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徐仲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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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徐仲瑛 王韬

徐仲瑛,湖北人。

少随父经商于蜀中,于成都负郭诸山,经历尤稔。

父死,遂绝迹不往。

于汉设肆,权子母焉。

生虽贸易中人,雅好文字,喜作诗歌,常于文人学士往来。

弱冠尚未娶,人有以姻事言者,生笑曰:"世间安得有情如媚狐,有才如艳鬼,性既风雅,貌又秀丽,与为伉俪,差足以慰我心耳。"

闻者多哂其妄,谓:"徐氏子择偶,乃不求之人而求之于鬼狐,真奇想哉!"生亦不与之辩。

生性绝警慧,见友人习帖括,亦戏为之,居然入彀。

共劝其操举子业,一试而获隽,得补博士弟子员。

是岁适当大比之年,群怂慂往赴秋试,曰:"君之文如应北闱,真投时利器也。"

生亦欣然乐从,冀以一觇皇都之壮丽。

遂纳资为附贡生,束装偕友北上。

道经山东济南,生忽患病逆旅中,不得发。

因请友先行,疾愈即当继至。

友去,生病益沉重,呻吟牀蓐,秤药量水,恃仆一人。

一夕,瞀乱中忽有一女子径前揭帐,手持药瓯请饮,爰扶生起。

生亦不辨谁何,一呷遽尽,觉药味香烈异常,一缕热气,直下重台,并达丹田,精神顿为焕发。

回视女子,倏已不见,惟于扶掖之际,觉肌肤之滑腻,芗泽之幽韵,无以复比,转疑神女降世,救度有缘人,病起,设位炷香,再拜祝谢。

自此功名之心顿淡,顾以逆旅甚嚣尘上,非养痾所宜,适相识之友有别墅在城南,精舍数椽,颇有泉石花木之胜,堪以养静,遂移居焉。

一日,黄昏饭罢,银灯初上,听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孤馆秋深,殊涉遐想。

偶检韵牌,思作一诗,遂微吟云:"孤灯对影不成双,冷雨凄然入小窗。"

思久未续,沈吟再四。

忽闻窗外有笑声曰:"素以诗伯自居者,抑何诗思苦涩乃尔耶!"生疑同伴见访,作此戏词,启扉招之入,则一十七八岁之女郎,皓齿明眸,淡妆高髻,光艳如神仙中人。

生长揖逊坐,问是谁家宅眷。

女曰:"病魔甫退,何遂忘却女华佗哉?"生遂再拜谢活命恩,曰:"卿果是赐药仙姝,小生当何以报德!"女曰:"知君是雅流,故来相近,非望报也。 且于君亦有所利。"

因续生吟云:"只为窥君檐畔立,夜凉罗袜踏秋江。"

生亟赞其佳。

女于案头翻得生诗稿,曼声吟哦,意致潇洒。

生戏之曰:"卿欲厕绛帷作女弟子否?"女笑曰:"君作余师,尚嫌其早;倘欲迭唱联吟,亦未知谁为伯仲耳!"宵深,女佯欲去,生挽留之,遂止宿焉。

女于枕畔自言:"何姓,字洛仙,素居山左。 姊妹四人,己最居长。 三妹皆已远适,己独留此。 近以文君新寡,故逢相如遂作夜奔耳。 君勿以荡妇视妾,致操《白头吟》也。"

生曰:"余赖卿再生再造,复得双宿双飞,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勿致乖离,是乃余心耳。 纨扇之捐,卿其勿虑。"

由此女无日不至,夕来晨往,率以为常。

九月杪,诸友报罢出都门,讶生尚留不去。

生谓:"此间颇有山水之胜,友朋之乐,仰屋著书,闭门觅句,既省酬应之烦,又得诗书之趣,云何不快?"一友曰:"恐外间或有佳遇,以此作寻花问柳计耳。"

一语正疵着其隐处,生不觉红晕于颊。

或有劝生返驾者,生持不可。

诸友遂行。

生一住两年,与女商应京兆试,挈之偕行。

女曰:"适以《易》占,恐非吉兆,其繇词曰:‘天边凤拆,枕畔鸾分。 名既不成,利无所遂。 妖术自祸,莠言当诛。 远举高飞,别有天地。 ’"生不信,必欲一往。

女慨然曰:"此数也,不可逃也!"匆促遽行,寓于宝珠胡衕。

距寓斋数十武,为贑宁会馆,中住羽士邱真人者,托名自龙虎山来,出张天师门下,先持刺谒生。

生漫遇之。

邱曰:"观君室中,妖气旁溢,恐于君大有所不利。 请一见僮仆,以决是否。"

生曰:"余自济南携眷属至此,一二走价外,悉女鬟也。"

邱曰:"妖在是矣。 其来也必不由正道。"

因于袖中出三符授生,曰:"以此分贴房闼牀帏衾枕间,其怪立见。"

生漫应之,随夹置书卷中。

夕间,女翻阅书史,见符,惊曰:"此从何处来?"生具告焉。

女凄然曰:"曩日所占应矣!君既不信,胡为受之?想我两人缘分尽于此矣!"生剖析百端,女并不言,立焚其符,奋身向外走,转瞬已杳。

生为之恍然若失。

翌晨,忽喧传会馆中门户不启而羽士身首异处,粉墙上留血字一行云:"杀人者徐仲瑛妻何洛仙也";枕函遗匕首一具,上刻"精"二字,旁有小字一行云:"鲁国奇女子洛仙珍玩"。

生为之铭曰:"出入匣中,飞行天外。 避之者生,犯之者死。"

巡逻者即欲絷生去。

生以重赂贿差,携资急遁。

计不如奔蜀,少时之所游历也。

自芝罘溯宜昌,悉附轮舶,未浃二旬,已抵成都,主于旧所识谢家。

谢为黔阳人,需次蜀垣,听鼓应官,景况亦殊窘。

时生挟资颇丰,赖其沾润,裘服华焕。

谢本工六法,花贲禽鸟,栩栩欲活,生为之延誉于富商,前后所获无算,谢颇德之。

询知生尚未娶室,思以第二女配之,蓄此意尚未言也。

盖谢有二女,一长一次。

长女貌尤娇丽,十六岁遽逝;次女年亦及笄,能诗词,工书画,若无长女在前,亦一时之秀也。

生时入内,曾以通家礼见,甚赏其美倩。

一夕,挑灯独坐,繁响俱寂,忽有款关求入者,启之,乃一十五六岁丽人也。

惊问何来。

女嗫嚅不对,固诘之,则曰:"余东邻陈氏女幼婉,素与谢家阿为闺阁交。 余父亦楚北人,在此作丞尉。 以与郎君同籍,故然至此,冀与郎君偕归耳。"

生见其秋波微睇,媚态横生,不禁为之魂销神夺,遽尔拥入帏中,极尽缱绻。

由是往来无间夕。

生询家中尚有何人,何以能蹈隙时来。

女泫然出涕,曰:"父母俱丧,依于舅氏。 妗氏待之薄,故日思归家。 君处此间虽快意,岂若故乡之安善?语云:‘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君若有意,妾伴君同发,途中当不寂寞。 此身既属于君,万死相随,愿君勿弃妾也。"

生告以洛仙在山东手刃羽士,必至株连,恐故乡非乐土也。”

女曰:"洛仙非何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冰肌玉貌,秀绝人寰者乎?左臂有一小赤痣,晴则现,阴则隐,卜之无不准,真奇人也。 今闻在峨眉山修道,盍往访之?与之同行,必无事也。"

生曰:"设彼不肯,奈何?"女曰:"缘至推不去,缘尽挽不来。 君与洛仙尚有三十年世上缘,既见君面,必不提往事也。"

生托言游峨眉山,约女相待于城西大树下。

比生临,而女已先至。

结束为远行妆,益形媚。

既抵山麓,女曰:"妾有族姑在白云峰下作女道士,可宿其观中,彼必知洛仙踪迹也。"

女姑清风道貌,飘然作世外想。

女遽问洛仙消息。

曰:"适来挥麈清谈,想尚未去。"

命妪促之来。

则容光如旧,已改道妆。

见生,泪荧然,不作一语。

生深自引咎。

洛仙曰:"与君无预,数当如是也。 君去后,深恐累君,乃以竹杖幻君形,诣官申诉,已为君消释矣。"

洛仙见女,顾生曰:"此君之所欢欤?既得新人,遂忘却旧人耶?"生曰:"如其忘也,何为跋涉千里,前来寻君耶?幼婉情意拳拳,尤系恋于君也。"

洛仙曰:"吾亦知之。 前言特戏之耳。"

是宵喁喁谈别后事,彻旦不寐。

洛仙曰:"今见君,又深一重障碍矣。 特妾与幼婉皆不能为君生子,以延嗣续。 谢家欲以阿配君,真嘉耦也。 妾偕幼婉同返汉,整顿门楣,摒档姻事;君则驰至蜀中行亲迎礼,计程一月,当可坐拥三艳矣。 君亦何修而得此哉!"

生从之。

却扇之夕,阿与幼婉貌相彷佛,神情举止,亦复有一二端似者。

生甚疑焉。

询知固有一姊,甫笄而夭。

出观小像,酷肖幼婉。

阿既归生家,突见幼婉,警惧异常,啼而走。

后生为之白其前后颠末,女始晓然。

幼婉曰:"余得炼形之术,乃得再履人世。 幸为秘之,否则恐骇物听。"

后生贵为大司寇。

洛仙居生家三十年,并无他异。

一日,特设盛筵,嘱生遍邀省垣中督抚司道,宴于其家,环坐作团栾会。

下午,雷雨忽作,霹雳屡震,不得下,天既晴霁,群见司寇坐下有白狐出走,倏忽已渺。

入视夫人,不知何时已去。

于是始知洛仙之来,盖为避雷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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