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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斋诗话》全文
◎卷上
王仲淹氏之续经,见废于先儒,旧矣。
继而僭者,《七制》之诏策也。
仲淹不任删;《七制》之主臣,尤不足述也。
《春秋》者,衰世之事,圣人之刑书也。
平、桓之天子,齐、晋之诸候,荆、吴、徐、越之僭伪,其视六代、十六国相去无几;事不必废也,而诗亦如之。
卫宣、陈灵下逮乎溱洧之士女,葛屦之公子,亦奚必贤于曹、刘、沈、谢乎?仲淹之删,非圣人之删也,而何损于采风之旨邪?故汉、魏以还之比兴,可上通于《风》、《雅》;桧、曹而上之条理,可近译以三唐。
元韵之机,兆在人心,流连泆宕,一出一入,均此情之哀乐,必永于言者也。
故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释经之儒,不证合于汉、魏、唐、宋之正变,抑为株守之兔罝。
陶冶性情,别有风旨,
不可以典册、简牍、训诂之学与焉也。
隋举两端,可通三隅。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尽矣。
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
“可以”云者,隋所以而皆可也。
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
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
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
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故《关雎》,兴也;康王晏朝,
而即为冰鉴。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
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
是帮延年不如康乐,而宋、唐之所繇升降也。
谢迭山、虞道园之说诗,并画而根掘之,恶足知此?
“采采芣苡”,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
即五言中,《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
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非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所得而问津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
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丧者乎?
唐人《少年行》云:“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猎长杨。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
其妙正在此。
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
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
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
而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家室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
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也,
始而欲得其欢,已而称颂之,终乃有所求焉,细人必出于此。
《鹿鸣》之一章曰:“示我周行。”
二章曰:“示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
三章曰:“以燕乐嘉宾之心。”
异于彼矣。
此之谓大音希声。
希声,不如其始之勤勤也。
杜子美之于韦左丞,亦尝知此乎!“庭燎有辉”,乡晨之景,莫妙于此。
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
唐人《除夕》诗“殿庭银烛上熏天”之句,写除夕之景,与此仿佛,而简至不逮远矣。
“花迎剑佩”四字,差为晓色朦胧传神;而又云“星初落”,则痕迹露尽。
益叹《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
然得物态,未得物理。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蕡其实”,乃穷物理。
夭夭者,桃之稚者也。
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稚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
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耳。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胡然我念之,亦可怀也”,皆意藏篇中。
杜子美“故国平居有所思”,上下七首,于此维系,其源出此。
俗笔必于篇终结锁,不然则迎头便喝。
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此诗家必不容昧之几。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降者,玄鸟降也,句可绝而语未终也。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意相承而韵移也。
尽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气绝神散,如断蛇剖瓜矣。
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
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
陋子学诗,其弊必至于此。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蒙”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园中”者也。
“赐名大国虢与秦”,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绞者也。
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
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久矣。
《鲁颂》,鲁风也;《商颂》,宋风也:以其用天子之礼乐,故仍其名曰“颂”。
其郊禘之升歌也,乃文之无惭,侈心形焉。
“鼓咽咽,醉言归,于胥乐兮。”
与《铙吹》、《白纻》同其管急弦繁之度,杂霸之风也。
鲍昭、李白、曹鄴以之。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语似排偶,而下三语与上一语相匹。
李白“剑阁重开蜀北门,上皇车马若云屯。
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干坤。”
窃取此法而逆用之。
盖从无截然四方八段之风雅也。
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
《小宛》抑不仅此,情相若,理尤居胜也。
王敬美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
非理抑将何悟?
用复字者,亦形容之意,“河水洋洋”一章是也。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顾用之以骀宕。
善学诗者,何必有所规画以取材?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
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
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
“吴楚东南坼,干坤日夜浮。”
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
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
唐末人不能及此,为“玉合底盖”之说,孟郊、温庭筠分为二垒。
天与物其能为尔阄分乎?
◎卷下
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
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
《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
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
又下或一可焉,或无一可者。
故许浑允为恶诗,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尔。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
意犹帅也。
无帅之兵,谓之乌合。
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
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
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处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
势者,意中之神理也。
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则与景相迎者也。
“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来杂铅汞人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
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
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
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诗文俱有主宾。
无主之宾,谓之乌合。
俗
论以此为宾,以赋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
立一主以待宾,宾非无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
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得主矣,尚有痕迹。
“花迎剑佩星初落”,则宾主历然镕合一片。
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
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干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
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得见者耳。
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齐、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
“夔府孤城落日斜”,继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诗乃成耳。
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
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
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
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宜尔。
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
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但百不得一二而已。
所谓榘矱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戌削而不竞之谓。
若于鳞所云无古诗,又唯无其形埒字句与其粗豪之气耳。
不尔,则“子房未虎啸”及《玉华宫》二诗,乃李、杜集中霸气灭尽,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独入其选中?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变转。
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
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
近有顾梦鳞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
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若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
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
如宋人《咏河魨》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饶他有理,终是于河魨没交涉。
“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
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
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
要至于太白止矣。
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
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乡多宝玉”不得。
迤逦说到“花明五岭春”,然后彼句可来,又岂尝无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
若果足为法,乌容破之?非法之法,则破之不尽,终不得法。
诗之有皎然、虞伯生,经义之有茅鹿门、汤宾尹、袁了凡,皆画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
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
如演杂剧,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
若驰骋康庄,取涂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
神于诗者,妙合无垠。
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
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
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
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与“诗成珠玉在挥毫‘,可称双绝。
不知者以“入”字“在”字为用字之七,不知渠自顺手凑着。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自然是登岳阳楼诗。
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
孟浩然以“舟楫”、“垂钓”钩锁合题,却自全无干涉。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
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
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
截分两橛,则情不足与,而景非其景。
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
愚不可瘳,亦孰与疗之?
起承转收,一法也。
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则不成章矣。
且道“卢家少妇”一诗作何解?
是何章法?又如“火树银花合”,浑然一气;“亦知戍不返”,曲折无端。
其他或平铺六句,以二语括之;或六七句意已无余,末句用飞白法飏开,义趣超远: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气灵通,成章而达。
至若“故国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笼喝起,以下曲江蓬莱、昆明、紫阁,皆所思者,此自《大雅》来;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杜更藏锋不露,抟合无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转?陋人之法,乌足展骐骥之足哉?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
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起承转收以论诗,用教幕客作应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为一首尾也。
塾师乃以此作经义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若虫相衔成青竹蛇而何?两间万物之生,无有尻下出头,枝末生根之理。
不谓之不通,其可得乎?
《乐记》云:“凡音之起,从人心生也。”
固当以穆耳协心为音律之准。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不可恃为典要。
“昔闻洞庭水”,“闻”、“庭”二字俱平,正尔振起。
若“今上岳阳楼”易第三字为平声,云“今上巴陵楼”,则语蹇而戾于听矣。
“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虚混太清”易作“混虚涵太清”,为泥声土鼓而已。
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则情文索然,不复能成佳句。
又如杨用修警句云:“谁起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烽烟?”若谓“安”字失粘,更云“谁起东山谢太传”,拖沓便不成响。
足见凡言法者,皆非法也。
释氏有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艺文家知此,思过半矣。
作诗亦须识字。
如思、应、教、令、吹、烧之类,有平仄二声,音别则义亦异。
若粘与押韵,于此鹘突,则荒谬止堪嗤笑。
唐人不寻出处,不夸字学,而犯此者百无一二。
宋人以博核见长,偏于此多误。
杜陵以酂侯“酂”字作“才何切”,平声粘,缘《史》、《汉》注自有两说,非不识字也。
至廉颇音“婆”,相如音“湘”,则考据精切矣。
苏子瞻不知《轩辕弥明诗序》“长头高结”,“结”字作“洁”音,稚子之所耻为,而孟浪若此!近见有和人韵者,以“葑菲”字音押,虽不足道,亦可为不学人永鉴。
唯孟浩然“气蒸云梦泽”,不知“云土梦作乂”,“梦”本音蒙。
“青阳逼岁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
浩然山人之雄长,时有秀句;而轻飘短味,不得与高、岑、王、储齿。
近世文征仲轻秀与相颉颃,而思致密赡,骎骎欲度其前。
’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遂欲跨右军而上。
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笔为妙境,何况诗文本相承递耶?一时、一事、一意,约之止一两句;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
《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芜”等篇,止以一笔入圣证。
自潘岳以凌杂之心,作芜乱之调,而后元声几熄。
唐以后间有能此者,多得之绝句耳。
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问童子”是已。
如“怪来妆阁闭”,又止半句,愈入化境。
近世郭奎“多病文园渴未消”一绝,仿佛得之。
刘伯温、杨用修、汤易仍、徐文长有纯净者,亦无歇笔。
至若晚唐饾凑,宋人支离,俱令生气顿绝。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医家名为关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
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
谢太传于《毛诗》取“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
“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
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
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
近唯文征仲《斋宿》等诗,能解此妙。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之类是也。
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
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
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
“松陵体”永堕小乘者,以无句不巧也。
然皮、陆二子,差有兴会,犹堪讽咏。
若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
黄鲁直、米元章益堕此障中。
近则王谑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别寻蹊径,良可惜也。
对偶有极巧者,亦是偶然凑手,如“金吾”、“玉漏”、“寻常”、“七十”之类,初不以此碍于理趣,求巧则适足取笑而已。
贾岛诗:“高人烧药罢,下马此林间。”
以“下马”对“高人”,噫!
是何言与!
一解弈者,以诲人弈为游资。
后遇一高手,与对弈,至十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棋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
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
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
若刘伯温之思理,高季迪之韵度,刘彦昺之高华,贝廷琚之俊逸,汤义仍之灵警,绝壁孤骞,无可攀蹑,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风神,与古人相辉映。
次则孙仲衍之畅适,周履道之萧清,徐昌谷之密赡,高子业之戌削,李宾之之流丽,徐文长之豪迈,各擅胜场,沉酣自得;正以不悬牌开肆,充风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岂与碌碌余子争市易之场哉?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
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
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
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
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
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
降而萧梁宫体,降而王、杨、卢、骆,降而大历十才子,降而温、李、杨、刘,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阳、琅邪、历下,降而竟陵,所翕然从之者,皆一时和哄汉耳。
宫体盛时,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笔纵横,不屑烟花簇凑。
唐初比偶,即有陈子昂、张子寿扢扬大雅。
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默守。
沿及宋人,始争疆垒。
欧阳永叔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掇拾夸新,殆同觞令。
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
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
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
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
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
所以门庭一立,举世称为“才子”、为“名家”者有故。
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
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则更不须尔,但就措大家所诵时文“之”、“于”、“其”、“以”、“静”、“澹”、“归”、“怀”熟活字句凑泊将去,即已居然词客。
如源休一收图籍,即自谓酂侯,何得不向白华殿拥戴硃泚耶?为硃泚者,遂褎然自以为天子矣。
举世悠悠,才不敏,学不充,思不精,情不属者,十姓百家而皆是。
有此开方便门大功德主,谁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硃绿者,亦号为诗。
《庄子》曰:“人莫悲于心死。”
心死矣,何不可图度予雄耶?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
王敬美风神蕴藉,高出元美上者数等,而俗所归依,独在元美。
元美如吴夫差倚豪气以争执牛耳,势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论诗,大有玄微之旨。
其云“河下佣”者,阿兄即是。
挥毫落纸,非云非烟,为五里雾耳。
如《送蔡子木诗》:“一去蔡邕谁倒屣?可怜王粲独登楼。”
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佣”而何?
元美末年以苏子瞻自任,时人亦誉为“长公再来”。
子瞻诗文虽多灭裂,而以元美拟之,则辱子瞻太甚。
子瞻、野狐禅也,元美则吹螺摇铃,演《梁皇忏》一应付僧耳。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元美竭尽生平,能作此两句不?
立门庭者必饾饤,非饾饤不可以立门庭。
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
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
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
如刘彦昺诗:“山围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
贝廷琚诗:“我别语儿溪上宅,月当二十四回新。”
“如何万国尚戎马,只恐四邻无故人。”
用事不用事,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无有推建门庭者,而独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耶?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
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
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
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
遂据以为唐时酒价。
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
就杜陵沽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耶?求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
一部杜诗,为刘会孟堙塞者十之五,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为谢迭山、虞伯生汙蔑更无一字矣。
开卷《龙门奉先寺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尽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
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鉴、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岂黄鲁直所知耶?至“沙上凫雏傍母眠”,诬为嘲诮杨贵妃、安禄山,则市井恶少造谣歌,诮邻人闺阃恶习,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
《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
要以俯仰物理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唯人所感,皆可类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为隐语也。
若他诗有所指斥,则皇父、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
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
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罗织。
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轻薄圆头恶习,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
歌行,鲍、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极其致。
盖创作犹鱼之初漾于洲渚,继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鳞鬐始展也。
七言绝句,初盛唐既饶有之,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
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扬扢性情,馺娑景物,无不宛尔成章,诚小诗之圣证矣。
此体一以才情为主。
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余。
非有红炉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只成疲苶。
以此求之,知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
梦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丽尘。
白乐天、苏子瞻皆有合作,近则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无不以梦得为活谱。
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
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
区区近体中觅好对语,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颣;储光义、崔国辅其次者。
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链,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
若“水尽南天不见云”、“永和三日荡轻舟”、“囊无一物献尊亲”、“玉帐分弓射虏营”,皆所谓滞累,以有衬字故也。
其免于滞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则又疲苶无生气,似欲匆匆结煞。
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
况绝句只此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
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
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通。
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
然其中有本无才情,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礼、何大复、王元美、钟伯敬是也。
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门庭故自桎梏者,李献吉是也。
其次则谭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与钟为徒,几可分文征仲一席,当于其五七言绝句验之。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势”字宜着眼。
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
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
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
固自不失此风味。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早日畅耳。
有云:绝句者,截取律诗一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两联。
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
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宕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
脩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
五言绝句,有平铺两联者,亦阴鉴、何逊古诗之支裔。
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终不可作“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平实语。
足知绝律四句之说,牙行赚客语,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语造极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汉以下无人能嗣其响。
陈正字、张曲江始倡《感遇》之作,虽所诣不深,而本地风光,骀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乐者,风雅源流,于斯不昧矣。
硃子和陈、张之作,亦旷世而一遇。
此后唯陈白沙为能以风韵写天真,使读之者如脱钩而游杜蘅之沚。
王伯安厉声吆喝:“个个人心有仲尼。”
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语,骄横卤莽,以鸣其“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志荒而气因之躁,陋矣哉!
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
妇人、衲子,非无小慧;塾师、游客,亦侈高谈。
但其识量不出针线蔬笋,数米量盐,抽丰告贷之中;古今上下哀乐,了不相关,即令揣度言之,亦粤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
然此数者,亦有所自来,以为依据:似妇人者,仿《国风》而失其不淫之度。
晋、宋以后,柔曼移于壮夫;;近则王辰玉、谭友夏中之。
似衲子者,其源自东晋来。
钟嵘谓陶令为隐逸诗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气不胜,下此者可知已。
自是而贾岛固其本色;陈无己刻意冥搜,止堕★盐窠臼;近则钟伯敬通身陷入;陈仲醇纵饶绮语,亦宋初九僧之流亚耳。
似塾师、游客者,《卫风》、《北门》实为作俑。
彼所谓“政散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录之,以著卫为狄灭之因耳。
陶公“饥来驱我去”,误堕其中。
杜陵不审,鼓其余波。
嗣后啼饥号寒,望门求索之子,奉为羔雉,至陈昂、宋登春而丑秽极矣。
学诗者,一染此数家之习,白练受污,终不可复白,尚戒之哉!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
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
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
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
迨元、白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裯中丑态。
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
近则汤义仍屡为泚笔,而固不失雅步。
唯谭友夏浑作青楼淫咬,须眉尽丧;潘之恒辈又无论已。
《清商曲》起自晋、宋,盖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犹今之《劈破玉》、《银纽丝》耳。
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侬歌》、《子夜》、《读曲》?
前所列诸恶诗,极矣;更有猥贱于此者,则诗佣是也。
诗佣者,衰腐广文,应上官之征索;望门幕客,受主人之雇托也。
彼皆不得已而为之。
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间则繙书以求之,迫则倾腹以出之,攒眉叉手,自苦何为?其法:姓氏官爵,邑里山川,寒喧庆吊,各以类从;移易故实,就其腔壳;千篇一律,代人悲欢;迎头便喝,结煞无余;一起一伏,一虚一实,自诧全体无瑕,不知透心全死。
风雅下游至此,而浊秽无加矣。
宋以上未尝有也。
高廷礼作俑于先,宗子相承其衣钵。
凡为佣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诗者,车载斗量矣。
此可为风雅痛哭者也!
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
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有士气。
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
又其卑者,饾凑成篇,谜也,非诗也。
李峤称“大手笔”,咏物尤其属意之作,裁剪整齐而生意索然,亦匠笔耳。
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达情之作,“自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贴切樱桃,而句皆有意,所谓“正在阿堵中”也。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断不可移咏梅、桃、李、杏,而超然玄远,如九转还丹,仙胎自孕矣。
宋人于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认桃无绿叶,道杏有青枝”为可姗笑已也。
嗣是作者益趋匠画,里耳喧传,非俗不赏。
袁凯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按字求之,总成窒碍。
高季迪《梅花》,非无雅韵,世所传诵者,偏在“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之句。
徐文长、袁中郎皆以此衒巧。
要之,文心不属,何巧之有哉。
杜陵《白小》诸篇,踸踔自寻别路,虽风韵足,而如黄大痴写景,苍莽不群。
作者去彼取此,不犹善乎?禅家有“三量”,唯“现量”发光,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审,便入“非量”;况直从“非量”中施硃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无盐之色败露无余,明眼人岂为所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