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卷九 三原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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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卷九 三原学案 黄宗羲

前言

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

其门下多以气节着,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王恕字宗贯,号介菴,晚又号石渠,陕之三原人。

正统戊辰进士,选庶吉士,而先生志在经济。

出为左评事,迁左寺副,擢知扬州府。

岁饥请赈,不待报而发粟,民免沟壑。

超拜江西右布政使,转河南为左。

时以襄南地多山险,秦、楚之流民萃焉,日出剽略,於是特设治院,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领之。

累平寇乱,又平湖广刘千觔、石和尚,榜谕流民,各使复业。

母忧归。

起复巡抚河南,转南京刑部左侍郎。

父忧归。

服除,起刑部左侍郎,治漕河。

改南京户部,复改左副都御史,巡抚云南。

而中人钱能横甚,使其麾下指挥郭景,私通安南为奸利。

先生遣人道执景,景迫投井死。

尽发能贪暴诸状,上遂撤能。

还,安置南京。

进右都御史,召掌留台。

迁南京兵部尚书,参赞守备。

寻以部衔兼左副都御史,巡抚南畿,兴利除害。

三吴自设巡抚以来,独周忱与先生耳。

中人王敬,挟其千户王臣,以妖术取中旨,收市图籍珍玩,张皇声势。

先生列其罪状,敬下锦衣狱,臣论死。

二年而复还参赞,钱能夤缘为守备,与先生共事,先生坦然,不念前事。

能语人曰:"王公,大人也,吾惟敬事而已。"

加太子少保。

林见素以劾妖僧继晓下狱,先生救之得出。

先生益发舒言天下事,天子不能无望意,因批落太子少保,以尚书致仕。

孝宗即位,召用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上释奠文庙,先生请用太牢加币,从之。

先生崇礼风义之士,故一时后进在朝者,如庶吉士邹智、御史汤鼐、主事李文祥十余人,皆慷慨喜事,以先生为宗主。

先生侍经筵,见上困於酷暑,请暂辍讲。

鼐即言"天子方向学,奈何阻其进?恕请非是"。

先生惶恐待罪,谓"诸臣责臣是也。 然诸臣求治太急,见朝廷待臣太重,故责臣太深,欲臣尽取朝事更张之,如宋司马光。 毌论臣不敢望光,今亦岂熙丰时也"?上优诏答之。

已而鼐劾阁臣万安、刘吉、尹直,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且并劾中官"。

中官避匿。

亡何安、直皆免,鼐与文祥等日夜酣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虽刘吉尚在,不足忌也"。

於是吉使门客徐鹏、魏璋伺鼐。

鼐家寿州,知州刘概与书:"尝梦一叟牵牛入水,公引之而上。 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公复安之兆也。"

鼐大喜,出书示客。

璋以此劾之,鼐、概皆下诏狱。

都御史马文升故为鼐所劾,欲以妖言坐之,先生力救,事始得解。

凡中官倖人,恩泽过当者,先生辄为裁止,虽上已许,必固执也。

丘浚以礼部尚书故班先生下,及直文渊阁,先生自以前辈仍序尚书之次,浚意弗善也。

每有论奏,阴抑之,且使其私人太医院判刘文泰,讦先生所刻传文,详列不报之章,为彰先帝之拒谏。

先生言"臣传所载,皆足以昭先帝纳谏之盛,何名彰恶?文泰无赖小人,其逞此机巧深刻之辞,非老於文法,阴谋诡计者不能,盍无追其主使之人?"乃下文泰锦衣狱,则果丘浚所使也。

上以先生卖直沽名,俾焚其传草。

文泰出而先生绌矣。

遂乞骸骨归。

又二岁浚卒,文泰往弔,其夫人叱之出,曰:"汝搆王公於我相公,憸人也,何弔为?"闻者快之。

先生家居,编集《历代名臣谏议录》一百二十四卷。

又取经书传註,有所疑滞,再三体认,行不去者,以己意推之,名曰《石渠意见》。

意见者,乃意度之见耳,未敢自以为是也。

盖年八十四而着《意见》,八十六为《拾遗》,八十八为《补缺》,其耄而好学如此。

先生之学,大抵推之事为之际,以得其心安者,故随地可以自见。

至於大本之所在,或未之及也。

九十岁,天子遣行人存问。

又三年卒,赠特进左柱国太师,諡端毅。

石渠意见戒慎恐惧二节

天理人欲相为消长,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

如何前一段是天理之本然,后一段是遏人欲於将萌?

石渠意见中和节中和乃人性情之德,虽有动静之殊,初无二物。

戒惧慎独,皆是不敢忽之意,岂有彼此?如何自戒惧而约之,止能致中?自慎独而精之,止能致和?如何致中独能位天地,致和独能育万物?恐非子思之意。

石渠意见鬼神章

"鬼神之为德"。

鬼神,盖言应祀之鬼神。

为德,如生长万物,福善祸淫,其盛无以加矣。

以其无形也,故视之而弗见,以其无声也,故听之而弗闻。

"体物而不可遗",言鬼神以物为体,而无物不有,如门有门神,有神,木主为鬼神之所栖是也。

然其有感必应,是以使人敬畏而致祭祀,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而不敢忽也。

谓之如在,言非实有也。

《集註》以发见昭着释如在,恐非是。

石渠意见食无求饱章无求饱求安者,志在敏事慎言也。

就有道而正者,正其所言、所行之是非,是者行之,非者改之。

盖古之学者皆以言行为学也。

石渠意见动容貌章

斯,犹须也,是用力的字。

动容貌,须要远暴慢;正颜色,须要近信;出辞气,须要远鄙倍。

若以斯为自然,未安。

石渠意见兴於诗章

诗本性情,有邪有正,读之可以兴其好善、恶恶之心,故曰"兴於诗"。

礼以谨节文,曲礼经礼,人能知之,则敬慎威仪,言动无失,可以立於乡,立於朝,故曰"立於礼乐,以和神人,用之於郊庙,则祖考来格,用之於燕享,则宾主情洽"。

不特此也,事无大小,非和不成,故曰"成於乐"。

石渠意见颜渊喟然章

高坚前后,言己无定见,非圣道之有高坚前后也。

《集註》谓"颜子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也",若然,则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非道欤?

石渠意见毁誉章

今斯之民,即三代之民,而三代之民,直道而行,不妄毁誉人,何今之民毁誉之过情也?石渠意见或问"井田之法,今可行乎"?《意见》以为不可。

曰:"何也?"曰:"今之时,人稠地狭,人人授田百亩,其可得乎?"曰:"何必百亩?或五十亩,或七十亩,使彼此均一,即井田之意。"

曰:"户口年年有消长,苟欲均之,必须年年取勘分授,经画疆界。 若然,则官民不胜其烦劳,又且妨误农业。 受田之人必曰:‘此田今年属我,明年不知又属何人?’由是人怀苟且之心,怠於耕作粪壅,田必瘠矣。"

曰:"十年一分可乎?"曰:"十年一分,止可均一次,其后户口有消长,则又不均矣。"

石渠意见尽心章

人能竭尽其心思而穷究之,则能知其性之理。

盖性乃天之所命,人之所受,其理甚微,非尽心而穷究之,岂易知哉!既知其性,则知天理之流行,而付於物者,亦不外是矣。

与下文"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文势相同。

《集註》言"知性乃能尽心",不无颠倒。

石渠意见春秋

《春秋》者,孔子因左丘明所作《鲁史》而修之也。

何为以左氏为《传》,而以公羊榖梁并行,谓之《三传》乎?今观公、榖《传》,不过发明孔子笔削褒贬之意,未尝外左氏所记之事,而凿空为之说,此左氏不可为《传》一也。

孔子言左丘明耻之,丘以耻之,观此,则知左丘明生乎孔子之前,而为孔子之所敬信者也,不应生乎后者为之《经》,而生乎前者为之《传》以释《经》也,此左氏不可为《传》二也。

石渠意见中和

天下之事,处之得中则成,不得中则不成,故中为天下处事之大本。

天下之事,行之以和则行,不和则不行,故和为天下行事之达道。

石渠意见道不远人章

己之能知能行,人亦能之;己之不能,人亦不能。

是己之道,曷尝远於人哉?人之行道,不能推己度物,而以人之难知难行之事治人,则是不近人情,而远人以为道也。

石渠意见诚者自成章

诚,实也。

人之心无不实,乃能自成其身,而道之在我者,自无不行矣。

《註》以诚与道对言,以人与物为二事,非也。

"物之终始"之物,犹事也。

人之诚实者作事,自然有始有终;不诚实者,则虽有所为,始勤终怠,所以成不得事,故曰"不诚无物"。

石渠意见饥渴章

人能不以饥渴贫贱动其心,则大本立而过人远矣。

其他小事末节,虽不及人,不为忧矣。

石渠意见进德修业爻忠信,谓存诸心者无不诚也;修辞立其诚,谓出诸口者亦无不诚也。

忠信非德也,所以进德者忠信也;修辞立诚非业也,所以居业者修辞立其诚也。

知至至之,知德之所至而进以至之,故可与几也;知终终之,知业之所终而修以终之,故可与存义也。

以知行言之,知至知终,似知也;至之终之,似行也。

《传》谓"知至,至之致知也;知终,终之力行也",不能无疑。

石渠意见敛时五福用敷锡

五福在人,若无礼乐法度,则强凌弱,众暴寡,富吞贫,放僻邪侈,自陷於罪,岂能安享五福?惟人君建极,有礼乐刑政,是以天下之人,不犯於有司,得以安享五福,则是人君收敛敷布以与之也。

石渠意见无隐章夫子之适陈、蔡、楚、卫诸国,无行而不与二三子同行,动静云为,众所共见、共闻,曷尝有所隐乎!

石渠意见深则厉

厉者,严厉也。

水深可畏,当止而不涉也。

石渠意见志至气次

志之所至之处,气即随之而至,如帅所至之处,卒徒亦随之而至也。

石渠意见王者师节

贡、助、彻是三代养民之法,庠、序、学校是三代教民之法。

后来有王者起,必来取三代教养之法以为法。

是三代教养之法,为后来王者之师也。

石渠意见言性章

天下人之言性,只说已然之迹便是性,不知已然之迹,有善有恶。

顺理而善者,为性之本,不顺理而恶者,非性之本,故曰"古者以利为本"。

石渠意见孟子末章"无有乎尔"者,是反说之词,犹言"岂无有也"。

孟子之意,以为孔门弟子克肖者七十二人,岂无有见而知之者?既有见而知之者,则今日岂无有闻而知之者?观於此言,则孟子隐然以闻知自任也。

康僖王平川先生承裕王承裕字天宇,号平川,冢宰之季子也。

弘治癸丑进士,授兵科给事中,迁吏掌科。

逆瑾恨其远己;又疏"进君子,退小人",益恨之。

罚粟输边,以外艰去。

瑾诛,起原官,历太仆少卿、正卿,南太常卿。

宸濠反,发留都之为内应者。

嘉靖初,迁户部右侍郎,晋南户部尚书,致仕。

林居十年,戊戌五月卒,年七十四。

諡康僖。

十四、五时,从莆田萧某学,萧令侍立,三日,一无所授。

先生归告端毅曰:"萧先生待某如此,岂以某为不足教耶?"端毅曰:"是即教也,真汝师矣。"

登第后,侍端毅归,讲学於弘道书院,弟子至不能容。

冠婚丧祭必率礼而行,三原士风民俗为之一变。

冯少墟以为,先生之学,皆本之家庭者也。

光禄马谿田先生理

马理字伯循,号谿田,陕之三原人。

为孝廉时,游太学,与吕泾野、崔后渠交相劘,名震都下。

高丽使人亦知慕之,录其文以归。

父母连丧,不与会试者两科。

安南贡使问礼部主事黄清曰:"关中马理先生何尚未登仕籍?"其名重外夷如此。

登正德甲戌进士第。

时以《大学衍义》为问,先生对曰:"《大学》之书,乃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 《传》有‘克明峻德,汤之盘铭,尧、舜帅天下以仁’之语,真氏所衍唐、汉、宋之事,非《大学》本旨也。 真氏所衍,止於齐家,不知治国平天下皆本於慎独工夫。 宋儒所造,大率未精。"

以此失问者之意,故欲填首甲而降之。

授稽勋主事,改文选,与郎中不合,引疾告归者三年。

戊寅,值武庙将南巡,与黄伯固等伏阙极谏,杖於廷。

未几送嫡母还乡,乃设教於武安王祠。

藩臬为建嵯峨精舍以居生徒。

嫡母丧毕,起员外郎,议大礼,复杖於廷。

寻转考功郎中。

丙戌,例当考察外官,内阁塚宰各挟私忿,欲去广东、河南、陕西三省提学。

先生昌言曰:"魏校、萧鸣凤、唐龙,今有数人物,若欲去此三人,请先去理。"

由是获免。

丁亥陞南通政。

过河池驿,见其丞貌类黄伯固,问之,乃其弟叔开也。

时伯固已死,先生泫然泣下,作诗赠之云:"六年复见先生面,为过河池见叔开。"

戊子,引疾归。

辛卯,起光禄卿。

莅事未几,又归林下者十年。

癸卯,复起南光禄,至即引年致仕,隐於商山书院。

又十年而卒,嘉靖乙卯十二月也,年八十二。

先生师事王康僖,又得泾野、后渠以为之友,墨守主敬穷理之传。

尝谓"见行可之仕,唯孔子可以当之,学圣人者当自量力。"

故每出不一二年即归,归必十数年而后起,绰绰然於进退之间。

后渠称其"爱道甚於爱官",真不虚也。

恭简韩苑洛先生邦奇

韩邦奇字汝节,号苑洛,陕之朝邑人。

正德戊辰进士。

授吏部考功主事,转员外郎。

辛未,考察都御史袖私帙视之,先生夺去。

曰:"考覈公事,有公籍在。"

都御史为之逊谢。

调文选。

京师地震,上疏论时政缺失,谪平阳通判。

甲戌迁浙江按察佥事。

宸濠将谋反,遣内监饭僧於天竺寺,聚者数千人。

先生防其不测,立散遣之。

又以仪宾进贡,假道衢州,先生不可。

曰:"贡使自当沿江而下,奚俟假道?"於是袭浙之计穷。

寻为镇守中官诬奏,逮系夺官。

世宗即位,起山东参议,乞休。

甲申大同兵变,起山西左参政,分守大同。

先生单车入城,人心始安。

巡抚蔡天祐至代州,先生戎服谒之,天祐惊曰:"公何为如此?"曰:"大同变后,巡抚之威削甚。 今大同但知有某,某降礼从事者,使人知巡抚之不可轻也。"

朝廷复遣胡瓒以总督出师,时首恶业已正法,而瓒再索不已。

先生止之,不听。

城中复变,久之乃定。

先生亦致仕去。

戊子,起四川提学副使,改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修撰。

其秋主试顺天,以录序引用经语差误,左迁南太仆寺丞,再疏归。

寻起山东副使,大理左少卿,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入佐院事。

又出巡抚山西,再致仕。

甲辰荐起总理河道,陞刑部右侍郎,改吏部。

丁未,掌留堂,进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归七年,乙卯地震而卒,年七十七。

赠少保,諡恭简。

门人白璧曰:"先生天禀高明,学问精到,明於数学,胸次洒落,大类尧夫,而论道体乃独取横渠。 少负气节,既乃不欲为奇节一行,涵养宏深,持守坚定,则又一薛敬轩也。"

某按:先生着述,其大者为《志乐》一书。

方其始刻之日,九鹤飞舞於庭。

传其术者为杨椒山,手制十二律管,吹之而其声合,今不可得其详。

然声气之元,在黄钟之长短空围,而有不能无疑者。

先生依《律吕新书》註中算法,黄钟长九寸,空围九分,积八百一十分。

用圆田术,三分益一,得一十二,以开方法除之,得三分四釐六毫强,为实径之数,不尽二毫八丝四忽。

以径求积,自相乘得十一分九釐七毫一丝六忽,加入开方不尽之数,得一十二分,以管长九十分乘之,得一千八十分,为方积之数,四分取三,为圆积八百一十分。

盖蔡季通以管长九寸为九十分,故以面积九分乘管长得八百一十分。

其实用九无用十之理,凡度长短之言十者,皆分九为十,以便算也。

今三吴程路,尚以九计可知矣。

则黄钟长九寸者,八十一分,以面积九分乘之,黄钟之积七百二十九分也。

忠介杨斛山先生爵

杨爵字伯修,号斛山,陕之富平人。

幼贫苦,挟册躬耕。

为兄所累,系狱。

上书邑令,辞意激烈,令异之,曰:"此奇士也。"

出而加礼。

登嘉靖己丑进士第。

官行人,考选御史。

母忧,庐墓毕,补原官。

辛丑上封事,谓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急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弗朝仪,宜慰其望;四则名器滥及缁黄,出入大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

疏入,上大怒,逮系镇抚司,拷掠备至,匣锁昼夜,血肉淋漓,死者数矣。

而先生气定,故得再苏。

主事周天佐、御史浦鋐,俱以救先生箠死狱中。

於是防守益严,上日使人侦先生,一言一动皆籍记。

侦者苦於不得言,以情告先生,使多为善言。

先生曰:"有意而言,便是欺也。"

部郎钱绪山、刘晴川,给事周讷谿,先后以事下狱,相与讲学不辍。

绪山先释,先生愿有以为别,绪山曰:"静中收摄精神,勿使游放,则心体湛一,高明广大,可驯致矣。 作圣之功,其在此乎!"先生敬识之,与晴川、讷谿读书赋诗,如是者五年。

所着《周易辨录》、《中庸解》若干卷。

乙巳八月,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三人。

而三人者犹取道潞水,舟中讲学,踰临清而别。

会上造箕台,太宰熊浃骤谏,上怒,罢浃,复逮三人。

时先生抵家甫十日,闻命就道,在狱又三年。

丁未十一月,高玄殿灾,上怳惚闻火中有呼三人姓名者,次日释归。

归二年而卒,己酉十月九日也,年五十七。

隆庆初赠光禄寺少卿,諡忠介。

初,韩恭简讲学,先生辈来往拜其门。

恭简异其气岸,欲勿受。

已叩其学,诧曰:"宿学老儒莫能过也,吾几失人矣。"

刚大之气,百折不回。

人与椒山并称,谓之"韩门二杨"。

论学

天命谓性,天人一理也。

率性谓道,动以天也。

修道谓教,求合乎天也。

戒惧慎独,自修之功至於中与和也。

中和,性命本然之则也,能致之则动以天矣,故其效至於天地位,万物育。

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是言当戒惧之意。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言当慎独之意。

应酬是有睹有闻,不睹不闻是无所应酬之际也。

如出门使民,是有所应酬,则有睹有闻。

或问:"程子未出门,使民之时当何如?"曰:"此俨若思时也。 俨若思,即是戒慎恐惧之意,为功夫尚未说到极至处,故又提慎独二字,使人虽在暗室屋漏之中,一念发动之际,凛然畏惧,不可少怠,不敢少息,则天理常存,私意不萌,纯一不已,而合乎天矣。 中和,心之本体也,未发之中,万物皆备,故为天下之大本。 已发之和,大经大法所在,而不可违,故为天下之达道。 怒与哀中节,皆谓之和。 致中和,止至善之云也。 天地之位,我位之也。 万物之育,我育之也。 君子之中庸,中庸,人理之常也。 小人反中庸,岂人理哉!时中者,默识其理而妙宰物之权也。 若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岂时中之道哉!小人则率意妄为而已。 天下之道,至中庸而极,理得其会同,义至於入神,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民鲜能之矣。 董常问文中子:“圣人有忧乎?"言:"天下皆忧,吾何独不忧?"又谓:"乐天知命,吾何忧!"何必如此说。

圣人固未易及,然常人一念之发,得其本心,则与圣人之心无以异。

但圣人纯一不已,众人则或存或亡而已。

忧乐皆人情之常,而本於性也,岂圣人独有乐而无忧乎?若曰"乐天知命,吾何忧",不成父母病,圣人亦"乐天知命"而不忧乎?岂人理也哉!

漫录

夜初静坐,少检点日间言行,因司马温公论尽心行己之要,自不妄言始。

夫不妄言,所言必皆当理,非心有定主,岂能至此?故轻躁鄙背,及事务琐屑,无益身心而信口谈论者,皆妄言也。

因书以自戒。

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称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

不知所作好事,乃吾分所当为,虽事皆中理,纔能免於过恶耳,岂可自以为美。

纔以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颜渊无伐善,无施劳,此圣贤切己之学也。

与人论事,辞气欠平,乃客气也。

所论之事,虽当於理,即此客气之动,便已流於恶矣,可不戒哉!书以自警。

予久处狱中,粗鄙忿戾,略无贬损。

粗鄙忿戾,乃刚恶也,负以终身而不能变,真可哀也。

因思横渠"贫贱忧戚,玉汝於成",乃惕然惊省,赧然愧耻。

今日患难,安知非皇天玉我进修之地乎?不知省愆思咎,而有怨尤之心,是背天也。

背天之罪,可不畏哉!

予系此四十一月矣,逻者日在侧觇予动作。

有甚厚予,携壶酌以伸问者。

后一人来,甚横逆。

予卧於旧门板上,障之以席,其人皆扯毁之,谓予罪人,不宜如此。

又往往发其厚予者,使人知之,曰:"某日某皆潜献其处者。"

盖令其得罪,以见己薄之为是。

有苏、乔二人,皆厚予者,乃忿忿不平,扬骂曰:"是固无伤也。 予非私交化外人,虽得罪亦何憾!"予与刘子焕吾、周子顺之同饭后,因论人才各有所宜。

予谓:"二公自度宜何责任?"刘子曰:"吾为孟公绰可。"

周子曰:"今日府州外任勉强几分。"

予曰:"滕、薛大夫,圣人固不许,公绰在春秋时,欲尽其职,亦非易事,观於子产相郑可见,然则孟公绰亦不可轻看。"

一人因病狂,迷谬忽入朝,立於御座上。

捕下法司拟重,狱成未决,其母诣登闻鼓称冤。

顺之在吏科时,直受鼓状,遇此事未为准理。

顺之因问予:"使公遇此事,当何如处之?"予曰:"当论其狂病误犯,不可加罪。 但罪守门者失於防御则可矣。"

刘子曰:"此当封进鼓状,使朝廷知其以病迷,下法司从末减可也。"

顺之曰:"此固皆是,但如此为之,必得罪,以此小事得罪,吾不欲也。"

刘子谓"论人无罪,不当杀,恐非小事"。

予曰:"此皆论利害,未说到义理处。 若论义理,则当为即为,当止即止,岂计得罪!"顺之以为然。

好议论人长短,亦学者之大病也。

若真有为己之心,便惟日不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时时刻刻防检不暇,岂暇论人?学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长,取为己有,於其所短,且置勿论,轻肆辩折而无疑难涵蓄之心,谓之丧德可也。

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

道心人心,口以是与不是求之。

一念发动的不是,则为人心。

道心极难体认,扩充戒谨恐惧之功,少有间断,则蔽锢泯灭,而存焉者寡矣,故曰"惟微"。

人心一动,即在凶险路上行矣,丧德灭身、亡国败家由於此,故曰"惟危"。

所谓"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则人心之危,真可畏哉!

《易》谓"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予久处困难,亦时以此自慰。

但罪恶深重,为世道之损者甚大,仰愧於天,俯怍於人,襟怀滞碍,郁抑不安之时常多。

心静则能知几,方寸扰乱,则安其危,利其灾,祸几昭着而不能察矣,况於几乎!几者,动之微,而裰裰吉凶之先见者也。

所谓先见,亦察吾之动是与不是而已。

所动者是,吉即萌於此矣;所动者不是,凶即萌於此矣,故学者以慎独为贵。

予禀赋粗鄙,动辄乖谬。

夜间静坐,思此身过恶,真不自堪,真难自容,可谓虚负此生矣。

年踰五十,血气渐衰,老景将至,始自知过,则已晚矣。

可胜叹哉!尚幸残生未泯,欲自克励,求免於恶终耳。

书以自警。

颜、孟二大贤,虽气象不同,而学则未始有异。

颜子之学,在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违仁,不迁怒,不贰过。

孟子之集义养气,扩充四端,求放心,存心养性以事天,则亦颜子克己复礼之学也。

天下万变,真妄二字可以尽之。

偏蔽者妄也,本体则真也,学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体之真。

全则道本乎性,性纯乎天,立人之道始无愧矣。

天地亘古亘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则亘古亘今之圣贤,不容更有两样学问也。

见狱中或有警扰,呼左右问何事。

久而思之,此动心也。

身居此地,须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锯临之,从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

此正是为学用功处。

因思刘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怀,可谓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诵"君子之所以异於人者"一章,即觉襟怀开洒,心广体胖,有《西铭》与物同体之气象。

此心易至昏惰,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便日有进益。

士之处世,须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为。

见得义理,必直前为之,不为利害所怵,不为流俗所惑可也。

如子思辞鼎肉,孟子却齐王之召,刚毅气象,今可想见,真可为独立不惧者。

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

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小恶放过且可为之,日渐月磨,堕落俗坑,必至变刚为柔,刻方为圆,大善或亦不为,大恶或亦为之,因循苟且,可贱可耻,卒以恶终而不知矣。

此由辩之不早,持之不固也。

书以自戒。

泾野吕先生过某府,太守侍坐。

太守子读书楼上,声彻於楼下。

太守令止之曰:"当微诵,恐损伤。"

既又促左右以时进食,曰:"勿令饥。"

又戒之曰:"当为掖之,恐或蹉跌。"

先生谓太守曰:"公之爱子,可谓至矣,愿推此心以爱百姓可也。"

过顺德府,太守饯於门外,饯所近府养济院。

先生以馔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谓太守曰:"以公佳馔与无告者共之,愿公体我此心,以惠恤鳏寡可也。"

纳溪周子述以告予,予为叹息者久之。

古人以离群索居为深戒,子页问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使志道君子常得与先生相亲焉,获德容,闻至论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

呜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为不足,愚者自以为有余。

自以为不足,则以虚受人,进善其无穷矣。

自以为有余,必无孜孜求进之心,以一善自满,而他善无可入之隙,终亦必亡而已矣。

书之以自励焉。

平生所为,得失相半,求欲寡过而不可得。

幽囚既久,静中颇觉省悟,始有向学之心。

然残损余息,血气暂减,策励不前,虚生人世,与草木同腐矣。

可媿哉!

早起散步圜阶,日升东隅,晴空万里,鸢鸟交飞,不觉襟怀开洒,万虑皆空。

因思曾沂水气象,亦是如此。

癸卯岁季冬十三日书。

古人律己甚严,其责人甚恕。

今人律己甚恕,其责人甚严,孜孜为己。

不求人知,方始是学。

夫子答颜渊为仁之功,在非礼勿视、听、言、动。

居高位,有高位的视、听、言、动;居下位,有下位的视、听、言、动;处患难,有患难的视、听、言、动;临死时,有临死的视、听、言、动,道无不在。

予与刘、周二公倚圜墙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墙下,相去甚近。

二公讶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郑瞽人旋於宋朝之意,盖谓我无所闻也。"

因置一砖奠食碗,置之未安之处,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后已。

将一个身心不会置之安稳之地,如个无艄工之舟,漂荡於风波之上,东风来则西去,西风来则东去,是何道理?则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砖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寝,梦一男子长身少须,须间白,呼爵相拜曰:"予王阳明也。"

数谈论,未尝自言其所学。

语未毕,忽警寤。

予瞿然曰:"是何先圣先贤来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杀身於此地,如刘忠愍之类者,相与邂逅於梦寐乎?明早当焚香拜谢之。"

俄而屋脊坠一小砖块於卧傍木板上,声震屋中,守者惊起。

初九日早晨记。

初九日,夜梦一庙中伏羲像,所服甚古,杂以洪荒草服。

一人讲《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义於庙,问之,乃程先生也。

听者儒士二人。

予入狱中四十一月,梦关义勇武安王与予遇者三,亦有无言时,亦有数相语时。

连日天雨,狱中木板皆湿,予体弱少食,因思小儿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见,衣食不能相顾。

时张道全、伍天俦二生皆在外候予,与小儿同处,数日消息未闻,为之戚戚。

又思素患难,行乎患难,事至於此,皆天命也,当安受之。

陈少阳、欧阳彻二公,未尝传贽为臣,以言语自任而杀其身,况予论思之职,敢不尽臣子一日之心乎?尽此心以求自慊,则或死或生,岂可逆料。

予居此四年,逻者候予,有言日必录,予颇闻之。

每见未尝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报者,必笞之。

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报者,又以不似笞之。

於是逻者穷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

且曰:"事关於忠义者,愿得数语。"

予应之曰:"吾奏章数千言,字字是忠义,句句是忠义,乃以为非所当言而深罪之。 今若以忠义腾口舌於尔辈之前,是吾羞也。"

一逻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应之曰:"语出於无心者,公记去则予心无愧。 若出於有心,是故为巧语,转移天听,以苟免罪难也,予实羞为。 况一有此心,是即机变之智巧,举平生而尽弃之,天必诛绝,使即死於此。"

其人惨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

又一逻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语上之矣。"

问之,乃《太甲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又继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

予应之曰:"吾为言官,天下事皆所当言,往时一疏,上为朝廷,下为苍生,宗庙社稷万万年深长之虑,岂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刘公陞工部,将之任,冢宰罗整菴翁家居,刘公辞行,整菴赠之以诗。

既刘公下狱,为予诵之。

予与绪山钱子,皆依韵和之。

后人传其诗於整菴处。

近一士夫来京,整菴公语相告曰:"向日得诗,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

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尝以书简通权贵,乃以一诗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为法。

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记。

癸卯年二月,内马主政拯以事下狱。

马十九岁发解广东,二十举进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识见,人未易及。

告予曰:"闻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汉武两君而已。"

予应之曰:"否。 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尧、舜、文王而已。 尧在位百年,万邦时雍,治极当乱之时,而子丹朱又不肖,尧乃寻一个舜,将天下分付与他,愈至於治。 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风动,亦治极当乱之时,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寻一个禹,将天下分付与他,亦愈至於治。 文王深仁厚泽,延周家之基业至八百年。 尧、舜、文王以天自处,气运兴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国,焚弃《诗》、《书》,扫灭先王之,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汉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贤俊,取法先王,则礼乐可兴,乃以多欲乱政,穷兵黩武,至於海内虚耗,几致颠覆,非有昭、宣继之,则汉之天下,未可知也。 若二君之所为,适足以覆宗绝祀而已,乌在其所谓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尧、舜、文王,而法秦皇、汉武,是启其杀伐之心,而欲以乱天下也,其所言谬妄亦甚矣。"

马出狱数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闲步圜中,井上日色惨淡,光景寂寥,下视井水,湛然清彻,因思"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发浚县,晚宿林清店。

店主丑恶,买面食用醋,其人吝。

从者曰:"此不过费铜钱一文。"

其人应之曰:"虽与十文,吾亦不卖。"

又欲买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

予闻,笑呼从者,止之曰:"再勿与语。"

此数家之隙地,或有贤者无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贤,因思昔人言尧、舜以天下让,而世上之匹夫争半钱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

《易》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

此市井之常度,其识见止此,无足怪也。

大人以治安之时为危乱,小人以危乱之时为治安。

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识度,有小人之识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

此天地生物之不齐,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间事为己责者,不可不慎也。

乙巳年九月五日灯下书。

论文

文章以理为主,以气为辅。

所论纯是一段义理,是以理为主;辞气充盛浑厚,不觉软弱,是以气为辅。

须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见乱其心,又广读圣贤格言以充养之,如此则举笔造语,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辞立论,愈出愈新而无穷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

其腾汇泄蓄,流转浑厚,波澜汪洋,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其光燄发扬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穷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辉,触之而成色也。

征君王秦关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号秦关,陕之蓝田人。

嘉靖戊午举於乡,既而屏弃帖括,潜心理学,作《养心图》、《定气说》,书之座右,闭关不出者九年。

蒿粝食,尚友千古。

以为蓝田风俗之美,由於吕氏,今其乡约具在,乃为十二会,赴会者百余人,洒扫应对,冠婚丧祭,一一润泽其条件,行之惟谨,美俗复兴。

又谓天下之学术不一,非亲证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门讲会,与诸老先生相问难。

上阙里谒先师庙墓,低回久之。

南行入江右,见章本清、邓潜谷、杨止菴。

浮浙水而下,至吴兴问许敬菴。

学者闻先生至,亦多从之。

万历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

祭酒赵用贤疏荐,诏授国子博士。

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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