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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十六"
◇沛国汉原庙铭"并序"昔在帝尧,光有四海,元首万邦。
时则舜、禹、稷、戊,性命垂统,股肱天下。
圣德未衰而内禅,元臣继天而受命。
四姓承休,送有中邦;五神环运,炎德复起。
周道削灭,秦德暴戾,皇天畴庸,审厥保承,乃命唐帝之后振而兴之,又惮元臣之后,翊而登之。
所以招复丕绩,不坠厥祀。
故曲逆起为策士,辅成帝图,吐谋洞灵,奋奇如神,舜之胄也。
汝阴脱帝密网,摧虏暴气,扶乘天休,运行嘉谋,禹之苗也。
挪侯保绥三秦,控引汉中,宏器廓度,以大帝业,之裔也。
淮阴整齐天兵,导扬灵威,覆赵夷魏,拔齐殄楚;平阳破三秦,掳魏王;维侯定楚地,固刘氏,皆稷之裔也。
克复尧绪,昭哉甚明。
天意若曰:建火德者,必唐帝之胄,故汉氏兴焉;翼炎运者,必唐臣之孙,故群雄登焉。
是以高帝诞膺圣祥,以垂德厚,探吴穹之奥旨,载幽明之休。
杀白帝于大泽,以承其灵;建赤旗于沛邑,以昭其神。
假手于嬴,以混诸侯;凭力于项,以离关东。
奉缴尧之元命,而四代之后,咸献其用;得乘木之大统,而秦楚之盛,不保其位。
既建是极,设都咸阳,抚征四方,训齐天下。
乃乐沛宫,以连造邦之本;乃歌《大风》,以昭武成之德;乃奠旧都,以壮王业之基。
生为汤沐之邑,没为思乐之地。
且曰:万岁之下,魂游于此。
惟兹原庙,沛宫之旧也。
祭蚩尤于是庭,而赤精降;导灵命于是邦,而群雄至。
登布衣于万乘,而子孙得以纟赞其绪;化环堵为四海,而黎元得以安其业,基岱岳之高,源洪河之长,蓄灵拥休,此焉发迹。
盖以道备于是,而后行之天下;制成于是,而后广之宇内。
天下备其道,而神复乎本;宇内成其制,而心怀于旧。
宜其正名以表功,用成其始,悼生灵尽其敬焉;陈本以宅神,用成其终,俾生灵尽其慕焉。
故高帝定位,建兹宫,惠皇嗣服,爰立清庙,绵越千祀,至今血食,此所以成终而成始也。
且夫以断蛇之威,安知不运其密,用佐岁功以流泽欤?以约法之仁,安知不流其神,眷相旧邦之遗黎欤?以绍唐之余庆,统天之遗烈,安知不奋其圣化,大于下土欤?然则展敬乞灵,乌可已也。
铭于旧邑,以迪天命。
其辞曰:荡荡明德,时惟放勋。
揖让而退,祚于后昆。
群蛇辅龙,以翊天门。
登翼炎运,唐臣之孙。
秦纲既离,鹿骇东夏。
长蛇封豕,蹈跃中野。
天复尧绪,钟于刘。
赫矣汉祖,播兹皇献。
扬旗沛庭,约从诸侯。
豪暴震迭,威声布流。
总制虎臣,委成良畴。
剿殄霸楚,遂荒神州。
区宇怀儒,黔黎辑柔。
表正万国,炎灵用作。
定宅咸阳,以都上游。
留观本邦,在镐如周。
穆穆惠皇,宗克承。
崇崇沛宫,清庙是凭。
原念大业,肇经兹地。
乃专元命,亦举严祀。
建衅鼓,遂据天位。
魂游故都,永介丕祉。
焕列唐典,严恭罔坠。
勒此休铭,以昭本始。
◇涂山铭"并序"
惟夏后氏建大功,定大位,立大政,勤劳万邦,和宁四极,威怀九有,仪刑后王。
当平洪流方割,灾被下土,自壶口而导百川,大功建焉。
虞帝耄期,顺承天历,自南河而受四海,大位定焉。
万国既同,宣省风教,自涂山而会诸侯,大政立焉。
功莫崇乎御大灾,乃锡元圭,以承帝命;位莫崇乎执大象,乃辑五瑞,以建皇极;政莫先乎齐大统,乃朝玉帛,以混经制。
是所以承唐虞之后,垂子孙之丕业,立商周之前,树帝王之洪范者也。
呜呼!天地之道尚德而右功,帝王之政崇德而赏功。
故尧舜至德,而位不及嗣;汤武大功,而祚延于世。
有夏德配于二圣,而唐虞让功焉;功冠于三代,而商周让德焉。
宜乎立极垂统,贻于后裔,当位作圣,著为世准。
则涂山者,功之所由定,德之所由济,政之所由立,有天下者宜取于此。
追惟大号既发,华盖既狩,方岳列位,奔走来同,山川守神,莫敢逞宁,羽族四合,衣裳咸会,虔恭就列,俯偻听命。
然后示之以礼乐,和气周浴;申之以德刑,天威震耀。
制立谟训,宜在长久。
厥后启征有扈,而夏德始衰;羿距太康,而帝业不守。
皇祖之训不由,人亡政坠,卒就陵替。
向使继代守文之君,又能绍其功德,修其政统,卑宫室,恶衣服,拜昌言,平均赋入,制定朝会,则诸侯常至,而天命不去矣。
兹山之会,安得独光于后欤?是以周穆通追遗法,复会于是山,声垂天下,亦纪前轨,用此道也。
故予为之铭,庶后代朝诸侯制天下者,仰则于此。
辞曰:惟禹体道,功厚德茂。
会朝侯卫,统一宪度。
省方宣教,化制殊类。
咸会坛位,承奉仪矩。
礼具乐备,德容既军。
乃举明刑,以弼圣谟。
则戮防风,遗骨专车。
克明克威,畴敢以渝。
宣昭黎宪,底定寰区。
传祚后允,丕承帝图。
涂山岩岩,界彼东国。
唯禹之德,配天无极。
即山刊碑,贻后作则。
◇剑门铭"并序"
惟蜀都重险多货,混同戎蛮,人ζ俗剽,嗜为寇乱。
皇帝元年八月,帅丧众暴,群疑不制,妖孽煽行。
估恃富强,滔天阻兵,攻陷他部,北包剑门,凭负丘陵,以张骛猛,坚利锋镝,以拒大顺,谓雷霆之诛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礼部尚书严公,以国害为私仇,以天讨为己任。
推六仗信,不待司死,而人致其命;立义抗愤,不待喋血,而士一其心。
悉师出次,祗俟明诏。
凡诸侯之师,必出于是。
储峙飨贲,取其丰穰。
乃遣前军严秦,奉扬王诛,诬告南土。
十一月,右师逾利州,蹈寇地,乘山轨虏,以遏奔冲。
左师出于剑门,大攘顽へ,谕引劫胁,蚁溃鼠骇,险无以固,收夺利地,以须王师。
到刳肾肠,振拔根柢,俾无以肆毒,用集我勋力。
{彭贲}鼓一振,元戎启行,取其渠魁,以为大戮。
由公忠勇愤排,授任坚明,谋献弘长,用能启辟险厄,夷为大涂,衰沮害气,对乎天意。
帝用休嘉,议功居首,增秩师长,进为大藩,宅是南服。
将校群吏,愿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号无穷。
铭曰:
并络坤垠,时惟外区。
界山为门,环于蜀都。
丛险积货,混并羌望。
狂猾窥隙,狺狺啸呼。
凭据势胜,厚其凶徒。
皇帝之仁,宥而不诛。
暴非德驯,害及巴渝。
乃出王旅,乃咨列岳。
牧臣司梁,当其要束。
器备攸积,粮粮是蓄。
人无增赋,师以饶足。
喋血誓士,元机在握。
分命貔貅,陈为犄角。
右逾岷山,左直剑门。
攻出九地,上披重云。
攀天蹈空,夷视阻艰。
破裂层垒,殄歼群顽。
内获固圉,外临平原。
天兵徐驱,卒乘单々。
大憨囚戮,戎夏咸欢。
帝图厥功,惟梁是先。
开国进位,南服于藩。
邦之清夷,人以完安。
铭功鉴乱,永代是观。
◇寿州安丰县孝门铭"并序"
寿州刺史臣承思言:九月丁亥,安丰县令臣某上所部编户李兴,父被恶疾,岁月就亟,兴自刃股肉,假托馈献。
其父老病,已不能啖啜,经宿而死。
兴号呼抚臆,口鼻垂血,捧土就坟,沾渍涕Д。
坟左作小庐,蒙以苫茨,伏匿其中,扶服顿踊,昼夜哭诉。
孝诚幽达,神为见异,庐上产紫芝白芝二本,各长一寸,庐中醴泉涌出,奇形异状,应验图记。
此皆陛下孝理神化,阴中其心。
而克致斯事。
谨案兴庶贱陋,循习伐下,性非文字所导,生与耨耒为业,而能钟彼醇孝,超出古列,天意神道,犹锡瑞物,以表殊异。
伏惟陛下有唐尧如天如神之德,宜加旌褒,合于上下,请表其里闾,刻石明白,宣延风美,观示后祀,永永无极。
臣昧死上请。
制曰「可」。
铭云:
懿厥孝思,兹惟淑灵。
禀承粹和,笃守天经。
泣待羸疾,默祷隐冥。
引刃自向,残肌败形。
羞膳奉进,忧劳孝诚。
惟时高高,曾不是听。
创巨痛仍,号于穹。
捧土濡涕,顿首成坟。
陷膺腐皆,寒暑在庐。
草木悴死,鸟兽蜘躇。
殊类异族,亦相其哀。
肇有二位,孝道爱兴。
克修厥猷,载籍是登。
在帝有虞.以孝。
仲尼述经,以教于曾。
惟昔鲁侯,见命夷宫。
亦有考叔,悟庄称纯。
显显李氏,实与之伦。
哀嗟道路,涕幕里邻。
邦伯章奏,稽首殷勤。
上动帝心,旁达明神。
神锡秘祉,三秀灵泉。
帝命荐加,亦表其门。
统合上下,交赞天人。
建此碑号,亿龄扬芬。
◇武冈铭"并序"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东鄙,蛮撩杂扰,盗弄库兵,贼胁守帅,南钩,外诱西原,置魁立帅,杀牲盟誓,洞窟林麓,啸呼成群。
皇帝下铜兽符,发庸、蜀、荆、汉、南越、东匝之师,四面讨问。
畏罪凭阻,逃遁不即诛。
时惟潭部戎帅御史中丞柳公绰,练立将校,提年五百,屯于武冈,不震不骞,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顺。
乱人大恐,视公之师如百万,视公之令如风雷,怨号呻吟,喜有攸诉,投刃顿伏,愿完父子,卒为忠信,奉职输赋,进比华人,无敢不龚。
母弟生婿,继来于潭,成致天庭。
皇帝休嘉,式新厥命。
凶渠同恶,革面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宁。
公为药石,件复其性。
诏书显异,进临江汉,益兵三倍,为时硕臣,殿于大邦。
文儒申申,有此武功。
于是夷人始复。
闻分之去,相与高蹈涕呼,若寒去裘。
昔公不夸首级为己能力,专务教诲,悍邦斯平。
我老泊幼,由公之仁,小不为虺蜮,大不为鲸鲢,恩重事特,不迩而远,莫可追已。
愿铭武冈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邻,以示我子孙。
弥亿万年,俾我奉国,如令之诚。
邻之我怀,如公之勤。
其辞曰:
黔山之Л,巫水之。
鱼骇而离,兽犯而残。
户恐谷窜,披攘仍乱。
王师来诛,期死以缓。
公明不疑,公信不欺。
援师定命,俾邦克正。
皇仁天施,我反其性。
我涂四阖,公示之门。
我愚抵死,公示之恩。
既骨而完,既亡而存。
奉公之训,贻我子孙。
我始蝥贼,由公而仁。
我始寇仇,由公而亲。
山畋泽,输赋于都。
陶穴刊木,室我姻族。
烹牲是祀,公受介福。
揲蓍以占,公宜百禄。
皇懋公功,陟于大邦。
远哉去我,谁嗣其良。
有穴之丹,有犀之颠。
匪曰予固,公不可路。
祝邻之德,恒遵公则。
勖予之世,永谨邦制。
南夷作诗,刻示来裔。
◇井铭"并序"始州之人各以罂《臬瓦》负江水,莫克井饮。
崖岸峻厚,旱则水益远,人陟降大艰。
雨多,则涂滑而颠。
恒为咨嗟,怨惑讹言,终不能就。
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为井城北隍上。
未晦,果。
寒食冽而多泉,邑人以灌。
其上坚,其利悠久。
其相者浮图谈康、军事牙将米景。
凿者蒋晏。
凡用罚布六千三百,役庸三十六,大砖千七百。
其深八寻有二尺。
铭曰:盈以其神,其来不穷,惠我局之人。
喉!畴肯似于政,其来日新。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
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为郾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
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
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
吾能终其说。
彼上而元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着,世谓之元气;寒而署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痈痔、草木耶?」
◇鹘说有骛曰鸡者,巢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
浮图之入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为予说之曰:「冬日之夕,是鹘也,必取乌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懊其爪掌,左右易之。
旦则执而上浮图之肢焉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
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っ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
凡食类之饥,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
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
予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默、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
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是不近于ゑゑ者耶?今夫鹘,其立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是不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
孰若鹘者,吾愿从之。
毛耶翩耶,胡不我施?寂寥泰清,乐以忘饥。
◇朝日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
将朝日,其僚问曰:「古之名曰朝日而已,今而曰祀朝日,何也?」予曰:「古之记者,则朝拜之云也。
今而加把焉者,则朝旦之也。
今之所云非也。
」问者曰:「以夕而偶请朝,或者今之是乎?」予曰:「夕之名,则朝拜之偶也。
古者旦见曰朝,暮见曰夕,故《诗》曰:『邦君诸侯,莫肯朝夕。
』《左氏传》曰:『百官承事,朝而不夕。
』《礼记》曰:『日入而夕。
』又曰:『朝不废朝,暮不废夕。
』晋侯将杀竖襄,叔向夕。
楚子之留干溪,右尹子革夕。
齐之乱,子我夕。
赵文子砻其椽,张老夕。
智襄子为室美,士茁夕。
皆暮见也。
《汉仪》夕则两郎向琐闱拜,谓之夕郎。
亦出是名也。
故曰大采朝日,少采夕月。
又曰春朝朝日,秋夕夕月。
若是足矣。
又加祀焉,盖不学者为之也。
」僚曰:「欲子之书其说,吾将施于世,可乎?」予从之。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其始,大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
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
」言之,貌若甚戚者。
予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予将告于莅是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
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
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籍也。
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即徙尔。
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
谨食之,时而献焉。
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
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予闻而愈悲。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
」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
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礻昔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
将礻昔,进有司以问礻昔之说,则曰:「合百神于南郊,以为岁报者也。
先有事,必质于户部。
户部之词曰旱于某,水于某,虫蝗于某,疠疫于某,则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
」余尝学《礼》盖思而得之,则曰:「顺成之方,其礻昔乃通。
」若是,古矣。
继而叹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见也;祭之飨乎,吾不可得而知也。
是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者。
夫圣人之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神也,盖于人也。
以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而犹诛削若此,况其貌言动之块然者乎?是设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
或曰:「若子之言,则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未有黜其吏者,而神黜焉,而曰『盖于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云,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岂人之为耶?故其黜在神。
暴乎、毛乎、沓贪乎、罢弱乎,非神为之也,故其罚在人。
今夫在人之道,则吾不知也。
不明斯之道,而存乎古之数,其名则存,其教之实则隐。
以为非圣人之意,故叹而云也。
」
曰:「然则致雨反风,蝗不为灾,虎负子而趋,是非人之为则何以?」予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谓偶然者信矣。
必若人之为,则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独钶如人哉?其黜之也,苟名乎教之道,虽去古之数可矣。
反是,则诞漫之说胜,而实名之事丧,亦足悲乎!」
◇乘桴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
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说曰:海与桴与材,皆喻也。
海者,圣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游息者也。
桴者,所以游息之具也。
材者,所以为桴者也。
《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天地之心者,圣人之海也。
复者,圣人之桴也。
所以复者,桴之材也。
孔子自以拯生入之道,不得行乎其时,将复守至道而游息焉。
谓由也勇于闻义,果于避世,故许其从之也。
其终曰:「无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于闻义,果于避世,而未得所以为复者也。
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气,而明复之难耳。
然则有其材以为其桴,而游息于海,其圣人乎?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迫庶几之说,则回近得矣。
而曰「其由也与」者,当是叹也,回死矣夫。
或问曰「子必圣人之云尔乎?」曰:「吾何敢?吾以广异闻,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为学,其于无闷也,扌建焉而已矣。
」◇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
材而不良,则速坏。
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
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
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
匪箱不居,匪轮不涂。
吾子其务法焉者乎!」曰:「然。
」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
泽而杼,山而侔,上而轾,下而轩且曳。
祥而旷左,革而长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庙,以陈于庭,其类众也。
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也。
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扌局而固老蚤,长而挠,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
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其为工也攻。
果能恢其置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且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
《诗》之言曰:「驷牡,六辔如琴。
」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
此其以达于大政也。
凡人之质不良,莫能方且恒。
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货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蓄狗,不震乎其内。
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
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者未至,放说车以赠。
◇谪龙说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
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煜然,被纟取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
贵游年少骇且悦之,稍狎焉。
奇女《并页》尔怒曰:「不可。
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
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
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
吾复,且害若。
」众恐而退。
遂入居佛寺讲室焉。
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唬成气,五色也。
因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
亦怪甚矣。
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能。
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予固以为寓也。
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曷蘖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
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也,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
披辞窥貌,逐其声而其所蹈者,以升而降。
其所升,恒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多清明冲淳,不为害者。
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
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
征之,犹无以为告。
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之疑,子胡横讯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罴说鹿畏ァ,ァ畏虎,虎畏罴。
罴之状,被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
昔云"一作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
ァ闻其鹿也,趋而至。
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
ァ走而虎至,愈恐。
则又为罴,虎亦亡去。
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
ㄏ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食也。
◇观八骏图说古之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
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
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
世闻其骏也。
因以异形求之。
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
故传伏羲曰牛首,女娲曰其形类蛇,孔子如亻其头,若是者甚众。
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数十里百里而不汗才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龅草饮水,一也。
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
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
然则伏羲氏、然则伏羲氏、女娲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
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
又乌得为牛,为蛇,为亻其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
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亻其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
诚是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