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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当年红拂私奔去,为与英雄遇。
英雄今日变顽鹑,不免生驱红拂又私奔。
相逢看破他行经,只道予侥幸。
忙忙急急用丝牵,谁知是花不是并头莲。
右调《虞美人》
廉清报中了解元,被报录人抬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宁无知日日走来,悄悄与姐姐商量贝家的聘礼。
夫人要长要短,俱叫他开帐去说。
又因日子近了,遂托宁无知料理回聘之物。
这一日,楮媒婆同着宁无知正在夫人房内商量,不期昭华小姐房里的侍儿秋萼,有事到夫人这边来,刚走到房门口,却见房门虚掩着,便不敢径入,只得闪在旁窃听。
忽听见夫人对着宁舅爷说道:"贝家与这里俱是乡宦。 既行礼来也要象模象样。"
宁无知道:"这个自然不消说的。"
秋萼听了甚是疑惑,因想道:"我家只有一个公子。 若与贝家求亲,该是我家行礼,他家受聘,却为何转争他的礼物?此事有些古怪,须要细听个明白方才放心。"
不期房里高一句低一句,转听得糊胡涂涂。
忽夫人讨茶,早有一个小侍女走出。
秋萼闪开让她低着头前走,然后悄悄跟来叫道:"春梅姐,妳等我一等。"
春梅回过头来,见是小姐房中的秋萼,因笑说道:"妳整日服侍小姐不得出头,明日有喜酒吃了。"
秋萼见她说话有因,便扯她到僻静处问道:"好姐姐,妳说的话我一些也不明白,明日有什么喜酒我吃?"春梅自知失言,便不肯复说。
忙推道:"夫人立等要茶,我去了来。"
秋萼见她推辞,便连忙拔下一根银簪,便笑道:"妳说了我就送妳。"
春梅见一根银簪,便笑道:"我说是对妳说,妳切不可去告诉小姐。 夫人知道是我泄露,我就死定了。"
遂将夫人嫌廉清贫穷,趁老爷不在家,托宁舅爷、楮媒婆将小姐又许了贝公子,已约定明日有千金的聘礼送来,家中个个知道,只吩咐瞒着小姐。
妳千万不要说出来害我。
秋萼满口应承,遂将这银簪送了春梅。
春梅欢喜去了。
秋萼便回身,如飞地走上花萼楼,见小姐说道:"小姐不好了,谁知夫人将小姐另许了人家了。 这事怎么好?"昭华小姐听了,因大惊道:"妳这话从哪里得来,可细细说明。"
秋萼便将方才窃听并哄弄春梅说出实话,明日贝家行礼我家,受聘只瞒着小姐悄悄行事,事成了明日老爷回来便不怕他反悔,许多言语,俱细细说了一遍。
小姐听完,因又问道:"妳可知是哪一个为媒?"秋萼道:"我这边是宁舅爷,他那里是楮媒婆。"
小姐听见是确信,只吓得手足无措,不禁泪抛红豆,哽咽悲啼,痛伤欲绝。
因说道:"古来婚姻以父命为重。 今母亲怎陷我于不义,是速我死也。 况且我与廉郎誓同生死。 今若偷生,前誓何为。 细细想来,惟一死为安。"
秋萼劝道:"依我看来,轻生又不如忍死。 婚姻既以父命为正,何不忍死以待老爷归家,自有公论。"
昭华小姐想了半晌道:"妳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我如今想,将来除非反经行权,方不负廉郎之约。"
秋萼道:"这经怎么反?这权怎么行?"
小姐道:"我闻得廉郎父母住处离我家不远,不如同妳或早或晚,潜出隐藏其家,等老爷回来早早与廉郎作合,便不妨了。"
秋萼道:"小姐此计甚妙。 但事不宜迟,待我打听明白了路径,方好出去。"
遂走去了半晌,忙来对小姐说道:"只消从万卉园西南墙边走出,转弯向南就是通衢。 不上一二里,就是廉家。 到那里再问就是了。 只是我与小姐俱是女子,路上行走,人将了不便。 莫若我二人改了男妆,方使人不疑。"
小姐想一想道:"这等更好。 只是一时哪得男衣相配?"秋萼道:"这有何难,公子的衣服现有一箱在小姐处,何不开它出来看看。"
小姐道:"有理。"
连忙取过钥匙打开,只见样样俱有。
二人欢喜无限。
便等到三更时候,秋萼与小姐装扮起来道:"小姐这样装束了,竟是一个美貌官人,连我也看不出了。"
小姐笑道:"好便好,只是脚下如何?岂不被人看出。"
秋萼想了一想道:"这一发不打紧。 小姐只消也穿了公子的靴,靴内多衬些棉絮,脚上多缠些裹脚,总是不多路,到他家除换了也不碍。"
小姐只得依她,穿起靴来,果然一些看不出,自己走踱了一回,又取水洗去脂粉,便一扎梳头,短发复额,带上巾帻。
秋萼也寻了几件旧男衣鞋袜穿了,又叫小姐将些金珠宝物藏在身边。
收拾停当,秋萼又去看看,春花正在睡熟。
不一时见天色将明,二人便悄悄下楼,将门关好,同到园中,走到墙角边,却见一扇小门可出,不胜欢喜。
便开门而出。
秋萼回身又将门掩好,方随着小姐而行。
正是:
莫讶佳人新改装,原依红拂旧行藏。
只愁歧路纷如织,南北东西不异样。
二人在路只拣大路而行,行了半晌渐渐天明,路上依稀有人行走。
小姐见了人,只是退缩。
秋萼连忙说道:"如今妳我改装,俱是男人。 如何复作女态?俗语说装龙象龙,倘到前面问路,就要与人拱手作揖方妙。"
小姐点头道:"亏妳有主意,改了男子,若照旧女状被人看见,岂不羞死。"
便气昂昂的高头阔步而行。
秋萼看了欢喜道:"如此方才合适。 前面有人问,小姐是相公,我就是小人了。"
小姐含笑着答应。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只拣大路而行,渐渐的日高三丈还不见到。
小姐慌了道:"妳说廉家不远,为何走了许久还不到?"秋萼道:"从来性急嫌路远,心闲路自平。 想也快到了。"
又走了半晌,小姐一发心慌道:"这路定是错走了,快去寻人问声。"
秋萼也慌起来,因问着一个老兄道:"借问声我家相公要往鸿渐村去拜一亲戚,离此还有多远?"那老兄见他问路,将他一看道:"小官人,你走错了。 这里是往东北的大路,越走越远。 你要到鸿渐村去,可折回身,向西南上走二十里,才是哩。"
说完老兄去了。
二人只急得没法,前行又没处去,回去又恐怕撞着家人。
两人正立着踌躇,忽斜刺里冲出一群人,拥着三乘轿子来。
小姐同秋萼看见,连忙闪在路旁,让众人并轿子过去。
不期前面轿子中的那位官人,不住的将他二人观看。
小姐见他看得着相,连忙侧身别视。
不期轿子过去了半晌,忽有一个青衣人走来对小姐说道:"方才我老爷在轿中,看见相公有什话要说,特着小的来请相公去前面船中一会。"
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说道:"我主仆二人是过路之人,无事不便见你老爷。 烦你回声吧。"
青衣人道:"我老爷是钦命进京的官,大着哩。 哪个敢回他。 若要回,除非相公自己去回。"
说罢,就一手来扯,小姐一发着慌着急。
秋萼连忙嚷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这相公是尚书公子,官也不小。 见了你老爷,只怕你老爷还要奉承三分哩。 怎么就动手拉扯!"那人见说是大来头,连忙说道:"得罪,得罪。 小人只求相公同去一见。 相公若不去,老爷就要责罚小人。"
说话虽说得和缓,却只是扯着小姐的衣袖不放。
秋萼对小姐说道:"公子就去见他老爷,也不妨事。"
那人见说肯去,便放了衣袖。
小姐得放,便悄悄附着秋萼的耳朵说道:"羞人答答,怎好去见。"
秋萼也低低答道:"今事已至此,只须大胆而行。"
小姐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说道:"就见你老爷,看他有何话说。"
便随着那人走到船上。
那人忙去禀知,回来说道:"老爷在舱中请相公进去。"
小姐出于无奈,只得走进舱来,朝着那做官的深深一躬道:"晚生幸云路,乃礼部春卿幸希庵之子,偶因有怀,徘徊道左。 适值旌旄突至,失于回避,本当上请,因未识台荆,故逡巡不敢。 何幸反蒙呼唤,不识有何赐教?"你道这官是谁,原来就是毛羽。
他被谗罢职在家,亦已多年。
只因火焚之时亲见人出怨言,遂回心改过,要做好人,以盖前愆。
遂托人浼求当事,将他钦取,升了在京御史,便将家事交与老管家看管,只带了奶奶并小姐一齐进京。
从家中乘轿来上船。
不期在轿中看见这个少年,貌美异常,却走路惊慌,似个逃亡的模样。
恐有苦衷,好替他分解,故此着人叫来问他。
不期说出是幸尚书的公子,便连忙走将下来,施礼逊坐,说道:"学生毛羽,与尊公既同桑梓,又久系通家。 但未曾会得贤侄。 今蒙圣恩,特授御史,钦招入京,故星驰就道。 本该面辞尊公,因闻得同贤侄乡试未回,只得抱歉而行。 不意有幸,转于道路间,得亲贤侄。"
幸小姐初时相见,只打算见一面就走。
不期毛羽问出履历,转亲亲切切攀谈起来。
无可奈何,只得信口说谎道:"家君因晚侄有事秋闱,欲亲加策励,故久淹省下。 即老台叔之钦升荣耀,俱坐于不知。 正愧失于趋贺,乃无意中反得仰瞻仙范,真遭际之荣也。"
毛羽道:"方才偶遇,论理也不该唐突相邀。 只因贤侄亭亭玉人,目所未见。 故思一接光仪,以为快睹。 又因见贤侄趑趄歧路,若有隐忧,一时不忍,故思叩其详,以为消释。 一系热肠,一系爱慕,不意相逢,竟是贤侄。 玉人有种,以信不诬。 不知果有隐忧求之不遂否?幸吐诚告我,以征予之知子。"
幸小姐原要遮瞒,不料被毛羽一口道着她的心病,遮瞒不得,暗暗惊讶。
又不好很,又不好不说,只得权宜答道:"老台叔冰鉴,何窥微察隐如此。 晚侄今日进退维谷者,实有一段大不得已之苦衷。 上不可告天,下不可诉人,故惟自悲自感。 不意老台叔只一眼,早已如见肺肝,真神明也。"
毛羽听了大喜道:"可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 贤侄若果有怀,忝在相知,何不见教。 纵是纷丝,当为一解。"
幸小姐此时已说出苦衷,又见毛羽一团美意,谆谆推问,怎好不说,欲要捏一他词,一时又捏不出,只有婚姻在心,只得答说道:"晚侄之苦,虽抱屈于衷,却实非大故,只不过家庭姻娅非宜,慈母不谅耳。"
毛羽听了道:"原来贤侄丝萝,尚非有定。 此易事耳。 若果好逑。 不妨早归温镜;倘非淑女,直陈不愿,恐斧柯亦难强求。 何必惶惶道路,如被逐之臣;恻恻枝头,似惊栖之鸟。 所不解也。"
幸小姐道:"野蔓牵衣,苦辞不去。 萱堂信谗执意,又难以口舌争。 百思无计,故不得已,欲行遁以待其回心。 所苦者,茫茫天地,前无所往,后无所归。 以致趑趄行径,为老台叔所窥而垂怜赐问。 谨以上告,不识老台叔何以指迷?"
原来毛羽初见幸小姐,还是道旁闲眼,到后来问起,知他是幸尚书公子,又见他为婚姻不愿而思避地,因暗想道:"他不愿婚者,定是嫌所婚之人不美耳。 我若以小燕子之美配他,自无不愿之理。"
遂动了一个择婿之心。
因解说道:"婚姻乃终身大事,既不情愿我也不敢苦劝。 如所说难于推脱,思避地以待其自解,倒也是一算。 若虑去住无依,则我今进京,正忧途中寂寞,贤侄何不暂且同我一往,稍避些时,结缡无人,则亲事自然寝矣。 亲事寝,待我再着人送贤侄还家,亦未为迟。 若是贤侄高发了春闱,尤其便也。 不知贤侄以为何如?"
幸小姐听了,因暗想道:"母亲今日受贝公子财礼,房中不见了我,两家争论起来,定然要大费一番口角。 归去是万万不可。 但如今既已出来。 廉家相近又不便去,他又再三留我,何不将计就计,且同他进京暂避些时,再作道理。"
秋萼在旁见小姐沉吟不答,恐怕误事,忙附耳撺掇了几句。
小姐因向毛羽打躬道:"晚侄既蒙老台叔如此提携,感激不尽,自愿随行。 但恐随行搅扰不便。"
毛羽见幸公子肯去,满心欢喜,因说道:"通家叔侄,怎说此话。"
一面叫备酒,一面就吩咐船家开船。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了半晌,毛羽细细攀谈,问今问古。
喜得幸小姐读过几年书,样样俱对答得来。
毛羽十分欢喜,就叫家人收拾前舱与他安歇不题。
却说后舱白夫人同小姐坐久,不见老爷进来,因问众使女道:"老爷在官舱里同什人说话,又留酒,就讲了这半日,还不见起身。"
只见一个使女巧莲答道:"这位客人多半不起去了。"
白夫人道:"这客人是谁,为什么不起去?"巧莲道:"这客人不是别人,是幽兰里幸尚书的公子。 老爷要留他同进京去,故此不起身去。"
白夫人道:"他一个尚书公子,又不是门客陪堂,今忽然路遇,怎肯就同老爷进京?"巧莲道:"有个缘故,这幸公子因有一头亲事,母亲苦逼他成,他心中不愿,逃走出来,正苦没处安身。 所以老爷一说,就肯随老爷远去。"
白夫人道:"妳为何晓得他不愿成亲?"巧莲道:"老爷细细问他,他方才说出。"
白夫人道:"这幸公子有多大年纪了?"巧莲道:"我看他与小姐差不多,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眉绿鬓黑,十分娇媚。 哪里象个男人,竟好似女子一般。 若是个女子,要算做美人了。 但只可惜却是个呆公子。"
白夫人道:"妳如何晓得他是个呆公子?"巧莲笑道:"这样标致人儿不要老婆,岂不是个呆公子。"
小姐在旁听了也笑道:"这不叫呆。 想是那家的女儿生得丑陋,故此不肯成亲。 此正是他乖处,怎么叫做呆?"
母子们正闲话不了,忽毛羽走进后舱对着夫人小姐说道:"我阅人多矣,清俊的也曾见过,丰腴的也曾见个,却从不曾见秀美如幸公子者,风风流流,竟是一个玉人。 及细细盘问他些诗文,他却又有才情,善于对答。 我一见动心,因此再三留他,同他进京。 恰遇他正要躲避恶姻,故欣然允从。 此中似有天缘。 夫人可吩咐厨下,供给必须丰洁,且等到京,我再与妳商量。"
夫人听了也暗暗欢喜,遂一路留心管待。
且按下不表。
却说幸尚书别了逄寅、天宠、廉清一路盘桓耽搁,直至八月二十七日方才回到家。
门尚未开,家人使女早纷纷报知夫人。
夫人连忙起身,着人迎接老爷。
幸尚书一路进来,到了夫人房中,细说孩儿同先生各完了三场,要看过揭晓方回。
我因等不得,先回来了。
又因路上拜友停泊,直至今早方才到家。
夫人见他突然到家,当胸早吃了一个定心拳。
你道如何?恰恰约定了今日,是贝公子行聘礼过来,此事幸尚书影也不知。
倘然撞着,定有一番争闹。
偏偏今日到家,若再迟一日,收过礼,便不怕他了。
怎这等不巧。
又暗想道:"事已到此田地,并无别法。 目下西园丹桂开得大盛,比往年不同,只好说是儿子的吉兆,哄他去看花,瞒过今日再处。"
正暗暗算计不了,忽听得一片人声喧嚷,家人仆妇俱乱奔来说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只因老爷来家太早,大门不曾防备,被一伙强盗打进来,口口声声只寻老爷。"
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失色,正欲躲避。
只因这一躲,有分教:老爷喜坏,夫人惊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