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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湖广总督送出教士之后,回转内衙,独自思量,这些人倘若叫他们到了上海,将来认得的鬼子多了,无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那时贻患正复无穷,如何是好?不如趁早想个法子,预把他们收伏,一来可以弭患无形,二来也可以量才器使用。
主意打定,次日传见译书局、官报局两处总办,交下名条若干张,吩咐暂将这些人权为安插,薪水从丰,随后另有调动。
两局总办遵办去后,制台又传谕洋务局,立刻写信通知教士。
到了第二天,教士率领了众人前来,叩见制台,异常优待,即命分赴两局当差。
教士又在武昌住了些时,辞别回湘,不在话下。
从此这班人有了安身之所,做书的人,不能不把别处事情,略为叙述一番,以醒阅者之目。
却说江南吴江县地方,离城二十里,有个人家。
这家人家姓贾,虽是世居乡下,却是累代书香,祖上也有几个发达过的。
到如今,老一辈子的人,都渐渐凋零,只剩得小兄弟三个,长名贾子猷,次名贾平泉,幼名贾葛民,年纪都在二十上下。
只因父亲早故,堂上尚有老母,而且家计很可过得,一应琐屑事务,自有人为之掌管。
所以兄弟三人,得以专心攻书,为博取功名之计。
这时候,兄弟三个,都还是童生,没有进学,特地访请了本城廪生著名小题圣手孟传义孟老夫子,设帐家中,跟他学习些吊渡钩挽之法,以为小试张本。
一日,孟传义教读之暇,在茶馆里消遣,碰着一位同学朋友,谈起说现在朝廷锐意维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均须改变章程。
今日本学老师,接到学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学臣晓谕士子,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时文。
孟传义是个八股名家,除却时文之外,其它各项学问,不特从未学过,且有些名字亦不晓得,一听这话,呆了半天,方说道:"这不是要绝我的饭碗吗?"那个朋友听见这话,赶紧宽他的心,说道:"现在又不是拿八股全然废去,不过经古一场,诗赋之外,准人家带着报考时务掌故之类。 你不去投卷,他并不来勉强你。"
孟传义道:"那还好,那还好!"
然而朝廷既然着重这个,自然懂得杂学的人沾光些,我们究竟要退后一步。”
那个朋友道:"这也未见得?即以宗师大人而论,他亦未必全能懂得。"
孟传义道:"他懂也罢,不懂也罢,不过你这话千万不可传到我那几个小徒耳朵里去。 怕的是他们小孩子们,见异思迁,我这个馆地就坐不成了。"
那个朋友只得唯唯答应。
孟传义辞别回馆。
好在三个徒弟,年纪尚轻,老太太家教极严,平时从不许出大门一步,这个消息,先生不说,他们决不会晓得的。
好容易又敷衍了几个月,学院行文下来,按临苏州。
兄弟三个,跟着先生上省赴考。
搬好下处,这日上街玩耍,在考棚外头,看见学台告示,心中诧异,回家后,请教先生,什么叫做"时务掌故天算舆地?"孟传义至此,只得支吾其词,说道:"这些都是杂学,不去学他亦好;正经修身立命,求取功名,还在这八股上头。"
徒弟听了,信以为真,不去理会。
过了一日,学院又挂出牌来,上面写明某日考试在吴江县文童。
孟传义一身充两役,又是业师,又是廪保,头一天忙和着替三个徒弟装考篮,藏夹带,又教导徒弟进场、点名、接卷、归号一应规矩。
不到天黑,先打发徒弟睡觉,自己却在外头听炮。
好容易熬到半夜,放过头炮,忙催徒弟起身、吃饭、换衣裳。
赶到考棚,学院大人已要升堂开点了。
他忙着上去打躬、唱保,眼巴巴瞧着三个徒弟一齐进去,方才放心。
等到回寓,天已大亮。
他也不想打吨。
趁着衣帽未脱,先取过一本牙牌神数,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口中哺哺祷祝了半天,拿桌上的骨牌洗了又洗,然后摆成一长条,又一张张的翻出,看有几多开。
如此者三次,原来是中下、中平、上上,赶忙翻出书来一看,只见上头句子写的是: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盈科无不进累卵复何危孟传义当下看了这首诗,心上甚是欢喜,以为这遭三个徒弟,一定要恭喜的了。
倘若一齐进了学,将来回乡之后,廪保贽敬,先生谢仪,至少也要得几百块钱。
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倒也不觉疲倦。
这位学院放牌最早,刚交午刻,已听得辕门前拍通通三声大炮,晓得是放头牌了,忙叫小厮去接考,乃是老大、老二兄弟两个一同先出来。
孟传义赶着问是什么题目?只见贾子猷气吁吁的说道:"题目是【滕文公为世子四章】,我自有生以来,从没有做过这样长的题目。 恍惚记得有一篇夹带被我带着,不料又被搜检的搜了去了。 因此我气不过,胡乱写了一篇就出来了。"
又问老二贾平泉,贾平泉道:"出题之后,学院有扇牌出来,是叫人从时务上立论,不必拘定制艺成格。 什么叫做时务,我不懂得。 碰着这种倒霉学台,有意难人,我料想也不会进学的,因此也随便写写完的卷。"
孟传义听了无话,一等等到天黑,已经上灯,才见老三贾葛民垂头丧气而回。
孟传义问他做的可得意。
贾葛民道:"今天笔性非凡之好,可惜没有功夫去写,卷子抢了。"
孟传义一听,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做的?贾葛民道:"我想长题目总得有篇长议论,我一句句做去,刚才做到吊者大悦一句,数了数已经有了二千多字,正要再往下写,倒说天已黑了,我只得把蜡烛点好,倒说卷子被人抢了去,不许我做,赶我出来了。"
孟传义听罢说道:"制艺以七百字为限,原不许过长的。 你今虽然违例,然而我今天占了一课,或者尚有几分希望。"
三个徒弟忙问什么课?孟传义便把签诗句子念了一遍,又解说道:"这第三句【盈科无不进】,明明指的你们三个没有一个不进学的。 老三的文章虽然做的太长了些,好在学台先有牌示,叫人不拘成格。 或者见你才气很旺,因此进你也未可知。"
三兄弟将信将疑,各自歇息,静候出案。
且说这位宗师阅卷最速,到了次日,已经发出案来,兄弟三个通统没有名字,一齐跑回寓中,大骂瞎眼学台不置。
孟传义道:"别的且不管他,但是我这本牙牌神数,一向是灵验无比,何以此番大相反背?真正不解!"
贾子猷道:"怎么不解?这课上原说明是不进,你自己瞧不出罢了。"
孟传义道:"课上说的明明是无不进,无不进要当没一个不进学的解,你何以定要认做不进?"贾子猷道:"盈科是说这科的额子已满。 无者,没有余额也。 没有余额,怎么会得进学呢?"孟传义道:"我过矣!我过矣!是我误解!今年又不是科考,等到明年科考,一定无不进的了。"
兄弟三个因为不进学,正在没精打采的时候,也不同他计较,消停一日,仍旧坐着原船回去。
孟传义等到送过宗师,依然回到贾家上馆。
无奈兄弟三个,因为所用非所学,就有点瞧先生不起。
后来人家进学的一齐回来了,会着谈起,才晓得时文一门,已非朝廷所重,以后须得于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上用些功夫。
他兄弟三人,到此方想起学台所出的告示,所勉励人的话,都是不错的。
今为姓孟的所误,今年不进学尚不打紧,尚或照此下去,姓孟的依旧执而不化,岂不大受厥害。
兄弟三个商议一番,颇有鄙薄这孟传义的意思,乘空禀告老太太,想要另换一个先生。
老太太毕竟是个女流,不知就里,只好好端端一个先生,我看他坐功尚好,并没有什么错处,为什么要换?就是要换,亦得等到年底再换。
三人无奈,只得私自托人介绍,慕名从了一位拔贡老夫子问业。
这位拔贡老夫子姓姚名文通,乃是长洲县人氏。
长洲乃是省会首县,较之吴江已占风气之先,而且贾家住的乃是乡间,更觉望尘不及。
这姚文通未曾考取拔贡的前头,已经很有文名,后来瞧见上海出的报纸,晓得上海有个求志书院,宁波有个辨志文会,膏火奖赏,着实丰富,倘能一年考上了几个超等,拿来津贴津贴,倒也不无小补。
因此托人一处替他买了一本卷子,顶名应课。
这两处考的全是杂学,什么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之类,无所不有。
他的记性又高,眼光又快,看过的书,无论多少时候,再亦不会忘记。
他既有此才情,所以每逢一个题目到手,东边抄袭些,西边剽窃些,往往长篇大论,一本卷子不够誊清,总得写上几页双行。
看卷子的人,拜佩他的才情,都不敢把他放在后头,每逢出案,十回之中,定有九回考列超等。
如此者一二年下来,他的文名愈传愈远,跟他受业的人,也就愈聚愈多了。
事有凑巧,凡从他门下批的文章,或改过策论的人,每逢科岁两考,总得有几位进学,上科乡试,还中得两名举人,所以那些大户人家,互相推荐,都要叫子弟拜在他的门下。
这贾家兄弟三个,也是因此慕名来的。
但是这位姚拔贡一向只在省城自己家里开门受徒,不肯到人家设帐,所以这贾家三兄弟,同他只有书札往来,比起当面亲炙的,毕竟要隔得一层。
贾家三兄弟自从拜在姚拔贡名下,便把这孟老夫子置之脑后,出了题目,从不交卷,有了疑义,亦不请教于他。
这位孟老夫子自觉赧颜,不到年底,先自辞馆,对三个徒弟说道:"三位老弟才气很大,我有点羁束不下,不如府上另请高明罢。"
又说:"三位老弟才情虽大,但是还要敛才就范些才好,将来不要弄得一发难收,到那时候再想到我的话,就嫌晚了。"
兄弟三个听了,并不在意,照例把他送过,不在话下。
单说这年冬天,兄弟三个时常有信给这姚拔贡,问他几时得暇,意思想要请他到乡下略住几时,以便面聆教诲。
姚拔贡回信,说是:"年里无暇,来年正月拟送大小儿到上海学堂里攻习西文,彼时三位贤弟倘或有兴,不妨买舟来省,同作春申之游,何如?"贾家三兄弟接到回信,披阅之后,不免怦怦心动。
姚拔贡从前来信,常说开发民智,全在看报,又把上海出的什么日报、旬报、月报,附了几种下来。
兄弟三个见所未见,既可晓得外面的事故,又可藉此消遣,一天到夜,足足有两三个时辰用在报上,真比闲书看得还有滋味。
至于正经书史,更不消说了。
这贾家世代,一直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自从他三人父亲去世,老太太管教尤严,除去亲友庆吊往来,什么街上、镇上,从未到过。
他家虽有银钱,无奈一直住在乡间,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朴素没有。
兄弟三个平时都是蓝布袍,黑呢马褂,有了事情,逢年过节,穿件把羽毛的,就算得出客衣服了。
绫罗缎疋从未上身,大厅上点的还是油灯。
却不料自从看报以后,晓得了外面事故,又浏览些上海新出的些书籍,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
私自拿出钱来,托人上省在洋货店里买回来洋灯一盏。
洋灯是点火油的,那光头比油灯要亮得数倍。
兄弟三个点了看书,觉得与白昼无异,直把他三个喜的了不得。
贾子猷更拍手拍脚的说道:"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烁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 然而我还看见报上说,上海地方还有什么自来火、电气灯,他的光头要抵得几十支洋烛,又不知比这洋灯还要如何光亮?可叹我们生在偏僻的地方,好比坐井观天,百事不晓,几时才能够到上海去逛一趟,见见世面,才不负此一生呢?"兄弟三个自此以后,更比从前留心看报,凡见报上有外洋新到的器具,无论合用不合用,一概拿出钱来,托人替他买回,堆在屋里。
他兄弟自称自赞,以为自己是极开通、极文明的了,然而有些东西,不知用处,亦是枉然。
一天,接到姚老夫子的回信,约他们去逛上海,这一喜更非同小可,连忙奔入上房,禀知老太太,说是姚先生有信前来,特地邀他兄弟三人明年正月去逛上海,无非为增长学问起见,因此来请老太太的示,求老太太答应下来,一面写信回复先生,约定先生明年正月,务必在省相候同行,一面料理行装,一过新年,便当就道。
老太太听了,半天无话。
禁不住兄弟三个,你一句,我一句,要逛上海的心,甚是牢固。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虽没有到过,老一辈的人常常题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没有不学坏的。 而且那里的浑帐女人极多,化了钱不算,还要上当。 你们要用功,在家里一样可以读书,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呢?"贾子猷道:"有姚先生同去,是不妨的。"
老太太道:"姚先生一个人,那里能够管得许多?而且他自己还有儿子,你们毕竟同他客气,他也不便怎么来管你们。 由着你们的性子去干,倘或闹点乱子出来,那可不是玩的!我劝你们收了这条心罢。 如果一要到上海,好歹等我闭了眼,断了气,你们再去不迟。 有我一日,断乎不能由着你们去胡闹的!"兄弟三个,见老太太说得斩钉截铁,不准去逛上海,一时违拗不过,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彼此再作计较。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