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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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施耐庵

词曰: 神明照察,难除奸狡之心。

国法昭彰,莫绝凶顽之辈。

损人益己,终非悠远之图。

害众成家,岂是久长之计!福缘善庆,皆因德行而生。

祸起伤财,盖为不仁而至。

知廉识耻,不遭罗纲之灾。

举善荐贤,必有荣华之地。

行慈行孝,乃后代之昌荣。

怀〓怀奸,是终身之祸患。

广施恩惠,人生何处不相逢。

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话说这篇言语,难人行善逢善,行恶逢恶。

话裹所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属托,替蒋门神报仇,贪图贿赂,设出这条奇计,陷害武松性命。

临断出来,又使人买嘱两个防送公人,却教蒋门神两个徒弟相帮公人,同去路上结果他性命。

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

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

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迳回孟州城里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

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

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杳霭钟声。

一输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

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

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

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

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

两两佳人归绣〓,双双仕子掩书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

墙外却是一个马院。

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

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

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

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

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

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

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里。"

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制出腰刀在手里。

又呀呀地推门。

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拴,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人来把这后槽匹头揪住。

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

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 你饶了我罢。"

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 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里。"

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疗疮。"

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

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

砍下头来,一脚踢过尸首。

武松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时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

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

却把后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银两,人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

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

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扒上墙来。

月却明亮,照曜如同白日。

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

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拴都提过了。

武松却望灯明处来。

看时,正是厨房里。

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冤,说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 只说个不了。"

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唱。

武松却倚了朴刀,制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

先把一个女使〓角儿揪住,一刀杀了。

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

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

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

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时来。

武松原在衙时出入的人,已自都认得路数。

迳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

捏手捏脚,摸上楼时,早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

只说:"顾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 再当重重地报答恩相。"

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 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 那厮敢是死了。 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 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一夜四个对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 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

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 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

右手持刀,左手义开五指,抢入楼中。

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

面前酒器,皆不曾收。

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

蒋门神急待挣紥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

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

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

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

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

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

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

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

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

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

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

见卓子上有酒有肉。

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

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卓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

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

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

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

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

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

那一个便跪下讨饶。

武松道:"却饶你不得。"

揪住,也砍了头。

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 杀了一伯个,也只是这一死。"

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

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上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

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

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

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

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

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

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

一朴刀一个,结果了。

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门。

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

有诗为证: 都监贪婪甚可羞,谩施奸计结深仇。

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

武松道:"走了罢休。"

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

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

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 不如连夜越城走。"

便从城边踏上城来。

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

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稍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

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

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护膝,抓紥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

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两只八〓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

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

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了一五更。

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敖得过。

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里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

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

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

那个男女道:"这乌汉子却肥了,好送与大哥去。"

武松那里挣紥得脱。

被这罩个人夺了包里、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

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

把武松推将进去。

侧首一个小门,里面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

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

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

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里,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 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

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 我自来开剥。"

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

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

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

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

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

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

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

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

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 自从与你相别之事,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 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 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寻钱。 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好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 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 我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 施恩以此敬重我。 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 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 监在牢里。 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苦。 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 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 两个一力维持。 待六十日限满,脊杖二十,转配恩州。 昨夜出得城来,〓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 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公人踢下水里去。 赶上这两个乌男女,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 思量这口乌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 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 扒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 直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 又砍了两上亲随。 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 连夜逃走,跳城出来。 走了一五更路。 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 却被这四个绑缚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 因为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 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 却在土地庙里歇。 我四个不知是甚人。 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 ’不分付时……一时误犯着哥哥如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 他这四个如何省的?那里知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 因此我叫你们等我自为。"

武松道:"既然如此,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

便把包里打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

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

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 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 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 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 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 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 谁想果是贤弟。 我见一向无信,只道在孟州快活了无事,不寄书来。 我期如此受苦。"

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 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 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

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

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

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有诗为证:

逃生潜越孟州城,虎穴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只到五更,才敢出来。

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

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

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

知府听说罢大惊。

火速差人下来,检验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坟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覆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 有脱下旧衣二件。 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 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 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 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楼下搠死夫人一口。 在外搠死玉兰并你娘二口,儿女三口。 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 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

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四门,点起军兵等官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

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

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

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

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

眼见得施管营暗地使钱,不出城里,捉获不着。

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

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

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

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

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

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 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 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 在先也曾对你说来。 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 如何在此安得身牢。 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 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 祖家亲戚都没了。 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 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 贤弟只除去那里安身立命,方才免得这罪犯。 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 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人伙。 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 我写一封书去,备细说二哥的本事。 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 那里去做个头领,谁敢来拿你!"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 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 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 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 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

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

武松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 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 走到前路,须赖不过。"

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

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 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

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

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

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馁。 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 这刀如常半夜里呜啸的响。 叔叔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 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 却不是前缘前世。 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 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嫂说得是。 我倒忘了这一着。"

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 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

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

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

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

着了皂直裰,紧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头发,摺迭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

张青道:"二哥为何大唉?"武松:"我照了自也好唉。 我也做得个行者。 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里要行。

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 不是我耍便宜。 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去路上做盘缠,万无一失。"

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

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

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

当晚都收拾了。

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

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

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 也做些出家人行迳,诸事不可燥性,省得被人看破了。 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 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 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只袖,摇摆着便行。

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映齐眉,事面发参差际颈。

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

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

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

戒刀两口,拿来杀气横秋。

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

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

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

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

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

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

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

料道只是初更天色。

武行者立在岭头止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

但见:高山峻岭,峭壁悬崖。

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

烟岚堆里,时闻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

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立岩下惊张猎户。

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当下武行者正在岭上看着月明,走过岭来,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

武行者:"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什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

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制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

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

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庙前敲门。

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

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

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什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

只见庙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

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

武松大唉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 正是挠我的痒处。"

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只戒刀,来迎那先生。

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

两口剑寒光闪闪,只戒刀冷气森森。

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

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

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人。

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

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

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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