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十一 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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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十一 恒娘 蒲松龄

都中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

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

朱不平,遂致反目。

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妾,疏朱。

后徙居,与帛商狄姓为邻。

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

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倩。

朱悦之。

次日答拜,见其室亦有小妾,年二十许,甚娟好。

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位而已。

朱一日问恒娘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 今乃知不然。 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

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 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

朱从其谋,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

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

洪时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 一月后可复来。"

朱从之。

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

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

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 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

朱曰:"诺。"

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如恒娘教。

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换凤髻,光可鉴影。

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

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 三度呼可一度纳。 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 半月后当复来。"

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

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

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

次夕复然。

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

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

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

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 然子虽美,不媚也。 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貌,曰:"非也!病在外眦。"

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

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

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

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 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

朱归,一如恒娘教。

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

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

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

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

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

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

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媳一日谓朱曰:"我之术何加?"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 纵之,何也?"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 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羹乎!""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梁肉,则视脱粟非味矣。 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

朱大悦,遂为闺中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 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 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 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 朋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

朱把手唏嘘。

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

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

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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