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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石生夜间教书一事,虽不肯向人说出,然亦终难隐昧。
太平巷东北鼓棚街上,有一个黉门监生,姓蔡名寅字敬符。
家道殷富。
太平巷西头面北大街有他绸缎铺一个,本钱约有六七千金。
日逐上铺,定经过石生斋前。
又常买他的字画,因此与石生相熟。
一日晚上回家,走至石生书斋。
闻里面书声朗朗,并非一两人的声音。
蔡寅心中异样道:"石九畹只他自己,何念书者之多也?莫非收了几个徒弟吗?"到了次日,街上遇见石生问道:"九畹兄近日收了几位高徒?"石生答道:"只弟孤身一人,有甚徒弟?"蔡寅道:"莫要瞒我。"
石生道:"你若不信,自管来看。"
蔡寅终是疑惑。
又一日晚间来到此处,竟把门叫开,到屋里看了一看。
果然只是石生,并无别人,心上愈加惊异。
暗暗想道:"石九畹器宇轩昂,学殖深厚,或者后当发迹,默有鬼神相助,也说不定。"
从此见了石生分外的亲敬。
蔡寅有个妹子,年届十六。
姿色倾城,尚未许人。
蔡寅向他母亲说道:"石公子目下虽然厄穷,日后定然发迹,不如托人保亲,把妹子许了他为妥。"
其母答道:"石生半世沦落,何时运转。 婚姻大事,不可苟且。 我自留心,给他择配。 这事你却不必多管。"
蔡寅闭口而退。
一日蔡寅在铺内算账,过晚回家,时已鼓打二更。
走到石生斋前,听得内里书声,不忍舍去,又听了半个时辰。
转身走到太平巷东头,刚才往北一拐,路旁过来了四个棍徒,上前拦住道:"蔡大爷怎晚才回家吗?"蔡寅答道:"正是。"
那一个说:"天还不甚晚,请蔡大爷到舍下坐坐,俺去送你。"
遂把蔡寅领到一个背巷里去。
那人叫开大门,让蔡寅进去。
蔡寅留心一看,见不是个好去处,撤身要走。
那里容得,只见四个人把蔡寅推推搡搡,架到屋里。
外边的门户俱关锁了。
蔡寅见他四个甚是凶恶,也就不敢十分强走了。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他四个在两旁相陪。
大酒大肉,登时吃起。
蔡寅说道:"弟与兄等虽系同城,未曾识面。 叨承厚扰,何以相报。 请问兄等尊姓大名,异日好相称呼。"
这个说:"我叫秦雄西。"
那一个说:"我叫楚旺南。"
一个说:"我是鲁挟山。"
一个说:"我是齐超海。"
秦雄西道:"俺四个系拜的把子,俱是肝胆义气朋友,素闻蔡爷的大名,故斗胆邀来一叙。"
说话中间从里面走出两个妓女来。
楚旺南叫道:"你两个过来,陪着蔡爷吃酒。 俺们转一转来。"
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就坐在两旁。
那四人转入里面去了。
蔡寅问道:"二位美人尊姓台号呢?"大的答道:"贱妾姓白名唤玉琢。"
小的答道:"贱妾姓黄名唤金镶。"
蔡寅见了这两个妓女,不觉神魂飘荡。
二妓女又极力奉承,就吃的酒有七八分了。
蔡寅道:"你我三人猜枚行令,还未尽兴。 如有妙调见赐一二,方畅予怀。"
玉琢道:"蔡爷若不嫌聒噪,贱妾就要献丑了。"
遂口唱一曲道:
纱窗儿照照,卸残妆,暂把熏笼靠。
好叫我心焦躁。
月转西楼,还不见才郎到。
灯光儿闪闪,漏声儿迢迢。
怎长夜几时,叫奴熬到鸡三号。
——右调《蝶恋花》
玉琢唱完金镶也道:"贱妾也相和一曲。 蔡爷千万莫笑。"
蔡寅道:"阳春白雪倾耳不暇,那有相笑之理。"
金镶遂口唱一曲道: 盼玉人不来,玉人来时,闯满怀。
解解奴的罗襦,托托奴的香腮。
你好风流,我好贪爱。
顾不得羞答答上牙床,暂且勾了这笔相思债。
——右调《满江红》
唱完。
蔡寅夸奖不已。
又略饮几杯,遂把蔡寅引到后边一座房子里去。
两边俱是板断间,俱有铺的床铺。
当门桌上,一边放着骰盆,一边放着牌包。
二妓女道:"妾等闻蔡爷仗义疏财,是个丈夫。 无非邀来玩玩,以求相帮之意。 请蔡爷上座,俺们下面奉陪。"
蔡寅只得过去坐下。
两个妓女紧靠着蔡寅。
秦雄西在旁打头,那三个在下面衬局。
把骰盆搁在当中,十两一柱。
从蔡寅起首轮流掷去。
骰是铅的,三个搭勾,同局一个,蔡寅如在梦中。
待到五更时分蔡寅已输了一千二百余两。
二妓道:"夜已太深,叫蔡爷歇息歇息罢。"
就叫蔡寅在东间里床上睡了。
那四人各自散去。
二妓女把门关了,解衣上床,与蔡寅相偎相抱而睡。
蔡寅熬的已是困乏,又被二妓缠身。
直睡到次日饭后,方才起来。
意欲要走,二妓道:"蔡爷早饭未用,前账未结断,走不的。"
蔡寅没法叫齐超海拿着他的手帖,到绸铺中,兑了一千二百多两银子,把前账结清。
抽身走时,又被二妓女拉住不准出门。
蔡寅在此一连住了十昼十夜,把一个绸缎铺的本钱尽输给四个棍徒了。
二妓女向那四人道:"蔡爷在咱家破钞已多,晚上叫他回家去罢。"
到得一更多时,楚旺南打灯笼,那三个两旁相跟。
蔡寅与二妓作别,出门而去。
走了一会,蔡寅见走的不是旧路。
问道:"这是往那里去的?"楚旺南答道:"从这里上东去,再走一道南北街,往东一拐就是宅上了。"
正走着,只见一个人问道:"蔡大爷来了么?"鲁挟山指着蔡寅道:"这就是。"
那人先跑下去了。
蔡寅问道:"这是何人?"楚旺南答道:"那是敝友。"
秦雄西道:"天还早着哩,咱到他家吃会子茶,再送你未迟。"
蔡寅就跟他们,进了那家的大门,从里边走出一个老妈来,问道:"那是蔡爷?"蔡寅答道:"区区便是。"
老妈便让到客位里,蔡寅进得客位一看,见灯烛辉煌。
却像个请客的光景。
老妈陪着蔡寅茶未吃完,那四个人俱偷溜了。
蔡寅抬身要走,老妈留道:"蔡爷既肯下顾,那有走的道理?"蔡寅看看外门又俱锁了,只得回来坐下。
因问道:"妈妈尊姓呢?"老妈答道:"老身姓沈叫做三妈,原是门户人家。 因小女桂娘,羡慕蔡爷才貌,知今晚从此经过,特留下一会。 秀香,叫你三姑娘出来。"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一个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以上。
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走近前来,拜了一拜。
就在蔡寅旁边坐了。
说道:"贱妾久慕蔡爷的才貌,今得一会。 可谓三生有幸。"
蔡寅答道:"陋貌俗态,何堪上攀仙子。"
老妈道:"请坐席罢。"
于是延蔡寅上座,桂娘在旁,老妈下面相陪。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霎时,席冷。
蔡寅把桂娘仔细看来,比那两个妓女更觉标致。
早有心猿意马拴索不住之意。
老妈到也知趣,叫道:"秀香,夜深了,送你姑爷姑娘上楼去罢。"
丫鬟前边引着,蔡寅与桂娘携手并肩,登入楼中。
是夜,颠鸾倒凤妙难备述。
自此以后,你贪我爱。
蔡寅那里还想的起家来。
是月梨花正开,院内有白梨花一树。
蔡寅向桂娘指着道:"美人能作诗否?即以白梨花为题。"
桂娘答道:"颇晓大略,聊且草就,再乞蔡爷斧政。"
遂拈笔题七言律一首。
上写道:
冰肌焕彩凝柔条,玉骨喷香散早朝。
淡妆无烦洛下沈,粉葩宁许画工描。
一枝带雨姿诚秀,万朵临风色更娇。
雪态纷披人耀目,艳红那些比桃天。
题完,蔡寅看了称赞不已。
住有月余。
桂娘道:"蔡爷到此已久,也该往家里看看去了。"
蔡寅道:"美人说得极是。"
遂叫了老妈来算账。
老妈道:"姑爷咱是下样的亲,如何提的起钱来?"让到十分尽头,老妈说道:"姑爷既然不肯,给老身回几票当罢。"
午间设席,给蔡寅饯行。
席终之后,老妈拿出几个当票来,递与蔡寅。
蔡寅接过一看,本利共该银三千余两。
只得应允道:"我回家不过半月,就赎出送来。"
又与桂娘留恋了一会,彼此才洒泪而别。
蔡寅回到家中,他母亲还不怎样。
室人褚氏,因其花费银钱,贪恋妓女,心中暗恼,自缢而死。
发送已过。
蔡寅当地数顷,把当票赎出。
亲自跟着,叫人送去。
老妈喜其信实,又留他住下。
晚间上的楼来,桂娘问道:"蔡爷你穿的谁的服孝?"蔡寅答道:"拙荆新亡,出殡未久。"
说罢,不觉泣下。
桂娘道:"你人亡家败,俱是被俺这老妈所致。"
蔡寅问道:"这却怎说?"桂娘道:"自始至终,俱是这个老妈串通那四个棍徒,先着玉琢金镶两个下脚货,引你入沟。 后叫贱妾把你占住,坑你的银子,共计起来大约有万金了。 我却不没良心,我本良家女子,误落水中。 你若肯把我赎出,你奋志去读书。 这花费的银子,我俱照数还你。"
蔡寅道:"目下手中无钱奈何?"桂娘道:"我是八百银子买的,但能结"借"得八百银子来,把我赎出,我自有银子还他。"
蔡寅念恋桂娘的才色,次日回到家里托人结了八百银子,亲自带到桂娘家来。
桂娘就转托魏二姑向沈三妈赎身。
沈三妈应允。
蔡寅把八百两银子交清。
桂娘向沈三妈道:"孩儿给母亲弄钱多年,今日出去,别的不要。 两个头面箱子井铺盖枕头我要带去。"
沈三妈道:"这值几何,任凭你带。"
桂娘当下谢过三妈,收拾了,上了轿子。
直投鼓棚街而来。
到了蔡寅家中,桂娘把箱子打开,枕头拆破,叫蔡寅一看。
尽是金珠等物,共值万有余金。
蔡寅从此恢复家产,奋志读书。
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归正,也极善于事奉婆婆,接待小姑,合家之人无不欢喜。
蔡寅遂以继室相视,终身不再娶了。
蔡寅之事已毕。
但不知石生在书房如何?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