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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轨郝处俊裴行俭 子光庭
刘仁轨,汴州尉氏人也。
少恭谨好学,遇隋末丧乱,不遑专习,每行坐所在,辄书空地,由是博涉文史。
武德初,河南道大使、管国公任瑰将上表论事,仁轨见其起草,因为改定数字。
瑰甚异之,遂赤牒补息州参军。
稍除陈仓尉。
部人有折冲都尉鲁宁者,恃其高班,豪纵无礼,历政莫能禁止。
仁轨特加诫喻,期不可再犯,宁又暴横尤甚,竟杖杀之。
州司以闻,太宗怒曰:"是何县尉,辄杀吾折冲!"遽追入,与语,奇其刚正,擢授栎阳丞。
贞观十四年,太宗将幸同州校猎,属收获未毕,仁轨上表谏曰:"臣闻屋漏在上,知之者在下;愚夫之计,择之者圣人。 是以周王询于刍荛,殷后谋于板筑,故得享国弥久,传祚无疆,功宣清庙,庆流后叶。 伏惟陛下天性仁爱,躬亲节俭,朝夕克念,百姓为心,一物失所,纳隍轸虑。 臣伏闻大驾欲幸同州教习,臣伏知四时搜狩,前王恒典,事有沿革,未必因循。 今年甘雨应时,秋稼极盛,玄黄亘野,十分才收一二;尽力刈获,月半犹未讫功;贫家无力,禾下始拟种麦。 直据寻常科唤,田家已有所妨。 今既供承猎事,兼之修理桥道,纵大简略,动费一二万工,百姓收敛,实为狼狈。 臣愿陛下少留万乘之恩,垂听一介之言,退近旬日,收刈总了,则人尽暇豫,家得康宁。 舆轮徐动,公私交泰。"
太宗特降玺书劳曰:"卿职任虽卑,竭诚奉国,所陈之事,朕甚嘉之。"
寻拜新安令,累迁给事中。
显庆四年,出为青州刺史。
五年,高宗征辽,令仁轨监统水军,以后期坐免,特令以白衣随军自效。
时苏定方既平百济,留郎将刘仁愿于百济府城镇守,又以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安抚其余众。
文度济海病卒。
百济为僧道琛、旧将福信率众复叛,立故王子扶余丰为王,引兵围仁愿于府城。
诏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代文度统众,便道发新罗兵合势以救仁愿。
转斗而前,仁轨军容整肃,所向皆下。
道琛等乃释仁愿之围,退保任存城。
寻而福信杀道琛,并其兵马,招诱亡叛,其势益张。
仁轨乃与仁愿合军休息。
时苏定方奉诏伐高丽,进围平壤,不克而还。
高宗敕书与仁轨曰:"平壤军回,一城不可独固,宜拔就新罗,共其屯守。 若金法敏藉卿等留镇,宜且停彼;若其不须,即宜泛海还也。"
将士咸欲西归,仁轨曰:"《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便国家、专之可也。 况在沧海之外,密迩豺狼者哉!且人臣进思尽忠,有死无贰,公家之利,知无不为。 主上欲吞灭高丽,先诛百济,留兵镇守,制其心腹。 虽妖孽充斥,而备预甚严,宜砺戈秣马,击其不意。 彼既无备,何攻不克?战而有胜,士卒自安。 然后分兵据险,开张形势,飞表闻上,更请兵船。 朝廷知其有成,必当出师命将,声援才接,凶逆自歼。 非直不弃成功,实亦永清海外。 今平壤之军既回,熊津又拔,则百济余烬,不日更兴,高丽逋薮,何时可灭?且今以一城之地,居贼中心,如其失脚,即为亡虏。 拔入新罗,又是坐客,脱不如意,悔不可追。 况福信凶暴,残虐过甚,余丰猜惑,外合内离,鸱张共处,势必相害。 唯宜坚守观变,乘便取之,不可动也。"
众从之。
时扶余丰及福信等以真岘城临江高险,又当冲要,加兵守之。
仁轨引新罗之兵,乘夜薄城。
四面攀草而上,比明而入据其城,遂通新罗运粮之路。
俄而余丰袭杀福信,又遣使往高丽及倭国请兵,以拒官军。
诏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率兵浮海以为之援。
仁师既与仁轨等相合,兵士大振。
于是诸将会议,或曰:"加林城水陆之冲,请先击之。"
仁轨曰:"加林险固,急攻则伤损战士,固守则用日持久,不如先攻周留城。 周留,贼之巢穴,群凶所聚,除恶务本,须拔其源。 若克周留,则诸城自下。"
于是仁师、仁愿及新罗王金法敏帅陆军以进。
仁轨乃别率杜爽、扶余隆率水军及粮船,自熊津江往白江,会陆军同趣周留城。
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
余丰脱身而走,获其宝剑。
伪王子扶余忠胜、忠志等,率士女及倭众并耽罗国使,一时并降。
百济诸城,皆复归顺。
贼帅迟受信据任存城不降。
先是,百济首领沙吒相如、黑齿常之自苏定方军回后,鸠集亡散,各据险以应福信,至是率其众降。
仁轨谕以恩信,令自领子弟以取任存城,又欲分兵助之。
孙仁师曰:"相如等兽心难信,若授以甲仗,是资寇兵也。"
仁轨曰:"吾观相如、常之皆忠勇有谋,感恩之士,从我则成,背我必灭,因机立效,在于兹日,不须疑也。"
于是给其粮仗,分兵随之,遂拔任存城。
迟受信弃其妻子走投高丽,于是百济之余烬悉平。
孙仁师与刘仁愿振旅而还,诏留仁轨勒兵镇守。
初,百济经福信之乱,合境凋残,僵尸相属。
仁轨始令收敛骸骨,瘗埋吊祭之。
修录户口,署置官长,开通途路,整理村落,建立桥梁,补葺堤堰,修复陂塘,劝课耕种,赈贷贫乏,存问孤老。
颁宗庙忌讳,立皇家社稷。
百济余众,各安其业。
于是渐营屯田,积粮抚士,以经略高丽。
仁愿既至京师,上谓曰:"卿在海东,前后奏请,皆合事宜,而雅有文理。 卿本武将,何得然也?"对曰:"刘仁轨之词,非臣所及也。"
上深叹赏之,因超加仁轨六阶,正授带方州刺史,并赐京城宅一区,厚赉其妻子,遣使降玺书劳勉之。
仁轨又上表曰:
臣蒙陛下曲垂天奖,弃瑕录用,授之刺举,又加连率。
材轻职重,忧责更深,常思报效,冀酬万一,智力浅短,淹滞无成。
久在海外,每从征役,军旅之事,实有所闻。
具状封奏,伏愿详察。
臣看见在兵募,手脚沉重者多,勇健奋发者少,兼有老弱,衣服单寒,唯望西归,无心展效。
臣问:"往在海西,见百姓人人投募,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 何因今日募兵,如此伫弱?"皆报臣云:"今日官府,与往日不同,人心又别。 贞观、永徽年中,东西征役,身死王事者,并蒙敕使吊祭,追赠官职,亦有回亡者官爵与其子弟。 从显庆五年以后,征役身死,更不借问。 往前渡辽海者,即得一转勋官;从显庆五年以后,频经渡海,不被记录。 州县发遣兵募,人身少壮、家有钱财、参逐官府者,东西藏避,并即得脱;无钱参逐者,虽是老弱,推背即来。 显庆五年,破百济勋,及向平壤苦战勋,当时军将号令,并言与高官重赏,百方购募,无种不道。 洎到西岸,唯闻枷锁推禁,夺赐破勋,州县追呼,求住不得,公私困弊,不可言尽。 发海西之日,已有自害逃走,非独海外始逃。 又为征役,蒙授勋级,将为荣宠,频年征役,唯取勋官,牵挽辛苦,与白丁无别。 百姓不愿征行,特由于此。"
陛下再兴兵马,平定百济,留兵镇守,经略高丽。
百姓有如此议论,若为成就功业?臣闻琴瑟不调,改而更张,布政施化,随时取适。
自非重赏明罚,何以成功?臣又问:"见在兵募,旧留镇五年,尚得支济;尔等始经一年,何因如此单露?"并报臣道:"发家来日,唯遣作一年装束,自从离家,已经二年。 在朝阳瓮津,又遣来去运粮,涉海遭风,多有漂失。"
臣勘责见在兵募,衣裳单露,不堪度冬者,给大军还日所留衣裳,且得一冬充事。
来年秋后,更无准拟。
陛下若欲殄灭高丽,不可弃百济土地。
余丰在北,余勇在南,百济、高丽,旧相党援,倭人虽远,亦相影响,若无兵马,还成一国。
既须镇压,又置屯田,事藉兵士,同心同德。
兵士既有此议,不可胶柱因循,须还其渡海官勋及平百济向平壤功效。
除此之外,更相褒赏,明敕慰劳,以起兵募之心。
若依今日以前布置,臣恐师老且疲,无所成就。
臣又见晋代平吴,史籍具载。
内有武帝、张华,外有羊祜、杜预,筹谋策画,经纬谘询。
王浚之徒,折冲万里,楼船战舰,已到石头。
贾充、王浑之辈,犹欲斩张华以谢天下。
武帝报云:"平吴之计,出自朕意,张华同朕见耳,非其本心。"
是非不同,乖乱如此。
平吴之后,犹欲苦绳王浚,赖武帝拥护,始得保全。
不逢武帝圣明,王浚不存首领。
臣每读其书,未尝不抚心长叹。
伏惟陛下既得百济,欲取高丽,须外内同心,上下齐奋,举无遗策,始可成功。
百姓既有此议,更宜改调。
臣恐是逆耳之事,无人为陛下尽言。
自顾老病日侵,残生讵几?奄忽长逝,衔恨九泉,所以披露肝胆,昧死闻奏。
上深纳其言。
又遣刘仁愿率兵渡海,与旧镇兵交代,仍授扶余隆熊津都督,遣以招辑其余众。
扶余勇者,扶余隆之弟也,是时走在倭国,以为扶余丰之应,故仁轨表言之。
于是仁轨浮海西还。
初,仁轨将发带方州,谓人曰:"天将富贵此翁耳!"于州司请历日一卷,并七庙讳,人怪其故,答曰:"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使夷俗遵奉焉。"
至是皆如其言。
麟德二年,封泰山,仁轨领新罗及百济、耽罗、倭四国酋长赴会,高宗甚悦,擢拜大司宪。
干封元年,迁右相,兼检校太子左中护,累前后战功,封乐城县男。
三年,为熊津道安抚大使,兼浿江道总管,副司空李勣讨平高丽。
总章二年,军回,以疾辞职,加金紫光禄大夫,听致仕。
咸亨元年,复授陇州刺史。
三年,征拜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
五年,为鸡林道大总管,东伐新罗。
仁轨率兵径度瓠卢河,破其北方大镇七重城。
以功进爵为公,并子侄三人,并授上柱国。
州党荣之,号其所居为乐城乡三柱里。
上元二年,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太子宾客,依旧监修国史。
仪凤二年,以吐蕃入寇,命仁轨为洮河道行军镇守大使。
仁轨每有奏请,多被中书令李敬玄抑之,由是与敬玄不协。
仁轨知敬玄素非边将才,冀欲中伤之,上言西蕃镇守事非敬玄莫可。
高宗遽命敬玄代之。
敬玄至洮河军,寻为吐蕃所败。
永隆二年,兼太子太傅。
未几,以老乞骸骨,听解尚书左仆射,以太子太傅依旧知政事。
永淳元年,高宗幸东都,皇太子京师监国,遣仁轨与侍中裴炎、中书令薛元超留辅太子。
二年,太子赴东都,又令太孙重照京师留守,仍令仁轨为副。
则天临朝,加授特进,复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专知留守事。
仁轨复上疏辞以衰老,请罢居守之任,因陈吕后祸败之事,以申规谏。
则天使武承嗣赍玺书往京慰喻之曰:"今日以皇帝谅暗不言,眇身且代亲政。 远劳劝诫,复表辞衰疾,怪望既多,徊徨失据。 又云‘吕后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 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 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 且端揆之任,仪刑百辟,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 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寻进封郡公。
垂拱元年,从新令改为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
寻薨,年八十四。
则天废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干陵,赐其家实封三百户。
仁轨虽位居端揆,不自矜倨。
每见贫贱时故人,不改布衣之旧。
初为陈仓尉,相工袁天纲谓曰:"君终当位邻台辅,年将九十。"
后果如其言。
仁轨身经隋末之乱,辑其见闻,著《行年记》,行于代。
子浚,官至太子中舍人。
垂拱二年,为酷吏所陷,被杀,妻子籍没。
中宗即位,以仁轨春宫旧僚,追赠太尉。
浚子冕,开元中,为秘书省少监,表请为仁轨立碑,谥曰文献。
史臣韦述曰:世称刘乐城与戴至德同为端揆,刘则甘言接人,以收物誉;戴则正色拒下,推美于君。
故乐城之善于今未弭,而戴氏之勣无所闻焉。
呜呼!高名美称,或因邀饰而致远;深仁至行,或以韬晦而莫传。
岂唯刘、戴而然,盖自古有之矣。
故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
非夫圣智,鲜不惑也。
且刘公逞其私忿,陷人之所不能,覆徒贻国之耻,忠恕之道,岂其然乎?
郝处俊,安州安陆人也。
父相贵,隋末,与妻父许绍据硖州归国,以功授滁州刺史,封甑山县公。
处俊年十岁余,其父卒于滁州,父之故吏赙送甚厚,仅满千余匹,悉辞不受。
及长,好读《汉书》,略能暗诵。
贞观中,本州进士举,吏部尚书高士廉甚奇之,解褐授著作佐郎,袭爵甑山县公。
兄弟笃睦,事诸舅甚谨。
再转滕王友,耻为王官,遂弃官归耕。
久之,召拜太子司议郎,五迁吏部侍郎。
干封二年,改为司列少常伯。
属高丽反叛,诏司空李勣为浿江道大总管,以处俊为副。
尝次贼城,未遑置阵,贼徒奄至,军中大骇。
处俊独据胡床,方餐干粮,乃潜简精锐击败之,将士多服其胆略。
总章二年,拜东台侍郎,寻同东西台三品。
咸亨初,高宗幸东都,皇太子于京师监国,尽留侍臣戴至德、张文瓘等以辅太子,独以处俊从。
时东州道总管高侃破高丽余众于安市城,奏称有高丽僧言中国灾异,请诛之。
上谓处俊曰:"朕闻为君上者,以天下之目而视,以天下之耳而听,盖欲广闻见也。 且天降灾异,所以警悟人君。 其变苟实,言之者何罪?其事必虚,闻之者足以自戒。 舜立谤木,良有以也。 欲箝天下之口,其可得乎?此不足以加罪。"
特令赦之。
因谓处俊曰:"王者无外,何藉于守御。 虽然,重门击柝,盖备不虞,方知禁卫在于谨肃。 朕尝以秦法犹为太宽,荆轲匹夫耳,而匕首窃发,始皇骇惧,莫有拒者,岂不由积习宽慢使其然乎?"处俊对曰:"此由法急所致,非宽慢也。"
上曰:"何以知之?"对曰:"秦法:辄升殿者,夷三族。 人皆惧族,安有敢拒者?逮乎魏武,法尚峻。 臣见《魏令》云:‘京城有变,九卿各居其府。 ’其后严才作乱,与其徒属数十人攻左掖门,魏武登铜雀台远望,无敢救者。 时王修为奉常,闻变召车马,未至,便将官属步至宫门。 魏武望见之,曰:‘彼来者必王修乎!’此由王修察变知机,违法赴难。 向各守法,遂成其祸。 故王者设法敷化,不可以太急。 夫政宽则人慢,政急则人无所措手足。 圣王之道,宽猛相济。 《诗》曰‘不懈于位,人之攸塈’,谓仁政也;又曰‘式遏寇虐,无俾作慝’,谓威刑也。 《洪范》曰‘高明柔克,沉潜刚克’,谓中道也。"
上曰:"善。"
又有胡僧卢伽阿逸多受诏合长年药,高宗将饵之。
处俊谏曰:"修短有命,未闻万乘之主,轻服蕃夷之药。 昔贞观末年,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 胡人有异术,征求灵草秘石,历年而成。 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 时议者归罪于胡人,将申显戮,又恐取笑夷狄,法遂不行。 龟镜若是,惟陛下深察。"
高宗纳之,但加卢伽为怀化大将军,不服其药。
寻而官名复旧。
处俊授黄门侍郎。
三年,加银青光禄大夫,转中书侍郎。
四年,监修国史。
上元元年,高宗御含元殿东翔鸾阁观大酺。
时京城四县及太常音乐分为东西两朋,帝令雍王贤为东朋,周王讳为西朋,务以角胜为乐。
处俊谏曰::"臣闻礼所以示童子无诳者,恐其欺诈之心生也。 伏以二王春秋尚少,意趣未定,当须推多让美,相敬如一。 今忽分为二朋,递相夸竞。 且俳优小人,言辞无度,酣乐之后,难为禁止,恐其交争胜负,讥诮失礼。 非所以导仁义,示和睦也。"
高宗矍然曰:"卿之远识,非众人所及也。"
遽令止之。
寻代阎立本为中书令。
岁余,兼太子宾客、检校兵部尚书。
三年,高宗以风疹欲逊位,令天后摄知国事,与宰相议之。
处俊对曰:"尝闻礼经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 ’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主守也。 陛下今欲违反此道,臣恐上则谪见于天,下则取怪于人。 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后尚不许皇后临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传位于天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二圣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 陛下正合谨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 伏乞特垂详纳。"
中书侍郎李义琰进曰:"处俊所引经旨,足可依凭,惟圣虑无疑,则苍生幸甚。"
帝曰:"是。"
遂止。
仪凤二年,加金紫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并依旧知政事,监修国史。
四年,代张文瓘为侍中。
处俊性俭素,土木形骸,自参综朝政,每与上言议,必引经籍以应对,多有匡益,甚得大臣之体。
侍中、平恩公许圉师,即处俊之舅,早同州里,俱宦达于时。
又其乡人田氏、彭氏,以殖货见称。
有彭志筠,显庆中,上表请以家绢布二万段助军,诏受其绢万匹,特授奉议郎,仍布告天下。
故江、淮间语曰:"贵如许、郝,富若田、彭。"
处俊迁太子少保。
开耀元年薨,年七十五,赠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大都督。
高宗甚伤悼之,顾谓侍臣曰:"处俊志存忠正,兼有学识。 至于雕饰服玩,虽极知无益,然常人不能抑情弃舍,皆好尚奢侈,处俊尝保其质素,终始不渝。 虽非元勋佐命,固亦多时驱使。 又见遗表,忧国忘家,今既云亡,深可伤惜。"
即于光顺门举哀一日,不视事,终祭以少牢,赠绢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硕。
令百官赴哭,给灵舆,并家口递还乡,官供葬事。
其子秘书郎北叟上表辞所赠赐及葬递之事,高宗不许。
侍中裴炎曰:"处俊临亡,臣往见之,属臣曰:‘生既无益明时,死后何宜烦费。 瞑目之后,傥有恩赐赠物,及归乡递送,葬日营造,不欲劳官司供给。 ’"高宗深嘉叹之,从其遗意,唯加赠物而已。
处俊孙象贤,垂拱中为太子通事舍人,坐事伏诛,临刑言多不顺。
则天大怒,令斩讫,仍支解其体,发其父母坟墓,焚爇尸体,处俊亦坐斫棺毁柩。
自此法司每将杀人,必先以木丸塞其口,然后加刑,讫于则天之代。
裴行俭,绛州闻喜人。
曾祖伯凤,周骠骑大将军、汾州刺史、琅邪郡公。
祖定高,冯翊郡守,袭封琅邪公。
父仁基,隋左光禄大夫,陷于王世充,后谋归国,事泄遇害;武德中,赠原州都督,谥曰忠。
行俭幼以门廕补弘文生。
贞观中,举明经,拜左屯卫仓曹参军。
时苏定方为大将军,甚奇之,尽以用兵奇术授行俭。
显庆二年,六迁长安令。
时高宗将废皇后王氏而立武昭仪,行俭以为国家忧患必从此始,与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褚遂良私议其事,大理袁公瑜于昭仪母荣国夫人谮之,由是左授西州都督府长史。
麟德二年,累拜安西大都护,西域诸国多慕义归降,征拜司文少卿。
总章中,迁司列少常伯。
咸亨初,官名复旧,改为吏部侍郎,与李敬玄为贰,同时典选十余年,甚有能名,时人称为裴、李。
行俭始设长名姓历榜,引铨注等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以为故事。
上元二年,加银青光禄大夫。
高宗以行俭工于草书。
尝以绢素百卷,令行俭草书《文选》一部,帝览之称善,赐帛五百段。
行俭尝谓人曰:"褚遂良非精笔佳墨,未尝辄书,不择笔墨而妍捷者,唯余及虞世南耳。"
三年,吐蕃背叛,诏行俭为洮州道左二军总管。
寻又为泰州镇抚右军总管,并受元帅周王节度。
仪凤二年,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落,侵逼安西,连和吐蕃,议者欲发兵讨之。
行俭建议曰:"吐蕃叛涣,干戈未息,敬玄、审礼,失律丧元,安可更为西方生事?今波斯王身没,其子泥涅师师充质在京,望差使往波斯册立,即路由二蕃部落,便宜从事,必可有功。"
高宗从之,因命行俭册送波斯王,仍为安抚大食使。
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暝,导者益迷。
行俭命下营,虔诚致祭,令告将吏,泉井非遥。
俄而云收风静,行数百步,水草甚丰,后来之人,莫知其处。
众皆悦服,比之贰师将军。
至西州,人吏郊迎,行俭召其豪杰子弟千余人随己而西。
乃扬言绐其下曰:"今正炎蒸,热坂难冒,凉秋之后,方可渐行。"
都支觇知之,遂不设备。
行俭仍召四镇诸蕃酋长豪杰谓曰:"忆昔此游,未尝厌倦,虽还京辇,无时暂忘。 今因是行,欲寻旧赏,谁能从吾猎也?"是时蕃酋子弟投募者仅万人。
行俭假为畋游,教试部伍,数日,遂倍道而进。
去都支部落十余里,先遣都支所亲问其安否,外示闲暇,似非讨袭,续又使人趣召相见。
都支先与遮匐通谋,秋中拟拒汉使,卒闻军到,计无所出,自率儿侄首领等五百余骑就营来谒,遂擒之。
是日,传其契箭,诸部酋长悉来请命,并执送碎叶城。
简其精骑,轻赍晓夜前进,将虏遮匐。
途中果获都支还使,与遮匐使同来。
行俭释遮匐行人,令先往晓喻其主,兼述都支已擒,遮匐寻复来降。
于是将吏已下立碑于碎叶城以纪其功,擒都支、遮匐而还。
高宗廷劳之曰:"比以西服未宁,遣卿总兵讨逐,孤军深入,经途万里。 卿权略有闻,诚节夙著,兵不血刃,而凶党殄灭。 伐叛柔服,深副朕委。"
寻又赐宴。
谓行俭曰:"卿文武兼资,今故授卿二职。"
即日拜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调露元年,突厥阿史德温傅反,单于管内二十四州并叛应之,众数十万。
单于都护萧嗣业率兵讨之,反为所败。
于是以行俭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太仆少卿李思文、营州都督周道务等部兵十八万,并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等总三十余万,连亘数千里,并受行俭节度。
唐世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行俭行至朔州,知萧嗣业以运粮被掠,兵多馁死,遂诈为粮车三百乘,每车伏壮士五人,各赍陌刀、劲弩,以羸兵数百人援车,兼伏精兵,令居险以待之。
贼果大下,羸兵弃车散走。
贼驱车就泉水。
解鞍牧马,方拟取粮,车中壮士齐发,伏兵亦至,杀获殆尽,余众奔溃。
自是续遣粮车,无敢近之者。
及军至单于之北,际晚下营,壕堑方周,遽令移就崇冈。
将士皆以士众方就安堵,不可劳扰,行俭不从,更令促之。
比夜,风雨暴至,前设营所水深丈余,将士莫不叹伏。
贼众于黑山拒战,行俭频战皆捷,前后杀虏不可胜数。
伪可汗泥熟匐为其下所杀,以其首来降,又擒其大首领奉职而还。
余党走依狼山。
行俭既回,阿史那伏念又伪称可汗,与温傅合势,鸠集余众。
明年,行俭复总诸军讨之。
顿军于代州之陉口,纵反间说伏念与温傅,令相猜贰。
伏念恐惧,密送降款,仍请自效。
行俭不泄其事,而密表以闻。
数日,有烟尘涨天而至,斥候惶惑来白,行俭召三军谓曰:"此是伏念执温傅来降,非他。 然受降如受敌,但须严备。"
更遣单使迎前劳之。
少间,伏念果率其属缚温傅诣军门请罪,尽平突厥余党。
高宗大悦,遣户部尚书崔知悌赴军劳之。
侍中裴炎害行俭之功,总管程务挺、张虔勖上言:"伏念为子营逼逐,又碛北回纥等同向南逼之,窘急而降。"
由是行俭之功不录,斩伏念及温傅于都市。
行俭叹曰:"浑、浚前事,古今耻之。 但恐杀降之后,无复来者。"
因称疾不出,以勋封闻喜县公。
永淳元年,十姓伪可汗车薄反叛,诏复以行俭为金牙道大总管,率十将军以讨之。
师未行。
其年四月,行俭病卒,年六十四,赠幽州都督,谥曰献。
特诏令皇太子差六品京官一人检校家事,五六年间,待儿孙稍成长日停。
中宗即位,追赠扬州大都督。
有集二十卷,撰《草字杂体》数万言,并传于代。
又撰《选谱》十卷,安置军营、行阵部统、克料胜负、甄别器能等四十六诀,则天令秘书监武承嗣诣宅,并密收入内。
行俭尤晓阴阳、算术,兼有人伦之鉴。
自掌选及为大总管,凡遇贤俊,无不甄采,每制敌摧凶,必先期捷日。
时有后进杨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并以文章见称,吏部侍郎李敬玄盛为延誉,引以示行俭,行俭曰:"才名有之,爵禄盖寡。 杨应至令长,余并鲜能令终。"
是时,苏味道、王剧未知名,因调选,行俭一见,深礼异之。
仍谓曰:"有晚年子息,恨不见其成长。 二公十数年当居衡石,愿记识此辈。"
其后相继为吏部。
皆如其言。
行俭尝所引偏裨,有程务挺、张虔勖、崔智辩、王方翼、党金毗、刘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齿常之,尽为名将,至刺史、将军者数十人。
其所知赏,多此类也。
行俭尝令医人合药,请犀角、麝香,送者误遗失,已而惶惧潜窜。
又有敕赐马及新鞍,令史辄驰骤,马倒鞍破,令史亦逃。
行俭并委所亲招到,谓曰:"尔曹岂相轻耶?皆错误耳。"
待之如故。
初,平都支、遮匐,大获瑰宝,蕃酋将士愿观之,行俭因宴设,遍出历示。
有马脑盘,广二尺余,文彩殊绝。
军吏王休烈捧盘,历阶趋进,误蹑衣,足跌便倒,盘亦随碎,休烈惊惶,叩头流血,行俭笑而谓曰:"尔非故也,何至于是!"更不形颜色。
诏赐都支等资产金器皿三千余事,驼马称是,并分给亲故并副使已下,数日便尽。
少子光庭,开元中为侍中,以恩例赠行俭为太尉。
光庭早孤。
母库狄氏,则天时召入宫,甚见亲待,光庭由是累迁太常丞。
后以武三思之婿缘坐,左迁郢州司马。
开元初,六迁右率府中郎将,擢授司门郎中。
岁余,转兵部郎中。
光庭沉静少言,寡于交游,既历清要,时人初未许之。
及在职,公务修整,众方叹伏焉。
十三年,将有事于岱岳,中书令张说以大驾东巡,京师空虚,恐夷狄乘间窃发,议欲加兵守边,以备不虞,召光庭谋兵事。
光庭曰:"封禅者,所以告成功也。 夫成功者,恩德无不及,百姓无不安,万国无不怀。 今将告成而惧夷狄,何以昭德也?大兴力役,用备不虞,且非安人也。 方谋会同而阻戎心,又非怀远也。 有此三者,则名实乖矣。 且诸蕃之国,突厥为大,贽币往来,愿修恩好有年矣。 今兹遣一使征其大臣赴会,必欣然应命。 突厥受诏,则诸蕃君长必相率而来。 虽偃旗息鼓,高枕有余矣。"
说曰:"善。 吾所不及矣。"
因奏而行之,寻转鸿胪少卿。
东封还,迁兵部侍郎。
十七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寻兼御史大夫。
无几,迁黄门侍郎,依旧知政事。
从巡五陵回,拜侍中,兼吏部尚书,又加弘文馆学士。
光庭乃撰《瑶山往则》及《维城前轨》各壹卷,上表献之。
手制褒美,赐绢五百匹,上令皇太子已下于光顺门与光庭相见,以重其讽诫之意。
光庭又引寿安丞李融、拾遗张琪、著作左郎司马利宾等,令直弘文馆,撰《续春秋传》。
上表请以经为御撰,而光庭等依左氏之体为之作传,上又手制褒赏之。
光庭委笔削于李融,书竟不就。
时有上书请以皇室为金德者,中书令萧嵩奏请集百僚详议。
光庭以国家符命久著史策,若有改易,恐贻后学之诮,密奏请依旧为定,乃下诏停百僚集议之事。
二十年,扈从祠后土,加光禄大夫,封正平男。
寻卒,年五十八,优制赠太师,辍朝三日。
初,光庭与萧嵩争权不协。
及为吏部,奏用循资格,并促选限至正月三十日令毕,其流外行署,亦令门下省之。
光庭卒后,嵩又奏请一切罢之,光庭所引进者尽出为外职。
时有门下主事阎麟之,为光庭腹心,专知吏部选官,每麟之裁定,光庭随而下笔,时人语曰:"麟之口,光庭手。"
太常博士孙琬将议光庭谥,以其用循资格,非奖劝之道,建议谥为"克"。
时人以为希嵩意旨。
上闻而特下诏,赐谥曰忠献,仍令中书令张九龄为其碑文。
史官韦述以改谥为非,论之曰:《春秋》之义,诸侯死王事者,葬之加一等,嘉其有功而不及其赏也。
爰至汉、魏,则襚之印绶,宠被窀穸,唯德是褒,岂虚授也!近代已来,宠赠无纪,或以职位崇显,一切优锡;或以子孙荣贵,恩例所加,贤愚虚实,为一贯矣。
裴光庭以守法之吏,骤登相位,践历机衡,岂不多愧?赠以师范,何其滥欤!张燕公有扶翊之勋,居讲讽之旧,秩跻九命,官历二端,议者犹谓赠之过当,况光庭去斯犹远,何妄窃之甚哉!盖名器假人,昔贤之所惋也。
史臣曰:昔晋侯选任将帅,取其说《礼》《乐》而敦《诗》《书》,良有以也。
夫权谋方略,兵家之大经,邦国系之以存亡,政令因之而强弱,则冯众怙力,豨勇虎暴者,安可轻言推毂授任哉!故王猛、诸葛亮振起穷巷,驱驾豪杰,左指右顾,廓定霸图,非他道也,盖智力权变,适当其用耳。
刘乐城、裴闻喜,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儒将之雄者也。
天后预政之时,刑峻如壑,多以谀佞希恩,而乐城、甑山,昌言规正,若时无君子,安及此言?正平铨藻吏能,文学政事,颇有深识。
而前史讥其谬谥,有涉陈寿短武侯应变之论乎!非通论也。
赞曰:殷礼阿衡,周师吕尚。
王者之兵,儒者之将。
乐城、闻喜,当仁不让。
管、葛之谭,是吾心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