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云楼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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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云楼》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烟霞主人

话说柳毅得了二十五两银子,把家安点了安点。

剩余若干,拿到武陵县内买了些笔墨、纸张、耳碗、汗巾等物,就往岳州、澧阳一带游学变卖去,至月余,也落得二三两银子,回来奉养母亲。

这正是:

只因家无柴和米,那顾身历水共山!

柳毅在外游学,正当七月天气。

余暑未尽,大雨犹来。

一日清晨,从安乡县起身,走到山阴岭前。

你说这个岭好不难上,一高一低,从红日初升直走到时近傍午,方才上得岭来。

缘定石崖,走有里许。

见一块石板,其大如牀,其平如砥。

旁有垂杨四株,蕃阴下罩。

前边长着许多花草,甚是幽雅,又极凉快。

柳毅就坐在这石板上歇脚,望下一看,如在半虚空中。

一时兴动,取出笔砚,作古风一篇,道其景云:

峭石壁立步难投,侧耳只闻涧水流。

攀藤费尽百般力,只身始登峻岭头。

岭头上与霄汉通,峦嶂悉被白云封。

虎豹敛迹显有象,蛟龙遁形潜无踪。

绿树苍茫遮红日,黄花烂漫映青松。

君不见:洞可栖仙似三神,穴可藏书赛二酉。

猎夫担禽巅上来,牧童骑牛岗下走。

岭间佳趣准赏玩,畅怀何须沾美酒!

柳毅诗才赋完,一时神倦,倒在石板上睡去。

及至醒来,满天云雾,并不知是什么时候。

只见西北一带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渐来渐近。

欲下山去,恐赶庄不着;欲在山上,雨来人无处躲闪。

前瞻后顾,甚是作难。

心中又一转想着:"或者岭南有避雨处也未可知。"

就转过岭头,向东一看,远远望见一个草门,内有茅屋三座。

柳毅喜道:"这却是家人家,何不向彼投去?"就掇着他的货物,直往东走。

走到门口,叫声:"有人么?"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年纪不过五十。

开门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小生游学到此,大雨忽来,无处可躲。 特投贵宅,暂歇片刻,雨住就走。"

老妈道:"这却无妨!请相公内边屋里坐。"

柳毅进去,老妈仍把门关上,让柳毅中堂里坐定。

当时献上茶来,老妈问道:"相公是何处人?"答道:"小生是朗州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

又问:"尊姓呢?"答道:"小生姓柳。"

又问:"家中父母俱全吗?"答道:"只有家母,先父去世数年了。"

又问:"贵娘子多大了?"答道:"拙荆前岁亡故了。"

又问道"可曾再续否?"答道:"小生家道贫寒,一时安能说就!"又问道:"相公可曾发过吗?"答道:"虽经发过,犹之未发。"

老妈道:"相公这等妙年,兼以蒙过乡荐,有女家不肯招以为婿,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毅问老妈道:"夫人贵姓?"老妈答道:"老身姓寅,先夫寅文炳,去世已久。 只一女儿,名唤虓儿,同老身在此度日。 小女今岁十八,尚未许人。 适值上亲家去了,数日还未回家。 相公既系鳏居,老身斗胆上攀,愿以小女奉侍巾栉,意下若何?"

柳毅答道:"萍水相逢,夫人盛情,如何敢当?"老妈道:"山间村俗,相公未见小女的容颜,怎肯轻相许诺?彼此有心,从长商议。"

话才说完,大雨盆倾,直下了三个时辰方才住点。

忽然风吹云散,露出一轮明月,从东而上。

老妈就在两边房里收拾牀铺,柳毅宿了。

老妈亦关门睡去。

柳毅心里度量:"这是个什么人家,母女两个敢在这深山中居住?且素不相识,却慨然以女儿许我,甚属蹊跷。"

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了三更时分,月光上升,满院明亮。

忽听墙外风响,如有人进院一般。

柳毅起来,从窗棂内往外一看。

见个素装女子,骑一黑虎,从空而降。

那女子叫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老妈起来,把门开了,问道:"你为何数日不回家来?"答道:"孩儿巡山已周,闻说西域王母于八月十六日大会群仙,孩儿欲赴蟠桃盛会。 走到半路中间,遇着文殊菩萨。 说孩儿道业虽深,俗缘未尽。 还该在人间享三十余年荣华,方才归成正果。 这会儿还赴不得。 所以回来,住几日。"

又问道:"西厢内似有人窥看,是谁住在这里?"老妈答道:"是个游学的,姓柳。"

那女子道:"可是武陵梅花村柳毅吗?"老妈道:"想必是他。"

女子道:"母亲为孩儿择配,多不称心,此人断不可当下错过!"老妈道:"我已提及,彼尚未应。 明晨再作计较。"

母女两个进入屋中,把门关上。

柳毅到了次早,起来要走,老妈留道:"山中别无可敬,聊具盘餐,以尽主情。"

就着虓儿送水一盆巾一幅给柳毅洗脸。

柳毅抬头一看,只见虓儿:

腰如临风杨柳,面似出水芙蓉。

金莲三寸等弯弓,两目光觉光静。

差同羞花闭月,堪拟落雁流莺。

结缘何须系赤绳,早把心神牵动。

右调《西江月》

柳毅见了虓儿的姿色,早有些欣羡之意。

脸已洗完,老妈让他在中堂坐下,说道:"方才送水的就是小女,可配过相公吗?"柳毅道:"令爱丰姿绰约,小生殊觉形秽。"

老妈道:"夜晚所说结亲一事,可肯应承否?"柳毅道:"夫人既不下弃葑菲,小生敢不上阴丝萝!但路途遥远,家无日用,聘娶之资,苦无所出。 此中尚须酌度。"

老妈道:"老身志在择一佳婿,增光门楣,并不苛求六礼。 但着小轿一乘,亲来把小女迎去,这就是了。 家无余钱,断不可过为铺张。"

柳毅道:"老夫人如此相谅,小生自应允从。"

就转身谢过老妈,老妈回答道:"矣婿娇客,老身焉敢当礼!"说罢,排饭款待柳毅,无非山鸡、野兔、豕醢、鹿脯等品。

饭毕,柳毅取出湖笔一封、徽墨一匣、耳挖一支、汗巾一条,递与老妈。

说道:"小婿道途仓呈,未暇备礼,聊具不腆,以代聘仪。"

老妈接过,送入里间,叫虓儿收住。

随后拿出绣囊一个、红笺一幅,递与柳毅,说道:"此囊系小女亲手纂成,笺上诗句系小女亲笔所作。 矣婿带去,以为凭信!"柳毅接在手中,先把诗句一看,上写道:

吹箫引凤事诚遥,射屏结缘材可标。

织女下机河畔待,再望七夕填鹊桥。

柳毅看毕,暗喜道:"此女不惟有貌,兼以有才,真堪为吾嘉偶。"

遂与老妈约定:八月二十六日来娶。

老妈亲送柳毅下岭而去。

这且不题。

却说山阴岭南有座老山,名曰蟠龙山。

山上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个熊精,颇有些道业,人都呼他为熊大王。

他羡慕虓儿的美貌,屡次托媒来说,要娶他去做压寨的夫人。

虓儿执意不肯,熊精老羞成怒。

意欲坏虓儿母子的道业,却又无法可使。

熊精洞里有他的一个妓妾,叫做灵狐。

善于窥人动静,听人言语。

就差他不时地来岭头上打探。

那日寅夫人与柳毅结亲所说的言语,都被灵狐听去。

回来面向熊大王一诉,熊大王大怒。

就率领许多山精,来与虓儿母子厮杀。

寅夫人终是个女质,屡次敌他不过。

就在岳州城里买了一处房子,母子两个搬去居住,改作姓王。

熊大王才不敢进城去闹。

话说虓儿母子住在岳州城里,一切媒人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才貌兼全,题媒者不离其门。

王夫人道:"我家姑娘生来手上有个『柳』字,是与姓柳的系有夙缘。 嗣后非柳生,不必来说。"

众媒渐渐退去了。

却说柳毅自与寅夫人结亲,而后回到家中。

庄氏问道:"你这次出去,所获若何?"答道:"钱虽不多,幸得结了亲事。"

遂一一告诉他母亲。

庄氏道:"这等人家的女孩,到咱家才能安生。 须作速娶来,与我作伴才好。"

柳毅道:"孩儿已约定下月二十六日过门。"

柳毅就制了几件头面,做了两套衣服。

到得八月中旬,雇了一乘小轿,亲自领着,直投山阴岭去。

走了几天,已到岭上。

记得原旧去处,走到跟前。

宅房俱没,止剩得一个石洞,洞门半掩半开。

往里一看,有些烂柴,门外堆着些骨头,却原来是个虎窝。

柳毅正发疑闷,旁边一个猎户高声喊道:"别往里看,里边有虎!"吓得柳毅撤身跑回。

猎户问道:"相公,你是要做么?"答道:"此处有个老妈,姓寅,上月间曾在他家避雨一宵。 今日过此,特来看他。 是搬在那里去了?"猎户道:"此处历来没有人家,往日有两只母虎,居此洞中。 一个是娘,一个是女。 夜夜出来,步罡拜斗,修了不知多少年。 时常变成妇女形状,在岭上行走。 他不伤人,人也不想害他。 他却能镇山岭,左近山中近些年来并无大虫。 自他两个走了,这几天山中大虫成群,午后就出来害人。 这洞中现有十数多只,相公作速下岭去罢!少迟,恐为所伤。"

柳毅听说,吓得出了一身凉汗。

心中怅然,就在洞旁石壁上题诗一首,道:

坐依石壁听松风,翘首再望岭头东。

素装仙娥何处去?茅庐数椽迹成空。

巫山如故阳台渺,桃源犹有路莫通。

回忆从前订约日,宛似南柯一梦中。

柳毅题诗已完,下得岭来,落在店中,写封家字,叫跟来的人带回。

自己到澧阳城内,买了些货物,仍旧逐处游学去了。

一日,游到沣阳城西一个庄上,这庄叫做齐家坊。

天色已晚,赶店不及,就在庄里寻宿。

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柳毅向前道:"小生姓柳,游学天晚,赶店不上。 望老先生借座闲房,暂住一夜,蒙情不尽。"

那老人道:"我路南有闲房三座,尽可住了。 但里面不静,你未必敢去。"

柳毅道:"我常常出门,胆子极大,并不怕么!"齐老人道:"你既然不怕,我就送你里边去睡。"

柳毅跟着那老人,进来一看,却是三座瓦房。

正房中间,有现成小牀一张。

柳毅道:"这却甚妥。"

齐老人叫人送过一壶茶来,向柳毅道:"适值小儿夜间赴馆去了,若他在家时,定叫他来与你作伴。"

说罢,齐老人退去。

柳毅就在牀上睡了。

天气尚热,前后门并没关煞。

睡至半夜,微有月色。

见一个人眉毛长有寸许,走到牀前,笑着说道:"柳孝廉,你我有缘,明日务带我武陵去看看。"

柳毅全然不怕,亦不答言。

那长眉人就在牀边上坐下。

少顷,从外又进来一人。

纱帽圆领,黄袍玉带,叫道:"长眉,中堂内有生人气,你看是那个贱奴在此搅闹?速速给我拉出去!"长眉答道:"不是贱奴,却是贵客。"

那人向前一望,惊走道:"果是贵客!我且回避!"直奔西厢内去了。

柳毅问长眉道:"方才来的,是何鬼怪?"长眉答道:"并非鬼怪,乃金精也。"

柳毅问道:"埋在何处?"答道:"在西厢牖下石匣内。"

说罢,长眉人也同归西厢而去。

到了天明,齐老人进来,问道:"夜间曾见鬼否?"柳毅答道:"并无甚鬼。 西厢南牖下有金子一匣,是他成精作怪。 何不着人掘出?"齐老人叫了人来,果于西厢南牖下掘出一个石匣来。

开匣一看,内有黄金五百余锭,齐老人从此大富。

拿出十锭来酬谢柳毅,柳毅不受。

让之再三,就中取了一锭。

两翅甚长,约有三十多两。

齐老人留柳毅住了一天,彼此叙谈。

方说他儿子也是个孝廉,柳毅却以未曾见面为憾。

却说柳毅得了这锭金子,回到家来,母亲庄氏道:"吾儿误寻虎女,幸没娶来,却是咱家造化。"

柳毅把金子一锭交与他母亲,庄氏道:"前年拾银四封,不能享受。 今又得金一锭,断勿终致消耗。"

遂叫柳毅把这锭金子兑换成银子,从容度日,再不外边游学去了。

未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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