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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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卷十三 王充

效力篇第三十七

《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学,未言才力也。

人有知学,则有力矣。

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

或问扬子云曰:"力能扛鸿鼎、揭华旗,知德亦有之乎?"答曰:"百人矣。"

夫知德百人者,与彼扛鸿鼎、揭华旗者为料敌也。

夫壮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达疏通。

故博达疏通,儒生之力也;举重拔坚,壮士之力也。

《梓材》曰:"强人有王开贤,厥率化民。"

此言贤人亦壮强於礼义,故能开贤,其率化民。

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能学文,有力之验也。

问曰:"说一经之儒,可谓有力者?"曰:非有力者也。

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常曰:"王甲某子,才能百人。"

太守非其能,不答。

少都更曰:"言之尚少,王甲某子,才能百万人。"

太守怒曰:"亲吏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经一文,不调师一言;诸生能说百万章句,非才知百万人乎?"太守无以应。

夫少都之言,实也,然犹未也。

何则?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

殷、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不能说也。

秦、汉之事,儒生不见,力劣不能览也。

周监二代,汉监周、秦,周、秦以来,儒生不知;汉欲观览,儒生无力。

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

文儒者,力多於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由此言之,儒者所怀,独己重矣,志所欲至,独己远矣。

身载重任,至於终死,不倦不衰,力独多矣。

夫曾子载於仁而儒生载於学,所载不同,轻重均也。

夫一石之重,一人挈之,十石以上,二人不能举也。

世多挈一石之任,寡有举十石之力。

儒生所载,非徒十石之重也。

地力盛者,草木畅茂。

一亩之收,当中田五亩之分。

苗田,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

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失事理之实矣。

夫文儒之力过於儒生,况文吏乎?能举贤荐士,世谓之多力也。

然能举贤荐士,上书〔占〕记也。

能上书〔占〕记者,文儒也。

文儒非必诸生也,贤达用文则是矣。

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笔有余力,极言不讳,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

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

作《春秋》,删《五经》,秘书微文,无所不定。

山大者云多,泰山不崇朝辩雨天下。

夫然则贤者有云雨之知,故其吐文万牒以上,可谓多力矣。

世称力者,常褒乌获,然则董仲舒、扬子云,文之乌获也。

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

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

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於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减也。

颜氏之子,已曾驰过孔子於涂矣,劣倦罢极,发白齿落。

夫以庶几之材,犹有仆顿之祸,孔子力优,颜渊不任也。

才力不相如,则其知〔惠〕不相及也。

勉自什伯,鬲中呕血,失魂狂乱,遂至气绝。

书五行之牍,〔奏〕十〔言〕之记,其才劣者,笔墨之力尤难,况乃连句结章,篇至十百哉!力独多矣!江河之水,驰涌滑漏,席地长远,无枯竭之流,本源盛矣。

知江河之流远,地中之源盛,不知万牒之人,胸中之才茂,迷惑者也。

故望见骥足,不异於众马之蹄,蹑平陆而驰骋,千里之迹,斯须可见。

夫马足人手,同一实也,称骥之足,不荐文人之手,不知类也。

夫能论筋力以见比类者,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

故夫文力之人,助有力之将,乃能以力为功。

有力无助,以力为祸。

何以验之?长巨之物,强力之人乃能举之。

重任之车,强力之牛乃能挽之。

是任车上阪,强牛引前,力人推后,乃能升逾。

如牛羸人罢,任车退却,还堕坑谷,有破覆之败矣。

文儒怀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其难推引,非徒任车之重也。

荐致之者,罢羸无力,遂却退窜於岩穴矣。

河发昆仑,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广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东海。

如岸狭地仰,沟洫决泆,散在丘墟矣。

文儒之知,有似於此。

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亦将弃遗於衡门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乎?火之光也,不举不明。

有人於斯,其知如京,其德如山,力重不能自称,须人乃举,而莫之助,抱其盛高之力,窜於闾巷之深,何时得达?奡、育,古之多力者,身能负荷千钧,手能决角伸钩,使之自举,不能离地。

智能满胸之人,宜在王阙,须三寸之舌,一尺之笔,然后自动,不能自进,进之又不能自安,须人能动,待人能安。

道重知大,位地难适也。

小石附於山,山力能得持之;在沙丘之间,小石轻微,亦能自安。

至於大石,沙土不覆,山不能持,处危峭之际,则必崩坠於坑谷之间矣。

大智之重,遭信之将,无左右沙土之助,虽在显位,将不能持,则有大石崩坠之难也。

或伐薪於山,轻小之木,合能束之。

至於大木十围以上,引之不能动,推之不能移,则委之於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归。

由斯以论,知能之大者,其犹十围以上木也,人力不能举荐,其犹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

孔子周流,无所留止,非圣才不明,道大难行,人不能用也。

故夫孔子,山中巨木之类也。

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

管仲有力,桓公能举之,可谓壮强矣。

吴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二子力重,两主不能举也。

举物不胜,委地而去可也,时或恚怒,斧斫破败,此则子胥、屈原所取害也。

渊中之鱼,递相吞食,度口所能容,然后咽之;口不能受,哽咽不能下。

故夫商鞅三说孝公,后说者用,前二难用,后一易行也。

观管仲之《明法》,察商鞅之《耕战》,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

六国之时,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

韩用申不害,行其《三符》,兵不侵境,盖十五年。

不能用之,又不察其书,兵挫军破,国并於秦。

殷、周之世,乱迹相属,亡祸比肩,岂其心不欲为治乎?力弱智劣,不能纳至言也。

是故碓重,一人之迹不能蹈也;大,一人之掌不能推也。

贤臣有劲强之优,愚主有不堪之劣,以此相求,禽鱼相与游也。

干将之刃,人不推顿,菰瓠不能伤;

筱{辂}之箭,机不动发,鲁缟不能穿。

非无干将、筱{辂}之才也,无推顿发动之主。

菰瓠、鲁缟不穿伤,焉望斩旗穿革之功乎?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强弩。

弩力五石,引以三石,筋绝骨折,不能举也。

故力不任强引,则有变恶折脊之祸;知不能用贤,则有伤德毁名之败。

论事者不曰才大道重,上不能用,而曰不肖不能自达。

自达者带绝不抗,自衒者贾贱不仇。

案诸为人用之物,须人用之,功力乃立。

凿所以入木者,槌叩之也,锸所以能撅地者,跖蹈之也。

诸有锋刃之器,所以能断斩割削者,手能把持之也,力能推引之也。

韩信去楚入汉,项羽不能安,高祖能持之也。

能用其善,能安其身,则能量其力、能别其功矣。

樊、郦有攻城野战之功,高祖行封,先及萧何,则比萧何於猎人,同樊、郦於猎犬也。

夫萧何安坐,樊、郦驰走,封不及驰走而先安坐者,萧何以知为力,而樊、郦以力为功也。

萧何所以能使樊、郦者,以入秦收敛文书也。

众将拾金,何独掇书,坐知秦之形势,是以能图其利害。

众将驰走者,何驱之也。

故叔孙通定仪,而高祖以尊;萧何造律,而汉室以宁。

案仪律之功,重於野战,斩首之力,不及尊主。

故夫垦草殖谷,农夫之力也;勇猛攻战,士卒之力也;构架斫削,工匠之力也;治书定簿,佐史之力也;论道议政,贤儒之力也。

人生莫不有力,所以为力者,或尊或卑。

孔子能举北门之关,不以力自章,知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

别通篇第三十八

富人之宅,以一丈之地为内。

内中所有,柙匮所〔赢〕,缣布丝〔帛〕也。

贫人之宅,亦以一丈为内。

内中空虚,徒四壁立,故名曰贫。

夫通人犹富人,不通者犹贫人也。

俱以七尺为形,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

贫人之内,徒四所壁立也。

慕料贫富不相如,则夫通与不通不相及也。

世人慕富不荣通,羞贫,不贱不贤,不推类以况之也。

夫富人可慕者,货财多则饶裕,故人慕之。

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

通人积文,十箧以上,圣人之言,贤者之语,上自黄帝,下至秦、汉,治国肥家之术,刺世讥俗之言,备矣。

使人通明博见,其为可荣,非徒缣布丝〔帛〕也。

萧何入秦,收拾文书,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

以文书御天下,天下之富,孰与家人之财?

人目不见青黄曰盲,耳不闻宫商曰聋,鼻不知香臭曰痈。

痈聋与盲,不成人者也。

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

儒生不览,犹为闭暗,况庸人无篇章之业,不知是非,其为闭暗,甚矣!此则土木之人,耳目俱足,无闻见也。

涉浅水者见虾,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甚者观蛟龙。

足行迹殊,故所见之物异也。

入道浅深,其犹此也,浅者则见传记谐文,深者入圣室观秘书。

故入道弥深,所见弥大。

人之游也,必欲入都,都多奇观也。

入都必欲见市,市多异货也。

百家之言,古今行事,其为奇异,非徒都邑大市也。

游於都邑者心厌,观於大市者意饱,况游於道艺之际哉?污大川旱不枯者,多所疏也。

潢污兼日不雨,泥辄见者,无所通也。

是故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流归海,故海大也。

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犹海怀百川之流也,不谓之大者,是谓海小於百川也。

夫海大於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於不通,莫之能别也。

润下作咸,水之滋味也。

东海水咸,流广大也;西州盐井,源泉深也。

人或无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盐井之利乎?不与贤圣通业,望有高世之名,难哉!法令之家,不见行事,议罪不审。

章句之生,不览古今,论事不实。

或以说一经为〔足〕,何须博览。

夫孔子之门,讲习《五经》。

《五经》皆习,庶几之才也。

颜渊曰:"博我以文。"

才智高者,能为博矣。

颜渊之曰博者,岂徒一经哉?我不能博《五经》,又不能博众事,守信一学,不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

其谓一经〔足〕者,其宜也。

开户内日之光,日光不能照幽,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

夫一经之说,犹日明也,助以传书,犹窗牖也。

百家之言令人晓明,非徒窗牖之开日光之照也。

是故日光照室内,道术明胸中。

开户内光,坐高堂之上,眇升楼台,窥四邻之廷,人之所愿也。

闭户幽坐,向冥冥之内,穿圹穴卧,造黄泉之际,人之所恶也。

夫闭心塞意,不高瞻览者,死人之徒也哉!孝武皇帝时,燕王旦在明光宫,欲入所卧,户三尽闭,使侍者二十人开户,户不开,其后旦坐谋反自杀。

夫户闭,燕王旦死之状也。

死者,凶事也,故以闭塞为占。

齐庆封不通,六国大夫会而赋诗,庆封不晓,其后果有楚灵之祸也。

夫不开通於学者,尸尚能行者也。

亡国之社,屋其上、柴其下者,示绝於天地。

《春秋》薄社,周以为城。

夫经艺传书,人当览之,犹社当通气於天地也。

故人之不通览者,薄社之类也。

是故气不通者,强壮之人死,荣华之物枯。

东海之中,可食之物,集糅非一,以其大也。

夫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

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才高知大,故其於道术无所不包。

学士同门高业之生,众共宗之。

何则?知经指深,晓师言多也。

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为深,多也,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甘酒醴不酤饴蜜,未为能知味也。

耕夫多殖嘉谷,谓之上农夫;其少者,谓之下农夫。

学士之才,农夫之力,一也。

能多种谷,谓之上农,能博学问,〔不〕谓之上儒,是称牛之服重,不誉马速也。

誉手毁足,孰谓之慧矣!县道不通於野,野路不达於邑,骑马乘舟者,必不由也。

故血脉不通,人以甚病。

夫不通者,恶事也,故其祸变致不善。

是故盗贼宿於秽草,邪心生於无道,无道者,无道术也。

医能治一病谓之巧,能治百病谓之良。

是故良医服百病之方,治百人之疾;大才怀百家之言,故能治百族之乱。

扁鹊之众方,孰若巧〔医〕之一伎?子贡曰:"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盖以宗庙百官喻孔子道也。

孔子道美,故譬以宗庙,众多非一,故喻以百官。

由此言之,道达广博者,孔子之徒也。

殷、周之地,极五千里,荒服、要服,勤能牧之。

汉氏廓土,牧万里之外,要荒之地,褒衣博带。

夫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

故多闻博识,无顽鄙之訾;深知道术,无浅暗之毁也。

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

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

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空器在厨,金银涂饰,其中无物益於饥,人不顾也。

肴膳甘醢,土釜之盛,入者乡之。

古贤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读观有益,非徒膳食有补也。

故器空无实,饥者不顾,胸虚无怀,朝廷不御也。

剑伎之家,斗战必胜者,得曲城、越女之学也。

两敌相遭,一巧一拙,其必胜者,有术之家也。

孔、墨之业,贤圣之书,非徒曲城、越女之功也。

成人之操,益人之知,非徒战斗必胜之策也。

故剑伎之术,有必胜之名;贤圣之书,有必尊之声。

县邑之吏,召诸治下,将相问以政化,晓慧之吏,陈所闻见,将相觉悟,得以改政右文。

圣贤言行,竹帛所传,练人之心,聪人之知,非徒县邑之吏对向之语也。

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

非禹、益不能行远,《山海》不造。

然则《山海》之造,见物博也。

董仲舒睹重常之鸟,刘子政晓贰负之尸,皆见《山海经》,故能立二事之说。

使禹、益行地不远,不能作《山海经》;董、刘不读《山海经》,不能定二疑。

实沉、台台,子产博物,故能言之;龙见绛郊,蔡墨晓占,故能御之。

父兄在千里之外,且死,遗教戒之书,子弟贤者,求索观读,服臆不舍,重先敬长,谨慎之也;不肖者轻慢佚忽,无原察之意。

古圣先贤,遗后人文字,其重非徒父兄之书也,或观读采取,或弃捐不录,二者之相高下也,行路之人,皆能论之,况辩照然否者不能别之乎?孔子病,商瞿卜期日中,孔子曰:"取书来,比至日中何事乎?"圣人之好学也,且死不休,念在经书,不以临死之故,弃忘道艺,其为百世之圣,师法祖修,盖不虚矣!自孔子以下,至汉之际,有才能之称者,非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说《五经》则读书传。

书传文大,难以备之。

卜卦占射凶吉,皆文、武之道。

昔有商瞿能占爻卦;末有东方朔、翼少君,能达占射覆。

道虽小,亦圣人之术也。

曾又不知人生禀五常之性,好道乐学,故辨於物。

今则不然,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襄,是则物也。

倮虫三百,人为之长,"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识知也。 今闭暗脂塞,无所好欲,与三百倮虫何以异?而谓之为长而贵之乎! 诸夏之人所以贵於夷狄者,以其通仁义之文,知古今之学也。 如徒〔任〕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经厉年月,白首没齿,终无晓知,夷狄之次也。 观夫蜘蛛之经丝以罔飞虫也,人之用作,安能过之?任胸中之知,舞权利之诈,以取富寿之乐,无古今之学,蜘蛛之类也。 含血之虫,无饿死之患,皆能以知求索饮食也。 人不通者,亦能自供,仕官为吏,亦得高官,将相长吏,犹吾大夫高子也,安能别之?随时积功,以命得官,不晓古今,以位为贤,与文〔人〕异术,安得识别通人,俟以不次乎?将相长吏不得若右扶风蔡伯偕、郁林太守张孟尝、东莱太守李季公之徒,心自通明,览达古今,故其敬通人也如见大宾。 燕昭为邹衍拥彗,彼独受何性哉?东成令董仲绶知为儒枭,海内称通,故其接人,能别奇〔伟〕。 是以锺离产公以编户之民,受圭璧之敬,知之明也。 故夫能知之也,凡石生光气;不知之也,金玉无润色。 自武帝以至今朝,数举贤良,令人射策甲乙之科,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丁伯玉,策既中实,文说美善,博览膏腴之所生也。 使四者经徒能摘,笔徒能记疏,不见古今之书,安能建美善於圣王之庭乎?孝明之时,读《苏武传》,见武官名曰《栘中监》,以问百官,百官莫知。 夫《仓颉》之章,小学之书,文字备具,至於无能对圣国之问者,是皆美命随牒之人多在官也。 “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刘子政之知贰负,难哉!或曰:"通人之官,兰台令史,职校书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职在文书,无典民之用,不可施设。 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积不泄,大用於世。"

曰:此不继。

周世通览之人,邹衍之徒,孙卿之辈,受时王之宠,尊显於世。

董仲舒虽无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

周监二代,汉监周、秦然则兰台之官,国所监得失也。

以心如丸卵,为体内藏;眸子如豆,为身光明。

令史虽微,典国道藏,通人所由进,犹博士之官,儒生所由兴也。

委积不绁,岂圣国微遇之哉,殆以书未定而职未毕也。

超奇篇第三十九

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闲,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

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

好学勤力,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一。

然则著书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

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

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

夫通人览见广博,不能掇以论说,此为匿生书主人,孔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者也,与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实也。

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於胸中也。

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即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之类也。

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俶傥之才,不能任也。

夫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

近世刘子政父子、扬子云、桓君山,其犹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其余直有,往往而然,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

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

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

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

以超之奇,退与儒生相料,文轩之比於敝车,锦绣之方於缊袍也,其相过,远矣。

如与俗人相料,太山之巅墆,长狄之项跖,不足以喻。

故夫丘山以土石为体,其有铜铁,山之奇也。

铜铁既奇,或出金玉。

然鸿儒,世之金玉也,奇而又奇矣。

奇而又奇,才相超乘,皆有品差。

儒生说名於儒门,过俗人远也。

或不能说一经,教诲后生。

或带徒聚众,说论洞溢,称为经明。

或不能成牍,治一说。

或能陈得失,奏便宜,言应经传,文如星月。

其高第若谷子云、唐子高者,说书於牍奏之上,不能连结篇章。

或抽列古今,纪著行事,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累积篇第,文以万数,其过子云、子高远矣。

然而因成纪前,无胸中之造。

若夫陆贾、董仲舒,论说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於外,然而浅露易见,观读之者,犹曰传记。

阳成子长作《乐经》,扬子云作《太玄经》,造於〔眇〕思,极窅冥之深,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

孔子作《春秋》,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鸿茂参贰圣之才者也。

王公问於桓君山以扬子云。

君山对曰:"汉兴以来,未有此人。"

君山差才,可谓得高下之实矣。

采玉者心羡於玉,钻龟能知神於龟。

能差众儒之才,累其高下,贤於所累。

又作《新论》,论世间事,辩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

彼子长、子云论说之徒,君山为甲。

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

笔能著文,则心能谋论,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

观见其文,奇伟俶傥,可谓得论也。

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杰也。

有根株於下,有荣叶於上;有实核於内,有皮壳於外。

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

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

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

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

毛有五色,皆生於体。

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

选士以射,心平体正,执弓矢审固,然后射中。

论说之出,犹弓矢之发也;论之应理,犹矢之中的。

夫射以矢中效巧,论以文墨验奇。

奇巧俱发於心,其实一也。

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术,身不得行,口不能〔泄〕,表著情心,以明己之必能为之也。

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

然则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诸子之传书,素相之事也。

观《春秋》以见王意,读诸子以睹相指。

故曰:陈平割肉,丞相之端见;叔孙敖决期思,令〔尹〕之兆著。

观读传书之文,治道政务,非徒割肉决水之占也。

足不强则迹不远,锋不銛,则割不深。

连结篇章,必大才智鸿懿之俊也。

或曰:著书之人,博览多闻,学问习熟,则能推类兴文。

文由外而兴,未必实才学文相副也。

且浅意於华叶之言,无根核之深,不见大道体要,故立功者希。

安危之际,文人不与,无能建功之验,徒能笔说之效也。

曰:此不然。

周世著书之人皆权谋之臣,汉世直言之士皆通览之吏,岂谓文非华叶之生,根核推之也?心思为谋,集扎为文,情见於辞,意验於言。

商鞅相秦,致功於霸,作《耕战》之书。

虞卿为赵,决计定说,行退作春秋之思,起城中之议。

《耕战》之书,秦堂上之计也。

陆贾消吕氏之谋,与《新语》同一意。

桓君山易晁错之策,与《新论》共一思。

观谷永之陈说,唐林之宜言,刘向之切议,以知为本,笔墨之文,将而送之,岂徒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哉?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

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疏,梁孝开牢。

书疏文义,夺於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

夫鸿儒希有,而文人比然,将相长吏,安可不贵?岂徒用其才力,游文於牒牍哉?州郡有忧,能治章上奏,解理结烦,使州郡连事,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古昔之远,四方辟匿,文墨之士,难得纪录,且近自以会稽言之,周长生者,文士之雄也,在州,为刺史任安举奏;在郡,为太守孟观上书,事解忧除,州郡无事,二将以全。

长生之身不尊显,非其才知少、功力薄也,二将怀俗人之节,不能贵也。

使遭前世燕昭,则长生已蒙邹衍之宠矣。

长生死后,州郡遭忧,无举奏之吏,以故事结不解,征诣相属,文轨不尊,笔疏不续也。

岂无忧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

长生之才,非徒锐於牒牍也,作《洞历》十篇,上自黄帝,下至汉朝,锋芒毛发之事,莫不纪载,与太吏公《表》、《纪》相似类也。

上通下达,故曰《洞历》。

然则长生非徒文人,所谓鸿儒者也。

前世有严夫子,后有吴君〔高〕,末有周长生。

白雉贡於越,畅草献於宛,雍州出玉,荆、扬生金。

珍物产於四远幽辽之地,未可言无奇人也。

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

仲舒既死,岂在长生之徒与?何言之卓殊,文之美丽也!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纪者,屈原在其上也。

会稽文才,岂独周长生哉?所以未论列者,长生尤逾出也。

九州多山,而华、岱为岳,四方多川,而江、河为渎者,华、岱高而江、河大也。

长生,州郡高大者也。

同姓之伯贤,舍而誉他族之孟,未为得也。

长生说文辞之伯,文人之所共宗,独纪录之,《春秋》记元於鲁之义也。

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

长生家在会稽,生在今世,文章虽奇,论者犹谓稚於前人。

天禀元气,人受元精,岂为古今者差杀哉?优者为高,明者为上,实事之人,见然否之分者,睹非却前,退置於后,见是,推今进置於古,心明知昭,不惑於俗也。

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浅理备。

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

子男孟坚为尚书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

苟可高古,而班氏父子不足纪也。

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

汉在百世之后,文论辞说,安得不茂?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睹王廷之义。

庐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历岁,子孙相续,桃李梅杏,〔奄〕丘蔽野。

根茎众多,则华叶繁茂。

汉氏治定久矣,土广民众,义兴事起,华叶之言,安得不繁?夫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

山之秃也,孰其茂也?地之泻也,孰其滋也?文章之人,滋茂汉朝者乃夫汉家炽盛之瑞也。

天晏,列宿焕炳;阴雨,日月蔽匿。

方今文人并出见者,乃夫汉朝明明之验也。

高祖读陆贾之书,叹称万岁;徐乐、主父偃上疏,征拜郎中,方今未闻。

膳无苦酸之肴,口所不甘味,手不举以啖人。

诏书每下,文义经传四科,诏书斐然,郁郁好文之明验也。

上书不实核,著书无义指,"万岁"之声,"征拜"之恩,何从发哉?饰面者皆欲为好,而运目者希;文音者皆欲为悲,而惊耳者寡。

陆贾之书未奏,徐乐、主父之策未闻,群诸瞽言之徒,言事粗丑,文不美润,不指。

所谓,文辞淫滑,不被涛沙之谪,幸矣!焉蒙征拜为郎中之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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