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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情怀属少年,未闻衰朽尚痴然。
人间多少风流事,宁许盲婆口内传!却说平彩云自作梦之后,亦知梦是自招,但想那题诗少年之心一时难恝。
转瞬间经春历夏,又早清秋。
这日上得楼来,侍女见往来人稀,便撤去纱窗,彩云凴栏而立。
只见远山漠漠,古道苍苍。
两行碧柳,传闻数处蝉声。
一带清波,若见几条鱼影。
因想道:"千红万紫,水绿山青,曾几何时,而星移物换。 正不知向时少年,可能重嘶匹马,吟红叶否?"正在怅望,见从北边走来个老者,头则颤颤巍巍,身则摇摇摆摆,嘴似咕咕哝哝,手是指指点点,似疯非疯,似呆不呆,招得楼上侍女大笑不止。
老者仰面看时,眼花又看不真。
彩云见老者抬头,便转身下楼。
那老者兀自在楼下徘徊不去。
你道那老者是谁?乃北城外有名秀才,姓季名三思。
博学能文,累举不第。
至今年已六十,在城外裕后村教授。
妻室已故,虽然过了年余,犹自伤悼不已。
更兼风情太甚,遇着可人,未免相思。
这日偶从楼外经过,正在推敲诗句,忽闻搂上笑声哑哑,柔宛堪听,一发触起诗兴。
流连时久,便息在道旁大柳树下,因想道:"有意寻春无处觅,不知转入此中来。 突然一见,留情如此,我三思半生花月,一世风流,岂马齿加长,遂不以情自命耶?"想到此间,不觉手舞足蹈起来。
迟了一回,又转念道:"我将暮齿,他正青年,谁家黄花女儿,肯嫁白鬓老子?这样媒妁,谅无人去作。"
想到此间,不觉又心口嗟咨起来。
既又自解道:"世间惟有情者知情,有才者怜才。 我三思自荆妻去世,便觉日用起居,无知我之人,亦无可与言之人。 闲常出得门来,那些村姑俗子,望之远避,若将冫免焉。 今日这女子伫目不移,哑然而笑,真是我三思后半世解人。"
想到此间,又不觉心花撩乱起来。
三思正在乱想,背后有人声唤。
回头看时,却是东方巽,道:"正为代人求兄作一婚启,不期邂逅中途。 老兄在此,还是悲秋,还是游春?"三思道:"时已秋矣,何以言春?"东方巽道:"我所谓『春』,非时序之春,乃心目之春。 我所谓『游』,非跋涉之游,乃玩物适情之游也。 老兄素号情人,坐对此楼,宁无所感?"三思便将如何吟诗,如何闻笑之事,细细告知东方巽。
东方巽道:"可喜可贺!老兄红鸾星又动矣。 但老兄眼花。 容貌未知若何?且又不知是女子是妇人?"三思道:"以我看来,定是女郎。 盖男有童音,女亦有童音。 方才笑者,正是童音,这一定是个女子。 若说容貌,大约声之清轻者,其容多秀。 声之重浊者,其容多蠢。 方才笑者温柔和好,定又是个佳人。"
东方巽道:"老兄既已心许,明日遣媒来说可也。"
三思道:"正有此意,奈无其人耳。"
东方巽道:"这又何难?贵村南边长夜里瞎婆古氏,专一走动人家,善于媒说。 小弟二房下三房下俱是烦他说来。 老兄只顾烦他便妥。"
三思称谢,于是拉东方巽到家。
东方巽苦辞,将润笔送给三思进城而去。
三思回家,寻着瞎婆,告以媒说之事。
瞎婆笑道:"你这老相公老不正道,儿大女大,还求甚婚?况且笑乃人之常事,莫不笑老相公的人,都是要嫁老相公的不成?三思听说,心甚不平,取出润笔,全数赏给瞎婆。 瞎婆一时贪赚财物,随口应承。 却说东方巽乃京师一个财主,祖上原是商贩经纪,自幼夤缘列入簧门,专以走通官府,给交权贵。 外面招贤礼客,好施轻财,大有孟尝平原气概。 内实欺压良善,苦刻贫寒。 家中姬妾,多从讹诈中得来。 有时高车驷马出入公侯门第,那些贵人,贪他孝敬,仗他借贷,无不待为上客,极力护庇。 有时小帽便衣,来往市井庄村,那些匪类,敬他有钱,畏他有势,无不视为尊神,小心奉承。 以此扬眉吐气,俨然大侠。 当日听得季三思说出楼上女子之美,令人左近探问,方知是水运使宅室。 家内只有安人小姐,使几房奴婢,三四个侍女,住着四五十间房屋,家道亦好。 曾有几处媒说,俱未作成。 因小姐生得标致,安人要择佳婿,是以耽延到今。 东方巽因自想道:一个运使,多大显职,亦要择婿?以我东方相公这般人才、文才、家财,求为二房与正室相亢,再无不允之理。 且我又得一分绝户产业,就令他仍住在他家,我却来往歇宿,亦甚有趣。 此真好际遇,不可错过。 谁知天网恢恢,东方巽才有此意,自家妻子便暴病身亡。 及至出殡后,即令人往水家去提亲。 来往说了七八次,家人回复东方巽道:“水家不但不允,且又口出恶言。 说我家小姐,总无人可嫁,亦不听那经纪话。 便无人来问,亦不许那东方巽。"
东方巽听说,气个发昏。
要烦人情,又恐不妥,要寻事故,又怕不便;要丢开手,又气不平。
左思右想,计上心来,便令心腹如此如此,各去干事。
此时有一侠士,凤翔府麟游县人也,复姓赫连,名照。
幼习诗书,长娴弓马。
不思富贵,专爱游遨。
闻京师东方巽广交,将来相访。
及至到京,见东方巽如此行为,乃笑道:"市井小人,屠沽恶少,亦能播名远近,可惜泮水清波,都教此辈污坏!暂不除去此辈不止。"
这亦不表。
再说古瞎婆受下三思重赏,故意迟过数日,回复三思道:"那河北有楼人家,姓水,曾作过海防运使。 只生一女,年岁尚小,不便字人。"
三思见说年小,亦只好歇手。
过了些时,又烦瞎婆别处媒说。
瞎婆为赚钱财,便各处去说。
说过贾巡检女儿,贾家偏嫌三思年老。
说过姒理问胞妹,偏又秃胖而少一目。
说过委经历侄女,虽是改嫁,又嫌三思不富。
说过宦照磨族姐,偏又足手残疾,年长而淫。
因此三思把继娶之心方始冷淡。
古瞎婆又滥引从良少妓,还俗幼尼为三思作妾,三思亦皆谢绝。
一日闻得东方巽媒说水运使之女,不由心中好恼。
一则恼东方巽背友无义,二则恼古瞎婆欺己诈财。
晚饭后在庄门前伫立,恼上心来。
背着双手,皱了眉毛,踱来踱去,正自胡想。
猛然有人叫道:"老兄何故忽忽不乐?"三思吃一大惊,抬头看时,见一人身长九尺,面若削瓜,半部虎须,一双圆眼,叉手而语,屹立如山。
三思随即拱手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仆乃凤翔麟游赫连照也。 平生不解皱眉头,今见老兄大有郁郁之意,偶尔触怀,不觉失口动问。"
三思道:"鄙人私衷,何足以劳清听!"赫连照道:"紫陌红尘,随他世事。 青畦绿亩,乐我天年。 我看老兄是世外人,当作世外想。 仆非外人也,但言不妨。"
三思惊异,忙延入草堂相叙。
语中言及丧偶之事,赫连照笑道:"仆不意皤皤黄发,犹如此儿女情长也。 仆一介愚夫,三十丧妻,终身不娶。 况老兄皓首穷经,尚不能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乎?"三思又言及东方巽背友媒说一事,赫连照怒道:"东方氏之不法,闻已盈耳,此特其小焉者也。 仆实不愿天下生有此人!"三思道:"足下居止,可得闻乎?"赫连照道:"遨游四海,到处为家,何须有一定居止?"三思道:"以足下材略,何求不得?挂印封侯,谈笑事耳!"赫连照道:"丈夫读书万卷,何啻南面百城!誓不向刀笔吏以求生活也。"
三思道:"然则,足下更又何求?"赫连照道:"日食不过斗米,夜卧不过丈席。 此外皆外物也,又何求哉?"两人坐谈,不觉山风渐起,暮雨方来,庭竹依人,檐花挽客。
三思设酒留宿,赫连照并不推却。
秉烛痛饮,促膝高谈,屋头风气全无,窗外雨声渐大。
三思之子季狸拜求剑术,赫连照笑道:"我看你年少英奇,当习诗书,谙韬铃,建大将旗鼓,为国家折冲阃外。 一人敌何足学哉!我非好为人师者,然不妨暂留,为汝指示耳!"三思父子大喜。
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好徒媚子,人人落胆。
义女良夫,个个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