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翘传 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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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 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青心才人

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忽然惊醒了妹子,见姐犹未睡,连忙抓起来道:"姐姐,这是甚时候,你还不去睡,可不劳倦杀也。"

翠翘道:"心中有事,实睡不着,亦不见其为劳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说也不能了括。 我又成一简,望妹子一并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过别船也。"

言讫,呜咽不能活。

翠云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这样时节,身子已属之他人而毫无一点自谋之念,谆谆以金郎为怀,虽倩女之情,不足多也。 不知金郎如何报答姐姐。"

翠翘道:"我与金生虽未成亲,实已心定,乃我仰慕终身之良人也。 马氏子乃事急相随,岂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结成这段恶姻缘。 我此去,可事,淟忍事之;作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偿还;不可事则死之,非不受生也,见前无端恶魔,托死缴案。 为我再拜金郎,道翠翘虑彼深情.九殒难报,生死不敢忘情。 叫他努力功名,看顾我家爹娘弟妹,胜念我百倍矣。 翠翘今生不能还他恩情。 待来生再补他厚爱罢了。"

言讫,晕死于地。

翠云惊慌了,叫道:"爹爹妈妈快醒.姐姐死去了。"

"父母兄弟一齐惊醒。 但见翠翘面如土色,牙关紧咬。 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烧汤的烧汤,灌将下去,多时方醒。 见了爹妈兄弟道:“呀!怎惊动爹娘兄弟,想只是梦中相逢耶。"

父母道:"儿,你惊杀我也,为甚事突然昏死?"翠翘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爹妈,你女孩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实含羞。 欲待不言,又恐负了那人德意。 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不得不说了。"

父母道:"儿有甚事,爹娘一一听你就是。"

翠翘哭道:"你孩儿……"又便住了口,只是哭。

父母以问翠云,云将遇金生前后事说了一遍,并那些诗词书盟都把父母兄弟看过。

父母知女儿与金生有不讳之盟,又知女儿以贞自守,不涉淫亵,愈见尊重。

道:"儿,你书中之意,我尽晓得了。 为父母一一依你,将妹子续了这段姻缘便是。"

翠翘听得此话,倒身便拜,道:"爹爹,你总是恁般替女孩儿满了志愿,莫说是替人为妾,便是死在他乡,也不怨心了。"

父母一把抱起道:"儿,是你爹爹误了你,陷了你,你怎么还是这等说?今生是不能回报你了,待来生你做我的爷娘,我做你的女儿,补报偿还你罢了。 儿!好教你爷娘说又说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肠断。 儿,莫说是人了,就是铁石,闻之也断肠。"

大家正哭得热闹,忽听得鸡报三啼,钟鸣漏尽.开窗且红日在天矣。

王员外道:"翘儿倦极无聊,扶他去安息片时。 我们外边去办些物事,替女儿上头,打点些奁仪,送他起身。"

王妈妈同翠云扶翠翘去睡,王员外同着儿子去买了几匹天头,换了几件首饰,买些食物肴馔,整起一桌酒席、终公差的妈妈,同女儿苏娘一齐到来,替翠翘开面上头,把盏待酒。

那翠翘泪似江流,喉如土塞,哪里吃得一口酒,一块肉。

王员外父子陪终公差父子在外面吃酒,看了这个光景,那里吃得落去,草草供献一番而散。

翠翘谢终公,终公以白银一两递手。

拜谢父母,父母含泪道:"愿我儿夫妇齐眉,子孙满堂,福寿骈臻。"

翠翘唯含泪而已,与兄弟妹子厮叫。

王观道:"愿姐姐此去助夫发家,早生贵子。"

翠云道:"愿姐姐少解愁烦。"

翠翘道:"兄弟、妹子,愿你功名显达,福履嘉臻。 你为姐的不须说起了。"

此日郁郁而罢。

次日,马家着轿来娶,咸媒人俱到,对王员外道:"马爷说客中成亲,凡事不能尽礼,上复员外,减省为上。"

王员外道:"晓得了。"

此日,翠翘放声大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与你分离了。 今生不是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旧姻。 我王翠翘好命薄也,放着风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 可怜一朵娇花,浪插浮泥之上。 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着才人;既遇着才人,怎生就不结了此才缘!"悲悲切切,哭哭啼啼。

无奈良时已届,花轿登堂,把酒三杯,送亲过门。

可怜一个绝代佳人,伴了个马牛蠢物。

却说那姓马的,自家原是个监生。

久恋烟花,多年子弟变成龟。

遇着临淄一个妈儿,叫名马秀,没了乌龟,自家过日子。

撞着这马监生,一心相投;一个也不想嫁,一个也不想娶;一个做妈儿,一个做帮龟。

讨了两个粉头,好过日子。

因手下一个丫头从良去了,接得他财礼银三百两。

自家又凑了两百,到京中来讨个人手。

撞着媒人,就讨了王翠翘。

翠翘才色兼全,技巧无二,十分中意。

不说出临淄,只托名临清。

当日讨了翠翘进门,款待了媒人,马临生回房成亲。

想道:"如此这样一个标致女子,拿去梳笼,先有几百两到手,不可破子罐子。"

又想道:"还不曾出京,若不与他成亲,这妮子替父母一说,岂不吵出事来,就是睡破了,到家里教他装做未成人的光景,这主银子依然还在荷包里。 待我落得讨他个头汤,快活快活。 我那秀妈晓得,还要吃得个醋不要哩。 不要管他,到了家里交把他,我把那做舅舅的面孔放将出来,他自然不怪我了。 若是这妮子对我撒娇,我对秀妈一说,一顿皮鞭,打得他落花流水,他再怎敢妄动。 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鲜鲜的活宝贝着。"

思想已定,然后收拾进房成亲。

却说翠翘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回顾无人,连姓马的也不在。

忖道:"这是个甚么人家,将几百银子娶个人,也不着个人来相伴。 新郎也不知在哪里。 看他恁般行径,实不象个好人家,倒象以我为奇货了。 跟随僮仆虽有,却无大小之分。 接耳交头,那似大家气象。 我王翠翘错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

又忖道:"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 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 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

抬头看见桌上一把剃刀,翠翘起身轻轻走到桌边拿了,将汗巾包扎,藏在抽里。

忽然,马龟走进房来,道声:"娘子,好去睡了。"

翠翘不答,那马龟替他解脱衣赏,上床成亲。

可怜倾国倾城色,一任狂风妒雨欺。

他这嫩芯娇香,那惯狂风骤雨,游蜂浪蝶,岂识惜玉怜香。

马龟酒色昏迷,放倒头一觉睡去。

翠翘枕上流泪道:"可惜王翠翘,就断送在恁的个人身上。 辗转无眠,乃成《见狂且》九章。 其一: 乃见狂且,狗如其人。 狺语哮声,不入人伦。 我得何罪,与之为亲! 其二: 乃见狂且,沐猴蠢粗。 非儒非客,令令如卢。 我得何罪,以之为夫! 其三: 乃见狂且,叹我红颜。 我贫而嫁,岂曰姻缘。 我得何罪,以之为天! 其四: 乃见狂且,其老如父。 父兮君子,彼猾而蛊。 我独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见狂且,鬼面蛇心。 反复张皇,进退变更。 我独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见狂且,藏头露尾。 度彼行止,使我心悔。 我独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见狂且,心灰欲死。 金屋蝉娟,勤余仰止。 我独何罪,不得其处! 其八: 乃见狂且,如孤假虎。 本非其质,绥绥自露。 我独何罪,以之为伍! 其九: 乃见狂且,枭张狼顾。 原非我流,胡为我晤?非我罪也,姻缘之误。 天明,马龟起来收拾行李,打点离京。 早有终公差来相探,见这个行径,道:“马爷何日荣行,令岳打点相送。"

马龟不能掩道:"只在今日。"

终公差道:"成亲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为马爷饯行,明日早发罢了。"

马龟没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马龟收拾了一辆小车,雇两个脚夫,载了翠翘,自家骑了一匹蹇驴,发行李出京。

却好王员外同王婆儿女一齐来到,翠翘心如刀割,泪似湘江,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身四拜道:"女孩儿止于此了。 善保暮年,看弟妹们长进吧。"

王老夫妇哪里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干,西风猿断。

马龟行色匆匆,催赶起行。

王员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

来到五里亭,终家父子早已提壶挈盒,在那里等迎着道:"马爷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壮行色。"

马龟道:"昨日过扰,宿酝未醒,今日怎么又叨远送厚爱。"

只和跨下驴儿,就在店中坐落。

终公差外备一盒一壶,与翠翘子母在里边坐。

他母子们这时节才得在一处。

王婆问女儿光景何如,翠翘道:"娘,你女儿落在这人手里,生则无凭,死则有准矣。 你把我女孩儿一刀割在肚肠外,再不要想儿的好日了。"

王婆忙问所以,翠翘道:"入门三相,便知其家,听言三句,便知其品。 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不中,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兴。 今此人,外则主仆分明,内则鲢鲤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 以数百金娶妾,应是富翁行径。 我看他鬼头鬼脑,到归房后犹摇摇无主,似不欲成姻者。 仔细思量,恐事抉裂。 捱至更深,方进房来。 此非千金买妾之主,乃以儿为奇货可居之人也。 家有干贯,身值千贯。 彼既以数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满京中俱知儿颜,亦尽堪留爱。 既得此美妾,岂不留住周年半载,以畅其情。 乃头一日成亲,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终公留,昨日已出都门矣。 若云怕正妻,一发不该就行,以新娶爱妾送入虎口,有此情呼!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临清。 不是讨我作美人计,定是以我为行头,再不然则娼家流也。 三者之间,必居一于此矣。 其言语失错,忽呼秀妈,忽呼妈妈,忽呼大娘,二三其说,已是可疑。 又听跟随人道:‘家里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 ’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 秀妈是极多心的,不要等他赶进来,还是一场把戏哩。 ’一人道:‘这个了得,若他老人家自赶进来,看见你替这行货如此,连我们都是一顿好骂,你的打闹不消说起。 ’大家一齐踌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 ’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离了北京,怎奈耽阁不能脱身。 ’此言虽不十分明白,却句句有碍着我的。 我早起临妆,那跟随的长子叫我‘翘姐,快些梳头吃饭。 ’我把眼看他一眼,他连连改口道:‘姨娘,姨娘。 ’天下岂有家主公的爱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胆大乎?其中之可疑还多,不能细记。 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 你女儿生是他乡之人,死是异域之鬼,任磨任灭,其命听天,连这些话也是多说的。 娘善保尊体,看顾爹爹,抚养弟妹。 金郎一事,乃女孩儿三生未了公案,可怜母亲念儿远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听之。"

王婆听这些话,心如针刺。

欲哭,又恐他们于启行不利。

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听得外边催上车,大家一齐放声大哭。

终家父子先辞回。

他们又送一程。

到十里长亭,两边留连不放。

马龟道:"日且暮矣,此处不是住的所在。 出嫁之女,跟不得这许多,你们回去吧。"

王员外听了此言,好似和针吞却线,刺入肠断系人心。

道:"马爷,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远离膝下,举目无亲,可怜!若得我这孝顺女儿身安境顺,我生死郁结,永不敢忘大德。"

言至伤心所在,扑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来。

翠翘、马龟也下车马,同拜在地。

马龟看他恋恋不舍,恐生他变,罚誓道:"若是某轻贱你女儿,生遭强人支解。 今日启行,把个顺溜与我,路上不耽干系。"

翠翘道:"爹妈回去吧,送行千里,终须一别。"

王员外没奈何,方止了泪,安慰分手而别。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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