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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长 子良嗣
韦云起 孙方质孙伏伽张玄素
苏世长,雍州武功人也。
祖彤,后魏直散骑常侍。
父振,周宕州刺史、建威县侯。
周武帝时,世长年十余岁,上书言事。
武帝以其年小,召问:"读何书?"对曰:"读《孝经》、《论语》。"
武帝曰:"《孝经》、《论语》何所言?"对曰:"《孝经》云:‘为国者不敢侮于鳏寡。 ’《论语》云:‘为政以德。 ’"武帝善其对,令于兽门馆读书。
以其父殁王事,因令袭爵,世长于武帝前擗踊号泣,武帝为之改容。
隋文帝受禅,世长又屡上便宜,颇有补益,超迁长安令。
大业中,为都水少监,使于上江督运。
会江都难作,世长为炀帝发丧恸哭,哀感路人。
王世充僭号,署为太子太保、行台右仆射。
与世充兄子弘烈及将豆卢褒俱镇襄阳。
时弘烈娶褒女为妻,深相结托。
高祖与褒有旧,玺书谕之,不从,频斩使者。
武德四年,洛阳平,世长首劝弘烈归降。
既至京师,高祖诛褒而责世长来晚之故,世长顿颡曰:"自古帝王受命,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万夫敛手。 岂有获鹿之后,忿同猎之徒,问争肉之罪也?陛下应天顺人,布德施惠,又安得忘管仲、雍齿之事乎!且臣武功之士,经涉乱离,死亡略尽,惟臣残命,得见圣朝,陛下若复杀之,是绝其类也。 实望天恩,使有遗种。"
高祖与之有故,笑而释之。
寻授玉山屯监。
后于玄武门引见,语及平生,恩意甚厚。
高祖曰:"卿自谓谄佞耶,正直耶?"对曰:"臣实愚直。"
高祖曰:"卿若直,何为背世充而归我?"对曰:"洛阳既平,天下为一,臣智穷力屈,始归陛下。 向使世充尚在,臣据汉南,天意虽有所归,人事足为勍敌。"
高祖大笑。
尝嘲之曰:"名长意短,口正心邪,弃忠贞于郑国,忘信义于吾家。"
世长对曰:"名长意短,实如圣旨;口正心邪,未敢奉诏。 昔窦融以河西降汉,十世封侯;臣以山南归国,惟蒙屯监。"
即日擢拜谏议大夫。
从幸泾阳校猎,大获禽兽于旌门。
高祖入御营,顾谓朝臣曰:"今日畋乐乎?"世长进曰:"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
高祖色变,既而笑曰:"狂态发耶?"世长曰:"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
及突厥入寇,武功郡县,多失户口,是后下诏将幸武功校猎。
世长又谏曰:"突厥初入,大为民害,陛下救恤之道犹未发言,乃于其地又纵畋猎,非但仁育之心有所不足,百姓供顿,将何以堪?"高祖不纳。
又尝引之于披香殿,世长酒酣,奏曰:"此殿隋炀帝所作耶?是何雕丽之若此也?"高祖曰:"卿好谏似真,其心实诈。 岂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须设诡疑而言炀帝乎?"对曰:"臣实不知。 但见倾宫鹿台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爱民节用之所为也。 若是陛下作此,诚非所宜。 臣昔在武功,幸常陪侍,见陛下宅宇,才蔽风霜,当此之时,亦以为足。 今因隋之侈,民不堪命,数归有道,而陛下得之,实谓惩其奢淫,不忘俭约。 今初有天下,而于隋宫之内,又加雕饰,欲拨其乱,宁可得乎?"高祖深然之。
后历陕州长史、天策府军谘祭酒。
秦府初开文学馆,引为学士。
与房玄龄等一十八人皆蒙图画,令文学褚亮为之赞,曰:"军谘谐噱,超然辩悟。 正色于庭,匪躬之故。"
贞观初,聘于突厥,与颉利争礼,不受赂遗,朝廷称之。
出为巴州刺史,覆舟溺水而卒。
世长机辩有学,博涉而简率,嗜酒,无威仪。
初在陕州,部内多犯法,世长莫能禁,乃责躬引咎,自挞于都街。
伍伯嫉其诡,鞭之见血,世长不胜痛,大呼而走,观者咸以为笑,议者方称其诈。
子良嗣,高宗时迁周王府司马。
王时年少,举事不法,良嗣正色匡谏,甚见敬惮。
王府官属多非其人,良嗣守文检括,莫敢有犯,深为高宗所称。
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
高宗使宦者缘江采异竹,将于苑中植之。
宦者科舟载竹,所在纵暴。
还过荆州,良嗣囚之,因上疏切谏,称:"远方求珍异以疲道路,非圣人抑己爱人之道。 又小人窃弄威福,以亏皇明。"
言甚切直。
疏奏,高宗下制慰勉,遽令弃竹于江中。
永淳中,为雍州长史。
时关中大饥,人相食,盗贼纵横。
良嗣为政严明,盗发三日内无不擒扌适。
则天临朝,迁工部尚书。
寻代王德真为纳言,累封温国公。
为西京留守,则天赋诗饯送,赏遇甚渥。
时尚方监裴匪躬检校西苑,将鬻苑中果菜以收其利。
良嗣驳之曰:"昔公仪相鲁,犹能拔葵去织,未闻万乘之主,鬻其果菜以与下人争利也。"
匪躬遂止。
无几,追入都,迁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
载初元年春,罢文昌左相,加位特进,仍依旧知政事。
与地官尚书韦方质不协,及方质坐事当诛,辞引良嗣,则天特保明之。
良嗣谢恩拜伏,便不能复起,舆归其家,诏御医张文仲、韦慈藏往视疾。
其日薨,年八十五。
则天辍朝三日,举哀于观风门,敕百官就宅赴吊。
赠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赐绢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硕,兼降玺书吊祭。
其子践言,太常丞,寻为酷吏所陷,配流岭南而死。
追削良嗣官爵,籍没其家。
景龙元年,追赠良嗣司空。
践言子务玄,袭爵温国公,开元中,为邠王府长史。
韦云起,雍州万年人。
伯父澄,武德初国子祭酒、绵州刺史。
云起,隋开皇中明经举,授符玺直长。
尝因奏事,文帝问曰:"外间有不便事,汝可言之。"
时兵部侍郎柳述在帝侧,云起应声奏曰:"柳述骄豪,未尝经事,兵机要重,非其所堪,徒以公主之婿,遂居要职。 臣恐物议以陛下官不择贤,滥以天秩加于私爱,斯亦不便之大者。"
帝甚然其言,顾谓述曰:"云起之言,汝药石也,可师友之。"
仁寿初,诏在朝文武举人,述乃举云起,进授通事舍人。
大业初,改为通事谒者。
又上疏奏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罔上,共为朋党。 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 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
炀帝令大理推究,于是左丞郎蔚之、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朋党,配流漫头赤水,余免官者九人。
会契丹入抄营州,诏云起护突厥兵往讨契丹部落。
启民可汗发骑二万,受其处分。
云起分为二十营,四道俱引,营相去各一里,不得交杂。
闻鼓声而行,闻角声而止,自非公使,勿得走马。
三令五申之后,击鼓而发,军中有犯约者,斩纥干一人,持首以徇。
于是突厥将帅来入谒之,皆膝行股战,莫敢仰视。
契丹本事突厥,情无猜忌,云起既入其界,使突厥诈云,向柳城郡欲共高丽交易,勿言营中有隋使,敢漏泄者斩之。
契丹不备。
去贼营百里,诈引南度,夜复退还,去营五十里,结阵而宿,契丹弗之知也。
既明,俱发,驰骑袭之,尽获其男女四万口,女子及畜产以半赐突厥,余将入朝,男子皆杀之。
炀帝大喜,集百官曰:"云起用突厥而平契丹,行师奇谲,才兼文武,又立朝謇谔,朕今亲自举之。"
擢为治书御史。
云起乃奏劾曰:"内史侍郎虞世基,职典枢要,寄任隆重;御史大夫裴蕴,特蒙殊宠,维持内外。 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 陛下既闻贼少,发兵不多,众寡悬殊,往皆莫克,故使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此而不绳,为害将大,请付有司,诘正其罪。"
大理卿郑善果奏曰:"云起诋訾名臣,所言不实,非毁朝政,妄作威权。"
由是左迁大理司直。
炀帝幸扬州,云起告归长安,属义旗入关,于长乐宫谒见。
义宁元年,授司农卿,封阳城县公。
武德元年,加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判农圃监事。
是岁,欲大发兵讨王世充,云起上表谏曰:"国家承丧乱之后,百姓流离,未蒙安养,频年不熟,关内阻饥。 京邑初平,物情未附,鼠窃狗盗,犹为国忧。 盩厔司竹,余氛未殄;蓝田、谷口,群盗实多。 朝夕伺间,极为国害。 虽京城之内,每夜贼发。 北有师都,连结胡寇,斯乃国家腹心之疾也。 舍此不图,而窥兵函、洛,若师出之后,内盗乘虚,一旦有变,祸将不小。 臣谓王世充远隔千里,山川悬绝,无能为害,待有余力,方可讨之。 今内难未弭,且宜弘于度外。 如臣愚见,请暂戢兵,务穑劝农,安人和众。 关中小盗,自然宁息。 秦川将卒,贾勇有余,三年之后,一举便定。 今虽欲速,臣恐未可。"
乃从之。
会突厥入寇,诏云起总领豳、宁已北九州兵马,便宜从事。
四年,授西麟州刺史,司农卿如故。
寻代赵郡王孝恭为夔州刺史,转遂州都督,怀柔夷獠,咸得众心。
迁益州行台民部尚书,寻转行台兵部尚书。
行台仆射窦轨多行杀戮,又妄奏獠反,冀得集兵。
因此作威,肆其凶暴,云起多执不从。
云起又营私产,交通生獠,以规其利,轨亦对众言之,由是构隙,情相猜贰。
隐太子之死也,敕遣轨息驰驿诣益州报轨,轨乃疑云起弟庆俭、堂弟庆嗣及亲族并事东宫,虑其闻状或将为变,先设备而后告之。
云起果不信,问曰:"诏书何在?"轨曰:"公,建成党也,今不奉诏,同反明矣。"
遂执杀之。
初,云起年少时,师事太学博士王颇,颇每与之言及时事,甚嘉叹之,乃谓之曰:"韦生识悟如是,必能自取富贵;然刚肠嫉恶,终当以此害身。"
竟如颇言。
子师实,垂拱初,官至华州刺史、太子少詹事,封扶阳郡公。
师实子方质,则天初鸾台侍郎、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时改修《垂拱格式》,方质多所损益,甚为时人所称。
俄而武承嗣、三思当朝用事,诸宰相咸倾附之。
方质疾假,承嗣等诣宅问疾,方质据床不为之礼。
左右云:"踞见权贵,恐招危祸。"
方质曰:"吉凶命也。 大丈夫岂能折节曲事近戚,以求苟免也。"
寻为酷吏周兴、来子珣所构,配流儋州,仍籍没其家。
寻卒。
神龙初雪免。
孙伏伽,贝州武城人。
大业末,自大理寺史累补万年县法曹。
武德元年,初以三事上谏。
其一曰:臣闻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
故云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诤于君。
以此言之,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故也。
隋后主所以失天下者,何也?止为不闻其过。
当时非无直言之士,由君不受谏,自谓德盛唐尧,功过夏禹,穷侈极欲,以恣其心。
天下之士,肝脑涂地,户口减耗,盗贼日滋,而不觉知者,皆由朝臣不敢告之也。
向使修严父之法,开直言之路,选贤任能,赏罚得中,人人乐业,谁能摇动者乎?所以前朝好为变更,不师古训者,止为天诱其咎,将以开今圣唐也。
陛下龙举晋阳,天下响应,计不旋踵,大位遂隆。
陛下勿以唐得天下之易,不知隋失之不难也。
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既为竹帛所拘,何可恣情不慎?凡有搜狩,须顺四时,既代天理,安得非时妄动?陛下二十日龙飞,二十一日有献鹞雏者,此乃前朝之弊风,少年之事务,何忽今日行之!又闻相国参军事卢牟子献琵琶,长安县丞张安道献弓箭,频蒙赏劳。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必有所欲,何求而不得?陛下所少者,岂此物哉!愿陛下察臣愚忠,则天下幸甚。
其二曰:
百戏散乐,本非正声,有隋之末,大见崇用,此谓淫风,不可不改。
近者,太常官司于人间借妇女裙襦五百余具,以充散妓之服,云拟五月五日于玄武门游戏。
臣窃思审,实损皇猷,亦非贻厥子孙谋,为后代法也。
故《书》云:"无以小怨为无伤而弗去。"
恐从小至于大故也。
《论语》云:"放郑声,远佞人。"
又云:"乐则《韶》舞。"
以此言之,散妓定非功成之乐也。
如臣愚见,请并废之。
则天下不胜幸甚。
其三曰:臣闻性相近而习相远,以其所好相染也。
故《书》云:"与治同道罔弗兴,与乱同事罔弗亡。"
以此言之,兴乱其在斯与!皇太子及诸王等左右群僚,不可不择而任之也。
如臣愚见,但是无义之人,及先来无赖,家门不能邕睦;及好奢华驰猎驭射,专作慢游狗马、声色歌舞之人,不得使亲而近之也。
此等止可悦耳目,备驱驰,至于拾遗补阙,决不能为也。
臣历窥往古,下观近代,至于子孙不孝,兄弟离间,莫不为左右乱之也。
愿陛下妙选贤才,以为皇太子僚友,如此即克隆盘石,永固维城矣。
高祖览之大悦,下诏曰"秦以不闻其过而亡,典籍岂无先诫?臣仆谄谀,故弗之觉也。 汉高祖反正,从谏如流。 洎乎文、景继业,宣、元承绪,不由斯道,孰隆景祚?周、隋之季,忠臣结舌,一言丧邦,谅足深诫。 永言于此,常深叹息。 朕每惟寡薄,恭膺宝命,虽不能性与天道,庶思勉力,常冀弼谐,以匡不逮。 而群公卿士,罕进直言,将申虚受之怀,物所未谕。 万年县法曹孙伏伽,至诚慷慨,词义恳切,指陈得失,无所回避。 非有不次之举,曷贻利行之益!伏伽既怀谅直,宜处宪司,可治书侍御史。 仍颁示远近,知朕意焉。"
兼赐帛三百匹。
时军国多事,赋敛繁重,伏伽屡奏请改革,高祖并纳焉。
二年,高祖谓裴寂曰:"隋末无道,上下相蒙,主则骄矜,臣惟谄佞。 上不闻过,下不尽忠,至使社稷倾危,身死匹夫之手。 朕拨乱反正,志在安人,平乱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以匡不逮。 比每虚心接待,冀闻谠言。 然惟李纲善尽忠款,孙伏伽可谓诚直,余人犹踵弊风,俯首而已,岂朕所望哉!"及平王世充、窦建德,大赦天下,既而责其党与,并令配迁。
伏伽上表谏曰:
臣闻王言无戏,自古格言;去食存信,闻诸旧典。
故《书》云:"尔无不信,朕不食言。"
又《论语》云,一言出口,驷不及舌。
以此而论,言之出口,不可不慎。
伏惟陛下光临区宇,覆育群生,率土之滨,谁非臣妾。
丝纶一发,取信万方,使闻之者不疑,见之者不惑。
陛下今月二日发云雨之制,光被黔黎,无所间然,公私蒙赖。
既云常赦不免,皆赦除之,此非直赦其有罪,亦是与天下断当,许其更新。
以此言之,但是赦后,即便无事。
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赦后乃欲迁之?此是陛下自违本心,欲遣下人若为取则?若欲子细推寻,逆城之内,人谁无罪?故《书》云:"歼厥渠魁,胁从罔治。"
若论渠魁,世充等为首,渠魁尚免,胁从何辜?且古人云:"蹠狗吠尧,盖非其主。"
在东都城内及建德部下,乃有与陛下积小故旧,编发友朋,犹尚有人败后始至者。
此等岂忘陛下,皆云被壅故也。
以此言之,自外疏者,窃谓无罪。
又《书》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上古以来,何代无君,所以只称尧、舜之善者,何也?直由为天子者实难,善名难得故也。
往者天下未平,威权须应机而作;今四方既定,设法须与人共之。
但法者,陛下自作之,还须守之,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
今自为无信,欲遣兆人若为信畏?故《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赏罚之行,达乎贵贱,圣人制法,无限亲疏。
如臣愚见,世充、建德下伪官,经赦合免责情,欲迁配者,请并放之,则天下幸甚。
又上表请置谏官,高祖皆纳焉。
太宗即位,赐爵乐安县男。
贞观元年,转大理少卿。
太宗尝马射,伏伽上书谏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 以此言之,天下之主,不可履险乘危明矣。 臣又闻天子之居也,则禁卫九重;其动也,则出警入跸。 此非极尊其居处,乃为社稷生灵之大计耳。 故古人云:‘一人有庆,兆人赖之。 ’臣窃闻陛下犹自走马射帖,娱悦近臣,此乃无禁乘危,窃为陛下有所不取也。 何者?一则非光史册,二则未足显扬,又非所以导养圣躬,亦不可以垂范后代。 此只是少年诸王之所务,岂得既为天子,今日犹行之乎?陛下虽欲自轻,其奈社稷天下何!如臣愚见,窃谓不可。"
太宗览之大悦。
五年,坐奏囚误失免官。
寻起为刑部郎中,累迁大理少卿,转民部侍郎。
十四年,拜大理卿,后出为陕州刺史。
永徽五年,以年老致仕。
显庆三年卒。
张玄素,蒲州虞乡人。
隋末,为景城县户曹。
窦建德攻陷景城,玄素被执,将就戮,县民千余人号泣请代其命,曰:"此人清慎若是,今倘杀之,乃无天也。 大王将定天下,当深加礼接,以招四方,如何杀之,使善人解体?"建德遽命释之,署为治书侍御史,固辞不受。
及江都不守,又召拜黄门侍郎,始应命。
建德平,授景城都督府录事参军。
太宗闻其名,及即位,召见,访以政道。
对曰:"臣观自古以来,未有如隋室丧乱之甚,岂非其君自专,其法日乱。 向使君虚受于上,臣弼违于下,岂至于此?且万乘之重,又欲自专庶务,日断十事而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况一日万机,己多亏失,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如其广任贤良,高居深视,百司奉职,谁敢犯之?臣又观隋末沸腾,被于宇县,所争天下者不过十数人,余皆保邑全身,思归有道。 是知人欲背主为乱者鲜矣,但人君不能安之,遂致于乱。 陛下若近览危亡,日慎一日,尧、舜之道,何以能加!"太宗善其对,擢拜侍御史,寻迁给事中。
贞观四年,诏发卒修洛阳宫干阳殿,以备巡幸。
玄素上书谏曰:
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藉周室之余、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亡,良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
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祗不可以亲恃,惟当弘俭约,薄赋敛,慎终如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属凋弊之余,必欲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
东都未有幸期,即何须补葺?诸王今并出籓,又须营构,兴发渐多,岂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
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
岂有初则恶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其不可二也。
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则事不急之务,成虚费之劳。
国无兼年之积,何用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讟将起。
其不可三也。
百姓承乱离之后,财力凋尽,天恩含育,粗见存立,饥寒犹切,生计未安,三五年间,恐未平复。
奈何营未幸之都,夺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
昔汉高祖将都洛阳,娄敬一言,即日西驾,岂不知地惟土中,贡赋所均,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
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浇漓之俗,为日尚浅,未甚淳和。
斟酌事宜,讵可东幸?其不可五也。
臣又尝见隋室造殿,楹栋宏壮,大木非随近所有,多从豫章采来。
二千人曳一柱,其下施毂,皆以生铁为之,若用木轮,便即火出。
铁毂既生,行一二里即有破坏,仍数百人别赍铁毂以随之,终日不过进三二十里。
略计一柱,已用数十万功,则余费又过于此。
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及干阳毕功,隋人解体。
且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隋日?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
深愿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甚。
太宗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所谓同归于乱。 且陛下初平东都,太上皇敕大殿高门并宜焚毁,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请赐与贫人。 事虽不行,然天下翕然讴歌至德。 今若遵旧制,即是隋役复兴。 五六年间,趋舍顿异,何以昭示子孙,光敷四海?"太宗叹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
顾谓房玄龄曰:"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朕故修营,意在便于百姓。 今玄素上表,实亦可依,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 然以卑干尊,古来不易,非其忠直,安能若此?可赐彩二百匹。"
侍中魏征叹曰:"张公论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累迁太子少詹事,转右庶子。
时承干居春宫,颇以游畋废学,玄素上书谏曰:"臣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 然古三驱之礼,非欲教杀,将为百姓除害,故汤罗一面,天下归仁。 今苑中娱猎,虽名异游畋,若行之无常,终亏雅度。 且傅说曰:‘学不师古,匪说攸闻。 ’然则弘道在于学古,学古必资师训。 既奉恩诏,令孔颖达侍讲,望数存问,以补万一。 仍博遣有名行学士,兼朝夕侍奉。 览圣人之遗教,察既行之往事,日知其所不足,月无忘其所能。 此则尽善尽美,夏启、周诵,焉足言哉!夫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胜情,耽惑成乱。 耽惑既甚,忠言遂塞,所以臣下苟顺,君道渐亏。 古人有言:‘勿以小恶而不去,小善而不为。 ’故知祸福之来,皆起于渐。 殿下地居储两,当须广树嘉猷。 既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终如始,犹惧渐衰,始尚不慎,终将安保!"寻又兼太子少詹事。
十三年,又上书谏曰:"臣闻周公以大圣之材,犹握发吐飧,引纳白屋,而况后之圣贤,敢轻斯道?是以礼制皇太子入学而行齿胄,欲使太子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 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尊卑之序、长幼之节,用之方寸之内,弘之四海之外,皆因行以远闻,假言以光被。 伏惟殿下睿质已隆,尚须学文以饰其表。 至如孔颖达、赵弘智等,非惟宿德鸿儒,亦兼达政要,望令数得侍讲,开释物理,览古谕今,增晖睿德。 而雕虫小伎之流,只可时命追随,以代博弈耳。 若其骑射畋游,酣歌戏玩,以悦耳目,终秽心神,渐染既久,必移情性。 古人有言:‘心为万事主,动而无节即乱。 ’臣恐殿下败德之源,在于此矣。"
承干并不能纳。
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十四年,擢授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
时承干久不坐朝,玄素谏曰:"宫内止有妇人耳,不知如樊姬之徒,可与弘益圣德者有几?若遂无贤哲,便是亲嬖幸,远忠良。 人不见德,何以光敷三善?且宫储之寄,于国为重,所以广置群僚,以辅睿德。 今乃动经时月,不见宫臣,纳诲既疏,将何补阙?"承干嫉其数谏,遣户奴夜以马挝击之,殆至于死。
承干又尝于宫中击鼓,声闻于外,玄素叩阁请见,极言切谏,承干乃出宫内鼓,对玄素毁之。
是岁,太宗尝对朝问玄素历官所由,玄素既出自刑部令史,甚以惭耻。
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曰:"臣闻君子不失言于人,圣主不戏言于臣。 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 居上能礼其臣,臣始能尽力以奉其上。 近代宋孝武轻言肆口,侮弄朝臣,攻其门户,乃至狼狈。 良史书之,以为非是。 陛下昨见问张玄素云:‘隋任何官?’奏云:‘县尉。 ’又问:‘未为县尉已前?’奏云:‘流外。 ’又问:‘在何曹司?’玄素将出阁门,殆不能移步,精爽顿尽,色类死灰。 朝臣见之,多所惊怪。 大唐创历,任官以才;卜祝庸保,量能使用。 陛下礼重玄素,频年任使,擢授三品,翼赞皇储,自不可更对群臣,穷其门户,弃昔日之殊恩,成一朝之愧耻。 人君之御臣下也,礼义以导之,惠泽以驱之,使其负戴玄天,罄输臣节,犹恐德礼不加,人不自励。 若无故忽略,使其羞惭,郁结于怀,衷心靡乐,责其伏节死义,其可得乎?"书奏,太宗谓遂良曰:"朕亦悔此问,今得卿疏,深会我心。"
承干既败德日增,玄素又上书谏曰:臣闻孔子云:"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然《书》、《传》所载,言之或远,寻览近事,得失斯存。
至如周武帝平定山东,卑宫菲食,以安海内。
太子赟举措无端,秽德日著。
乌九轨知其不可,具言于武帝;武帝慈仁,望其渐改。
及至践祚,狂暴肆情,区宇崩离,宗祀覆灭,即隋文帝所代是也。
文帝因周衰弱,凭藉女资,虽无大功于天下,然布德行仁,足为万姓所赖。
勇为太子,不能近遵君父之节俭,而务骄侈,今之山池遗迹,即殿下所亲睹是也。
此时亦恃君亲之恩,自谓太山之固,讵知邪臣敢进其说?向使动静有常,进退合度,亲君子,疏小人,舍浮华,尚恭俭,虽有邪臣间之,何能致慈父之隙?岂不由积德未弘,令闻不著,谗言一至,遂成其祸?窃惟皇储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积德不弘,何以嗣守成业?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节限。
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过七万,骄奢之极,孰云过此。
龙楼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内,不睹贤良。
今言孝敬则阙视膳问安之礼,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求风声则无爱学好道之实,观举措则有因缘诛戮之罪。
宫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淫巧,昵近深宫。
爱好者皆游手杂色,施与者并图画雕镂。
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哉!宣猷禁门,不异阛阓,朝入暮出,秽声已远。
臣以德音日损,频上谏书,自尔已来,纵逸尤甚。
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当今善士,臣每奏请,望数召进,与之谈论,庶广徽猷。
令旨反有猜嫌,谓臣妄相推引。
从善如流,尚恐不逮;饰非拒谏,必招败损。
方崇闭塞之源,不慕钦明之术,虽抱睿哲之资,终罹罔念之咎。
古人云:"苦药利病,苦言利行。"
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书入,承干不纳,乃遣刺客将加屠害。
俄属宫废,玄素随例除史。
十八年,起授潮州刺史,转邓州刺史。
永徽中,以年老致仕。
龙朔三年,加授银青光禄大夫。
麟德元年卒。
史臣曰:伏伽上疏于高祖,玄素进言于太宗,从疏贱以干至尊,怀切直以明正理,可谓至难矣。
既而并见抽奖,咸蒙顾遇。
自非下情忠到,效匪躬之节,上听聪明,致如流之美,孰能至于此乎?《书》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斯之谓矣。
世长幼而聪悟,长能规谏;云起屏绝朋党,罔避骄豪。
历览言行,咸有可观。
而云起吐茹无方,世长终成诡诈,其不令也宜哉!方诸孙、张二子,知不迨矣。
赞曰:言为身文,感义忘身。
不有忠胆,安轻逆鳞?苏、韦果俊,伽、素忠纯。
悟主匡失,猗欤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