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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三十八章。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
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梁惠王以下,孟子答辞也。
糜烂其民,使之战斗,糜烂其血肉也。
复之,复战也。
子弟,谓太子申也。
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内及外;不仁之祸,由疏逮亲。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 彼善于此,则有之矣。 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着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 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如召陵之师之类是也。 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征,所以正人也。
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正之,此春秋所以无义战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程子曰:“载事之辞,容有重称而过其实者,学者当识其义而已;苟执于辞,则时或有害于义,不如无书之愈也。"
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武成,周书篇名,武王伐纣归而记事之书也。
策,竹简也。
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尽信也。
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
仁人无敌于天下。
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杵,舂杵也。
或作卤,楯也。
武成言武王伐纣,纣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
孟子言此则其不可信者。
然书本意,乃谓商人自相杀,非谓武王杀之也。
孟子之设是言,惧后世之惑,且长不仁之心耳。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 ’大罪也。 陈,去声。 制行伍曰陈,交兵曰战。 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 好,去声。 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 曰:‘奚为后我?’此引汤之事以明之,解见前篇。 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 两,去声。 贲,音奔。 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 两,车数,一车两轮也。 千,书序作百。 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 ’若崩厥角稽首。 书太誓文与此小异。 孟子之意当云:王谓商人曰:无畏我也。 我来伐纣,本为安宁汝,非敌商之百姓也。 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 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焉,于虔反。
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尹氏曰:"规矩,法度可告者也。 巧则在其人,虽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 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庄周所论斲轮之意盖如此。"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饭,上声。
糗,去久反。
茹,音汝。
袗,之忍反。
果,说文作婐,乌果反。
饭,食也。
糗,干糒也。
茹,亦食也。
袗,画衣也。
二女,尧二女也。
果,女侍也。
言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闲耳。"
闲,去声。
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
一闲者,我往彼来,闲一人耳,其实与自害其亲无异也。
范氏曰:"知此则爱敬人之亲,人亦爱敬其亲矣。"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 讥察非常。 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征税出入。
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大半之税,此以赋敛为暴也。 文王之囿,与民同之;齐宣王之囿,为阱国中,此以园囿为暴也。 后世为暴,不止于关,若使孟子用于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类,皆不终日而改也。"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身不行道者,以行言之。
不行者,道不行也。
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
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周,足也,言积之厚则用有余。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好、乘、食,皆去声。
见,音现。
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
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 空虚,言若无人然。 无礼义,则上下乱。 礼义,所以辨上下,定民志。 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
尹氏曰:"三者以仁贤为本。 无仁贤,则礼义政事,处之皆不以其道矣。"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言不仁之人,骋其私智,可以盗千乘之国,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
邹氏曰:"自秦以来,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传而失之,犹不得也。 所谓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社,土神。 稷,谷神。 建国则立坛壝以祀之。 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 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 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诸侯无道,将使社稷为人所灭,则当更立贤君,是君轻于社稷也。 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盛,音成。
祭祀不失礼,而土谷之神不能为民御灾捍患,则毁其坛壝而更置之,亦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之意,是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 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 奋乎百世之上。 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 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兴起,感动奋发也。
亲炙,亲近而熏炙之也,余见前篇。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 合而言之,道也。"
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
然仁,理也;人,物也。
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
程子曰:"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是也。"
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
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然未详其是否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 ’去父母国之道也。 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重出。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闲,无上下之交也。"
君子,孔子也。
厄,与?同,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
貉,音陌。
赵氏曰:"貉姓,稽名,为众口所讪。"
理,赖也。
今按汉书无俚,方言亦训赖。
孟子曰:"无伤也。 士憎兹多口。 赵氏曰:“为士者,益多为众口所讪。"
按此则憎当从土,今本皆从心,盖传写之误。
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孔子也。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
’文王也。”
诗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也。
悄悄,忧貌。
愠,怒也。
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小。
孟子以为孔子之事,可以当之。
肆,发语辞。
陨,坠也。
问,声问也。
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
孟子以为文王之事,可以当之。
尹氏曰:"言人顾自处如何,尽其在我者而已。"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昭昭,明也。
昏昏,闇也。
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闲,介然用之而成路。 为闲不用,则茅塞之矣。 今茅塞子之心矣。"
介,音戛。
径,小路也。
蹊,人行处也。
介然,倏然之顷也。
用,由也。
路,大路也。
为闲,少顷也。
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
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闲断也。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
尚,加尚也。
丰氏曰:"言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
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
追,音堆。
蠡,音礼。
丰氏曰:"追,钟纽也。 周礼所谓旋虫是也。 蠡者,啮木虫也。 言禹时钟在者,钟纽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也。"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与,平声。
丰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 轨,车辙迹也。 两马,一车所驾也。 城中之涂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 盖日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 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钟久而纽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纽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
此章文义本不可晓,旧说相承如此,而丰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齐饥。
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
复,扶又反。
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振贫穷。
至此又饥,陈臻问言齐人望孟子复劝王发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 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 则之野,有众逐虎。 虎负嵎,莫之敢撄。 望见冯妇,趋而迎之。 冯妇攘臂下车。 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手执曰搏。
卒为善士,后能改行为善也。
之,适也。
负,依也。
山曲曰嵎。
撄,触也。
笑之,笑其不知止也。
疑此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将去矣,故其言如此。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 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 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
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
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程子曰:"仁义礼智天道,在人则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之命也。"
张子曰:"晏婴智矣,而不知仲尼。 是非命邪?"愚按:所禀者厚而清,则其仁之于父子也至,义之于君臣也尽,礼之于宾主也恭,智之于贤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无不吻合而纯亦不已焉。
薄而浊,则反是,是皆所谓命也。
或曰"者"当作否,"人"衍字,更详之。
愚闻之师曰:"此二条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 然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 张子所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 其言约而尽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赵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不害问也。
曰:"可欲之谓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 其为人也,可欲而不可恶,则可谓善人矣。 有诸己之谓信。 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则可谓信人矣。 张子曰:“志仁无恶之谓善,诚善于身之谓信。"
充实之谓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
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
大而化之之谓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
张子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程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 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
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盖在善信之闲,观其从于子敖,则其有诸己者或未实也。
张子曰:"颜渊、乐正子皆知好仁矣。 乐正子志仁无恶而不致于学,所以但为善人信人而已;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耳。"
程子曰:"士之所难者,在有诸己而已。 能有诸己,则居之安,资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驯致矣。 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则能不受变于俗者鲜矣。"
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 扩充之至于神,则不可得而名矣。"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归,斯受之而已矣。 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反正之渐,大略如此。 归斯受之者,悯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 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放豚,放逸之豕豚也。
苙,阑也。
招,罥也,羁其足也。
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
此章见圣贤之于异端,距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
距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 君子用其一,缓其二。 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幷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
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
尹氏曰"言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尹氏曰:"言宝得其宝者安,宝失其宝者危。"
盆成括仕于齐。
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
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盆成,姓;括,名也。
恃才妄作,所以取祸。
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 括有死之道焉,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
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
馆,舍也。
上宫,别宫名。
业屦,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盖馆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
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 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 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从、为,并去声。
与,平声。
夫子,如字,旧读为扶余者非。
或问之者,问于孟子也。
廋,匿也。
言子之从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从者固不为窃屦而来,但夫子设置科条以待学者,苟以向道之心而来,则受之耳,虽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
门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贤之指,故记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 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 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 但推所能,达之于所不能,则无非仁义矣。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胜,平声。 充,满也。 穿,穿穴;踰,踰墙,皆为盗之事也。 能推所不忍,以达于所忍,则能满其无欲害人之心,而无不仁矣;能推其所不为,以达于所为,则能满其无穿踰之心,而无不义矣。 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 此申说上文充无穿踰之心之意也。 盖尔汝人所轻贱之称,人虽或有所贪昧隐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惭忿而不肯受之之实。 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满无所亏缺,则无适而非义矣。 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类也。"
餂,音忝。
餂,探取之也。
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
便佞隐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踰之类。
然其事隐微,人所易忽,故特举以见例。
明必推无穿踰之心,以达于此而悉去之,然后为能充其无穿踰之心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 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 施,去声。 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 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为言近而指远也。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 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舍,音舍。
此言不守约而务博施之病。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 性者,得全于天,无所污坏,不假修为,圣之至也。 反之者,修为以复其性,而至于圣人也。 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
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 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
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
中、为、行,并去声。
细微曲折,无不中礼,乃其盛德之至。
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
经,常也。
回,曲也。
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
君子行之,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计,盖虽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为而为矣。
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意也。
程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 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
吕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 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复其性也。"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说,音税。 藐,音眇。 赵氏曰:“大人,当时尊贵者也。 藐,轻之也。 巍巍,富贵高显之貌。 藐焉而不畏之,则志意舒展,言语得尽也。"
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
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榱,楚危反。
般,音盘。
乐,音洛。
乘,去声。
榱,桷也。
题,头也。
食前方丈,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
此皆其所谓巍巍然者,我虽得志,有所不为,而所守者皆古圣贤之法,则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杨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 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欲,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学者所当深戒也。
程子曰:"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
羊枣,实小黑而圆,又谓之羊矢枣。
曾子以父嗜之,父殁之后,食必思亲,故不忍食也。
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 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肉聂而切之为脍。
炙,炙肉也。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 ’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盍,何不也。
狂简,谓志大而略于事。
进取,谓求望高远。
不忘其初,谓不能改其旧也。
此语与论语小异。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獧,音绢。
不得中道,至有所不为,据论语亦孔子之言。
然则孔子字下当有曰字。
论语道作行,獧作狷。
有所不为者,知耻自好,不为不善之人也。
孔子岂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万章问。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琴张,名牢,字子张。
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
事见庄子。
虽未必尽然,要必有近似者。
曾皙见前篇。
季武子死,曾皙倚其门而歌,事见檀弓。
又言志异乎三子者之撰,事见论语。
牧皮,未详"何以谓之狂也?"万章问。
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 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嘐,火交反。 行,去声。 嘐嘐,志大言大也。 重言古之人,见其动辄称之,不一称而已也。 夷,平也。 掩,覆也。 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 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与之。 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
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獧者之意。
狂,有志者也;獧,有守者也。
有志者能进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
屑,洁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乡人,非有识者。
原,与愿同。
荀子"原悫",字皆读作愿,谓谨愿之人也。
故乡里所谓愿人,谓之乡原。
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为德之贼。
过门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见亲就为幸,深恶而痛绝之也。
万章又引孔子之言而问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 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 ’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行,去声。
踽,其禹反。
阉,音奄。
踽踽,独行不进之貌。
凉凉,薄也,不见亲厚于人也。
乡原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称古人邪?又讥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凉凉,无所亲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则但当为此世之人,使当世之人皆以为善则可矣,此乡原之志也。
阉,如奄人之奄,闭藏之意也。
媚,求悦于人也。
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原,亦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故万章疑之。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吕侍讲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则无可举,欲刺之则无可刺也。"
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
污,浊也。
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洁而似廉洁。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恶,去声。
莠,音有。
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
莠,似苗之草也。
佞,才智之称,其言似义而非义也。
利口,多言而不实者也。
郑声,淫乐也。
乐,正乐也。
紫,闲色。
朱,正色也。
乡原不狂不獧,人皆以为善,有似乎中道而实非也,故恐其乱德。
君子反经而已矣。
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反,复也。
经,常也,万世不易之常道也。
兴,兴起于善也。
邪慝,如乡原之属是也。
世衰道微,大经不正,故人人得为异说以济其私,而邪慝幷起,不可胜正,君子于此,亦复其常道而已。
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而是非明白,无所回互,虽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
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獧者,盖以狂者志大而可与进道,獧者有所不为,而可与有为也。 所恶于乡原,而欲痛绝之者,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 绝之之术无他焉,亦曰反经而已矣。"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 赵氏曰:“五百岁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余也。"
尹氏曰:"知,谓知其道也。"
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
赵氏曰:"莱朱,汤贤臣。"
或曰:"即仲虺也,为汤左相。"
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
散,素亶反。
散,氏;宜生,名;文王贤臣也。
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 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 夫子焉不学?"此所谓闻而知之也。
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林氏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时未远,邹鲁相去又近,然而已无有见而知之者矣;则五百余岁之后,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
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淳卒。
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
而其弟颐正叔序之曰:"周公殁,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 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 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 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 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涣然复明于世。 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 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