女大喜。
生曰:"姨来亦大好。 但非鸦非凤,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无猜,君宜报德。 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
即出簪珥,为颖姑上头。
颖姑赪颜却之,曰:"妹子此来,不过作闲门冷燕,岂求野鸭入鸳鸯队乎?"女以正言谕之,始无异议。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来,笑曰:"得妇之言,今颇验否?"生敬谢之。
二女相顾,骇曰:"似吾父之师也。"
道者曰:"然!尔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而复借吾教中飞符遁甲诸术,日济其恶。 痛加训诲,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灭。 因惜女子无辜,亦遭惨戮,故引文郎入幕,转辗相援,脱汝等于水火中耳!"女问:"父母无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闲话,即汝全家就缚时也。"
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恶报,何哭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为官军搜捕,骈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铎曰:"化人城里,不少魔关,然鬼母儿孙,终入大菩萨莲花钵底。 一日回头,同依道岸。 二女之得脱,是借仙家妙指,而离佛门苦劫者。 行险侥幸,今古有几人哉?"
泄气生员
临潼夏生,名器通,性鲁钝,学操举子业。
每一艺出,群必哗笑之。
偶应童子试,剿袭旧文入邑庠。
后赴岁试,自分必居劣等。
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谶曰:"听之无声,视之无形。 君子筮之,必得其名。"
卜者举手贺曰:"君文必冠军。"
夏生喜,扬言于众。
众曰:"即学使两眼盲,触鼻亦知香臭。 三等以下,君冠军或有冀也。"
夏生大惭。
时学使某公,奉命督学西安,临行辞座师某尚书。
尚书西安人,意其有心属士,极力请教。
尚书下气偶泄,稍起座。
某公疑有所嘱,急叩之。
尚书曰:"无他,下气通耳!"某公唯唯,以为"夏器通"必座师心腹人,谨记之。
后公按临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试后,细阅其卷,词理纰缪,真堪捧腹。
以座师谆嘱,不得已,强加评点,冠一军,案发,诸生大哗,继思某公本名翰林,阅文必有真鉴,夏生又贫士,绝无关节可通,乃以劣艺而高居优等,殊不解。
后公任满入都,告请某尚书。
尚书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误矣!是日下气偶泄,故作是言。 仆何尝有所嘱也!"某公悟,亦大笑。
后传其事于西安,请生之疑乃解。
噫!以泄气而猎功名,虽为士林所笑,不犹愈于满纸铜臭者哉?
铎曰:"古人命名,义各有取。 长庚入怀,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号缁郎。 高琳应得宝之征,桓温叶试啼之谶。 吾不知为夏生者,何独取此嫌名,以为后来吉兆耶!《相经》云:“谷地丰,文运通。 ‘则功名中人,此为第一嘉名耳。"
换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庄,晤于吴江令何君公寓。
时众宾在座,各征旧事。
太史曰:"吾乡有疯丐,名金蛮子,挈妻丐食于吴,寄宿十王殿左廊下。 一日,乞于富贵家,归而痛哭。 妻问之。 曰:‘人生等七尺耳。 彼餍膏粱,衣文绣,日拥娇妻美妾以为乐,而我寒馁若此。 何狠心阎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 见十王召之入,曰:‘尔勿怨,吾为尔易之。 ’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当日将军曲良翰用以啖驼峰炙者,尔易之,则山珍海错,可长饫矣。 ’又易其肩背,曰:‘是当日昭王被青凤毛裘者,尔易之,则鸾封艾带,可长御灸。 ’并命易其下体,曰:‘是当日汉帝入温柔乡,占三千粉黛者,尔易之,则蛾眉螓首,可长拥矣。 ’疯丐大喜,叩谢而出。 继而天晓,妻取残羹剩饭以进。 疯丐大怒曰:‘吾将餍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继进以破衲。 又大怒曰:‘吾将被锦绣,勿以此辱我体!’妻诮让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贮阿娇,看汝黄面婆子,何处送衾枕耶?’妻骇立请教,丐大言以述之。 妻大笑曰:‘若是,则尔犹忘却一件事。 ’丐问:‘何事?’妻曰:‘满身都换却,只未换得石季伦豪富命也。 ’疯丐遂语塞。"
此或太史一时游戏之谈,而世之不为疯丐者,鲜矣!
铎曰:"惟疯故妄,惟妄故愚。 阎老作此戏,可以杜妄,太史发此论,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宜兴北乡有女祟,号菜花三娘子,俗传五圣第三郎之妇,随人而逋逃者。
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乡间男子。
村庄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独行陌上,见一妇年齿稍长,而风韵嫣然,于狭岸交臂而过。
福郎潜以手梭其腕,妇格声一笑,即携与俱去。
至一处,无门庭堂奥,但见小斗碗中横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备。
妇曳令并卧,解下体亵衣迎就之。
福郎初发硎,奏刀不中窾要。
妇引手导入,勉尽其具。
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
妇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
翁失其子,寻至陌上,见福郎于莱沟中赤身酣卧。
扶掖而归,久之始醒。
至夕,见妇搴帏笑入,曰,"痴郎郎当,败人清兴。 今当张旗列鼓,与娘子军卜长夜战也。"
登牀入被,重与交接。
而福郎意殊畏缩,妇狂态复作,移盾就矛,强相驰突。
福郎三遗矢,复溃围而遁。
妇哂曰:"如此教战,终于怯敌,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
明夜复来,携慎恤胶食之,冲围掠阵,彻夜鏖战。
妇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
自此无夕不扰。
福郎体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驱术禳都不验。
时福郎有姊适城中李氏,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将就殆。
婿令健妇夤夜负至岳家,为避祟计。
翁方忧子之死,复见负女入门,益增焦急。
一更许,见妇入子舍去,少顷,三郎亦至,搜得女,拥抱于怀。
势将就淫,忽见妇从子舍出。
三郎大怒,捽其发,掷于地下,曰:"逃亡妇,吾寻汝十数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颊者百数。
妇伏地哀泣。
三郎顾女叹曰:"吾淫汝辈多矣。 此妇之不贞,亦上天所以报我也。 汝请速归,仍完夫妇之好。 而今而后,吾当斩除恶妇,屏迹荒山,断无颜入汝家矣。"
言毕,曳妇竟去,而两家之祟俱绝。
铎曰:"以祟驱祟,事属创闻。 亦幸其冤家逢狭路耳!艳妻出丑,荡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鉴!"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
兄为草鞋三相。
吴俗,于除夕前款神毕,奉草鞋三相辈,祀以香帛。
虽非正神,亦紫姑、马公之属也。
弟倚兄势,檀作威福,为患一方。
临顿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
夜见一丈夫,棉袍乌帽,绝类贵官,而下曳草鞋一双,颠躄而来。
女惊欲号,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软,不能支拒,牵曳登牀,任其轻搏。
继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与汝有缘,能从我,当为汝福。"
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来,置酒高合,命女缀于末座。
中有一客,性憨跳,频以足下靴蹴女双凤。
女羞缩而起。
四相觉之,词诮其客。
客曰:"尊夫人绣鞋锦袜,只合偶皂靴。 与草鞋人作伴侣,殊嫌不韵。"
四相怒目视。
傍一客曰:"草鞋党固欠风雅,恐近日破靴党,亦非上客也。"
合座拍手大噱。
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为令:后有戏其新妇者,罄三爵。
亡何,客又发狂,剥盘中果檠掷女面。
四相引杯令釂。
客出百钱置席上曰:"予不能饮,愿以此赎罪。"
四相笑纳诸袖。
众客曰:"鄙哉!百文钱卖新妇,真草鞋人本相矣!"
哗然而起,一哄尽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为辱,转辗不怿。
去四五日不复来。
忽一夕,曳吉莫靴,铿然而至,翘其足置女膝上,顾盼自豪,曰:"吾今而知乌靴之得势也!一经着脚,则举趾高矣!"正欲脱靴就寝,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闼而进,曰:"贼狗奴,还我靴子来!"四相慌伏地下。
黑面赤髯者曰:"吾钟某,读书成进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饰观瞻,汝一市井无赖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当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辄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闺闼,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两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双泥腿,消受得几许福分?"砉然一声,身裂为两,饱啖之,提靴竟去。
女惊绝,半日而苏。
后适里中某氏子,劝其一生勿着皂靴,殆有覆车之鉴耶。
铎曰:"白丁爱着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 然牛蹄犬爪,何处消此罪过?幸钟先生长守后户,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声橐橐哉!"
讼师说讼
江以南多健讼者,而吴下为最。
有父子某,性贪黠,善作讼词,一日,梦鬼役押赴阎罗殿,王凭案先鞫其父,曰:"士、农、工、商,各有恒业,尔何作讼词?"答曰:"予岂好讼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却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诺之。"
继鞫其子,曰:"是汝之过也!使我生而手不仁,乌乎作状词?"
王曰:"尔等挟何术,能颠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难。 柳下惠坐怀,作强奸论,管夷吾受骈邑,可按侵夺田产律也。"
王曰:"是则诬直为曲矣!而拗曲作直则何如?"曰:"是更不难。 傲象杀兄,是遵父命;陈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则然矣!其如听讼者何?"曰:"欺以其方,则颜子拾尘,见惑于师,曾母投杼,亦疑其子。 况南面折狱者,明镜高悬有几人哉?排之阖之,抵之伺之,多为枝叶以眩之,旁为证佐以牵之,遇廉善吏挟之,贪酷吏伙之。 我术蔑不济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双眼,而断去其子两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梦。
闻于当事,谓若辈既遭冥谴,讼词汔可少息。
越数日,命胥吏往瞰之,见赴诉者,捧金执币,环伺堂下。
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阖双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横一几,以脚指夹五寸管,运写如风。
胥吏归述之,当事者叹曰:"使州县尽作活阎罗,此辈亦不能除也。 可惧哉!"
铎曰:"于《易》,‘干上坎下为讼’。 象曰:‘天与水违行。 ’嗟乎!彼苍者天,乃亦为讼哉!吾不知为之师者,顺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 ’是故欲无窒者必求师。"
名妓沽名
黄竹浦,齐之拔页生。
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
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
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
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
四壁黏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牀具备。
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
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
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
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
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
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
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
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
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实工夫也。"
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
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 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销魂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
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 不意名妓亦然。 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 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 哀哉!"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 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 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粤西柳州府,有土地庙。
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带,土人呼为泥傀儡。
遇郡守廉,则两手纳于袍袖;如贪黩者守是郡,则伸手作乞钱状。
先是有某公来守郡,黩贷无厌,神手出袖者一尺。
而某公欲自讳,阴使心腹奴夜诣庙廊,强挽入袖。
明日视之,转益五寸许,且手指坚握不可开。
某公大惭,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顿启,又数日,渐入袍袖。
某公私喜,谓神灵亦受贿赂,而不知已挂弹章,新郡守庞公至矣。
庞公名廷骥,予表姑丈,以中书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颇狷介,故神预兆之。
一日,神手亦渐出袖,公大惊,私自检察。
盖属吏馈荔支两桶,中纳金三百,公不知而误受也。
急反之,神手亦顿缩。
由是终其任,不名一钱。
铎曰:"相书言:“伸手过膝者必大贵。 ‘咄咄!傀儡,是大贵神。"
石赑屃
吴门小桥里弟兄某,春日游沧浪亭。
旋过学署,见碑下赑屃,不识也,误以为龟,竞摩其顶曰:"汝前生负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
后值母诞辰,夜演《鸿门宴》杂剧,群客在座。
忽场上樊哙提刀直前,主宾尽失色。
大呼曰:"我赑屃神也。 本为龙子,上帝怜我有勇无文,故令负石学宫,稍窥文墨。 不幸负形蠢坌,贼奴误认为龟,妄加姗笑。 汝一市井无赖,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谓神似非形似者。 乃不自量,反谓予人前出丑。 今日贺客满堂,且与尔折证此案。"
言毕,提刀欲杀。
两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为哀救。
因掷刀而笑曰:"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
撒手登场,仍演《鸿门》剧本,依然一樊哙耳。
问之,亦不省。
吴下喧传其事,遂置某于不齿。
后两弟兄援例入监,人犹呼为"衣锦荣龟"云。
铎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然未免谑而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