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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妖篇第六十四
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夜闻鼓新声者,说之,使人问之,左右皆报弗闻。
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子为我听而写之。"
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
明日报曰:"臣得之矣,然而未习,请更宿而习之。"
灵公曰:"诺!"因复宿。
明日已习,遂去之晋。
晋平公觞之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曰:"有新声,愿请奏以示公。"
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
未终,旷抚而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
平公曰:"此何道出?"师旷曰:"此师延所作淫声,与纣为靡靡之乐也。 武王诛纣,悬之白旄,师延东走,至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於濮水之上。 先闻此声者,其国削,不可遂也。"
平公曰:"寡人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
师涓鼓究之。
平公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
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征。"
公曰:"清征可得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得听清征者,皆有德义君也。 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之。"
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
师旷不得已,援琴鼓之。
一奏,有玄鹤二八从南方来,集於郭门之上危;再奏而列;三奏,延颈而鸣,舒翼而舞。
音中宫商之声,声彻於天。
平公大悦,坐者皆喜。
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乐莫悲於清征乎?"师旷曰:"不如清角。"
平公曰:"清角可得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於西大山之上,驾象舆,六玄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虫蛇伏地,白云覆上,大合鬼神,乃作为清角。 今主君德薄,不足以听之。 听之,将恐有败。"
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
师旷不得已而鼓之。
一奏之,有云从西北起;再奏之,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坐者散走。
平公恐惧,伏於廊室。
晋国大旱,赤地三年。
平公之身遂癃病。
何谓也?
曰:是非卫灵公国且削,则晋平公且病,若国且旱〔之〕妖也?师旷曰"先闻此声者国削"。
二国先闻之矣。
何知新声非师延所鼓也?曰:师延自投濮水,形体腐於水中,精气消於泥涂,安能复鼓琴?屈原自沉於江,屈原善著文,师延善鼓琴。
如师延能鼓琴,则屈原能复书矣。
杨子云吊屈原,屈原何不报?屈原生时,文无不作;不能报子云者,死为泥涂,手既朽,无用书也。
屈原手朽无用书,则师延指败无用鼓琴矣。
孔子当泗水而葬,泗水却流,世谓孔子神而能却泗水。
孔子好教授,犹师延之好鼓琴也。
师延能鼓琴於濮水之中,孔子何为不能教授於泗水之侧乎?赵简子病,五日不知人。
大夫皆俱,於是召进扁鹊。
扁鹊入视病,出,董安於问扁鹊。
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缪公尝如此矣,七日悟。 悟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 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 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 ’公孙支书而藏之於箧。 於是晋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襄公败秦师於崤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 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病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悟,告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於钧天,靡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 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 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 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 吾见儿在帝侧。 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也,以赐之。 ’帝告我:‘晋国且〔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 今余将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 ’"董安於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辟之不去。
从者将拘之,当道者曰:"吾欲有谒於主君。"
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嘻!吾有所见子游也。"
当道者曰:"屏左右,愿有谒。"
简子屏人。
当道者曰:"日者主君之病,臣在帝侧。"
简子曰:"然,有之。 子见我何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
简子曰:"是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 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罴皆其祖也。"
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於翟,皆子姓也。"
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说以赐翟犬?"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 翟犬,代之先也。 主君之子,且必有代。 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国〔於〕翟。"
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
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
遂不见。
是何谓也?曰:是皆妖也。
其占皆如当道言,所见於帝前之事。
所见当道之人,妖人也。
其后晋二卿范氏、中行氏作乱,简子攻之,中行昭子、范文子败,出奔齐。
始,简子使姑布子卿相诸子,莫吉;至翟妇之子无恤,以为贵。
简子与语,贤之。
简子募诸子曰:"吾藏宝符於常山之上,先得者赏。"
诸子皆上山,无所得。
无恤还曰:"已得符矣。"
简子问之,无恤曰:"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
简子以为贤,乃废太子而立之。
简子死,无恤代,是为襄子。
襄子既立,诱杀代王而并其地。
又并知氏之地。
后取空同戎。
自简子后,〔七〕世至武灵王,吴〔广〕入其〔女娃〕〔嬴〕孟姚。
其后,武灵王遂取中山,并胡地。
武灵王之十九年,更为胡服,国人化之。
皆如其言,无不然者。
盖妖祥见於兆,审矣,皆非实事。
〔曰〕:吉凶之渐,若天告之。
何以知天不实告之也?以当道之人在帝侧也。
夫在天帝之侧,皆贵神也。
致帝之命,是天使者也。
人君之使,车骑备具,天帝之使,单身当道,非其状也。
天官百二十,与地之王者以异也。
地之王者,官属备具,法象天官,禀取制度。
天地之官同,则其使者亦宜钧。
官同人异者,未可然也。
何以知简子所见帝非实帝也?以梦占〔知〕之,楼台山陵,官位之象也。
人梦上楼台,升山陵,辄得官位。
实楼台山陵非官位也,则知简子所梦见帝者非天帝也。
人臣梦出人君,人君必不见,又必不赐。
以人臣梦占之,知帝赐二笥、翟犬者,非天帝也。
非天帝,则其言与百鬼游於钧天,非天也。
鲁叔孙穆子梦天压己者,审然是天下至地也。
至地则有楼台之抗,不得及己,及己则楼台宜坏。
楼台不坏,是天不至地。
不至地则不得压己。
不得压己则压己者非天也,则天之象也。
叔孙穆子所梦压己之天非天,则知赵简子所游之天非天也。
或曰:"人亦有直梦。 见甲,明日则见甲矣;梦见君,明日则见君矣。"
曰:然。
人有直梦,直梦皆象也,其象直耳。
何以明之?直梦者梦见甲,梦见君,明日见甲与君,此直也。
如问甲与君,甲与君则不见也。
甲与君不见,所梦见甲与君者,象类之也。
乃甲与君象类之,则知简子所见帝者象类帝也。
且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
梦见帝,是魂之上天也。
上天犹上山也。
梦上山,足登山,手引木,然后能升。
升天无所缘,何能得上?天之去人以万里数。
人之行,日百里。
魂与体形俱,尚不能疾,况魂独行安能速乎?使魂行与形体等,则简子之上下天,宜数岁乃悟,七日辄觉,期何疾也!
夫魂者精气也,精气之行与云烟等。
案云烟之行不能疾,使魂行若蜚鸟乎,行不能疾。
人或梦蜚者用魂蜚也,其蜚不能疾於鸟。
天地之气,尤疾速者,飘风也,飘风之发,不能终一日。
使魂行若飘风乎,则其速不过一日之行,亦不能至天。
人梦上天,一卧之顷也,其觉,或尚在天上,未终下也。
若人梦行至雒阳,觉,因从雒阳悟矣。
魂神蜚驰何疾也!疾则必非其状。
必非其状,则其上天非实事也。
非实事则为妖祥矣。
夫当道之人,简子病,见於帝侧,后见当道象人而言,与相见帝侧之时无以异也。
由此言之,卧梦为阴候,觉为阳占,审矣。
赵襄子既立。
知伯益骄,请地韩、魏,韩、魏予之;请地於赵,赵不予。
知伯益怒,遂率韩、魏攻赵襄子。
襄子惧,用奔保晋阳。
原过从,后,至於托平驿,见三人,自带以上可见,自带以下不可见,予原过竹二节,莫通,曰:"为我以是遗赵无恤。"
既至,以告襄子。
襄子齐三日,亲自割竹,有赤书曰:"赵无恤,余霍大山〔山〕阳侯,天〔使〕。 三月丙戌,余将使汝灭知氏,汝亦祀我百邑,余将赐汝林胡之地。"
襄子再拜,受神之命。
是何谓也?曰:是盖襄子且胜之祥也。
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板。
襄子惧,使相张孟谈私於韩、魏,韩、魏与合谋,竟以三月丙戌之日,〔反〕灭知氏,共分其地。
盖妖祥之气。
象人之形,称霍大山之神,犹夏庭之妖象龙,称褒之二君;赵简子之祥象人,称帝之使也。
何以知非霍大山之神也?曰:大山,地之体,犹人有骨节,骨节安得神?如大山有神,宜象大山之形。
何则?人谓鬼者死人之精,其象如生之形。
今大山广长不与人同,而其精神不异於人。
不异於人则鬼之类人。
鬼之类人,则妖祥之气也。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星坠下,至地为石,〔民〕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
始皇闻之,令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家人诛之,因燔其石。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或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我遗镐池君。"
因言曰:"今年祖龙死。"
使者问之,因忽不见,置其璧去。
使者奉璧,具以言闻,始皇帝默然良久,曰:"山鬼不过知一岁事,乃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
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明三十七年,梦与海神战,如人状。
是何谓也?曰:皆始皇且死之妖也。
始皇梦与海神战,恚怒入海,候神射大鱼,自琅邪至劳、成山不见。
至之罘山,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至沙丘而崩。
当星坠之时,荧惑为妖,故石旁家人刻书其石,若或为之,文曰"始皇死",或教之也。
犹世间童谣,非童所为,气导之也。
凡妖之发,或象人为鬼,或为人象鬼而使,其实一也。
晋公子重耳失国,乏食於道,从耕者乞饭。
耕者奉块土以赐公子。
公子怒,咎犯曰:"此吉祥,天赐土地也。"
其后公子得国复土,如咎犯之言。
齐田单保即墨之城,欲诈燕军,云:"天神下助我。"
有一人前曰:"我可以为神乎?"田单却走再拜事之,竟以神下之言闻於燕军。
燕军信其有神,又见牛若五采之文,遂信畏惧,军破兵北。
田单卒胜,复获侵地。
此人象鬼之妖也。
使者过华阴,人持璧遮道,委璧而去,妖鬼象人之形也。
夫沉璧於江,欲求福也。
今还璧,示不受物,福不可得也。
璧者象前所沉之璧,其实非也。
何以明之?以鬼象人而见,非实人也。
人见鬼象生存之人,定问生存之人,不与己相见,妖气象类人也。
妖气象人之形,则其所赍持之物,非真物矣。
"祖龙死",谓始皇也。
祖,人之本;龙,人君之象也。
人、物类,则其言祸亦放矣。
汉高皇帝以秦始皇崩之岁,为泗上亭长,送徒至骊山。
徒多道亡,因纵所将徒,遂行不还。
被酒,夜经泽中,令一人居前,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道,愿还。"
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两,径开。
行数里,醉因卧。
高祖后人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之人曰:"妪何为哭?"妪曰:"人杀吾子。"
人曰:"妪子为何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化为蛇当径。 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
人以妪为妖言,因欲笞之。
妪因忽不见。
何谓也?曰:是高祖初起威胜之祥也。
何以明之?以妪忽然不见也。
不见,非人,非人则鬼妖矣。
夫以妪非人,则知所斩之蛇非蛇也。
云白帝子,何故为蛇夜而当道?谓蛇白帝子,高祖赤帝子;白帝子为蛇,赤帝子为人。
五帝皆天之神也,子或为蛇,或为人。
人与蛇异物,而其为帝同神,非天道也。
且蛇为白帝子,则妪为白帝后乎?帝者之后,前后宜备,帝者之子,官属宜盛。
今一蛇死於径,一妪哭於道。
云白帝子,非实,明矣。
夫非实则象,象则妖也,妖则所见之物皆非物也,非物则气也。
高祖所杀之蛇非蛇也。
则夫郑厉公将入郑之时,邑中之蛇与邑外之蛇斗者,非蛇也,厉公将入郑,妖气象蛇而斗也。
郑国斗蛇非蛇,则知夏庭二龙为龙象,为龙象,则知郑子产之时龙战非龙也。
天道难知,使非,妖也;使是,亦妖也。
留侯张良椎秦始皇,误中副车。
始皇大怒,索求张良。
张良变姓名,亡匿下邳,常闲从容步游下邳〔汜〕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汜〕下,顾谓张良:"孺子下取履。"
良愕然,欲殴之,以其老,为强忍下取履,因跪进履。
父以足受履,笑去。
良大惊。
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 后五日平明,与我期此。"
良怪之,因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
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后五日早会。"
五日鸡鸣复往。
父又已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后五日复早来。"
五日,良夜未半往。
有顷,父来,喜曰:"当如是矣。"
出一篇书,曰:"读是则为帝者师。 后十三年,子见我济北,谷成山下黄石即我也。"
遂去,无他言,弗复见。
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良因异之,习读之。
是何谓也?
曰:是高祖将起,张良为辅之祥也。
良居下邳任侠,十年陈涉等起,沛公略地下邳,良从,遂为师将,封为留侯。
后十三年,〔从〕高祖过济北界,得谷成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
及留侯死,并葬黄石。
盖吉凶之象神矣,天地之化巧矣,使老父象黄石,黄石象老父,何其神邪?
问曰:"黄石审老父,老父审黄石耶?"曰:石不能为老父,老父不能为黄石。
妖祥之气见,故验也。
何以明之?晋平公之时,石言魏榆。
平公问於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凭依也。 不然,民听偏也。"
夫石不能人言,则亦不能人形矣。
石言,与始皇时石坠〔东〕郡,民刻之,无异也。
刻为文,言为辞。
辞之与文,一实也。
民刻文,气发言。
民之与气,一性也。
夫石不能自刻,则亦不能言。
不能言,则亦不能为人矣。
《太公兵法》,气象之也。
何以知非实也?以老父非人,知书亦非太公之书也。
气象生人之形,则亦能象太公之书。
问曰:气无刀笔,何以为文?曰:鲁惠公夫人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掌,曰"为鲁夫人"。
晋唐叔虞文在其手曰"虞"。
鲁成季友文在其手曰"友"。
三文之书,性自然;老父之书,气自成也。
性自然,气自成,与夫童谣口自言,无以异也。
当童之谣也,不知所受,口自言之。
口自言,文自成,或为之也。
推此以省太公钓得巨鱼,刳鱼得书,云"吕尚封齐",及武王得白鱼,喉下文曰"以予发",盖不虚矣。
因此复原《河图》、《洛书》言光衰存亡、帝王际会,审有其文矣,皆妖祥之气,吉凶之瑞也。
订鬼篇第六十五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致之何由?由於疾病。
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
凡人不病则不畏惧。
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 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
二者用精至矣。
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
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
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
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棰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锁绳纆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
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
夫精念存想,或泄於目,或泄於口,或泄於耳。
泄於目,目见其形;泄於耳,耳闻其声;泄於口,口言其事。
昼日则鬼见,暮卧则梦闻。
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
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
一曰:人之见鬼,目光与卧乱也。
人之昼也,气倦精尽,夜则欲卧,卧而目光反,反而精神见人物之象矣。
人病亦气倦精尽,目虽不卧,光已乱於卧也,故亦见人物象。
病者之见也,若卧若否,与梦相似。
当其见也,其人能自知觉与梦,故其见物不能知其鬼与人,精尽气倦之效也。
何以验之?以狂者见鬼也。
狂痴独语,不与善人相得者,病困精乱也。
夫病且死之时,亦与狂等。
卧、病及狂,三者皆精衰倦,目光反照,故皆独见人物之象焉。
一曰:鬼者,人所见得病之气也。
气不和者中人,中人为鬼,其气象人形而见。
故病笃者气盛,气盛则象人而至,至则病者见其象矣。
假令得病山林之中,其见鬼则见山林之精。
人或病越地者,〔其见鬼〕〔则〕见越人坐其侧。
由此言之,灌夫、窦婴之徒,或时气之形象也。
凡天地之间气皆〔统〕於天,天文垂象於上,其气降而生物。
气和者养生,不和者伤害。
本有象於天,则其降下,有形於地矣。
故鬼之见也,象气为之也。
众〔气〕之体,为人与鸟兽,故其病人,则见人与鸟兽之形。
一曰:鬼者,老物精也。
夫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形。
人之受气,有与物同精者,则其物与之交;及病,精气衰劣也,则来犯陵之矣。
何以效之?成事:俗间与物交者,见鬼之来也。
夫病者所见之鬼,与彼病物何以异?人病见鬼来,象其墓中死人来迎呼之者,宅中之六畜也。
及见他鬼,非是所素知者,他家若草野之中物为之也。
一曰:鬼者,本生於人,时不成人,变化而去。
天地之性,本有此化,非道术之家所能论辩。
与人相触犯者病,病人命当死,死者不离人。
何以明之?《礼》曰:"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区隅沤库,善惊人小儿。"
前颛顼之世,生子必多,若颛顼之鬼神以百数也。
诸鬼神有形体法,能立树与人相见者,皆生於善人,得善人之气,故能似类善人之形,能与善人相害。
阴阳浮游之类,若云烟之气,不能为也。
一曰:鬼者,甲乙之神也。
甲乙者,天之别气也,其形象人。
人病且死,甲乙之神至矣。
假令甲乙之日病,则死见庚辛之神矣。
何则?甲乙鬼,庚辛报甲乙,故病人且死,杀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
何以效之?以甲乙日病者,其死生之期,常在庚辛之日。
此非论者所以为实也。
天道难知,鬼神暗昧,故具载列,令世察之也。
一曰:鬼者,物也,与人无异。
天地之间,有鬼之物,常在四边之外,时往来中国,与人杂〔厕〕,凶恶之类也,故人病且死者乃见之。
天地生物也,有人如鸟兽。
及其生凶物,亦有似人象鸟兽者。
故凶祸之家,或见蜚尸,或见走凶,或见人形,三者皆鬼也。
或谓之鬼,或谓之凶,或谓之魅,或谓之魑,皆生存实有,非虚无象类之也。
何以明之?成事:俗间家人且凶,见流光集其室,或见其形若鸟之状,时流入堂室,察其不谓若鸟兽矣。
夫物有形则能食,能食则便利。
便利有验,则形体有实矣。
《左氏春秋》曰:"投之四裔,以御魑魅。"
《山海经》曰:"北方有鬼国。"
说螭者谓之龙物也,而魅与龙相连,魅则龙之类矣。
又言:国,人物之党也。
《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
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
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
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有形,故执以食虎。
案可食之物,无空虚者。
其物也性与人殊,时见时匿,与龙不常见,无以异也。
一曰:人且吉凶,妖祥先见。
人之且死,见百怪,鬼在百怪之中。
故妖怪之动,象人之形,或象人之声为应,故其妖动不离人形。
天地之间,妖怪非一,言有妖,声有妖,文有妖,或妖气象人之形,或人含气为妖。
〔妖气〕象人之形,诸所见鬼是也。
人含气为妖,巫之类是也。
是以实巫之辞,无所因据,其吉凶自从口出,若童之摇矣。
童谣口自言,巫辞意自出。
口自言,意自出,则其为人,与声气自立,音声自发,同一实也。
世称纣之时,夜郊鬼哭;及仓颉作书,鬼夜哭。
气能象人声而哭,则亦能象人形而见,则人以为鬼矣。
鬼之见也,人之妖也。
天地之间,祸福之至,皆有兆象,有渐不卒然,有象不猥来。
天地之道,入将亡,凶亦出;国将亡,妖亦见。
犹人且吉,吉祥至;国且昌,昌瑞至矣。
故夫瑞应妖祥,其实一也。
而世独谓鬼者不在妖祥之中,谓鬼犹神而能害人,不通妖祥之道,不睹物气之变也。
国将亡,妖见,其亡非妖也。
人将死,鬼来,其死非鬼也。
亡国者,兵也;杀人者,病也。
何以明之?齐襄公将为贼所杀,游於姑棼,遂田於贝丘,见大豕。
从者曰:"公子彭生也。"
公怒曰:"彭生敢见!"引弓射之,豕人立而啼。
公惧,坠於车,伤足丧履,而为贼杀之。
夫杀襄公者,贼也。
先见大豕於路,则襄公且死之妖也。
人谓之彭生者,有似彭生之状也。
世人皆知杀襄公者非豕,而独谓鬼能杀人,一惑也。
天地之气为妖者,太阳之气也。
妖与毒同,气中伤人者谓之毒,气变化者谓之妖。
世谓童谣,荧惑使之,彼言有所见也。
荧惑火星,火有毒荧。
故当荧惑守宿,国有祸败。
火气恍惚,故妖象存亡。
龙,阳物也,故时变化。
鬼,阳气也,时藏时见。
阳气赤,故世人尽见鬼,其色纯硃。
蜚凶,阳也。
阳,火也。
故蜚凶之类为火光,火热焦物,故止集树木,枝叶枯死。
《鸿范》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
言、火同气,故童谣、诗歌为妖言。
言出文成,故世有文书之怪。
世谓童子为阳,故妖言出於小童。
童、巫含阳,故大雩之祭,舞童暴巫。
雩祭之礼,倍阴合阳,故犹日食阴胜,攻社之阴也。
日食阴胜,故攻阴之类。
天旱阳胜,故愁阳之党。
巫为阳党,故鲁僖遭旱,议欲焚巫。
巫含阳气,以故阳地之民多为巫。
巫党於鬼,故巫者为鬼巫。
鬼巫比於童谣,故巫之审者,能处吉凶。
吉凶能处,吉凶之徒也,故申生之妖见於巫。
巫含阳,能见为妖也。
申生为妖,则知杜伯、庄子义厉鬼之徒皆妖也。
杜伯之厉为妖,则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
妖象人之形,其毒象人之兵。
鬼、毒同色,故杜伯弓矢皆硃彤也。
毒象人之兵,则其中人,人辄死也。
中人微者即为腓,病者不即时死。
何则?腓者,毒气所加也。
妖或施其毒,不见其体;或见其形,不施其毒;或出其声,不成其言;或明其言,不知其音。
若夫申生,见其体、成其言者也;杜伯之属,见其体、施其毒者也;诗妖、童谣、石言之属,明其言者也;濮水琴声、纣郊鬼哭,出其声者也。
妖之见出也,或且凶而豫见,或凶至而因出。
因出,则妖与毒俱行。
豫见,妖出不能毒。
申生之见,豫见之妖也。
杜伯、庄子义、厉鬼至,因出之妖也。
周宣王、燕简公、宋夜姑时当死,故妖见毒因击。
晋惠公身当获,命未死,故妖直见毒不射。
然则杜伯、庄子义、厉鬼之见,周宣王、燕简、夜姑且死之妖也。
申生之而出,晋惠公且见获之妖也。
伯有之梦,驷带、公孙段且卒之妖也。
老父结草,魏颗且胜之祥,亦或时杜回见获之妖也。
苍犬噬吕后,吕后且死,妖象犬形也。
武安且卒,妖象窦婴、灌夫之面也。
故凡世间所谓妖祥、所谓鬼神者,皆太阳之气为之也。
太阳之气,天气也。
天能生人之体,故能象人之容。
夫人所以生者,阴、阳气也。
阴气主为骨肉,阳气主为精神。
人之生也,阴、阳气具,故骨肉坚,精气盛。
精气为知,骨肉为强,故精神言谈,形体固守。
骨肉精神,合错相持,故能常见而不灭亡也。
太阳之气,盛而无阴,故徒能为象,不能为形。
无骨肉有精气,故一见恍惚,辄复灭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