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列传第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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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 列传第七十 张廷玉等

○王恕子承裕马文升刘大夏

王恕,字宗贯,三原人。

正统十三年进士。

由庶吉士授大理左评事,进左寺副。

尝条刑罚不中者六事,皆议行之。

迁扬州知府,发粟振饥不待报,作资政书院以课士。

天顺四年以治行最,超迁江西右布政使,平赣州寇。

宪宗嗣位,诏大臣严核天下方面官,乃黜河南左布政使侯臣等十三人,而以恕代臣。

成化元年,南阳、荆、襄流民啸聚为乱,擢恕右副都御史抚治之。

会丁母忧,诏奔丧两月即起视事。

恕辞,不许。

与尚书白圭共平大盗刘通,复讨破其党石龙。

严束所部毋滥杀,流民复业。

移抚河南。

论功,进左副都御史,稍迁南京刑部右侍郎。

父忧,服除,以原官总督河道。

浚高邮、邵伯诸湖,修雷公、上下句城、陈公四塘水闸。

因灾变,请讲求弭灾策。

帝为赐山东租一年,畿辅亦多减免。

旋改南京户部左侍郎。

十二年,大学士商辂等以云南远在万里,西控诸夷,南接交阯,而镇守中官钱能贪恣甚,议遣大臣有威望者为巡抚镇压之,乃改恕左副都御史以行,就进右都御史。

初,能遣指挥郭景奏事京师,言安南捕盗兵阑入云南境,帝即命景赍敕戒约之。

旧制,使安南必由广西,而景直自云南往。

能因景遗安南王黎灏玉带、宝绦、蟒衣、珍奇诸物。

灏遣将率兵送景还,欲遂通云南道。

景惧后祸,绐先行白守关者。

因脱归,扬言安南寇至,关吏戒严。

黔国公沐琮遣人谕其帅,始返。

而诸臣畏能,匿不奏。

能又频遣景及指挥卢安、苏本等交通干崖、孟密诸土官,纳其金宝无算。

恕皆廉得之。

遣骑执景,景惧自杀,因劾能私通外国,罪当死。

诏遣刑部郎中潘蕃往按之。

能又以其间,驿进黄鹦鹉。

恕请禁绝,且尽发能贪暴状,言:"昔交阯以镇守非人,致一方陷没。 今日之事殆又甚焉。 陛下何惜一能,不以安边徼。"

能大惧,急属贵近请召恕还。

而是时商辂、项忠诸正人方以忤汪直罢,遂改恕掌南京都察院,参赞守备机务。

能事立解,籓勘上得实,置不问。

恕居云南九月,威行徼外,黔国以下咸惕息奉令。

疏凡二十上,直声动天下。

当是时,安南纳江西叛人王姓者为谋主,潜遣谍入临安,又于蒙自市铜铸兵器,将伺间袭云南。

恕请增设副使二员,以饬边备,谋遂沮。

还南京数月,迁兵部尚书,参赞如故。

考选官属,严拒请托,同事者咸不悦。

而钱能归,屡谮恕于帝。

帝亦衔恕数直言,遂命兼右副都御史巡抚南畿。

旧制,应天、镇江、太平、宁国、广德官田征半租,民田全免。

其后,民田率归豪右,而官田累贫民。

恕乃量减官田耗,稍增之民田。

常州时有羡米,乃奏以六万石补夏税,又补他府户口盐钞六百万贯,公私便焉。

所部水灾,奏免秋粮六十余万石。

周行振贷,全活二百余万口。

江南岁输白粮,民多至破产,而光禄概以给庖人、贱工。

又中官暴横,四方输上供物,监收者率要羡入。

织造缯采及采花卉禽鸟者,络绎道路。

恕先后论列,皆不纳。

中官王敬挟妖人千户王臣南行采药物、珍玩,所至骚然,长吏多被辱。

至苏州,召诸生写妖书,诸生大哗。

敬奏诸生抗命。

恕亟疏言:"当此凶岁,宜遣使振济,顾乃横索玩好。 昔唐太宗讽梁州献名鹰,明皇令益州织半臂褙子,进琵琶杆拨镂牙合子诸物,李大亮、苏颋不奉诏。 臣虽无似,有慕斯人。"

因尽列敬等罪状。

敬亦诬奏恕并及常州知府孙仁,仁被逮。

仁,新淦人,由进士历知府,为人方峻,敬至不为礼,以是见忤。

恕抗章救,三疏劾敬。

会中官尚铭亦发敬奸状,乃下敬等狱,戍其党十九人,而弃臣市,传首南京。

仁亦得释归,后积官至巡抚宁夏右副都御史。

二十年复改恕南京兵部尚书。

时钱能亦守备南京,语人曰:"王公,天人也,吾敬事而已。"

恕坦怀待之,能卒敛戢。

林俊之下狱也,恕言:"天地止一坛,祖宗止一庙,而佛至千余寺。 一寺立,而移民居且数百家,费内帑且数十万,此舛也。 俊言当,不宜罪。"

帝得疏不怿。

恕侃侃论列无少避。

先后应诏陈言者二十一,建白者三十九,皆力阻权幸。

天下倾心慕之,遇朝事有不可,必曰:"王公胡不言也?"则又曰:"公疏且至矣",已,恕疏果至。

时为谣曰:"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

于是贵近皆侧目,帝亦颇厌苦之。

二十二年起用传奉官,恕谏尤切,帝愈不悦。

恕先加太子少保,会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乞罢,忽附批落恕宫保致仕,朝野大骇。

恕数为巡抚,历侍郎至尚书,皆在留都。

以好直言,终不得立朝。

既归,名益高,台省推荐无虚月。

工部主事仙居王纯比恕汲黯,至予杖,谪思南推官。

孝宗即位,始用廷臣荐,召入为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

先是,中外劾大学士刘吉者,必荐恕,吉以是大恚。

凡恕所推举,必阴挠之。

弘治元年闰正月,言官劾两广总督宋旻、漕运总督邱鼐等三十七人宜降黜,中多素有时望者。

吉竟取中旨允之,章不下吏部。

恕以不得其职,拜疏乞去,不许。

陕西缺巡抚,恕推河南布政使萧祯。

诏别推,恕执奏曰:"陛下不以臣不肖,任臣铨部。 倘所举不效,臣罪也。 今陛下安知祯不才而拒之?是必左右近臣意有所属。 臣不能承望风指,以固禄位。 且陛下既以祯为不可用,是臣不可用也,愿乞骸骨。"

帝乃卒用祯。

时言官多称恕贤且老,不当任剧职,宜置内阁参大政。

最后,南京御史吴泰等复言之。

帝曰:"朕用蹇义、王直故事,官恕吏部,有谋议未尝不听,何必内阁也。"

恕尝侍经筵,见帝困热暑,请依故事大寒暑暂停,仍进讲义于宫中。

进士董杰、御史汤鼐、给事中韩重等遂交章论驳,恕待罪请解职,优诏不许。

恕上言:"臣蒙国厚恩,日夕思报。 人见陛下任臣过重,遂望臣太深,欲臣尽取朝政更张之,如宋司马光故事。 无论臣才远不及光,即今亦岂元祐时。 且六卿分职,各有攸司,臣岂敢越而谋之。 但杰等责臣良是,臣无所逃罪,惟乞放还。"

帝复优诏勉留之。

恕感激眷遇,益以身任国事。

方以疾在告,闻帝颇擢用宦官,至有赐蟒衣给庄田者,具疏切谏。

中官黄顺请起复匠官潘俊供役,恕言不可以小臣坏重典。

再执奏,竟报许。

刘吉既憾恕,吉所陷寿州知州刘概及言官周纮、张昺、汤鼐、姜绾等,恕又抗章力救,吉以是益恨,乃合私人魏璋等共排之。

恕先后推用罗明、熊怀、强珍、陈寿、邱鼐、白思明等,咸讽璋等纠驳。

恕知志不得行,连章求去。

帝辄慰留,且以其老特免午朝,遇大风雨雪,早朝亦免。

徽王见沛乞归德州田,已得旨。

恕言王国懿亲,不当争尺寸地,使小民失业,帝婉辞报焉。

卢沟桥成,中官李兴乞进文思院副使潘俊等官。

恕言:"营造常职,安得录功。 成化季始有此事,陛下初政幸已革汰,奈何复行?且山陵大工未闻升职,援例奏乞,将何词拒之?"帝纳其言。

已,修京城河桥,帝复从兴请授四人官,许五人冠带。

恕执奏,不从,再疏争曰:"臣职掌铨选,义当尽言,而再疏莫回天听,以为业已许之不可易。 夫事求其当,设未当,虽十易何害。 不然,流弊有不可救者。"

报闻。

先后以灾异条七事,以星变陈二十事,咸切时弊。

寿宁伯张峦请勋号、诰券。

恕言:"钱、王两太后正位中宫数十年,钱承宗、王源始邀封爵。 今皇后立甫三年,峦已封伯。 遽有此请,累圣德,不可许。"

通政经历高禄,峦妹婿也,超迁本司参议。

恕言:"天下之官以待天下之士,勿私贵戚,妨公议。"

中旨以次等御医徐生超补院判,恕请选上考者,不纳。

文华殿中书舍人杜昌等夤缘迁秩,御医王玉自陈乞进官,恕皆力争寝之。

是时刘吉已罢,而邱濬入阁,亦与恕不相能。

初,濬以礼部尚书掌詹事,与恕同为太子太保。

恕长六卿,位濬上。

及濬入阁,恕以吏部弗让也,濬由是不悦。

恕考察天下庶官,已黜而濬调旨留之者九十余人。

恕屡争不能得,因力求罢,不许。

太医院判刘文泰者,故往来濬家以救迁官,为恕所沮,衔恕甚。

恕里居日,尝属人作传,镂板以行。

濬谓其沽直谤君,上闻罪且不小。

文泰心动,乃自为奏草,示除名都御史吴祯润色之。

讦恕变乱选法。

且传中自比伊、周,于奏疏留中者,概云不报。

以彰先帝拒谏,无人臣礼。

欲中以奇祸。

恕以奏出濬指,抗言:"臣传作于成化二十年,致仕在二十二年,非有望于先帝也。 且传中所载,皆足昭先帝纳谏之美,何名彰过。 文泰无赖小人,此必有老于文学多阴谋者主之。"

帝下文泰锦衣狱,鞫之得实,因请逮濬、恕及祯对簿。

帝心不悦恕,乃贬文泰御医。

责恕沽名,焚所镂版。

置濬不问。

恕再疏请辨理,不从,遂力求去。

听驰驿归,不赐敕,月廪、岁隶亦颇减。

廷论以是不直濬。

及濬卒,文泰往吊,濬妻叱之出曰:"以若故,使相公齮王公,负不义名,何吊为!"恕扬历中外四十余年,刚正清严,始终一致。

所引荐耿裕、彭韶、何乔新、周经、李敏、张悦、倪岳、刘大夏、戴珊、章懋等,皆一时名臣。

他贤才久废草泽者,拔擢之恐后。

弘治二十年间,众正盈朝,职业修理,号为极盛者,恕力也。

武宗嗣位,遣行人赍敕存问,赉羊酒,益廪隶,且谕以谠论无隐。

恕陈国家大政数事,帝优诏报之。

正德三年四月卒,年九十三。

平居食啖兼人,卒之日小减。

闭户独坐,忽有声若雷,白气瀰漫,瞰之瞑矣。

讣闻,辍朝,赠特进左柱国太师,谥端毅。

五子、十三孙,多贤且显。

少子承裕,字天宇。

七岁能诗,弱冠著《太极动静图说》。

恕官吏部,令日接宾客,以是周知天下贤才,选用无不当。

举弘治六年进士。

恕致政,承裕即告归侍养。

起授兵科给事中,出理山东、河南屯田。

减登、莱粮额,三亩征一斗,还青州、彰德军田先赐王府者三百六十余顷。

武宗立,屡迁吏科都给事中。

以言事忤刘瑾,罚米输塞上。

再迁太仆卿。

嘉靖六年累官南京户部尚书。

清逋税一百七十万石,积羡银四万八千余两。

帝手书"清平正直"褒之。

在部三年,致仕,卒。

赠太子少保,谥康僖。

马文升,字负图,钧州人。

貌瑰奇多力。

登景泰二年进士,授御史。

历按山西、湖广,风裁甚著。

还领诸道章奏。

母丧除,超迁福建按察使。

成化初,召为南京大理卿,以父丧归。

满四之乱,陕西巡抚陈价下吏,即家起文升右副都御史代价。

驰至军,与总督项忠讨平之。

事具忠传。

录功进左副都御史,巡抚如故。

文升数条奏便宜,务选将练兵,修安边营至铁鞭城烽堠,剪除剧贼。

西固番族不即命者悉灭之。

修茶政,易番马八千有奇,以给士卒。

振巩昌、临洮饥民,抚安流移。

绩甚著。

是时,孛罗忽、满都鲁、加思兰比岁犯边。

文升请驻兵韦州,而设伏诸堡待之。

遂败寇黑水口,擒其平章迭烈孙,又败之汤羊岭,斩首二百,名其岭曰:"得胜坡",勒石纪之而还。

文升军功甚盛,奏捷不为夸张,中亦无主之者,以是赏薄。

至九年冬,总制王越以大捷奏,文升亦遣子琇报功。

廷臣勘奏不实,坐停俸三月。

十一年春,代越总制三边军务,寻入为兵部右侍郎。

明年八月,整饬辽东军务。

巡抚陈钺贪而狡,将士小过辄罚马,马价腾踊。

文升上边计十五事,因请禁之,钺由是嗛文升。

文升还部转左。

十四年春,钺以掩杀冒功激变,中官汪直欲自往定之。

帝令司礼太监怀恩等七人诣内阁会兵部议。

恩欲遣大臣往抚,以沮直行。

文升疾应曰:"善。"

恩入白,帝即命文升往。

直不悦,欲令其私人王英与俱,文升谢绝之。

疾驰至镇,宣玺书抚慰,无不听抚者。

又请前以也先乱失授官玺书者十余人,得袭官。

事定,直欲攘其功,请于帝,挟王英驰至开原,再下令招抚。

文升乃推功与直,然直内惭。

文升又与直抗礼,奴视其左右,直益不喜。

而陈钺益谄事直,得直欢。

日夜谮文升,思中之未有以发也。

文升还,赐牢醴。

明年春,以辽东屡失事,遣直偕定西侯蒋琬、尚书林聪等按之。

会余子俊劾钺,钺疑出文升意,倾之益急。

直因奏文升行事乖方,禁边人市农器,致怨叛。

乃下文升诏狱,谪戍重庆卫。

直既倾文升,则与钺大发兵激功,钺以是骤迁至尚书。

十九年,直败,文升复官。

明年起为左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文升凡三至辽,军民闻其来皆鼓舞。

益禁抑中官、总兵,使不得朘削,众益大喜。

二十一年进右都御史,总督漕运。

淮、徐、和饥,移江南粮十万石、盐价银五万两振之。

是年冬,召为兵部尚书。

明年,以李孜省谮,调南京。

孝宗即位,召拜左都御史。

弘治元年上言:"宪宗朝,岳镇海渎诸庙,用方士言置石函,周以符篆,贮金书道经、金银钱、宝石及五谷为厌胜具,宜毁。"

从之。

又上言十五事,悉议行。

帝耕藉田,教坊以杂戏进。

文升正色曰:"新天子当使知稼穑艰难,此何为者?"即斥去。

御史徐瑁、贺霖失承旨下狱。

文升言初政不宜辄罪言官,遂得释。

寻命提督十二团营。

明年,代余子俊为兵部尚书,督团营如故。

承平既久,兵政废弛,西北部落时伺塞下。

文升严核诸将校,黜贪懦者三十余人。

奸人大怨,夜持弓矢伺其门,或作谤书射入东长安门内。

帝闻,诏锦衣缉捕,给骑士十二,卫文升出入。

文升乞休,优诏不许。

小王子以数万骑牧大同塞下,势汹汹。

文升以疾在告,帝使中官挟医视,因就问计。

文升谓"彼方败于他部,无能为。 请密为备,而扬声逼之,必徙去。"

已而果然。

遭继母忧,诏起复,再疏辞,不许。

西北别部野乜克力,其长曰亦剌思王,曰满哥王,曰亦剌因王,各遣使款肃州塞,乞贡且互市。

巡抚许进、总兵官刘宁为请,文升言互市可许,入贡不可许,乃却之。

土鲁番既袭执陕巴,而令牙兰据守哈密,僭称可汗,侵沙州,迫罕东诸部附己。

文升议,此寇桀骜,不大创终不知畏,宜用汉陈汤故事袭斩之。

察指挥杨翥熟番情,召询以方略。

翥备陈罕东至哈密道路,请调罕东兵三千为前锋,汉兵三千继之,持数日粮,间道兼程进,可得志。

文升喜,遂请于帝,敕发罕东、赤斤、哈密兵,令副总兵彭清将之,隶巡抚许进往讨,果克之,语详《进传》。

团营军不足,请于锦衣及腾骧四卫中选补。

已得请矣,中官宁瑾阻之。

文升及兵科蔚春等言诏旨宜信,不纳。

陕西地大震。

文升言:"此外寇侵凌之兆。 今火筛方跳梁,而海内民困财竭,将懦兵弱。 宜行仁政以养民,讲武备以固圉。 节财用,停斋醮,止传奉冗员,禁奏乞闲地。 日视二朝,以勤庶政。 且撤还陕西织造内臣,振恤被灾者家。"

帝纳其言,内臣立召还。

文升为兵部十三年,尽心戎务,于屯田、马政、边备、守御,数条上便宜。

国家事当言者,即非职守,亦言无不尽。

尝以太子年及四龄,当早谕教。

请择醇谨老成知书史如卫圣杨夫人者,保抱扶持,凡言语动止悉导之以正。

若内庭曲宴,钟鼓司承应,元宵鰲山,端午竞渡诸戏,皆勿令见。

至于佛、老之教,尤宜屏绝,恐惑眩心志。

山东久旱,浙江及南畿水灾,文升请命所司振恤,练士卒以备不虞。

帝皆深纳之。

民困赋役,文升极陈其害,谓:"今民田十税四五,其输边塞者粮一石费银一两以上,丰年用粮八九石方易一两。 若丝绵布帛之输京师者,交纳之费过于所输,南方转漕通州至有三四石致一石者。 中州岁役五六万人治河,山东、河南修塞决口夫不下二十万,苏、松治水亦如之。 湖广建吉、兴、岐、雍四王府,江西益、寿二府,山东衡府,通计役夫不下百万。 诸王之国役夫供应亦四十万。 加以湖广征蛮,山、陕防边,供馈饷给军旅者又不知凡几。 赋重役繁,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宜严敕内外诸司,省烦费,宽力役,毋擅有科率,王府之工宜速竣。 庶令困敝少苏。 更乞崇正学,抑邪术,以清圣心;节财用,省工作,以培邦本。"

诏下所司详议。

他所论奏者甚众。

在班列中最为耆硕,帝亦推心任之。

自太子太保屡加至少保兼太子太傅,岁时赐赉,诸大臣莫敢望也。

吏部尚书屠滽罢,廷推文升。

御史魏英等言兵部非文升不可,帝亦以为然。

乃命倪岳代滽,而加文升少傅以慰之。

岳卒,以文升代。

南京、凤阳大风雨坏屋拔木,文升请帝减膳撤乐,修德省愆,御经筵,绝游宴;停不急务,止额外织造;振饥民,捕盗贼。

已,又上吏部职掌十事。

帝悉褒纳。

一品九载满,加少师兼太子太师。

帝以将考察,特召文升及都御史戴珊、史琳至暖阁,谕以秉公黜陟。

又以文升年高重听,再呼告之,命左右掖之下阶。

始文升为都御史,王恕在吏部,两人皆以正直任天下事。

疏出,天下传诵。

恕去,人望皆归文升。

迨为吏部,年已八十。

修髯长眉,遇事侃侃不少衰。

孝宗崩,文升承遗诏请汰传奉官七百六十三人,命留太仆卿李纶等十七人,余尽汰之。

正德元年,御用监中官王瑞复请用新汰者七人,文升不奉诏。

给事中安奎刺得瑞纳贿状,劾之。

瑞恚,诬文升抗旨,更下廷议,皆是文升,帝终不听。

文升因乞归,不许。

是时,朝政已移于中官,文升老,日怀去志。

会两广缺总督,文升推兵部侍郎熊绣。

绣怏怏不欲出,其乡人御史何天衢遂劾文升徇私欺罔。

文升连疏求去,许之。

赐玺书、乘传,月廪岁隶有加。

家居,非事未尝入州城。

语及时事,辄颦蹙不答。

居三年,刘瑾乱政,坐文升前用雍泰为朋党,除其名。

五年六月卒,年八十五。

瑾诛,复官,赠特进光禄大夫、太傅,谥端肃。

文升有文武才,长于应变,朝端大议往往待之决。

功在边镇,外国皆闻其名。

尤重气节,厉廉隅,直道而行。

虽遭谗诟,屡起屡仆,迄不少贬。

子璁,以乡贡士待选吏部,文升使请外,曰:"必大臣子而京秩,谁当外者?"卒后逾年,大盗赵鐩等剽河南,至钧州,以文升家在,舍之去。

攻泌阳,毁焦芳家,束草若芳像裂之。

嘉靖初,加赠文升左柱国、太师。

刘大夏,字时雍,华容人。

父仁宅,由乡举知瑞昌县。

流民千余家匿山中,逻者索赂不得,诬民反。

众议加兵。

仁宅单骑招之,民争出诉,遂罢兵,擢广西副使。

大夏年二十举乡试第一。

登天顺八年进士,改庶吉士。

成化初,馆试当留,自请试吏。

乃除职方主事,再迁郎中。

明习兵事,曹中宿弊尽革。

所奏覆多当上意,尚书倚之若左右手。

汪直好边功,以安南黎灏败于老挝,欲乘间取之。

言于帝,索永乐间讨安南故牍。

大夏匿弗予,密告尚书余子俊曰:"兵衅一开,西南立糜烂矣。"

子俊悟,事得寝。

朝鲜贡道故由鸦鹘关,至是请改由鸭绿江。

尚书将许之,大夏曰:"鸭绿道径,祖宗朝岂不知,顾纡回数大镇,此殆有微意。 不可许。"

乃止。

中官阿九者,其兄任京卫经历,以罪为大夏所笞。

宪宗入其谮,捕系诏狱,令东厂侦之无所得。

会怀恩力救,乃杖二十而释之。

十九年,迁福建右参政,以政绩闻。

闻父讣,一宿即行。

弘治二年服阕,迁广东右布政使。

田州、泗城不靖,大夏往谕,遂顺命。

后山贼起,承檄讨之。

令获贼必生致,验实乃坐,得生者过半。

改左,移浙江。

六年春,河决张秋,诏博选才臣往治。

吏部尚书王恕等以大夏荐,擢右副都御史以行。

乃自黄陵冈浚贾鲁河,复浚孙家渡、四府营上流,以分水势。

而筑长堤,起胙城历东明、长垣抵徐州,亘三百六十里。

水大治,更名张秋镇曰"安平镇"。

孝宗嘉之,赐玺书褒美,语详《河渠志》。

召为左副都御史,历户部左侍郎。

十年命兼左佥都御史,往理宣府兵饷。

尚书周经谓曰:"塞上势家子以市籴为私利,公毋以刚贾祸。"

大夏曰:"处天下事,以理不以势,俟至彼图之。"

初,塞上籴买必粟千石、刍万束乃得告纳,以故,中官、武臣家得操利权。

大夏令有刍粟者,自百束十石以上皆许,势家欲牟利无所得。

不两月储积弃羡,边人蒙其利。

明年秋,三疏移疾归,筑草堂东山下,读书其中。

越二年,廷臣交荐,起右都御史,总制两广军务。

敕使及门,携二僮行。

广人故思大夏,鼓舞称庆。

大夏为清吏治,捐供亿,禁内外镇守官私役军士,盗贼为之衰止。

十五年拜兵部尚书,屡辞乃拜命。

既召见,帝曰:"朕数用卿,数引疾何也?"大夏顿首言:"臣老且病,窃见天下民穷财尽,脱有不虞,责在兵部,自度力不办,故辞耳。"

帝默然。

南京、凤阳大风拔木,河南、湖广大水,京师苦雨沈阴。

大夏请凡事非祖宗旧而害军民者,悉条上厘革。

十七年二月又言之。

帝命事当兴革者,所司具实以闻,乃会廷臣条上十六事,皆权幸所不便者,相与力尼之。

帝不能决,下再议。

大夏等言:"事属外廷,悉蒙允行。 稍涉权贵,复令察核。 臣等至愚,莫知所以。"

久之,乃得旨:"传奉官疏名以请;幼匠、厨役减月米三斗;增设中官,司礼监核奏;四卫勇士,御马监具数以闻。 余悉如议。"

织造、斋醮皆停罢,光禄省浮费巨万计,而勇士虚冒之弊亦大减。

制下,举朝欢悦。

先是,外戚、近幸多干恩泽,帝深知其害政,奋然欲振之。

因时多灾异,复宣谕群臣,令各陈缺失。

大夏乃复上数事。

其年六月再陈兵政十害,且乞归。

帝不许,令弊端宜革者更祥具以闻。

于是,大夏举南北军转漕番上之苦,及边军困敝、边将侵克之状极言之。

帝乃召见大夏于便殿,问曰:"卿前言天下民穷财尽。 祖宗以来征敛有常,何今日至此?"对曰:"正谓不尽有常耳。 如广西岁取鐸木,广东取香药,费固以万计,他可知矣。"

又问军,对曰:"穷与民等。"

帝曰:"居有月粮,出有行粮,何故穷?"对曰:"其帅侵克过半,安得不穷。"

帝太息曰:"朕临御久,乃不知天下军民困,何以为人主!"遂下诏严禁。

当是时,帝方锐意太平,而刘健为首辅,马文升以师臣长六卿,一时正人充布列位。

帝察知大夏方严,且练事,尤亲信。

数召见决事,大夏亦随事纳忠。

大同小警,帝用中官苗逵言,将出师。

内阁刘健等力谏,帝犹疑之,召问大夏曰:"卿在广,知苗逵延绥捣巢功乎?"对曰:"臣闻之,所俘妇稚十数耳。 赖朝廷威德,全师以归。 不然,未可知也。"

帝默然良久,问曰:"太宗频出塞,今何不可?"对曰:"陛下神武固不后太宗,而将领士马远不逮。 且淇国公小违节制,举数十万众委沙漠,奈何易言之。 度今上策惟守耳。"

都御史戴珊亦从旁赞决,帝遽曰:"微卿曹,朕几误。"

由是,师不果出。

庄浪土帅鲁麟为甘肃副将,求大将不得,恃其部众强,径归庄浪。

廷臣惧生变,欲授以大帅印,又欲召还京,处之散地。

大夏请奖其先世忠顺,而听麟就闲。

麟素贪虐失众心,兵柄已去无能为,竟怏怏病死。

帝欲宿兵近地为左右辅。

大夏言:"保定设都司统五卫,祖宗意当亦如此。 请遣还操军万人为西卫,纳京东兵密云、蓟州为东卫。"

帝报可。

中官监京营者恚失兵,揭飞语宫门。

帝以示大夏曰:"宫门岂外人能至?必此曹不利失兵耳。"

由是,间不得行。

帝尝谕大夏曰:"临事辄思召卿,虑越职而止。 后有当行罢者,具揭帖以进。"

大夏顿首曰:"事之可否,外付府部,内咨阁臣可矣。 揭帖滋弊,不可为后世法。"

帝称善。

又尝问:"天下何时太平?"对曰:"求治亦难太急。 但用人行政悉与大臣面议,当而后行,久之天下自治。"

尝乘间言四方镇守中官之害。

帝问状,对曰:"臣在两广见诸文武大吏供亿不能敌一镇守,其烦费可知。"

帝曰:"然祖宗来设此久,安能遽革?第自今必廉如邓原、麦秀者而后用,不然则已之。"

大夏顿首称善。

大夏每被召,跪御榻前。

帝左右顾,近侍辄引避。

尝对久,惫不能兴,呼司礼太监李荣掖之出。

一日早朝,大夏固在班,帝偶未见,明日谕曰:"卿昨失朝耶?恐御史纠,不果召卿。"

其受眷深如此。

特赐玉带、麒麟服,所赉金币、上尊,岁时不绝。

未几,孝宗崩,武宗嗣位,承诏请撤四方镇守中官非额设者。

帝止撤均州齐元。

大夏复议上应撤者二十四人,又奏减皇城、京城守视中官,皆不纳。

顷之,列上传奉武臣当汰者六百八十三人,报可。

大汉将军薛福敬等四十八人亦当夺官,福敬等故不入侍以激帝怒。

帝遽命复之,而责兵部对状,欲加罪。

中官宁瑾顿首曰:"此先帝遗命,陛下列之登极诏书,不宜罪。"

帝意乃解。

中官韦兴者,成化末得罪久废,至是夤缘守均州。

言官交谏,大夏等再三争,皆不听。

正德元年春,又言:"镇守中官,如江西董让、蓟州刘琅、陕西刘云、山东硃云贪残尤甚,乞按治。"

帝不悦。

大夏自知言不见用,数上章乞骸骨。

其年五月,诏加太子太保,赐敕驰驿归,给廪隶如制。

给事中王翊、张襘请留之,吏部亦请如翊、衤会言,不报。

大夏忠诚恳笃,遇知孝宗,忘身徇国,于权幸多所裁抑。

尝请严核勇士,为刘瑾所恶。

刘宇亦憾大夏,遂与焦芳谮于瑾曰:"籍大夏家,可当边费十二。"

三年九月,假田州岑猛事,逮系诏狱。

瑾欲坐以激变律死,都御史屠滽持不可,瑾谩骂曰:"即不死,可无戍耶?"李东阳为婉解,且瑾诇大夏家实贫,乃坐戍极边。

初拟广西,芳曰:"是送若归也",遂改肃州。

大夏年已七十三,布衣徒步过大明门下,叩首而去。

观者叹息泣下,父老携筐送食,所至为罢市、焚香祝刘尚书生还。

比至戍所,诸司惮瑾,绝馈问,儒学生徒传食之。

遇团操,辄荷戈就伍。

所司固辞,大夏曰:"军,固当役也。"

所携止一仆。

或问何不挈子姓,曰:"吾宦时,不为子孙乞恩泽。 今垂老得罪,忍令同死戍所耶?"大夏既遣戍,瑾犹摭他事罚米输塞上者再。

五年夏,赦归。

瑾诛,复官,致仕。

清军御史王相请复廪隶,录其子孙。

中官用事者终嗛之,不许。

大夏归,教子孙力田谋食。

稍赢,散之故旧宗族。

预自为圹志,曰:"无使人饰美,俾怀愧地下也。"

十一年五月卒,年八十一。

赠太保,谥忠宣。

大夏尝言:"居官以正己为先。 不独当戒利,亦当远名。"

又言:"人生盖棺论定,一日未死,即一日忧责未已。"

其被逮也,方锄菜园中,入室携数百钱,跨小驴就道。

赦归,有门下生为巡抚者,枉百里谒之。

道遇扶犁者,问孰为尚书家,引之登堂,即大夏也。

朝鲜使者在鸿胪寺馆遇大夏邑子张生,因问起居曰:"吾国闻刘东山名久矣。"

安南使者入贡曰:"闻刘尚书戍边,今安否?"其为外国所重如此。

赞曰:王恕砥砺风节,马文升练达政体,刘大夏笃棐自将,皆具经国之远猷,蕴畜君之正志。

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磊落光明,刚方鲠亮,有古大臣节概。

历事累朝,享有眉寿,朝野属望,名重远方。

《诗》颂老成,《书》称黄发,三臣者近之矣。

恕昧远名之戒,以作传见疏。

而文升,大夏被遇孝宗之朝,明良相契,荃宰一心。

迨至宦竖乘权,耆旧摈斥,进退之际所系讵不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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