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 列传第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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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 列传第七十三 脱脱、阿鲁图等

范仲淹 子纯佑 纯礼 纯粹 范纯仁 子正平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

其先邠州人也,后徙家江南,遂为苏州吴县人。

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

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

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

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

监泰州西溪盐税,迁大理寺丞,徙监楚州粮料院,母丧去官。

晏殊知应天府,闻仲淹名,召寘府学。

上书请择郡守,举县令,斥游惰,去冗僭,慎选举,抚将帅,凡万余言。

服除,以殊荐,为秘阁校理。

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学者多从质问,为执经讲解,亡所倦。

尝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

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天圣七年,章献太后将以冬至受朝,天子率百官上寿。

仲淹极言之,且曰:"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顾与百官同列,南面而朝之,不可为后世法。"

且上疏请太后还政,不报。

寻通判河中府,徙陈州。

时方建太一宫及洪福院,市材木陕西。

仲淹言:"昭应、寿宁,天戒不远。 今又侈土木,破民产,非所以顺人心、合天意也。 宜罢修寺观,减常岁市木之数,以蠲除积负。"

又言:"恩幸多以内降除官,非太平之政。"

事虽不行,仁宗以为忠。

太后崩,召为右司谏。

言事者多暴太后时事,仲淹曰:"太后受遗先帝,调护陛下者十余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后德。"

帝为诏中外,毋辄论太后时事。

初,太后遗诰以太妃杨氏为皇太后,参决军国事。

仲淹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因保育而代立者。

今一太后崩,又立一太后,天下且疑陛下不可一日无母后之助矣。”

岁大蝗旱,江、淮、京东滋甚。

仲淹请遣使循行,未报。

乃请间曰:"宫掖中半日不食,当何如?"帝侧然,乃命仲淹安抚江、淮,所至开仓振之,且禁民淫祀,奏蠲庐舒折役茶、江东丁口盐钱,且条上救敝十事。

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能得。

明日,将留百官揖宰相廷争,方至待漏院,有诏出知睦州。

岁余,徙苏州。

州大水,民田不得耕,仲淹疏五河,导太湖注之海,募人兴作,未就,寻徙明州,转运使奏留仲淹以毕其役,许之。

拜尚书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判国子监,迁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

时吕夷简执政,进用者多出其门。

仲淹上《百官图》,指其次第曰:"如此为序迁,如此为不次,如此则公,如此则私。 况进退近臣,凡超格者,不宜全委之宰相。"

夷简不悦。

他日,论建都之事,仲淹曰:"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太平宜居汴,即有事必居洛阳。 当渐广储蓄,缮宫室。"

帝问夷简,夷简曰:"此仲淹迂阔之论也。"

仲淹乃为四论以献,大抵讥切时政。

且曰:"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有新莽之祸。 臣恐今日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

夷简怒诉曰:"仲淹离间陛下君臣,所引用,皆朋党也。"

仲淹对益切,由是罢知饶州。

殿中侍御史韩渎希宰相旨,请书仲淹朋党,揭之朝堂。

于是秘书丞余靖上言曰:"仲淹以一言忤宰相,遽加贬窜,况前所言者在陛下母子夫妇之间乎?陛下既优容之矣,臣请追改前命。"

太子中允尹洙自讼与仲淹师友,且尝荐己,愿从降黜。

馆阁校勘欧阳修以高若讷在谏官,坐视而不言,移书责之。

由是,三人者偕坐贬。

明年,夷简亦罢,自是朋党之论兴矣。

仲淹既去,士大夫为论荐者不已。

仁宗谓宰相张士逊曰:"向贬仲淹,为其密请建立皇太弟故也。 今朋党称荐如此,奈何?"再下诏戒敕。

仲淹在饶州岁余,徙润州,又徙越州。

元昊反,召为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改陕西都转运使。

会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进仲淹龙图阁直学士以副之。

夷简再入相,帝谕仲淹使释前憾。

仲淹顿首谢曰:"臣乡论盖国家事,于夷简无憾也。"

延州诸砦多失守,仲淹自请行,迁户部郎中兼知延州。

先是,诏分边兵:总管领万人,钤辖领五千人,都监领三千人。

寇至御之,则官卑者先出。

仲淹曰:"将不择人,以官为先后,取败之道也。"

于是大阅州兵,得万八千人,分为六,各将三千人,分部教之,量贼众寡,使更出御贼。

时塞门、承平诸砦既废,用种世衡策,城青涧以据贼冲,大兴营田,且听民得互市,以通有无。

又以民远输劳苦,请建鄜城为军,以河中、同、华中下户税租就输之。

春夏徙兵就食,可省籴十之三,他所减不与。

诏以为康定军。

明年正月,诏诸路入讨,仲淹曰:"正月塞外大寒,我师暴露,不如俟春深入,贼马瘦人饥,势易制也。 况边备渐修,师出有纪,贼虽猖獗,固已慑其气矣。 鄜、延密迩灵、夏,西羌必由之地也。 第按兵不动,以观其衅,许臣稍以恩信招来之。 不然,情意阻绝,臣恐偃兵无期矣。 若臣策不效,当举兵先取绥、宥,据要害,屯兵营田,为持久计,则茶山、横山之民,必挈族来归矣。 拓疆御寇,策之上也。"

帝皆用其议。

仲淹又请修承平、永平等砦,稍招还流亡,定堡障,通斥候,城十二砦,于是羌汉之民,相踵归业。

久之,元昊归陷将高延德,因与仲淹约和,仲淹为书戒喻之。

会任福败于好水川,元昊答书语不逊,仲淹对来使焚之。

大臣以为不当辄通书,又不当辄焚之,宋庠请斩仲淹,帝不听。

降本曹员外郎、知耀州,徙庆州,迁左司郎中,为环庆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

初,元昊反,阴诱属羌为助,而环庆酋长六百余人,约为乡道’事寻露。

仲淹以其反复不常也,至部即奏行边,以诏书犒赏诸羌,阅其人马,为立条约:"若仇已和断,辄私报之及伤人者,罚羊百、马二,已杀者斩。 负债争讼,听告官为理,辄质缚平人者,罚羊五十、马一。 贼马入界,追集不赴随本族,每户罚羊二,质其首领。 贼大入,老幼入保本砦,官为给食;即不入砦,本家罚羊二;全族不至,质其首领。"

诸羌皆受命,自是始为汉用矣。

改邠州观察使,仲淹表言:"观察使班待制下,臣守边数年,羌人颇亲爱臣,呼臣为‘龙图老子’。 今退而与王兴、朱观为伍,第恐为贼轻矣。"

辞不拜。

庆之西北马铺砦,当后桥川口,在贼腹中。

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佑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之。

诸将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皆具,旬日而城成,即大顺城是也。

贼觉,以骑三万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

大顺既城,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自此寇益少。

明珠、灭臧劲兵数万,仲淹闻泾原欲袭讨之,上言曰:"二族道险,不可攻,前日高继嵩已丧师。 平时且怀反侧,今讨之,必与贼表里,南入原州,西扰镇戎,东侵环州,边患未艾也。 若北取细腰、胡芦众泉为堡障,以断贼路,则二族安,而环州、镇戎径道通彻,可无忧矣。"

其后,遂筑细腰、胡芦诸砦。

葛怀敏败于定川,贼大掠至潘原,关中震恐,民多窜山谷间。

仲淹率众六千,由邠、泾援之,闻贼已出塞,乃还。

始,定川事闻,帝按图谓左右曰:"若仲淹出援,吾无忧矣。"

奏至,帝大喜曰:"吾固知仲淹可用也。"

进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

仲淹以军出无功,辞不敢受命,诏不听。

时已命文彦博经略泾原,帝以泾原伤夷,欲对徙仲淹,遣王怀德喻之。

仲淹谢曰:"泾原地重,第恐臣不足当此路。 与韩琦同经略泾原,并驻泾州,琦兼秦凤、臣兼环庆。 泾原有警,臣与韩琦合秦凤,环庆之兵,掎角而进;若秦凤、环庆有警,亦可率泾原之师为援。 臣当与琦练兵选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不数年间,可期平定矣。 愿诏庞籍兼领环庆,以成首尾之势。 秦州委文彦博,庆州用滕宗谅总之。 孙沔亦可办集。 渭州,一武臣足矣。"

帝采用其言,复置陕西路安抚、经略、招讨使,以仲淹、韩琦、庞籍分领之。

仲淹与琦开府泾州,而徙彦博帅秦,宗谅帅庆,张亢帅渭。

仲淹为将,号令明白,爱抚士卒,诸羌来者,推心接之不疑,故贼亦不敢辄犯其境。

元昊请和,召拜枢密副使。

王举正懦默不任事,谏官欧阳修等言仲淹有相材,请罢举正用仲淹,遂改参知政事。

仲淹曰:"执政可由谏官而得乎?"固辞不拜,愿与韩琦出行边。

命为陕西宣抚使,未行,复除参知政事。

会王伦寇淮南,州县官有不能守者,朝廷欲按诛之。

仲淹曰:"平时讳言武备,寇至而专责守臣死事,可乎?"守令皆得不诛。

帝方锐意太平,数问当世事,仲淹语人曰:"上用我至矣,事有先后,久安之弊,非朝夕可革也。"

帝再赐手诏,又为之开天章阁,召二府条对,仲淹皇恐,退而上十事:一曰明黜陟。

二府非有大功大善者不迁,内外须在职满三年,在京百司非选举而授,须通满五年,乃得磨勘,庶几考绩之法矣。

二曰抑侥幸。

罢少卿、监以上干元节恩泽;正郎以下若监司、边任,须在职满二年,始得荫子;大臣不得荐子弟任馆阁职,任子之法无冗滥矣。

三曰精贡举。

进士、诸科请罢糊名法,参考履行无阙者,以名闻。

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取兼通经义者。

赐第以上,皆取诏裁。

余优等免选注官,次第人守本科选。

进士之法,可以循名而责实矣。

四曰择长官。

委中书、枢密院先选转运使、提点刑狱、大藩知州;次委两制、三司、御史台、开封府官、诸路监司举知州、通判;知州通判举知县、令。

限其人数,以举主多者从中书选除。

刺史、县令,可以得人矣。

五曰均公田。

外官廪给不均,何以求其为善耶?请均其入,第给之,使有以自养,然后可以责廉节,而不法者可诛废矣。

六曰厚农桑。

每岁预下诸路,风吏民言农田利害,堤堰渠塘,州县选官治之。

定劝课之法以兴农利,减漕运。

江南之圩田,浙西之河塘,隳废者可兴矣。

七曰修武备。

约府兵法,募畿辅强壮为卫士,以助正兵。

三时务农,一时教战,省给赡之费。

畿辅有成法,则诸道皆可举行矣。

八曰推恩信。

赦令有所施行,主司稽违者,重置于法;别遣使按视其所当行者,所在无废格上恩者矣。

九曰重命令。

法度所以示信也,行之未几,旋即厘改。

请政事之臣参议可以久行者,删去烦冗,裁为制敕行下,命令不至于数变更矣。

十曰减徭役。

户口耗少而供亿滋多,省县邑户少者为镇,并使、州两院为一,职官白直,给以州兵,其不应受役者悉归之农,民无重困之忧矣。

天子方信向仲淹,悉采用之,宜着令者,皆以诏书画一颁下;独府兵法,众以为不可而止。

又建言:"周制,三公分兼六官之职,汉以三公分部六卿,唐以宰相分判六曹。 今中书,古天官冢宰也,枢密院,古夏官司马也。 四官散于群有司,无三公兼领之重。 而二府惟进擢差除,循资级,议赏罚,检用条例而已。 上非三公论道之任,下无六卿佐王之职,非治法也。 臣请仿前代,以三司、司农、审官、流内铨、三班院、国子监、太常、刑部、审刑、大理、群牧、殿前马步军司,各委辅臣兼判其事。 凡官吏黜陟、刑法重轻、事有利害者,并从辅臣予夺:其体大者,二府佥议奏裁。 臣请自领兵赋之职,如其无补,请先黜降。"

章得像等皆曰不可。

久之,乃命参知政事贾昌朝领农田,仲淹领刑法,然卒不果行。

初,仲淹以忤吕夷简,放逐者数年,士大夫持二人曲直,交指为朋党。

及陕西用兵,天子以仲淹士望所属,拔用之。

及夷简罢,召还,倚以为治,中外想望其功业。

而仲淹以天下为己任,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

然更张无渐,规摹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

及按察使出,多所举劾,人心不悦。

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稍行,而朋党之论浸闻上矣。

会边陲有警,因与枢密副使富弼请行边。

于是,以仲淹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赐黄金百两,悉分遗边将。

麟州新罹大寇,言者多请弃之,仲淹为修故砦,招还流亡三千余户,蠲其税,罢榷酤予民。

又奏免府州商税,河外遂安。

比去。

攻者益急,仲淹亦自请罢政事,乃以为资政殿学士、陕西四路宣抚使、知邠州。

其在中书所施为,亦稍稍沮罢。

以疾请邓州,进给事中。

徙荆南,邓人遮使者请留,仲淹亦愿留邓,许之。

寻徙杭州,再迁户部侍郎,徙青州。

会病甚,请颖州,未至而卒,年六十四。

赠兵部尚书,谥文正。

初,仲淹病,帝常遣使赐药存问,既卒,嗟悼久之。

又遣使就问其家,既葬,帝亲书其碑曰"褒贤之碑。"

仲淹内刚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时方贫,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

妻子衣食,仅能自充。

而好施予,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

泛爱乐善,士多出其门下,虽里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

死之日,四方闻者,皆为叹息。

为政尚忠厚,所至有恩,邠、庆二州之民与属羌,皆画像立生祠事之。

及其卒也,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斋三日而去。

四子:纯佑、纯仁、纯礼、纯粹。

纯佑字天成,性英悟自得,尚节行。

方十岁,能读诸书;为文章,籍籍有称。

父仲淹守苏州,首建郡学,聘胡瑗为师。

瑗立学规良密,生徒数百,多不率教,仲淹患之。

纯佑尚未冠,辄白入学,齿诸生之末,尽行其规,诸生随之,遂不敢犯。

自是苏学为诸郡倡。

宝元中,西夏叛,仲淹连官关陕,皆将兵。

纯佑与将卒错处,钩深擿隐,得其才否。

由是仲淹任人无失,而屡有功。

仲淹帅环庆,议城马铺砦,砦逼夏境,夏惧扼其冲,侵挠其役。

纯佑率兵驰据其地,夏众大至,且战且役,数日而成,一路恃之以安。

纯佑事父母孝,未尝违左右,不应科第。

及仲淹以谗罢,纯佑不得已,荫守将作监主簿,又为司竹监,以非所好,即解去。

从仲淹之邓,得疾昏废,卧许昌。

富弼守淮西,过省之,犹能感慨道忠义,问弼之来公耶私耶,弼曰"公"。

纯佑曰"公则可"。

凡病十九年卒,年四十九。

子正臣,守太常寺太祝。

纯礼字彝叟,以父仲淹荫,为秘书省正字,签书河南府判官,知陵台令兼永安县。

永昭陵建,京西转运使配木石砖甓及工徒于一路,独永安不受令。

使者以白陵使韩琦,琦曰:"范纯礼岂不知此?将必有说。"

他日,众质之,纯礼曰:"陵寝皆在邑境,岁时缮治无虚日,今乃与百县均赋,曷若置此,使之奉常时用乎。"

琦是其对。

还朝,用为三司盐铁判官,以比部员外郎出知遂州。

沪南有边事,调度苛棘,纯礼一以静待之,辨其可具者,不取于民。

民图像于庐,而奉之如神,名曰"范公庵"。

草场火,民情疑怖,守吏惕息俟诛。

纯礼曰:"草湿则生火,何足怪!"但使密偿之。

库吏盗丝多罪至死,纯礼曰:"以棼然之丝而杀之,吾不忍也。"

听其家趣买以赎,命释其株连者。

除户部郎中、京西转运副使。

元佑初,入为吏部郎中,迁左司。

又迁太常少卿、江淮荆浙发运使。

以光禄卿召,迁刑部侍郎,进给事中。

纯礼凡所封驳,正名分纪纲,皆国体之大者。

张耒除起居舍人,病未能朝,而令先供职。

纯礼批敕曰:"臣僚未有以疾谒告,不赴朝参先视事者。 耒能供职,岂不能见君?坏礼乱法,所不当为。"

闻者皆悚动。

御史中丞击执政,将遂代其位,先以讽纯礼。

纯礼曰:"论人而夺之位,宁不避嫌邪?命果下,吾必还之。"

宰相即徙纯礼刑部侍郎,而后出命。

转吏部,改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去知亳州、提举明道宫。

徽宗立,以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

前尹以刻深为治,纯礼曰:"宽猛相济,圣人之训。 今处深文之后,若益以猛,是以火济火也。 方务去前之苛,犹虑未尽,岂有宽为患也。"

由是一切以宽处之。

中旨鞫享泽村民谋逆,纯礼审其故,此民入戏场观优,归途见匠者作桶,取而戴于首曰:"与刘先生如何?"遂为匠擒。

明日入对,徽宗问何以处之,对曰:"愚人村野无所知,若以叛逆蔽罪,恐辜好生之德,以不应为杖之,足矣。"

曰:"何以戒后人?"曰:"正欲外间知陛下刑宪不滥,足以为训尔。"

徽宗从之。

拜礼部尚书,擢尚书右丞。

侍御史陈次升乞除罢言官并自内批,不由三省进拟,右相曾布力争不能得,乞降黜次升。

纯礼徐进曰:"次升何罪?不过防柄臣各引所亲,且去不附己者尔。"

徽宗曰:"然。"

乃寝布议。

吕惠卿告老,徽宗问执政,执政欲许之。

纯礼曰:"惠卿尝辅政,其人固不足重,然当存国体。"

曾布奏:"议者多忧财用不足,此非所急也,愿陛下勿以为虑。"

纯礼曰:"古者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 今大农告匮,帑庾枵空,而曰不足虑,非面谩邪?"因从容谏曰:"迩者朝廷命令,莫不是元丰而非元佑。 以臣观之,神宗立法之意固善,吏推行之,或有失当,以致病民。 宣仁听断,一时小有润色,盖大臣识见异同,非必尽怀邪为私也。 今议论之臣,有不得志,故挟此借口。 以元丰为是,则欲贤元丰之人;以元佑为非,则欲斥元佑之士,其心岂恤国事?直欲快私忿以售其奸,不可不深察也。"

又曰:"自古天下汨乱,系于用人。 祖宗于此,最得其要。 太祖用吕余庆,太宗用王禹偁,真宗用张知白,皆从下列置诸要途。 人君欲得英杰之心,固当不次饬拔。 必待荐而后用,则守正特立之士,将终身晦迹矣。"

左司谏江公望论继述事当执中道,不可拘一偏。

徽宗出示其疏,纯礼赞之曰:"愿陛下以晓中外,使知圣意所向,亦足以革小人徇利之情。 乞褒迁公望,以劝来者。"

纯礼沉毅刚正,曾布惮之,激驸马都尉王诜曰:"上欲除君承旨,范右丞不可。"

诜怒。

会诜馆辽使,纯礼主宴,诜诬其辄斥御名,罢为端明殿学士、知颖昌府,提举崇福宫。

崇宁中,启党禁,贬试少府监,分司南京。

又贬静江军节度副使,徐州安置,徙单州。

五年,复左朝议大夫,提举鸿庆宫。

卒,年七十六。

纯粹字德孺,以荫迁至赞善大夫、检正中书刑房,与同列有争,出知滕县,迁提举成都诸路茶场。

元丰中,为陕西转运判官。

时五路出师伐西夏:高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王中正出河东。

遵裕怒昌祚后期,欲按诛之,昌祚忧恚病卧,其麾下皆愤焉。

纯粹恐两军不协,致生他变,劝遵裕往问昌祚疾,其难遂解。

神宗责诸将无功,谋欲再举。

纯粹奏:"关陕事力单竭,公私大困,若复加骚动,根本可忧。 异时言者必职臣是咎,臣宁受尽言之罪于今日,不忍默默以贻后悔。"

神宗纳之,进为副使。

吴居厚为京东转运使,数献羡赋。

神宗将以徐州大钱二十万缗助陕西,纯粹语其僚曰:"吾部虽急,忍复取此膏血之余?"即奏:"本路得钱诚为利,自徐至边,劳费甚矣。"

恳辞弗受。

入为右司郎中。

哲宗立,居厚败,命纯粹以直龙图阁往代之,尽革其苛政。

时苏轼自登州召还,纯粹与轼同建募役之议,轼谓纯粹讲此事尤为精详。

复代兄纯仁知庆州。

时与夏议分疆界,纯粹请弃所取夏地,曰:"争地未弃,则边隙无时可除。 如河东之葭芦、吴堡,鄜延之米脂、羲合、浮图,环庆之安疆,深在夏境,于汉界地利形势,略无所益。 而兰、会之地,耗蠹尤深,不可不弃。"

所言皆略施行。

纯粹又言:"诸路策应,旧制也。 自徐禧罢策应,若夏兵大举,一路攻围,力有不胜,而邻路拱手坐观,其不拔者幸尔。 今宜修明战守救援之法。"

朝廷是之。

及夏侵泾原,纯粹遣将曲珍救之,曰:"本道首建应援牵制之策,臣子之义,忘躯徇国,无谓邻路被寇,非我职也。"

珍即日疾驰三百里,破之于曲律,捣横山,夏众遁去。

元佑中,除宝文阁待制,再任,召为户部侍郎,又出知延州。

绍圣初。

哲宗亲政,用事者欲开边衅,御史郭知章遂论纯粹元佑弃地事,降直龙图阁。

明年,复以宝文阁待制知熙州。

章惇、蔡卞经略西夏,疑纯粹不与共事,改知邓州。

历河南府、滑州,旋以元佑党人夺职,知均州。

徽宗立,起知信州,复故职,知太原,加龙图阁直学士,再临延州。

改知永兴军。

寻以言者落职,知金州,提举鸿庆宫。

又责常州别驾,鄂州安置,锢子弟不得擅入都。

会赦,复领祠。

久之,以右文殿修撰提举太清宫。

党禁解,复徽猷阁待制,致仕。

卒,年七十余。

纯粹沉毅有干略,才应时须,尝论卖官之滥,以为:"国法固许进纳取官,然未尝听其理选。 今西北三路,许纳三千二百缗买斋郎,四千六百缗买供奉职,并免试注官。 夫天下士大夫服勤至于垂死,不沾世恩,其富民猾商,捐钱千万,则可任三子,切为朝廷惜之。"

疏上,不听。

凡论事剀切类此。

纯仁字尧夫,其始生之夕,母李氏梦儿堕月中,承以衣裾,得之,遂生纯仁。

资警悟,八岁,能讲所授书。

以父任为太常寺太祝。

中皇佑元年进士第,调知武进县,以远亲不赴;易长葛,又不往。

仲淹曰:"汝昔日以远为言,今近矣,复何辞?"纯仁曰:"岂可重于禄食,而轻去父母邪?虽近,亦不能遂养焉。"

仲淹门下多贤士,如胡瑗、孙复、石介、李觏之徙,纯仁皆与从游。

昼夜肄业,至夜分不寝,置灯帐中,帐顶如墨色。

仲俺没,始出仕,以著作佐郎知襄城县。

兄纯佑有心疾,奉之如父,药膳居服,皆躬亲时节之。

贾昌朝守北都,请参幕府,以兄辞。

宋庠荐试馆职,谢曰:"辇毂之下,非兄养疾地也。"

富弼责之曰:"台阁之任岂易得?何庸如是。"

卒不就。

襄城民不蚕织,劝使植桑,有罪而情轻者,视所植多寡除其罚,民益赖慕,后呼为"著作林"。

兄死,葬洛阳。

韩琦、富弼贻书洛尹,使助其葬,既葬,尹讶不先闻。

纯仁曰:"私室力足办,岂宜慁公为哉?"

签书许州观察判官、知襄邑县。

县有牧地,卫士牧马,以践民稼,纯仁捕一人杖之。

牧地初不隶县,主者怒曰:"天子宿卫,令敢尔邪?"白其事于上,劾治甚急。

纯仁言:"养兵出于税亩,若使暴民田而不得问,税安所出?"诏释之,且听牧地隶县。

凡牧地隶县,自纯仁始。

时旱久不雨,纯仁籍境内贾舟,谕之曰:"民将无食,尔所贩五谷,贮之佛寺,候食阙时吾为籴之。"

众贾从命,所蓄十数万斛。

至春,诸县皆饥,独境内民不知也。

治平中,擢江东转运判官,召为殿中侍御史,迁侍御史。

时方议濮王典礼,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议尊崇之。

翰林学士王珪等议,宜如先朝追赠期亲尊属故事。

纯仁言:"陛下受命仁宗而为之子,与前代定策入继之主异,宜如王珪等议。"

继与御史吕诲等更论奏,不听。

纯仁还所授告敕,家居待罪。

既而皇太后手书尊王为皇,夫人为后。

纯仁复言:"陛下以长君临御,奈何使命出房闱,异日或为权臣矫托之地,非人主自安计。"

寻诏罢追尊,起纯仁就职。

纯仁请出不已,遂通判安州,改知蕲州。

历京西提点刑狱、京西陕西转运副使。

召还,神宗问陕西城郭、甲兵、粮储如何,对曰:"城郭粗全,甲兵粗修,粮储粗备。"

神宗愕然曰:"卿之才朕所倚信,何为皆言粗?"对曰:"粗者未精之辞,如是足矣。 愿陛下且无留意边功,若边臣观望,将为他日意外之患。"

拜兵部员外郎,兼起居舍人、同知谏院。

奏言:"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 《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愿陛下图不见之怨。"

神宗曰:"何谓不见之怨?"对曰:"杜牧所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是也。"

神宗嘉纳之,曰:"卿善论事,宜为朕条古今治乱可为监戒者。"

乃作《尚书解》以进,曰:"其言,皆尧、舜、禹、汤、文、武之事也。 治天下无以易此,愿深究而力行之。"

加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

神宗切于求治,多延见疏逖小臣,咨访阙失。

纯仁言:"小人之言,听之若可采,行之必有累。 盖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愿加深察。"

富弼在相位,称疾家居。

纯仁言:"弼受三朝眷倚,当自任天下之重,而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致主处身,二者胥失。 弼与先臣素厚,臣在谏省,不录私谒以致忠告,愿示以此章,使之自省。"

又论吕诲不当罢御史中丞,李师中不可守边。

及薛向任发运使,行均输法于六路。

纯仁言:"臣尝亲奉德音,欲修先王补助之政。 今乃效桑羊均输之法,而使小人为之,掊克生灵,敛怨基祸。 安石以富国强兵之术,启迪上心,欲求近功,忘其旧学。 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 刘琦、钱顗等一言,便蒙降黜。 在廷之臣,方大半趋附。 陛下又从而驱之,其将何所不至。 道远者理当驯致,事大者不可速成,人材不可急求,积敝不可顿革。 傥欲事功亟就,必为憸佞所乘,宜速还言者而退安石,答中外之望。"

不听。

遂求罢谏职,改判国子监,去意愈确。

执政使谕之曰:"毋轻去,已议除知制诰矣。"

纯仁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言不用,万钟非所顾也。"

其所上章疏,语多激切。

神宗悉不付外,纯仁尽录申中书,安石大怒,乞加重贬。

神宗曰:"彼无罪,姑与一善地。"

命知河中府,徙成都路转运使。

以新法不便,戒州县未得遽行。

安石怒纯仁沮格,因谗者遣使欲捃摭私事,不能得。

使者以他事鞭伤传言者,属官喜谓纯仁曰:"此一事足以塞其谤,请闻于朝。"

纯仁既不奏使者之过,亦不折言者之非。

后竟坐失察僚佐燕游,左迁知和州,徙邢州。

未至,加直龙图阁、知庆州。

过阙入对,神宗曰:"卿父在庆着威名,今可谓世职。 卿随父既久,兵法必精,边事必熟。"

纯仁揣神宗有功名心,即对曰:"臣儒家,未尝学兵,先臣守边时,臣尚幼,不复记忆,且今日事势宜有不同。 陛下使臣缮治城垒,爱养百姓,不敢辞;若开拓侵攘,愿别谋帅臣。"

神宗曰:"卿之才何所不能,顾不肯为朕悉心尔。"

遂行。

秦中方饥,擅发常平粟振贷。

僚属请奏而须报,纯仁曰:"报至无及矣,吾当独任其责。"

或谤其所全活不实,诏遣使按视。

会秋大稔,民欢曰:"公实活我,忍累公邪?"昼夜争输还之。

使者至,已无所负。

邠、宁间有丛冢,使者曰:"全活不实之罪,于此得矣。"

发冢籍骸上之。

诏本路监司穷治,乃前帅楚建中所封也。

朝廷治建中罪,纯仁上疏言:"建中守法,申请间不免有殍死者,已坐罪罢去。 今缘按臣而及建中,是一罪再刑也。"

建中犹赎铜三十斤。

环州种古执熟羌为盗,流南方,过庆呼冤,纯仁以属吏,非盗也。

古避罪谰讼,诏御史治于宁州。

纯仁就逮,民万数遮马涕泗,不得行,至有自投于河者。

狱成,古以诬告谪。

亦加纯仁以他过,黜知信阳军。

移齐州。

齐俗凶悍,人轻为盗劫。

或谓:"此严治之犹不能戢,公一以宽,恐不胜其治矣。"

纯仁曰:"宽出于性,若强以猛,则不能持久;猛而不久,以治凶民,取玩之道也。"

有西司理院,系囚常满,皆屠贩盗窃而督偿者。

纯仁曰:"此何不保外使输纳邪?"通判曰:"此释之,复紊,官司往往待其以疾毙于狱中,是与民除害尔。"

纯仁曰:"法不至死,以情杀之,岂理也邪?"尽呼至庭下,训使自新,即释去。

期岁,盗减比年大半。

丐罢,提举西京留司御史台。

时耆贤多在洛,纯仁及司马光,皆好客而家贫,相约为真率会,脱粟一饭,酒数行,洛中以为胜事。

复知河中,诸路阅保甲妨农,论救甚力。

录事参军宋儋年暴死,纯仁使子弟视丧,小殓,口鼻血出。

纯仁疑其非命,按得其妾与小吏奸,因会,寘毒鳖肉中。

纯仁问食肉在第几巡,曰:"岂有既中毒而尚能终席者乎?"再讯之,则儋年素不食鳖,其曰毒鳖肉者,盖妾与吏欲为变狱张本,以逃死尔。

实儋年醉归,毒于酒而杀之。

遂正其罪。

哲宗立,复直龙图阁、知庆州。

召为右谏议大夫,以亲嫌辞,改天章阁待制兼侍讲,除给事中。

时宣仁后垂帘,司马光为政,将尽改熙宁、元丰法度。

纯仁谓光:"去其太甚者可也。 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滋为民病。 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矣。 役议或难回,则可先行之一路,以观其究竟。"

光不从,持之益竖。

纯仁曰:"是使人不得言尔。 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哉。"

又云:"熙宁按问自首之法,既已行之,有司立文太深,四方死者视旧数倍,殆非先王宁失不经之意。"

纯仁素与光同志,及临事规正,类如此。

初,种古因诬纯仁停任。

至是,纯仁荐为永兴军路钤辖,又荐知隰州。

每自咎曰:"先人与种氏上世有契义,纯仁不肖,为其子孙所讼,宁论曲直哉。"

元佑初,进吏部尚书,数日,同知枢密院事。

初,纯仁与议西夏,请罢兵弃地,使归所掠汉人,执政持之未决。

至是,乃申前议,又请归一汉人予十缣。

事皆施行。

边俘鬼章以献,纯仁请诛之塞上,以谢边人,不听。

议者欲致其子,收河南故地,故赦不杀。

后又欲官之,纯仁复固争,然鬼章子卒不至。

三年,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纯仁在位,务以博大开上意,忠笃革士风。

章惇得罪去,朝廷以其父老,欲畀便郡,既而中止。

纯仁请置往咎而念其私情。

邓绾帅淮东,言者斥之不已。

纯仁言:"臣尝为绾诬奏坐黜,今日所陈为绾也,左降不宜录人之过太深。"

宣仁后嘉纳。

因下诏:"前日希合附会之人,一无所问。"

学士苏轼以发策问为言者所攻,韩维无名罢门下侍郎补外。

纯仁奏轼无罪,维尽心国家,不可因谮黜官。

及王觌言事忤旨,纯仁虑朋党将炽,与文彦博、吕公着辨于帘前,未解。

纯仁曰:"朝臣本无党,但善恶邪正,各以类分。 彦博、公着皆累朝旧人,岂容雷同罔上。 昔先臣与韩琦、富弼同庆历柄任,各举所知。 常时飞语指为朋党,三人相继补外。 造谤者公相庆曰:‘一纲打尽。 ’此事未远,愿陛下戒之。"

因极言前世朋党之祸,并录欧阳修《朋党论》以进。

知汉阳军吴处厚傅致蔡确安州《车盖亭诗》,以为谤宣仁后,上之。

谏官欲寘于典宪,执政右其说,唯纯仁与左丞王存以为不可。

争之未定,闻太师文彦博欲贬于岭峤,纯仁谓左相吕大防曰:"此路自干兴以来,荆棘近七十年,吾辈开之,恐自不免。"

大防遂不敢言。

及确新州命下,纯仁于宣仁后帘前言:"圣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诛窜大臣。 今举动宜与将来为法,此事甚不可开端也。 且以重刑除恶,如以猛药治病,其过也,不能无损焉。"

又与王存谏于哲宗,退而上疏,其略云:"盖如父母之有逆子,虽天地鬼神不能容贷,父子至亲,主于恕而已。 若处之必死之地,则恐伤恩。"

确卒贬新州。

大防奏确党人甚盛,不可不问。

纯仁面谏朋党难辨,恐误及善人。

遂上疏曰:"朋党之起,盖因趣向异同,同我者谓之正人,异我者疑为邪党。 既恶其异我,则逆耳之言难至;既喜其同我,则迎合之佞日亲。 以至真伪莫知,贤愚倒置,国家之患,率由此也。 至如王安石,正因喜同恶异,遂至黑白不分,至今风俗,犹以观望为能,后来柄臣,固合永为商鉴。 今蔡确不必推治党人,旁及枝叶。 臣闻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则是举用正直,而可以化枉邪为善人,不仁者自当屏迹矣。 何烦分辨党人,或恐有伤仁化。"

司谏吴安诗、正言刘安世交章击纯仁党确,纯仁亦力求罢。

明年,以观文殿学士知颖昌府。

逾年,加大学士、知太原府。

其境土狭民众,惜地不葬。

纯仁遣僚属收无主烬骨,别男女异穴,葬者三千余。

又推之一路,葬以万数计。

夏人犯境,朝廷欲罪将吏。

纯仁自引咎求贬。

秋,有诏贬官一等,徙河南府,再徙颖昌。

召还,复拜右仆射。

因入谢,宣仁后帘中谕曰:"或谓卿必先引用王觌、彭汝砺,卿宜与吕大防一心。"

对曰:"此二人实有士望,臣终不敢保位蔽贤,望陛下加察。"

纯仁将再入也,杨畏不悦,尝有言,纯仁不知。

至是,大防约畏为助,欲引为谏议大夫。

纯仁曰:"谏官当用正人,畏不可用。"

大防曰:"岂以畏尝言公邪?"纯仁始知之。

后畏叛大防,凡有以害大防者,无所不至。

宣仁后寝疾,召纯仁曰:"卿父仲淹,可谓忠臣。 在明肃皇后垂帘时,唯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唯劝仁宗尽子道。 卿当似之。"

纯仁泣曰:"敢不尽忠。 宣仁后崩,哲宗亲政,纯仁乞避位。 哲宗语吕大防曰:“纯仁有时望,不宜去,可为朕留之。"

且趣入见,问:"先朝行青苗法如何?"对曰:"先帝爱民之意本深,但王安石立法过甚,激以赏罚,故官吏急切,以致害民。"

退而上疏,其要以为"青苗非所当行,行之终不免扰民也"。

是时,用二三大臣,皆从中出,侍从、台谏官,亦多不由进拟。

纯仁言:"陛下初亲政,四方拭目以观,天下治乱,实本于此。 舜举皋陶,汤举伊尹,不仁者远。 纵未能如古人,亦须极天下之选。"

又群小力排宣仁后垂帘时事,纯仁奏曰:"太皇保佑圣躬,功烈诚心,幽明共监,议者不恤国事,一何薄哉。"

遂以仁宗禁言明肃垂帘事诏书上之。

曰:"望陛下稽仿而行,以戒薄俗。"

苏辙论殿试策问,引汉昭变武帝法度事。

哲宗震怒曰:"安得以汉武比先帝?"辙下殿待罪,众不敢仰视。

纯仁从容言:"武帝雄才大略,史无贬辞。 辙以比先帝,非谤也。 陛下亲事之始,进退大臣,不当如诃叱奴仆。"

右丞邓润甫越次曰:"先帝法度,为司马光、苏辙坏尽。"

纯仁曰:"不然,法本无弊,弊则当改。"

哲宗曰:"人谓秦皇、汉武。"

纯仁曰:"辙所论,事与时也,非人也。"

哲宗为之少霁。

辙平日与纯仁多异,至是乃服谢纯仁曰:"公佛地位中人也。"

辙竟落职知汝州。

全台言苏轼行吕惠卿告词,讪谤先帝,黜知英州。

纯仁上疏曰:"熙宁法度,皆惠卿附会王安石建议,不副先帝爱民求治之意。 至垂帘之际,始用言者,特行贬窜,今已八年矣。 言者多当时御史,何故畏避不即纳忠,今乃有是奏,岂非观望邪?"御史来之邵言高士敦任成都钤辖日不法事,及苏辙所谪太近。

纯仁言:"之邵为成都监司,士敦有犯,自当按发。 辙与政累年,之邵已作御史,亦无纠正,今乃继有二奏,其情可知。"

纯仁凡荐引人材,必以天下公议,其人不知自纯仁所出。

或曰:"为宰相,岂可不牢笼天下士,使知出于门下?"纯仁曰:’但朝廷进用不失正人,何必知出于我邪?”哲宗既召章惇为相,纯仁坚请去,遂以观文殿大学士加右正议大夫知颖昌府。

入辞,哲宗曰:"卿不肯为朕留,虽在外,于时政有见,宜悉以闻,毋事形迹。"

徙河南府,又徙陈州。

初,哲宗尝言:"贬谪之人,殆似永废。"

纯仁前贺曰:"陛下念及此,尧、舜用心也。"

既而吕大防等窜岭表,会明堂肆赦,章惇先期言:"此数十人,当终身勿徙。"

纯仁闻而忧愤,欲斋戒上疏申理之。

所亲劝以勿为触怒,万一远斥,非高年所宜。

纯仁曰:"事至于此,无一人敢言,若上心遂回,所系大矣。 不然,死亦何憾。"

乃疏曰:"大防等年老疾病,不习水土,炎荒非久处之地,又忧虞不测,何以自存。 臣曾与大防等共事,多被排斥,陛下之所亲见。 臣之激切,止是仰报圣德。 向来章惇、吕惠卿虽为贬谪,不出里居。 臣向曾有言,深蒙陛下开纳,陛下以一蔡确之故,常轸圣念。 今赴彦若已死贬所,将不止一蔡确矣。 愿陛下断自渊衷,将大防等引赦原放。"

疏奏,忤惇意,诋为同罪,落职知随州。

明年,又贬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

时疾失明,闻命怡然就道。

或谓近名,纯仁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之爱君,有怀不尽,若避好名之嫌,则无为善之路矣。"

每戒子弟毋得小有不平,闻诸子怨章惇,纯仁必怒止之。

江行赴贬所,舟覆,扶纯仁出,衣尽湿。

顾诸子曰:"此岂章惇为之哉?"既至永,韩维责均州,其子诉维执政日与司马光不合,得免行。

纯仁之子欲以纯仁与光议役法不同为请,纯仁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 昔同朝论事不合则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则不可也。 有愧心而生者,不若无愧心而死。"

其子乃止。

居三年,徽宗即位,钦圣显肃后同听政,即日授纯仁光禄卿,分司南京,邓州居住。

遣中使至永赐茶药,谕曰:"皇帝在藩邸,太皇太后在宫中,知公先朝言事忠直,今虚相位以待,不知目疾如何,用何人医之。"

纯仁顿首谢。

道除右正议大夫、提举崇福宫。

不数月,以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诏之。

有曰:"岂唯尊德尚齿,昭示宠优;庶几鲠论嘉谋,日闻忠告。"

纯仁以疾,捧诏而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

徽宗又遣中使赐茶药,促入觐,仍宣渴见之意。

纯仁乞归许养疾,徽宗不得已许之。

每见辅臣问安否,乃曰:"范纯仁,得一识面足矣。"

遂遣上医视疾。

疾小愈,丐以所得冠帔改服色酬医。

诏赐医章服,令以冠帔与族侄。

疾革,以宣仁后诬谤未明为恨。

呼诸子口占遗表,命门生李之仪次第之。

其略云:"盖尝先天下而忧,期不负圣人之学,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资以事君。"

又云:"惟宣仁之诬谤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

又云:"未解疆埸之严,几空帑藏之积。 有城必守,得地难耕。"

凡八事。

建中靖国改元之旦,受家人贺。

明日,熟寐而卒。

年七十五。

诏赙白金三十两,敕许、洛官给其葬,赠开府仪同三司,谥曰忠宣,御书碑额曰:"世济忠直之碑"。

纯仁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谊之所在,则挺然不少屈。

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

没之日,幼子、五孙犹未官。

尝曰:"吾平生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尽。 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亲睦宗族,未尝须臾离此也。"

每戒子弟曰:"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 苟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圣贤地位也。"

又戒曰:"《六经》,圣人之事也。 知一字则行一字。 要须‘造次颠沛必于是’,则所谓‘有为者亦若是’尔。 岂不在人邪?"弟纯粹在关陕,纯仁虑其于西夏有立功意。

与之书曰:"大辂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中国与外邦校胜负,非唯不可胜,兼亦不足胜,不唯不足胜,虽胜亦非也。"

亲族有请教者,纯仁曰:"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其人书于坐隅。

有文集五十卷,行于世。

子正平、正思。

正平字子夷,学行甚高,虽庸言必援《孝经》、《论语》。

父纯仁卒,诏特增遗泽,官其子孙,正平推与幼弟。

绍圣中,为开封尉,有向氏于其坟造慈云寺。

户部尚书蔡京以向氏后戚,规欲自结,奏拓四邻田庐。

民有诉者,正平按视,以为所拓皆民业,不可夺;民又挝鼓上诉,京坐罚金二十斤,用是蓄恨正平。

及当国,乃言正平矫撰父遗表。

又谓李之仪所述《纯仁行状》,妄载中使蔡克明传二圣虚伫之意,遂以正平逮之仪、克明同诣御史府。

正平将行,其弟正思曰:"议《行状》时,兄方营窀穸之事,参预笔削者,正思也,兄何为哉?"正平曰:"时相意属我,且我居长,我不往,兄弟俱将不免,不若身任之。"

遂就狱,捶楚甚苦,皆欲诬服。

独克明曰:"旧制,凡传圣语,受本于御前,请宝印出,注籍于内东门。"

使从其家得永州传宣圣语本有御宝,又验内东门籍皆同。

其遗表八事,诸子以朝廷大事,防后患,不敢上之,缴申颖昌府印寄军资库。

自颖昌取至,亦实。

狱遂解。

正平羁管象州,之仪羁管太平州。

正平家属死者十余人。

会赦,得归颖昌。

唐君益为守,表其所居为忠直坊,取所赐"世济忠直"碑额也。

正平告之曰:"此朝廷所赐,施于金石,揭于墓隧,假宠于范氏子孙则可;若于通途广陌中为往来之观,以耸动庸俗,不可也。"

君益曰:"此有司之事,君家何预焉?"正平曰:"先祖先君功名,人所知也。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异时不独吾家诒笑,君亦受其责矣。"

竟撤去之。

正平退闲久,益工诗,尤长五言,着《荀里退居编》,以寿终。

论曰: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

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

仲淹初在制中,遗宰相书,极论天下事,他日为政,尽行其言。

诸葛孔明草庐始见昭烈数语,生平事业备见于是。

豪杰自知之审,类如是乎!考其当朝,虽不能久,然先忧后乐之志,海内固已信其有弘毅之器,足任斯责,使究其所欲为,岂让古人哉!”纯仁位过其父,而几有父风。

元佑建议攻熙、丰太急,纯仁救蔡确一事,所谓谋国甚远,当世若从其言,元佑党锢之祸,不至若是烈也。

仲淹谓诸子,纯仁得其忠,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

知子孰与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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