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 内篇 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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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 内篇 卷六 刘知几

言语第二十盖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知饰词专对,古之所重也。

夫上古之世,人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

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同艰而义释,若《尚书》载伊尹之一作"立"。

训,皋陶之一作"夫"。

谟,《洛诰》、《康诰》、《牧誓》、《泰誓》是也。

周监一多"于"字。

二代。

郁郁乎文。

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若《春秋》载吕相绝秦,成十三。

子产献捷,襄二十五。

臧孙谏君纳鼎,桓二。

魏绛对戮杨干襄三。

是也。

战国虎争,驰说云涌,人持《弄丸》之辩,家挟《飞钳》之术,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若《史记》载苏秦合从,张仪连横,范雎反间以相秦,间太后、穰侯。

鲁连解纷而全赵是也。

连言:天下士为人排患难、解纷乱。

逮汉、魏已降,周、隋而往,世皆尚文,时无专对。

运筹画策,自具于章表;献可替否,总归于笔札。

宰我、子贡之道不行,苏秦、张仪之业遂废矣。

假有忠言切谏,《答戏》、《解嘲》,其可称者,若朱云折槛以抗愤,张纲埋轮而献直。

此下必有阙文。

盖此二句所谓忠言可称者,宜有缴句,而其下又宜有"他如"等字转接也。

秦宓之酬吴客。

王融之答虏使,此一作"比"。

之小辩,曾何足云。

二句单缴酬吴答虏也。

是以历选载言,一多"而“字,布诸方册,自汉已下,谓两汉之后。 无足观焉。 寻夫战国已前,其一脱“其"字。

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旧讹"用"。

体质素美。

何以核诸?至如"鹑贲"、"鸜鹆",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

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旧作"说"。

者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一无"其"字。

梗概者也。

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作"袭"。

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

足以验氓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

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

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与"摹"同。

一作"模"。

《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

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

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

故裴少期松之字世期,唐讳"世"作"少",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夫差亡灭之词。

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

然自旧多"晋"字。

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故其俗犹能语存规检,言喜风流,颠沛造次,不忘经籍。

原注:若《梁史》载高祖在围中,见萧正德而谓之曰:"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湘东王闻世子方等见杀,谓其次子方诸曰:"不有其废,君何以兴?"皆其类也。

而史臣修饰,无所费功。

其于中国中原。

谓北朝。

则不然。

何者?于斯时也,先王桑梓,翦为蛮貊,被发左衽,充牣神州。

其中辩若驹支,襄十四。

注见《探赜》篇。

学如郯子,昭十七。

注见《书志》篇,有时而遇,不可多得。

而彦鸾崔鸿。

修伪国诸史,收、魏收。

弘牛弘,撰《魏》、《周》二旧脱"二"字。

书,必讳旧作"谓"。

彼夷音,变成华语;等杨由之听雀,如介葛之闻牛,斯亦可矣。

而于其间,则有妄益文彩,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

遂使沮渠、北凉。

乞伏,西秦。

儒雅比于元封;汉武元。

拓跋、元魏。

宇文,北周。

德音同于正始。

魏文元。

华而失实,过莫大蔫。

唯王、宋著书,叙元、高时事,一作"也"。

王劭《齐志》、宋孝王《关东风俗传》。

抗词正笔,务存直道;方言世语,由此毕彰。

而今之学者,皆尤二子以言多滓秽,语伤浅俗。

夫本质如此,而推过史臣;犹鉴当有"形"字。

者见嫫姆多媸,而归罪于明镜也。

又世之议者,咸以北朝众作,《周史》为工。

盖赏其记言之体,多同于古故也。

夫以枉饰虚言,都捐实事,便号以良直,师其模楷,原注:如周太祖实名黑獭,魏本索头,故当时有童谣曰:"狐非狐,貉非貉,燋梨狗子啮断索。"

又曰:"獾獾头团,河中狗子破尔菀。"

又西帝下诏骂齐神武,数其罪二十。

诸如此事,难可弃遗。

而《周史》以为其事非雅,略而不载。

赖君懋编录,故得权闻于后。

其事不传于《北齐》,因而埋没者,盖亦多矣。

是则旧误"以"。

董狐、南史,举目可求;班固、华峤,比肩皆是者矣。

近有敦煌张太素、中山郎余令,并称述者,自负史才。

郎著《孝德传》,张著《隋后略》。

凡所撰今讹作"人"。

语,皆依仿旧辞。

若选言可以效古,而书其难此二字一本作"杂"字。

类者,则忽而不取,料其所弃,可胜纪哉?

盖江芊骂商臣曰:"呼!役夫,宜君王废汝而立职。"

《左传》文元。

汉王怒郦生曰:"竖儒,几败乃公事。"

《史记。

留侯世家》。

单固谓杨康曰:"老奴,汝死自其分。"

乐广叹卫玠曰:"谁家生得宁馨儿!"斯并当时侮嫚之词,流俗鄙俚之说。

必播以唇吻,传诸讽诵;而世人皆以为上之二言役夫,坚儒。

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老奴、宁馨。

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

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

夫天地长久,二字一本例。

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苟记言一作"事"。

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风,亘一作"与"。

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一作"而"。

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

盖善为政者,不择人而理,故俗无精粗,咸被其化;工为史者,不选事而书,故言无美恶,尽传于后。

若事皆不谬,盲必近真,庶几可与古人同居,何止得其糟粕而已。

浮词第二十一夫人枢机之发,亹亹不穷,必有徐音音在语前,故当言徐。

旧作"余音",误。

足句,为其始末。

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徐音也。

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

足句也。

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

而史之叙事,亦有时类此。

故将述晋灵公厚敛雕墙,则且以不君为称;宣二。

欲云司马安四至九卿,而先以巧宦标目;所谓说事之端也。

此犹语端。

又书重耳伐原示信,而续以一战而霸,文之教也;僖二十七。

载匈奴为偶人象郅都,令驰射莫能中,则云其见惮如此;《史记。

酷吏传》。

所谓论事之助也。

此犹句助。

昔尼父裁经,义在褒贬,明如日月,持旧作"特"。

用不刊。

而史传所书,贵乎博录而已。

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谈何容易,可不慎欤!但近代作者,溺于烦富,则有发言失中,去声。

谓语前。

加字不惬,一作"快",非。

谓语后。

遂令后之览者,难以取信。

盖《史记》世家有云:"赵鞅诸子,无恤最贤。"

夫贤者当以仁恕为先,礼让居本。

至如伪会邻国,进计行戕,俾同气女兄,摩笄引决,此则诈而安忍,贪而无亲,鲸鲵是俦,犬豕不若,《史通》每多碍眼丑句。

焉得谓之贤哉!又《汉书》云:"萧何知韩信贤。"

案贤者处世,夷险若一,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

《易误作"又"。

传》曰:"知进退存亡者,其唯圣人乎!"如淮阴初在仄微,堕业无行,后居荣贵,满盈速祸;躬为逆上,一作"臣"。

名隶恶徒;周身之防靡闻,知足之情安在?美其善将,呼为才略则可矣,必以贤为目,不其谬乎?又云:《汉书。

酷吏传》。

"严延年精悍敏捷,虽子贡、冉有通于政事,不能绝也。"

夫以编名《酷吏》,列号"屠伯",而辄比孔门达者,岂其伦哉?且以春秋至汉,多历年所,必言貌取人,耳目不接,又焉知其才术相类,锱铢无爽,而云不能绝乎?

盖古之记事也,或先经张本,或后传终言,分布虽疏,错综逾密。

今之记事也则不然。

或隔卷异篇,遽相矛盾;或连行接句,顿成乖角。

是以《齐史》之论魏收,良直邪曲,三说各异;原注:"李百药《齐书序》论魏收云:若使子孙有灵,窃恐未挹高论。 至《收传。 论》又云:足以入相如之室,游尼父之门。 但志存实录,好抵阴私。 子《尔朱畅传》又云:收受畅财贿,故为荣传多减其恶。 是谓三说各异。 《周书》之评太祖,宽仁好杀,二理不同。 原注:令狐德棻《周书。 元伟传》称文帝不害诸元,则云:“太祖天纵宽仁,性罕猜忌。"

于《本纪论》又云:"渚宫制胜,阖城拏戮,茹茹归命,尽种诛夷。 虽事出权道,而用乖于德教。"

是二理不同。

非惟言无准的,固亦事成首鼠者矣。

夫人有一言,一无"言"字。

而史辞再三;良以好发芜音,不求谠理,而言之反覆,观者惑焉。

亦有开国承家,美恶昭露,皎如星汉,非靡沮所移。

"靡沮"或作"磨涅",俱未稳。

此二句竟可省去。

而轻事尘点,曲加粉饰。

求诸近史,此颣即"累"字,或作"类"。

后多有之,仿此。

尤多。

如《魏书》称登国以鸟名官,则云"好尚淳朴,远师少皞";述道武结婚蕃落,则曰"招携荒服,追慕汉高"。

自余所说,多类于此。

案魏氏始兴边朔,少识典、坟;作俪蛮夷,抑惟秦、晋。

而鸟官刨置,岂关郯子之言?髦头而偶,奚假奉春之策?

奢言无限,何其旧作"甚"。

厚颜!又《周史》称元行恭因齐灭得回,庾信赠其诗曰:"虢亡垂棘反,一作“灭",误。

齐平宝鼎归。”

陈周弘正来聘,在馆赠韦敻诗曰:"德星犹未动,真一作“直",误。

车讵肯来?”其为信、弘正所重如此。

夫文以害意,自古而然,拟非其伦,由来尚矣。

必以庾、周所作,皆为实录,则其所褒贬,非止一人,咸宜取其指归,何止采其四句而已?若乃题目不定,首尾相违,则百药、德棻是也;原注:《齐史》,李百药所撰。

《周史》,令狐德棻所撰也。

心挟爱憎,词多出没,则魏收、牛弘是也。

原注:《魏书》,魏收所撰。

《周史》载元行恭等,此本牛弘所撰也。

斯皆鉴裁非远,智识不周,而轻弄笔端,肆情高下。

故弥缝虽洽,而厥迹更彰,取惑无知,见嗤有识。

夫词寡者出一言而已周,才芜者资数句而方浃。

案《左传》称绛父论甲子,隐言于赵孟;班《书》述楚老哭龚生,莫识其名氏。

苟举斯一事,则触类可知。

至嵇康、皇甫谧撰《高士记》,各一作"名"。

为二叟立传,全采左、班之录,而其传论一误作"词"。

云:"二叟隐德容身,不求名利,避远乱害,安于贱役。"

夫探揣古意,而广足原音:子愈反。

新言,此犹子建之咏三良,延年之歌秋妇。

至于临穴泪下,闺中长叹,虽语多赢也。

本传,而事无异说。

盖凫胫虽短,续之则悲;史文虽约,增之反累。

加减前哲,岂容易哉!昔夫子断唐、虞以下迄于周,翦截浮词,撮其机要,故帝王之道,坦然明白。

嗟乎!自去圣日远,史籍逾多,得夫是非,孰能刊定?假有才堪厘革,而以人废言,此绕朝所谓"勿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者也。

语见《左传》文十三。

叙事第二十二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

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春秋》。

疏通知远之旨。

《尚书》。

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

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

然则意指旧作"复",误。

深奥,诰一讹"诂"。

训成义,《尚书》。

微显阐幽,婉而成章;《春秋》。

虽殊途异辙,亦各有差旧讹作"美"。

焉。

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

一作"鉴"。

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

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

一有"故"字。

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

夫杲日流景,则列星寝耀;桑榆既夕,而辰象粲然。

故《史》、《汉》之文,当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浅俗,涉乎委巷,"其言"八字亦可芟。

垂翅不举,懘籥无闻。

如果日星寝也。

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露其锋颖,倜傥不羁。

如既夕星粲也。

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讵可同年?自汉已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一有"无"字。

几矣。

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人;二字过当。

而《晋》、《宋》杀青,又一脱"又"字。

《三史》之不若。

譬夫王霸有别,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

然则作"然而"用。

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其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

若《史记》之旧无"之"字。

据下《汉书》偶句,当有"之"。

《苏》、《张》、《蔡泽》等传,是其美者。

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

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

至于《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其中多靡文故,然见亦过僻。

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为助。

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

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盖亦难矣。

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憔悴乎?"观丘明之记事也,当桓、文作霸,晋、楚更盟,则能饰波词句,成其文雅。

及王室大坏,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几乎翳矣。

观子长之叙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

洎一作"自"。

秦、汉已下,条贯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

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其美穷于三祖。

触类而长,他皆若斯。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

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齐志》,此二家者,并长于叙事,无愧古人。

而世人一作"之"。

议者皆雷同,誉裴而共诋王氏。

夫江左事雅,裴笔所以专工;中原迹秽,王文由其屡鄙。

且几原子野。

务饰虚辞,君懋王劭。

志存实录,此美恶所以为异也。

设使丘明重出,子长再生,记言于贺六浑之朝,书事于士尼干当作"侯尼于"。

之代,将恐辍毫栖牍,无所施其德音。

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论得失?

夫叙事之体,其流甚多,非复片言所能口缕;今辄区分类聚,定为三篇,列之于下。

旧本次行有"右叙事篇序"五字,非刘氏自署也,今削之。

后三条仿此。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一无"要"字。

为主。

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

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

然则作"然而"用。

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

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父,日伤烦富。

逮晋已降,流宕逾远。

旧多"必"字。

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一作"必"。

虚费数行。

夫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一多"言既"二字。

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

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

襄三十一。

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

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缢而亡;僖四。

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

《汉。

高纪》。

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

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

《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荜辂《传》作“路"。

蓝缕,以启山林。”

"其誓曰"、"其词曰",是言语二字点眼处。

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

又如《史记。

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

《汉书。

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

"太史公曰"、"赞曰",是"赞论"二字点眼处。

此则传之与纪,"传纪"二字旧倒。

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

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

用一省三。

若兼而毕书,则其费尤广。

原注:近史纪传没言人居哀毁损,则先云至性纯孝;欲言人尽夜观书,则先云笃志好学;欲言人赴敌不顾,则先云武艺绝伦;欲言人下笔成篇,则先云文章敏速。

此则既述才行,又彰事迹也。

如《谷梁传》云:骊姬以鸩为酒,药脯以毒。

献公田来,骊姬曰:"世子已祀,故致福于君。"

君射食,骊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

覆酒于地,而地坟;以脯与犬,犬毙。

骊姬下堂而啼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乎为君!"又《礼祀》云: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

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

此则既书事迹,又载言语也。

又近代诸史,人有行事,美恶皆已具其纪传中,续以赞论,重述前事。

此则才行事迹,纪传己书,赞论又载也。

但自古经史,通多此类。

此九字一本混入注中。

原注:《公》、《梁》、《礼》、《新序》、《说苑》、《战国策》、《楚汉春秋》、《史记》,迄于皇家所撰《五代史》皆有之。

能获免者,盖十无一二。

原注:唯左丘明、裴子野、王劭无此也。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

如一无"如"字。

《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

夫以钝者称敏,原注:鲁人,谓钝人也。

《礼记》中已有注解。

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

《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

僖十六。

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

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

其有一无"有"字。

反于是者,若《公羊》当作"谷梁"。

称郄传作"却"。

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谷梁》作"御",下同。

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

盖宜除"跛者"已下句,旧作"字",误。

但云"各以其类逆"。

旧多"者"字。

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

《汉书。

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

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

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

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一有"于"字。

史矣。

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且,而获之由于一目。

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

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此三字恐有讹脱文,当是广置之义。

罝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

则庶几骈枝王《注》云:诸本作"胼胝",误。

尽去,而尘垢都捐,一作"陨"。

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

嗟乎!

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一多"目"字。

成。

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

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

况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句皆韶、夏,言尽琳琅,秩秩德音,洋洋盈耳。

譬夫游沧海者,徒惊其浩旷;登太山者,但嗟其峻极。

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为先。

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

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

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

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一作"三",非。

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犹云"古昔"。

文义,务却浮词。

《虞书》云:"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

德盛、民戴皆见。

《夏书》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

忧国、忘家皆见。

《周书》称"前徒例戈","血流漂杵"。

纣虐、民愤皆见。

《虞书》云:"四罪而天下威服。"

凶德、公心皆见。

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

故览之者初疑其易,而为之者一无"者"字。

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苦旧作"斥非",于文不顺,当是"斥苦"之讹。

其说也。

既而丘明受旧作"授"。

经,师范尼父。

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

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政善可知。

刑迁如归,卫国忘亡。

安集可知。

其款曲而言事也,则有此下诸本多讹,群注在后。

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勇闷可知。

三军之士,皆如挟纩。

感悦可知。

斯皆言近而旨远,辞饯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舍意未尽。

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

晦之时义,不亦大哉!洎班、马二史,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

至著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史记。

淮阴侯传》。

倚任可知。

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史记。

项羽本纪》。

败形可知。

董生乘马,三年不知牝牡;专业可知。

翟公之门,可张雀罗,凉态可知。

则其例也。

自兹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

其为文一作"史"。

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

故应以一言蔽之旧脱"之"字。

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

弥漫重沓,不知所裁。

是以处道旧本作"承祚",误。

受责于少期,原注:《魏书。

邓哀王传》曰:容貌姿美,有殊于众,故特见宠异。

裴松之曰:一类之言而分以为三,亦叙属之一病也。

子升取讥于君懋,原注:王劭《齐志》曰:时议恨邢子才不得掌兴魏之书,怅怏温子升,亦若此而撰《永安记》,率是支言。

"支言",旧讹"六言"。

非不幸也。

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

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

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

然则《史》、《汉》已前,省要如彼;《国》、《晋》已降,原注:《国》谓《三国志》,《晋》谓《晋书》也。

烦碎如此。

必定其妍媸,甄其善恶。

此下似有脱句。

夫读古史者,明一作"阅"。

其章句,皆可咏歌;对晦而言,故须求明也。

"明"字胜。

观近史者,悦一作"得"。

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

意无余蓄,惟言句可悦耳。

"悦"字胜。

是则一贵一贱,不言可知,无假榷扬,而其理自见矣。

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鲁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

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记作"似"。

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

当汉氏之临天下也,君实称帝,理异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鲁、卫。

而作者犹谓帝家为王室,公辅为王臣。

盘亦作"磐"。

石加建侯之言,带河申俾侯之誓。

旧作"称"。

而史臣撰录,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词,翻易今语。

润色之滥,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弥见其甚。

至如诸子短书,杂家小说,论逆臣则呼为问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

邦国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迹,必号龙飞。

斯并理兼讽谕,言非指斥,异乎游、夏措词,南、董显书之义也。

如魏收《代元魏初国号代。

史》,吴均《齐北齐录》,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自可申不刊之诺言,弘至公之正说。

而收称刘氏纳贡,则曰"来献百牢";均叙元日临轩,必云"朝会万国"。

夫以吴征鲁赋,禹计涂山,持彼往事,用为今说,置于文章不关史册之文。

则可,施于简册谓史。

则否矣。

一脱"矣"字。

亦有方以类聚,譬诸昔人。

如王隐称诸葛亮挑战,冀一作"真"。

获曹咎之利;崔鸿称慕容冲见幸,为有龙阳之姿。

拈事猥亵。

其事相符,言之谠矣。

而卢思道称邢邵丧子不恸,自东门吴已来,未之有也;李百药称王琳雅得人心,虽李将军恂恂善诱,无以加也。

斯则虚引古事,妄足庸音,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矣。

此亦未允。

昔《礼记。

檀弓》,工言物始。

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

是以汉初立轊,当作"槥"。

子长当作"孟坚"。

所书;鲁始为髽,丘明是记。

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男子有笄,伯支远征于《内则》。

即其事也。

案裴景仁《秦记》称苻《世说。

注》引裴《记》,本作"符",坚方食,抚盘而诟:王劭《齐志》述一有"受纥"二字,一有"受"字。

洛干感恩,脱帽而谢。

及彦鸾崔鸿。

撰以新史,重规李百药。

删其旧录,乃易"抚盘"以"推案",变"脱帽"为"免冠"。

夫近世通无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欲令一脱"令"字。

学者何以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又自杂种称制,充牣神州,事异诸华,言多丑俗。

一作"孔丑"。

至如翼犍,旧有"魏"字。

道武原旧作"所",非。

讳;黑獭,周文本名。

而伯起革一讹"草"。

以他语,德棻阙而不载。

考二史,皆不讳。

盖厖降、蒯瞆,字之媸也;重耳、黑臀,名之鄙也。

旧皆列一讹"例"。

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加刊定。

况齐丘注语甚明,旧讹"愁山"。

之或讹"定"。

犊,彰于载谶;原注:杜台卿《齐记》载谶云:"首牛入西谷,逆犊上齐丘"也。

河边之狗,著于谣咏。

原注:王劭《齐志》载谣云:"獾獾头团,河中狗子破尔菀"也明如日月,难为盖藏,此而不书,何以示后?

亦有氏姓本复,减省从单,或去"万纽"而留"于",旧讹"去方纫而留子",又讹"去万而留千"。

或止存"狄"而除”厍”。

如作"存扶而除乞"亦可,旧作"存扶而除厚",非。

求诸自古,罕闻兹例。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

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

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

而今之所作,一多"者"字。

有异于是。

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

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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