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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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博士备论 何去非

《何博士备论》全文

《何博士备论》为宋代重要兵书,原为28篇,今有27篇,分别论及先秦至唐代重大军事事件和军事人物,多有卓识,论理雄辩,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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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得所以并天下之形,而天下遂至于必可并,六国有可以拒秦之势,而秦遂至于不可拒者,岂秦为工于毙六国耶?其祸在乎六国之君,自战其所可亲,而记其所可仇故也。

秦之为国一而已矣,而关东之国六焉。

计秦之地,居六国五之一;校秦之兵,当六国十之一。

以五一之地、十一之兵,而常擅其雄强以制天下之命者,由其据形便之居,俯扼天下之吭,而蹈其膺背于足股之下故也。

使六国之君知夫社稷之实祸在秦,而相与致诚缔交,戮力以摈秦,即秦诚巧于攻斗,则亦何能鞭笞六国,使之骈首西向而事秦哉?又况得以一一而夷灭之也?盖其不知虑此,凡所以早朝而晏罢者,皆其自相屠毙之谋。

此秦所以得收其敝而终为所擒也。

盖六国之势,莫利于为从,莫害于为衡。

从合则安,衡成则危,必然之势也。

方其为从于苏秦也,秦人不敢窥兵函谷关者十五年。

已而为衡于张仪,而山东诸侯岁被秦祸,日割地以求事秦之欢,卒至于地尽而国为墟。

六国固尝收合从之利矣,然而终败于为衡之害者,其祸在乎自战其所可亲,而忘其所可仇故也。

所谓战所可亲、忘所可仇者,秦人稍蚕食六国而并夷之,则关东诸侯皆与国也,宜情亲势合以谋抗秦。

然而,齐、楚自恃其强,有并吞燕、赵、韩、魏之志而缓秦之祸;燕、赵、韩、魏自惩其弱,有疑恶齐、楚之心而胁秦之威。

是以衡人得而因之,散败从约,秦以气恐而势喝之,故人人震迫,争入购秦,唯恐其独后之也。

曾不知齐、楚虽强,不足以致秦之畏,而其所甚忌者,独在乎韩、魏也。

韩、魏者,实诸侯之西蔽也,势能限秦而使之无东。

秦苟有以越之,我得以制其后,此秦之所忌。

使齐、楚、燕、赵审夫社稷之实祸在秦,而知韩、魏之为蔽于我,委国重而收亲之,固守从约,并力一志,以仇虎狼之秦。

使其一下兵于六国,则六国之师悉合而从之,则秦甲不敢轻越函谷,而山东安矣!

或曰:韩、魏者,秦之错壤也。

秦兵之加韩、魏也,战于百里之内;其加于四国也,战于千里之外。

韩、魏之致秦兵,近在乎一日之间;而其待诸侯之救,乃在乎三月之外。

秦攻韩、魏既归而休兵,则四国之乘徼者尚未及知也。

今徒执虚契以役韩、魏,则秦人固将疾攻而力蹶之。

是使三国速被灾祸,而齐、楚、燕、赵反居齿寒之忧,非至计也。

噫!齐、楚、燕、赵之民,裹粮荷戟以应秦敌者无虚岁也,然终不能纾秦患于一日。

四国诚能岁更各国之一军,命一偏将提之,以合戍韩、魏而佐其势,则是六国之师日萃于韩、魏之郊,仰关而伺秦。

秦诚勇者,虽日辱而招之,固不轻出,而以腹背支敌矣。

夫苏秦、张仪,虽其为术生于揣摩辨说之巧,人皆贱之,然其策画之所出,皆足以为诸侯之利害而成败之。

盖苏秦不获终见信于六国,而张仪之志独行于秦。

此六国之所以见并于秦也。

嗟乎!使关东之国裂而为六者,岂天所以终相秦乎?向使关东之地合而为一,以与秦人决机于韩、魏之郊,则胜负之势盖未可知。

使齐能因其资而遂并燕、赵,楚能因其资而遂并韩、魏,则鼎足之势可成。

以其为国者六,是以秦人得以间其欢而离其交,终于一一而夷灭之。

悲夫!

兵,有攻有守,善为兵者必知夫攻守之所宜。

故以攻则克,以守则固。

当攻而守,当守而攻,均败之道也。

方天下交臂相与而事秦之强也,秦人出甲以攻诸侯,盖将取之也。

图攻以取人之国者,所谓兼敌之师也。

及天下攘袂相率而叛秦之乱也,秦人合卒以拒诸侯,盖将之也。

图拒以人之兵者,所谓救败之师也。

兼敌之师利于转战,救败之师利于固守,兵之常势也。

秦人据崤、函之阻以临山东,自缪公以来常雄诸侯,卒至于并天下而王之,岂其君世贤耶?亦以得乎形便之居故也。

二世之乱,天下相与起而亡秦,不三岁而为墟。

以二世之不道,顾秦亦足以亡。

然而,使其知捐背叛之山东,严兵拒关为自救之计,虽以无道行之,而山西千里之区犹可岁月保也。

不知虑此,乃空国之师以属章邯、李由之徒,越关千里以搏寇,而为乡日堂堂兼敌之师,亦已悖矣。

方陈胜之首事,而天下豪杰争西向而诛秦也。

盖振臂一呼而带甲者百万,举麾一号而下城者数十。

又类皆山林倔起之匹夫,其存亡胜败之机取决于一战,其锋至锐也。

而章邯之徒不知固守其所以老其师,乃提孤军、弃大险,渡漳逾洛、左驰右鹜,以婴其四合之锋,卒至于败。

而沛公之众,扬袖而下控函关。

虽二世之乱足以覆宗,天下之势足以夷秦,而其亡遂至于如此之亟者,用兵之罪也。

夫秦役其民以从事于天下之日久矣。

而其民被二世之毒未深,其勇于公斗,乐于卫上之风声气俗犹在也。

而章邯之为兵也,以攻则不足,以守则有余。

周文常率百万之师傅于城下矣,章邯三击而三走之,卒杀周文。

使其不遂纵以搏敌,而坐关固守为救败之师,关东之土虽已分裂,而全秦未溃也。

或曰:七国之反汉也,议者归罪于吴、楚,以为不知杜成皋之口,而汉将一日过成皋者数十辈,遂至于败亡。

今豪杰之叛秦,而罪二世之越关转战何也?嗟夫!务论兵者,不论其逆顺之情与夫利害之势,则为兵亦疏矣。

夫秦有亡之形,而天下之众亦锐于亡秦,是以豪杰之起者因民志也,关东非为秦役矣。

汉无可叛之衅,而天下之民无志于负汉,则七国之起非民志矣,天下皆为汉役者也。

以不为秦役之关东,则二世安得即其地而疾战其民;以方为汉役之天下,则汉安得不趋其地而疾诛其君。

此战守之所以异术也。

昔者贾谊、司马迁皆谓: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则山西之地可全。

而有卒取失言之讥于后世。

彼二子者,固非愚于事机者也,亦惜夫秦有可全之势耳。

虽然,彼徒知秦有可全之势,而不知至于子婴而秦之事去矣,虽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

王天下者,其资有三:有以德得之,有以力并之,有以智取之。

得之以德者,三代是也;并之以力者,秦人是也;取之以智者,刘汉是也。

盖以力则不若智之胜,以智则不若德之全。

至于项羽之争天下也,其所执者为何资耶?德非羽之所得言者矣,其于智、力之资又皆两亡焉。

而后世之议乃曰:项羽其亦不幸遇敌于汉而遂失之。

嗟夫!虽微汉高帝,而羽之于天下固将失之也。

汉王之于智盖疏矣,以其能得真智之所在,此所以王;项羽之于力尝强矣,以其不知真力之所在,此所以亡。

彼项羽以百战百胜之气盖于一时,手袭天下以王豪杰而宰制之,自以天下莫能抗也。

观其所赖以为资,盖有类乎力者矣。

虽然,彼之所谓力者,内恃其身之勇,叱咤震怒足以威匹夫;外恃其众之劲,搏ㄏ决战足以吞敌人而已。

至于阻河山,据形便,俯首东瞰,临制天下,保王业之固,遗后世之强,所谓真力者,彼固莫或之知也。

是以轻指关中天险之势,燔烧屠戮以逞其暴,卒举而遗之二三降虏,反怀区区之故楚而甚荣。

其归乃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能知者?”此特浅丈夫之量,安足为志天下者道哉!后之数羽之罪者,皆曰:夺汉王之关中,负信义于天下,此所以亡。

嗟夫!使项氏无意于王,而徒夺汉王之关中,则谓其得罪于区区之信义可也。

如其有意于王而夺之,是得计也。

惟其知夺而不知其有,此所以亡耳。

古者创业造邦之君而为是之为者,可胜罪哉?韩信未释垓下之甲,而高祖夺其兵,不旋踵而又夺其齐。

然而智者不非而义者不罪者,以其为天下者重,而负人者轻故也。

是以不顾意气之微恩,而全社稷之大计也。

汉高祖挟其在己之智术,固无足以定天下而王之。

然天下卒归之者,盖能收人之智而任之不疑也。

夫能因人之智而任之不疑,则天下之智皆其资也,此所谓真智者也。

又其所负者,帝王之度,故于其西迁也则曰:“吾亦欲东耳,安能悒悒久居此乎?”此其与项羽异矣。

虽然,使无智术之士以主其谋,则天下之事亦去矣。

方其入关,乃封秦府藏,还军霸上。

其画婉矣。

乃怵于妄议,一旦拒关无纳东兵以逆其众集之锋,几不免于项氏之暴。

使遂卑而骄之,当能舒徐拱揖以得项王之欢心,奠枕而王关中,抚循其众,徐为后图,则天下不足定矣。

幸而复获汉中之迁,因思归之士,并三秦定齐、赵,收信、越,以与项王亲角者数岁,仅乃得之。

向使项羽据关而王,驱以东出,使与韩、彭、田、黥之徒分疆错壤,以弱其势,则关东之土尚可得兼哉?信乎!王者之兴固有所谓驱除者也。

古者,持国任事有四臣焉:杜患于未兆,弭于未形者,贤臣也;祸结而排之使安,难立而戡之使平者,功臣也;国安矣挈而错之危,世治矣汩而属之乱者,非愚臣即奸臣也。

盖奸臣之不足者忠,愚臣之不足者知。

忠、知不足而持国任事,祸之府也。

昔者,晁错尝忠于汉矣,而其知不足以任天下之大权也,是以轻发七国之难,而其身先戮于一人之言。

可不谓愚乎?彼错者,为申、韩之学,锐气而寡恩,好谋而喜功之臣也。

自孝景之居东宫,而错说之以人主之术数也,固以知宠之矣。

及其即位,而以天下听之。

彼挟其君之以天下听之也,欲就其所谓术数之效。

是以轻为而不疑,决发而不顾,卒以忧君危国,几成刘氏之大变。

而后世之士,犹或知之,独子云乃谓之愚。

子云之愚错也,非以其知不足以卫身而愚之也,亦以其不能杜七国未发之祸而故趣之于乱也。

东诸侯之势诚强矣。

强而骄,骄而反,其理也。

然而,束之而使无骄,御之而使无反者,岂固无术耶?而错之策曰:“削之、不削,皆且反也。

削之,则反速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

是错之术无他,趣之以速反而已。

错之所谓祸小者,以吾朝削其地,而暮得其民故也。

安有数十年拊循之民,一旦而遂不为之役也?吴王所发五十万之众者,皆其削郡之民也。

连七国百万之师西向而图危关中,乃曰祸小者,真愚也。

夫七国之王,独吴少尝军旅,为宿奸故恶。

其六王皆骄夫孱稚,非有高材绝器、挟智任术,足以就大计者。

其谋又非前缔而宿合之也。

今一旦徜徉相视而起,皆吴实迫之,欲并以为东帝之资耳。

当孝文之世,濞之不朝发于死子之隙,而反端著矣。

贾谊固尝为之痛哭矣。

然而孝文一切包匿,不究其奸,而以恩礼羁之。

是以迄孝文之世三十余年,而濞无他变也。

濞之反于孝景之三年,而其王吴者四十三稔矣。

齿发固已就衰,而乡之勇决之气与夫骄悍之情、窥觊之奸,皆已沮释矣。

今一旦奋然空国西向,计不反顾者,濞岂得已哉?有错之鞭趣其后以起之也。

昔高帝之王濞者三郡,且南面而抚其国者四十余年。

错之任事,一旦而削其二郡。

楚、赵、诸齐,皆以暗隐微慝夺其封国之半。

彼固知其地尽而要领随之,是以出于计之无聊为一决耳。

向使景帝袭孝文之宽杀而恩礼有加焉,而错出于主父偃之策,使诸侯皆得以其封地分侯支庶,以弱其势,则濞亦何事乎白首称兵,冀所非望,而楚、赵、诸齐不安南面之乐而安甘为濞役也?

吴王反虏也,固天人之所共弃,未有不至于败灭者。

然亦幸其未为晓兵者也,使其诚晓兵,则关东非汉有,而错之罪可胜戮哉?方濞之起也,其谋于宿将,则曰“必先取梁”;其谋于新将,则曰“必先据洛”。

二策者,皆胜策也。

而吴王昧于所用,故败亡随之。

其曰必先取梁者,梁王,景帝之亲母弟,国大而强,北距泰山,西界高阳。

今释梁不下,而兵遂西,则汉冲其膺,梁捣其吭,不战而成擒矣。

此宿将以先取梁为功者,图全之策也,所谓以正合者也。

洛阳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冲,积武库之械,丰敖仓之粟。

今不疾据而徐行留攻,而汉骑腾入梁、楚之郊以蹙之,败可立待也。

此新将以先据洛为功者,立奇之策也,所谓以奇胜者也。

二策者,皆胜策也。

虽反国之虏无所恃之,亦兵家之至数也。

幸其当时无以双举而并施之以教之也。

是以吴王用其攻梁,而不用其据洛,此所以亟败也。

所谓双举而并施者,锐师卷甲以趣洛阳,重兵疾攻以覆梁都,虽无能入关,而山东举矣。

知取梁而不知取洛,则汉兵得以东下;知据洛而不知取梁,则梁兵得以蹑后。

使锐师据洛而重兵攻梁,洛已据,则汉兵不能即东。

汉兵不东,则必举梁,梁举而山东定矣。

幸其不出于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压梁壁。

梁未及下,而亚夫之辈驰入荥阳而壁昌邑矣。

求战不得,欲去不可,彷徨无所之而坐成擒。

故曰:幸其未为晓兵者也。

向使吴王两用其策,而又假田禄伯以偏师提之以趋武关,周兵长驱,遂历阳城之北,反虽不迟,而祸实大矣。

呜呼!孰谓晁错非真愚者哉!

兵有所必用,虽虞舜、太王之不欲,固常举之;有所不必用,虽蚩尤、秦皇之不厌,固当戢之。

古之人君,有忘战而恶兵,其敝天下皆得以陵之,故其势蹙于弱而不能振;有乐战而穷兵,其敝天下皆得以乘之,故其势蹙于强而不知屈。

然则,兵于人之国也,有以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矣。

西汉之兴,历五君而至于孝武。

自高帝之起匹夫,诛强秦、蹙暴楚,已而平反乱,征不服,迄终其世,而天下伏尸流血者二十余年。

吕后、惠、文,乘天下初定,与民休息,深持柔仁不拔之德。

其于兵也,固惮言而厌用之也,可谓知天下之势矣。

孝景之于汉也,盖威可抗而兵可形之时也。

然而,即位未几,卒然警于七国之变。

故其志气创艾,亦姑安天下之无事,未暇为天下之势虑也。

然其为汉之势,亦浸以趋弱矣。

孝武帝以雄才大略,承三世涵育之泽,知夫天下之势将就弱而不振,所当济之以威强而抗武节之时也。

方是时也,内无奸变之臣,外无强逼之国,而世为汉患者独匈奴耳。

夫匈奴自楚、汉之起,乘秦之乱,复践河南之地,而其势始强。

高帝曾以三十万之众困于白登之围,盖士不食者七日,已解而归,不思有以复之,而和亲始议矣。

高后被其书之辱,临朝而震怒矣,终之以婉辞顺礼慰适其桀骜之情。

凡此者,皆欲与民息肩,姑置外之而不校也。

孝文之立,其所以顺悦输遗者甚,至饰遣宗女以固其欢。

盖送车未返,而彼已大举深入,候骑达于甘泉、雍梁矣。

其后乍亲乍绝,盖为寇患至于近,严霸上、棘门、细柳之屯以卫京都。

以孝文之宽仁镇静,摄衣发奋,亲驾而驱之者再,乃至乎辍饭搏髀而思颇、牧之良能也。

孝景之世,其所以悦奉之情与夫遗给之数又加至矣。

然其寇侵之暴,纷然其不止也。

由是观之,汉之于匈奴,非深惩而大治之,则其为后患也,可胜备哉?是以孝武抗其英特之气,选待习骑,择命将帅,先发而昌诛之。

盖师行十年,斩刈殆尽,名王贵人俘获百数,单于捧首穷遁漠北,遂收两河之地而郡属之。

刷四世之侵辱,遗后嗣之安强。

至于宣、元、成、哀之世,单于顿颡臣顺,谒期听令以朝,位次比内诸侯。

虽曰劳师匮财,而功烈之被远矣。

使微孝武,则汉之所以世被边患,其戍役转饷以忧累县官者,可得而预计哉?甚矣!味者之议,不知求夫天下之势、强弱之任所当然者,而猥曰:“文、景为是慈俭爱民,而武帝黩于兵师祈祀。”

至与秦皇同日而非诋之,岂不痛哉!使孝武不溺于文成、五利之奸以重耗天下,攘敌之役止于卫、霍之既死,而不穷贰师之兵,则其功烈与周宣比隆矣。

先王之政,不求徇人之私情,而求当天下之正义。

正义之立,在国为法制,在军为纪律。

治国而缓法制者亡,理军而废纪律者败。

法制非人情之所安,然吾必驱之使就者,所以齐万民也;纪律非士心之所乐,然吾必督之使循者,所以严三军也。

昔者,李广之为将军,其材气超绝,汉之边将无出其右者,自汉师之加匈奴,广未尝不任其事。

盖以兵居郡者四十余年,以将军出塞者岁相继也,而大小之战七十余。

遇以汉武之厚于赏功,自卫、霍之出,克敌而取侯封者数十百人,广之吏士侯者亦且数辈,而广每至于败衄废罪,无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以当幕府之责。

当时、后世之士,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也。

窃尝究之,以广之能而遂至于此者,由其治军不用纪律,此所以勋烈、爵赏皆所不与,而又继之以死也。

夫士有死将之恩,有死将之令。

知死恩而不知死令,常至于骄;知死令而不知死恩,常至于怨。

善于将者,使有以死吾之恩,又有以死吾之令,可百战而百胜也。

虽然,死恩者私也,死令者职也。

士未有以致其私,而有以致其职者,可战也。

未有以致其职,而有以致其私者,未可战也。

盖私者在士,而职者在将。

在士者难恃,在将者可必故也。

夫部曲行阵、屯营顿舍,与夫昼夜之警严、符籍之管摄,皆所谓军之纪律。

虽百夫之率,不可一日辄废而缓于申严约束者也。

故以守则整而不犯,以战则肃而用命。

今广之治军,欲其人人之自安利也。

至于部曲、顿舍、警严、管摄一切弛略,以便其私而专为恩,所谓军之纪律者,未尝用也。

故当时称其宽缓不苛,士皆爱乐,而程不识乃谓:“士虽佚,乐为之死敌,然敌卒犯之,无以禁也。”

此其恩不加令,而功之难必也。

士诚乐死之矣,然其纪律之不戒也,亦所以取败也。

故曰:厚而不能令,譬如骄子,不可用也。

昔者,司马穰苴卒然擢于闾伍之间而将齐军,一申令于庄贾,而三军之士莫不奋争为之赴战,遂一举而摧燕、晋之师。

彭越起于群盗百人之聚,其所率者皆平日之等夷,一旦号令,斩其后期,众皆莫敢仰视,遂以其兵起为侯王,卒佐高祖平一天下。

二人者,岂复所谓素抚循之师者哉!以其得治军之纪律,能使夫三军之士必死于令故也。

广不求诸此,乃从妄人之谈,而深自罪悔于杀已降,以为祸盖莫大于此者,亦已疏矣。

善将将者,不以其将予敌;善为将者,不以其身予敌。

主以其将予敌,而将不辞,是制将也;将以其身予敌,而主不禁,是听主也。

故听主无断,而制将无权,二者之失均焉。

汉武召陵欲为贰师将辎重也,而陵恶于属人,自以所将皆荆楚勇士、奇才、剑客,愿得自当一队,以步卒五千涉单于庭,而无所事骑也。

夫所谓骑者,匈奴剑客,愿得自当一队,以步卒五千涉单于庭,而无所事骑也。

夫所谓骑者,匈奴之胜兵长技也。

广泽平野,奔突驰践,出没千里,非中国步兵所能敌也。

以匈奴之强,兵骑之众,居安待佚,为制敌之主。

而吾欲以五千之士,擐甲负粮,徒步深入,策劳麾惫,为赴敌之客。

是陵轻委其身以予敌矣。

而汉武不之禁也,乃甚壮之,而听其行。

上无统帅,而旁无援师,使之穷数十日之力,涉数千里之地,以与敌角而冀其成功。

陵诚勇矣,虽其所以摧败,足以暴于天下。

卒以众寡不敌,身为降虏,辱国败家,为天下笑者,是汉武以陵与敌也。

故曰:二者之失均焉。

法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陵提五千之士,孤军独出,当单于十万之师,转斗万里,安得不为其所擒也?是以古之善战者无幸胜而有常功。

计必胜而后战,是胜不可以幸得也;度有功而后动,是功可以常期也。

秦将取荆,问其将李信曰:“度兵几何而足?”信曰:“二十万足矣。”

以问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

秦君甚壮信而怯翦也,遂以二十万众,信将而行,大丧其师而还。

秦君大怒,自驾以请王翦,翦曰:“必欲用臣,顾非六十万人不可也。”

秦君曰:“谨受命。”

翦遂将之,卒破荆而灭之焉。

冒顿单于辱吕后,汉之君臣廷议,欲斩其使,遂举兵击之。

樊哙请曰:“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季布曰:“哙可斩也。

昔高祖以四十万众困于平城,哙奈何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也?”吕后大悟,遂罢其议。

向使王翦徇秦君以将予敌而不辞,吕后听樊哙以身予敌而不禁,则二将之祸可胜悔哉?

夫李广、李陵皆山西之英将也,材武善战,能得士死力。

然轻暴易敌,可以属人,难以专将。

世主者苟能因其材而任之,使奋励气节,霆击鸷搏,则前无坚敌,而功烈可期矣。

汉武皆乖其所任,二人者终偾蹶而不济,身辱名败,可不惜哉!

大将军卫青之大击匈奴也,以广为前将军。

青徙广出东道,少回远,乏水草。

广请于上曰:“臣部为前将军,令臣出东道,臣结发与匈奴战,乃今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

而青阴受上旨,以广数奇,无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广遂出东道,卒以失期自杀。

夫以广之材勇,得从大将军全师之出,其胜气已倍矣。

又获居前以当单于,此其志得所逞,宜有以自效,无复平日之不偶也。

奈何独摧摈之,使其枉道他出,遂死于悒悒,而天下皆深哀焉?至若陵也,又听其以身予敌而弃之匈奴,侥幸于或胜。

及其以败闻,徒延首倾耳望其死敌而已,无他悔惜也。

嗟夫!汉武之于李氏不得为无负也。

盖用广者失于难,而用陵者失于易,其所以丧之者一也。

贾复,中兴之名将也。

世祖以其壮勇轻敌而敢深入,不令别将远征,常自从之,故复卒以勋名自终。

盖壮勇轻敌者可以自从,而别将远征之所深忌也。

观贾复之所以为将,无以异于陵、广也。

而世祖不令别将远征,常以自从者,是明于知复,而得所以驭之之术也,故卒收其效而全其躯。

不然,则复也亦殒于敌矣。

呜呼,任人若世祖者,几希矣!

天之所与,不可强而甚高者,材也;性之所受,不可习而甚明者,智也。

以天下无可强之材、可习之智,则凡材、智有以大过于人者,皆天之所以私被之也。

天下之事莫神于兵,天下之能莫巧于战。

以其神也,故温恭信厚盛德之君子有所不能知;以其巧也,而桀恶欺谲不羁之小人常有以独办。

由是观之,凡材智之高明而自得于兵之妙用者,皆天之所资也。

昔者,汉武之有事于匈奴也,其世家宿将交于塞下。

而卫青起于贱隶,去病奋于骄童,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虽古之名将无以过之。

二人者之能,岂出于素习耶?亦天之所资也。

是以汉武欲教去病以孙、吴之书,乃曰:“顾方略何如耳,不求学古兵法。”

信哉,兵之不可以法传也。

昔之人无言焉,而去病发之。

此足知其为晓兵矣。

夫以兵可以无法,而人可以无学也。

盖兵未尝不出于法,而法未尝能尽于兵。

以其必出于法,故人不可以不学。

然法之所得而传者,其粗也。

以其不尽于兵,故人不可以专守。

盖法之无得而传者,其妙也。

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

一日之内,一阵之间,离合取舍,其变无穷,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

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则胜负之数戾矣。

是以古之善为兵者,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

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会法。

顺求之于古,而逆施之于今;仰取之于人,而俯变之于己。

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之败,而我以之胜。

视之若拙,而卒为工;察之若愚,而适为智。

运奇合变,既胜而不以语人,则人亦莫知其所以然者。

此去病之不求深学,而自顾方略之如何也。

夫“归师勿追”,曹公所以败张绣也,皇甫嵩犯之而破王国。

“穷寇勿迫”,赵充国所以缓先零也,唐太宗犯之而降薛仁杲。

“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孙膑所以杀庞涓也,赵奢犯之而破秦军,贾诩犯之而破叛羌。

“强而避之”,周亚夫所以不击吴军之锐也,光武犯之而破寻、邑,石勒犯之而败箕澹。

“兵少而势分者败”,黥布所以覆楚军也,曹公用之,拒袁绍而斩颜良。

“临敌而易将者危”,骑劫所以丧燕师也,秦君用之,将白起而破赵括。

薛公策黥布以三计,知其必弃上、中而用其下。

贾诩策张绣以精兵追退军而败,以败军击胜卒而胜。

宋武先料谯纵我之出其不意,然后攻彼之所不意。

李光弼暂出野次,忽焉而归,即降思明之二将。

凡此者,皆非法之所得胶而书之所能教也。

然而,善者用之,其巧如是。

此果不在乎祖其绪余而专守也。

赵括之能读父书详矣,而蔺相如谓徒能读之而不知合变也。

故其于论兵,虽父奢无以难之,然奢不以为能,而逆知其必败赵军者,以书之无益于括。

而妙之在我者,不特非书之所不能传,而亦非吾心之能逆定于未战之日也。

昔之以兵为书者,无若孙武。

武之所可以教人者备矣,其所不可者,虽武亦无得而预言之,而唯人之所自求也。

故其言曰:“兵家之胜,不可先传。”

又曰:“奇正之变,不可胜穷。”

又曰:“人皆知我所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

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善学武者,因诸此而自求之,乃所谓方略也。

去病之不求深学者,亦在乎此而已。

嗟乎!执孙、吴之遗言,以程人之空言,求合乎其所以教,而不求其所不可教,乃因谓之善者,亦已妄矣。

古之豪杰,遭天下之变乱,慨然而起,皆有拯民拨乱之志。

其兵力威势,亦足以就功成业业者。

已而,一旦肝脑屠溃于庸夫、孺子之手,曾不少悟,为天下笑者,何也?怙气而易人,矜众而忽祸,卒然而发于心意之所不及故也。

昔者,王莽之盗汉也,而刘氏宗属诛夷废锢,救死不暇,幸而存者,皆孱驽不肖、习为佞媚苟生而已。

独伯升愤然有兴复绝绪之志,收结轻侠,起以诛莽,虽莽亦深惮之。

方其起也,独舂陵子弟八千人,乃诱合新市、平林数千之兵以助其势,而光武之师亦倡于宛,是以斩甄阜、梁邱赐,而破严尤、陈茂之师。

不数月,而众至十万,其势振矣。

于是豪杰相与议立汉宗,以从人望,其意固在乎伯升也。

而新市、平林惮其威明,且乐更始之懦弛也,遂定策立之,伯升争之而不得也。

已而,伯升拔宛,光武大破寻、邑百万之众。

更始君臣愈不自安,遂诛伯升。

嗟乎!伯升之志固大矣,而其死也,愚夫且及知之,而伯升之不悟也。

夫新市、平林之将帅,故群盗耳。

方吾之起而借其兵,已而连却大敌而拥众十万者,功在我也。

人以其功,而欲崇立之。

新市、平林之不乐也,举而属之驽弱之更始,则三军之权不在伯升,而在乎新市、平林矣。

权分于人,而又固争,更始之立,宜其不旋踵而诛矣。

昔者,吕后之欲王诸吕也,以问其相王陵、陈平。

王陵力争,而陈平可之。

夫王陵之争,将欲以安汉而摧诸吕也,不知陈平之可者,乃所以安汉而摧诸吕也。

伯升所拒更始之立者,王陵之争也,未所以自安矣。

虽然,伯升之心固未尝忘新市、平林之与更始也。

惜其抚机而不知发,而为人发之,此其死而不悟也。

宋义之令军中曰:“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斩之。”

其意固在乎项羽也。

羽知其意之在我也,是以先发而诛之。

使其不先发,即羽亦诛矣。

伯升以新市、平林之为附我,是以德之而未忍负之耶,孰若蜀先主之于刘璋、李密之于翟氏也?璋举全蜀倚先主,先主遂取之,以为鼎足之资。

人不非其负璋,而与其得取蜀之机也。

密始臣于翟氏,翟自以其才之不逮密也,推而主之。

已而,微有间言,密即诛之,其权遂一,而兵以大振。

使伯升乘举宛之威,而又因世祖破寻、邑之势,勒兵誓师,以戮新市、平林之骄将,而黜更始,则中兴之业不在世祖矣。

嗟乎!伯升之不忍者,亦妇人之仁耳。

古之求集大事者,常不忍于负人而终为人之所负者,以其相伺之机,间不容发故也。

世祖之连兵决战不及伯升,而深谋至计乃甚过之。

盖伯升类项羽,而世祖类高皇,此所以定天下而复大业也。

始伯升之见杀,而世祖驰诣更始,逡巡引过,深自咎谢,不为戚伤。

是以更始信而任之,卒至摧王郎、定河北,其资成矣。

乃徐正其位号,遂以其兵西加更始而定长安。

使其遂形愤怏不平于伯升之祸,则亦并诛而已矣。

师不必众也,而效命者克;士无皆勇也,而致死者胜。

古之人有以众而败,有以寡而胜者,王寻、王邑以百万而败于三千之光武,曹公以八十万而败于三万之周瑜,苻坚以百万而败于八千之谢玄是也。

夫率师百万以临数千之军者,必胜之军也。

然有时而至于败者,骄吾所以必胜而以轻敌败也。

提卒数千以当百万之众者,必败之道也。

然有时而至于胜者,奋吾所以必败而以致死胜也。

夫兵多在敌者,智将之所贪,而愚将之所惧也。

兵寡在我者,愚将之所危,而智将之所安也。

多固可惧,而我贪之,恃吾有以覆其骄也。

少固可危,而我安之,恃吾有以激其奋也。

提数千之兵以抗大敌,使人人自致其死,而忘其为数千之弱者,易能也。

连百万之众以临小敌,使人人各效其命,而忘其为百万之强者,难能也。

何者?弱则思奋,而强则易懈故也。

弱而奋,则奋者其气也;强而懈,则懈者其情也。

于气则易乘,于情则难率。

因易乘之气而激之,故有以寡而胜者矣;就难率之情而驱之,故有以多而败者矣。

是以古之善论将者,必知其所以胜任之多寡。

苟非所胜任,虽多而累矣。

韩信以高祖之所胜将者,十万耳;而其自谓,则虽多而益办也。

是以古之善将者,其用百万如役一人,分数既定,形名既饰,节制素明,威赏素著,有术以用其锋故也。

赵括一用赵人四十万,束手而就长平之坑者,败于众也。

王翦必用秦军六十万然后取胜于荆者,办于多也。

汉高祖尝一大用其军矣,劫五诸侯之兵,合六十万,以攻楚也。

而项羽逡巡以三万之锐,起而覆之,濉水为之不流。

此将逾其分,而韩信之所忧也。

曹公之于兵也,巧谲奇变,离合出没,其应无穷,白首于兵,未尝不以少敌众也。

卒丧赤壁之师,而成刘备、周瑜之名者,骄荆州之胜,恃水陆之众,而败于懈也。

方寻、邑百众之众以压昆阳,其视孤城之内外者皆几上肉也。

然而光武合数千之卒,申之以必死之誓,激之以求生之奋,身先而搏之,则其反视寻、邑之众者皆几上肉也,是以胜。

虽然,是役也,人以其为光武之能事,而莫知其所以为能事也。

唯诸将观其生平见小敌怯,见大敌勇也,皆窃怪之。

而不知光武为是勇、怯者,乃所谓能事而皆以求胜也。

夫怯于小敌者,其真情也;勇于大敌者,其权术也。

敌小而怯,怯而戒,戒而励,胜之道也。

敌大而勇,勇而决,决而奋,亦胜之道也。

于敌之小而示之真情,是以不易胜之也;于敌之大而用其权术,是以不畏胜之也。

光武非特能以少败众也,固又至于多而益办也。

呜呼!光武之于取天下者,亦何独不出于真情之与权术欤?顾人莫之测耳。

始伯升之结宾客喜士,规以诛莽以复刘氏,而世祖乃独事田业勤稼穑而已。

故伯升比之高祖兄仲,而人亦以谨厚目之,不意其有他也。

及其部勒宾客,绛衣大冠而起于宛,则勇决之气又有过于伯升者焉。

夫光武意之所以在莽者,岂一日之间邪?然于莽之世,而为伯升之所为者,固亦危矣。

是以光武之独事田业,为谨厚者,其权术也;卒然而起,绛衣大冠者,其真情也。

故伯升首事,而光武收之。

呜呼!英雄若世祖者,为难及也。

昔者,东汉之微,豪杰并起而争天下,人各操其所争之资。

盖二袁以势,吕布以勇,而曹公以智,刘备、孙权各挟乎智勇之微而不全者也。

夫兵以势举者,势倾则溃;战以勇合者,勇竭则擒。

唯能应之以智,则常以全强而制其二者之弊。

是以袁、吕皆失,而曹公收之,刘备、孙权仅获自全于区区之一隅也。

方二袁之起,借其世资以撼天下。

绍举四州之众,南向而逼官渡;术据南阳,以扰江淮,遂窃大号;吕布骁勇,转斗无前而争衮州。

方是之时,天下之窥曹公,疑不复振。

而人之所以争附而乐赴者,袁、吕而已。

而曹公逡巡独以其智起而应之,奋盈万之旅,北摧袁绍而定燕、冀;合三县之众,东擒吕布而收济衮;蹙袁术于淮左,彷徨无归,遂以奔死。

而曹公智画之出,常若有余,而不少困。

彼之所谓势与勇者,一旦溃败,皆不胜支。

然后天下始服曹公之为无敌,而以袁、吕为不足恃也。

至于彼之任势与力,及夫各挟智勇之不全者,亦皆知曹公之独以智强而未易敌也,故常内惮而共蹙之。

唯曹公自恃其智之足以鞭笞天下而服役之也,故常视敌甚轻,为无足虞。

于其东征刘备也,袁绍欲蹑之;于其官渡之相持也,孙权欲袭之;于其北征乌桓也,刘备欲乘之。

三役者皆所以致兵招寇,而窥伺间隙者所起之时也。

然而曹公晏然,不为之深忧而易计者,亦失于负智轻敌之已甚,是以数乘危而侥幸也。

虽然,于势不得不起者,盖刘备在所必征,袁绍在所必拒,然又其近在于徐州之与官渡。

使其人之谋我,而我亦将有以应之,未有乎颠沛也。

至于乌桓之役,则其轻敌速寇,而苟免祸败者,固无殆于此时也。

夫袁绍虽非曹公之敌,亦所谓一时之豪杰,横大河之北,奄四州之土,南向而争天下,一旦摧败,卒以忧死。

而其二子孱驽不肖,曹公折棰而驱之,北走乌桓,苟延岁月之命,虽未就枭戮,亦可知其无能为矣。

方是之时,中土未安,幽冀新附,而孙权、刘备觇伺其后,独未得其机以发之耳。

而操方穷其兵力,远即塞北,以从事于三郡乌桓为不急之役,侥幸于一决。

呜呼,可谓至危矣!使刘表少辨事机,而备之谋得逞,举荆州之众,卷甲而乘许下之虚,则魏之本根拨矣。

曹公虽还,而大河之南非复魏有矣。

然则操之数为此举而蔑复顾者,恃其智之足以逆制于人而易之也。

夫官渡、徐州之役,在势有不得不应,虽易之可也。

今提兵万里,后皆寇仇,而前向劲敌,且甚易之而不顾者,亦已大失计矣。

刘备之不得举者,天所以相魏耳。

嗟乎!人唯智之难能。

苟惟获乎难能之智,加审处而慎用之,则无所不济。

今乃恃之以易人,则其与不智者何异?曹公所以屡蹈祸机而幸免者,天实全之耳。

后之人无求祖乎曹公,而谓天下之可易也矣。

言兵无若孙武,用兵无若韩信、曹公。

武虽以兵为书,而不甚见于其所自用。

韩信不自为书,曹公虽为而不见于后世。

然而传称二人者之学皆出于武,是以能神于用而不穷。

窃尝究之,武之十三篇,天下之学失者所通诵也。

使其皆知所以用之,则天下孰不为韩、曹也?以韩、曹未有继于后世,则凡得武之书伏而读之者,未必皆能办于战也。

武之书,韩、曹之术皆在焉。

使武之书不传,则二人者之为兵固不戾乎。

武之所欲言者,至其所以因事设奇,用而不穷者,虽武之言有所未能尽也。

驱市人白徒而置之死地,惟韩信者然后能斩陈余;遏其归师而与之死地,惟若曹公者然后能克张绣。

此武之所以寓其妙,固有待乎韩、曹之俦也。

谲众图胜,而人莫之能知;既胜而复谲以语人,人亦从而信之不疑。

此韩信、曹公无穷之变诈不独用于敌,而亦自用于其军也。

盖军之所恃者将,将之所恃者气。

以屡胜之将,持必胜之气以临三军,则三军之士气定而情安,虽有大敌,故尝吞而胜之。

韩信以数万之众,当赵之二十万,非脆敌也,乃令裨将传食曰:“破赵而后会食。”

信策赵为必败可也,而曰必破而后会食者,可预期哉?使诚有以破赵,虽食而战,未为失赵之败也。

然而韩信为此者,以至寡而当至众,危道也。

故示之以必胜之气,与夫至暇之情,所以宁士心而作之战也。

曹公之征关中,马超、韩遂之所纠合以拒公者,皆剧贼也。

每贼一部至,公辄有喜色。

贼既破,诸将问其故,答曰:“关中长远,若贼各据险,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

今其皆集,可一举而灭之,是以喜耳。”

袁绍追公于延津,公使登垒而望之曰:“可五六百骑。”

有顷,复白骑积多,步兵不可胜计。

公曰:“勿复白。”

乃令解鞍纵马待焉。

有顷,纵兵击之,遂大破绍,斩其二将。

夫敌多而惧者,人之情也。

以曹公之勇,而形之以惧,则其下震矣,故以伪喜、伪安示之。

众恃公之所喜与安也,则畏心不生,而勇亦自倍,此所以胜之也。

故用兵之妙,不独以诈敌,而又以愚吾士卒之耳目也。

昔者创业造邦之君,盖莫盛于汉之高皇。

考其平日之智勇,实无以逮其良、平、信、越之佐。

然其崛起,曾不累年诛秦、覆楚,遂奄天下而王之。

曹公之资机警,挟汉以令天下,其行兵用师、决机合变,当日无与其俪也。

然卒老于军,不能平一吴、蜀,此其故何也?议者以其持法严忍,诸将计画有出于己右者,皆以法夷之,故人旧怨无一免者,此所以不济。

嗟夫!曹公残刻少恩,必报睚眦之怨,真有之矣。

至若谋夫策士,收揽听任,固亦不遗,未尝深负之也。

盖尝自诡以帝王之志业,期有以欺眩后世。

然稽其才,盖亦韩信之等夷。

而其遇天下之变,无以异于刘、项之际。

刘备、孙权皆以人豪,因时乘变,保据一隅,而公之诸将皆非其敌。

至于鞭笞中原,以基大业,皆公自为之。

而老期迫矣,此其为烈与汉异也。

昔之君臣,相择相遇天下扰攘之日,君未尝不欲其臣之才,臣未尝不欲其君之明。

臣既才矣,而其君常至于甚忌;君既明矣,而其臣常至于甚惮者,何也?君非有恶于臣而忌之也,忌其权略之足以贰于我也;臣非有外于君而惮之也,惮其刚忍之足以不容于我也。

此忌、惮之所由生也。

虽然君固有所不忌,以其得无所当忌之臣;臣固有所不惮,以其得无所当惮之君。

昔者蜀先主之与诸葛孔明,苻坚之与王猛是也。

至于曹公之与司马仲达,则忌惮之情不得不生矣。

非仲达不足以致曹公之忌,非曹公不足以致仲达惮。

天下之士,不应曹公之命者多矣,而仲达一不起,已将收而治之矣。

仲达之不起,固疑其不为己容;曹公之欲治,固疑其不为己用。

此相期于其始者,固已不尽君臣之诚矣,则忌、惮何从而不生也?虽然仲达处之,卒至乎曹公无所甚忌,仲达无所甚惮者,此所以为人豪以成乎取魏之资也。

人之挟数任术若荀文若者几希矣,盖曹公之策士而倚之为蓍龟者也。

公之欲迁汉祚也,于其始萌诸心,而仲达启之以中其欲;于其既形于迹,而文若沮之以悴其情。

已而,文若出于直言,而不能救其诛;仲达卒为之腹心,而遂去其惮。

方曹公之鞭笞天下,求集大业也,将师四出,无一日而释甲。

而仲达独以其身雍容治务而已,未尝一求将其兵,虽公亦不以为能而欲使之。

迨公之亡,始制其兵,出奇应变,奄忽若神,无往不殄,虽曹公有所不逮焉。

魏文固已无忌,仲达固已无惮,天下始甚畏之,犹公之不亡也。

由是观之,仲达之以术略自将其身者,可得而窥哉。

奈何诸葛孔明欲以其至诚大义之怀,数出其兵求与之决于一战以定魏、蜀之存亡哉?

仲达、孔明皆所谓人杰者也。

渭南之役,人皆惜亮之死,以为不见夫二人者决胜负于此举也。

亮之侨军利在速战,仲达持重不应以老其师,而求乘其弊。

亮以巾帼遗之,欲激其应。

仲达表求决战,魏君乃遣辛毗杖节制之。

亮以仲达无意于战,其请于君,徒示武于众耳。

嗟夫!谓仲达之请战以示武于众者,则或有之;谓其有所终畏,而无意于一决者,亦非也。

虽然,使辛毗不至,则仲达固将不战也。

仲达之所求者,克敌而已。

今以一辱,不待其可战之机,乃悻然轻用其众为忿愤之师,安足为仲达也?晋之朱伺号为善战,人或问之,伺曰:“人不能忍,而我能忍,是以胜之。”

岂以仲达而无朱伺之量耶?察其所以诛曹爽者,足见其能忍而待也。

故其策亮曰:“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

此仲达之志也。

亮之始出也,仲达语诸将曰:“亮若勇者,当出武功,依山而东;若西上五丈原,则诸军无事矣。”

昔曹公攻邺,袁尚以兵救之,诸将皆以归师勿遏,当避之。

公曰:“尚从大道来且避之,若循西山则成擒耳。”

尚果循西山,一战擒之。

卢循反攻建邺,宋武策之曰:“贼若新亭直上,且当避之;回泊蔡州,则成擒耳。”

循果泊蔡州,一战而走之。

亮之趋原,与袁尚之循西山、卢循之泊蔡州等耳。

盖锐气已夺,固将畏而避人,不足为人之所畏避。

此三君者,所以易而吞之也。

亮常岁之出,其兵不过数万,不以败还,辄以饥退。

今千里负粮,饷师十万,坐而求战者,十旬矣。

仲达提秦、雍之劲卒,以不应而老其师者,岂徒然哉!将求全于一胜也。

然而,孔明既死,蜀师引还,而仲达不穷追之者,盖不虞孔明之死,其士尚饱而军未有变,蜀道阻而易伏,疑其伪退以诱我也。

向使孔明之不死,而弊于相持,则仲达之志得矣。

或者谓仲达之权诡,不足以当孔明之节制,此腐懦守经之谈,不足为晓机者道也。

事物之理,可以情通,而不可以迹系。

通之以情,则有以适变,而应乎圣人所与之权;系之以迹,则无以制宜,而入乎圣人所疾之固。

是以天下事功之成,常出于权;而其不济,常主于固。

夫以人为是而求践之,不知所以践者,于今为非;以人为非而求矫之,不知所以矫者,于今为是。

是皆不求通之以今日之情,而系之以既往之迹,故其所以践与矫者,适足以为祸悔之资也。

昔卫青之击匈奴,其裨将苏建尽亡其军,于令当斩。

青以不敢专诛于外,囚建送之。

人皆多青之不擅权,得所以为臣与帅之顺道也。

皇甫嵩讨贼梁州,董卓副之,贼平,诏卓以兵属嵩,卓不受诏,挟兵睥睨。

人皆劝嵩诛之,嵩不欲其专诛于外也,而以状闻。

卓因遂其凶逆,卒以不制。

夫嵩之舍卓者,非出于他也,盖以卫青不戮苏建,获恭厚之誉,遂系迹而求践之。

不知所以舍卓者,于今为纵寇也。

邓艾之伐蜀也,出于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乘危决命,卒俘刘禅,可谓功矣。

然其心气阔略,以为阃外之任,当制威赏。

乃大专拜假,至欲擅王刘禅,留西不遣。

虽司马文王以顺谕之,犹不见听。

是以钟会得入其间,以及于诛而不悟也。

夫艾之专制者,非出于他也,盖以皇甫嵩常要誉求全而失于董卓,故蹈后悔,遂系迹而求矫之。

不知所以矫嵩者,于今为召祸也。

是皆不求通之以今日之情,而专系乎既往之迹。

此所以不自知夫祸悔之集也。

观艾之为将也,急于智名而锐于勇功喜激前利而忘顾后患者也。

艾常以是胜敌矣,而卒结祸于其身者,亦以此也。

始钟会以十万之劲而趋剑阁。

姜维以摧折之师,惫于奔命,虽能拒扼,而终非坚敌也。

艾为主帅,不务以全策縻之,乃独以其兵万人,自阴平邪径而趋江油,以袭刘禅。

盖出其不意,而行无人之境七百余里,凿山险,治桥阁,岩谷峻绝,士皆攀缘崖木,投堕而下。

又粮运不继,而艾至于以毡自裹,转运而下。

呜乎!可谓危矣。

士皆殊死决战,仅获破诸葛瞻之师,而刘禅悸迫,即时束手。

使禅独忍数日之不降,以待援师之集,则艾为以肉齿饿虎矣。

艾一不济,则钟会十万之师,可传呼而溃矣。

艾以其身为侥幸之举者,乃求生救则之计,非所谓取乱侮亡之师,而亦非大将自任之至数也。

是役也,非艾无以取胜于速,而其胜也有出于幸。

使其不幸而至于溃败者,亦艾致也。

夫奇道之兵,将以掩覆于其外,必有以应听于其内,然后可与胜期而功会也。

唐李之入蔡以取吴元济也,以其有李之为乡道故也。

使其无应听之主,则亦何能乘危而侥幸也?西汉中兴之名将,无若赵充国,史称其沈勇有大略。

观其为兵,期于克敌而已,每以全师保胜为策,未尝苟竞于一战。

故其居军无显赫歼灭之效,卒至胜敌于股掌之上。

安边定寇,皆出其画,而独收其成勋,他将无与焉,几于所谓无智名勇功之善者也。

由是观之,艾之所以不免者,亦其操术之致然也!古之豪杰,有功业之大志,其才力虽足有以取济,而无谋夫策士合奇集智以更转其不迨,使无失乎事机之会,则往往功败业去而为徒发者皆是也。

昔东汉董卓之变,豪杰相视而起于中州者,若袁、曹、刘、吕,皆负其奸豪之资,求因时乘变以济所欲。

特孙坚激于忠勇,投袂特起于区区之下郡,奋以诛卓,虽卓亦独惮而避之。

惜乎!三失大机而功业不就,卒以轻敌遂殒其身,由无谋夫策士以发其智虑之所不及故也。

始坚以义从之士起于长沙,北至南阳,众已数万。

南阳太守不时调给,坚责以稽停义师,按军律而诛之,人大震服。

南阳民籍且数百万,兵强食阜,而坚不遂据之以治军整卒,命一偏将西趋武关以震三辅,身扼成皋而定巩、洛,迎天子而奉之,仗顺讨逆,以济其志,乃反弃去。

而袁术得以起而收于羁旅之中,以为己资,遂以骄肆。

此坚之一失也。

夫董卓之强,天下畏之。

袁绍、曹公相与歃血而起者凡十一将,皆拥据州郡,众合数万,然无敢先发以向卓者,独曹公与其偏将遇,遂以败北。

而坚独以其兵趋之,合战阳人,大破其军,集其锐将。

卓深震惮,乃遣腹心诣坚和亲,咸令疏其子弟胜刺史郡守者,悉表用之。

向使坚阳合而阴伺之,差其宗亲苟胜军事者皆列疏与焉,使得各据土握兵以大其势,徐四起以蹙之,则其取卓易于反掌。

不知出此,乃怒辱其使,誓必诛卓,使之愤惧,遂残污洛阳,劫持天子,西引入关以避其锋而穷其毒。

此坚之二失也。

夫兵以义动者,其势足以特立,则何至于附人?苟唯不能而有所附,必其德义足以为天下之所归往者,然后从之。

袁术徒膺藉世资以役天下,其骄豪不武,非托身之主也。

坚已驱卓而收复雒阳之残坏,不能阻山河之固,因形势之便,以观天下之变。

乃还军鲁阳听役于术,为之崎岖转战以搏黄祖,卒殒其身于襄、汉之间,无异士伍。

此坚之三失也。

夫一举事而三失随之,则其功业违矣。

孙策壮武,术略过于其父,又有周瑜、鲁肃之俦以辅其起。

惜乎,坚之不善基也,使其不得奋于中原以竞天下。

然策一举而遂收江东,为鼎足之资,使之不死,当为魏之大患。

策之不得起于中原,非其智力之不逮,盖袁绍已据河北,曹公已收河南,独无隙以投之故也。

以刘备之间关转战,至于白首,不获中州一块之壤以寓其足。

而策乃能以敝兵千余渡江转斗,不数岁而席卷江东,此其过备远矣。

权之勇决进取,无以逮其父兄,然审机察变,持保江东,于权有焉。

夫三国之形,虽号鼎足,而其雌雄、强弱固有所在:魏虽不能遂并天下,盖不失其为雄强;吴、蜀虽能各据其国,然不免为雌弱。

权惟能知乎此,是以内加抚循,而外加备御而已。

时有出师动众,以示武警敌者,北不逾合淝,而西不过襄阳,未尝大举轻发,以求侥幸于魏。

而魏人之加于我,亦尝有以拒之,未尝困折,是以终权之世而江东安。

由是观之,则权之为谋,审于诸葛武侯之用蜀矣。

或曰:刘备之争天下也,不因中原而西人巴蜀,此所以据非其地,而卒以不振欤?曰:有之也。

备非特委中原而趋巴蜀也,亦争之不可得,然后委之而西入耳。

备之西者,由智穷力惫,盖晚而后出,于其势之不得已也。

方其豪杰并起,而备已与之周旋于中原矣。

始得徐州而吕布夺之,中得豫州而曹公夺之,晚得荆州而孙权夺之。

备将兴复刘氏之大业,其志未尝一日而忘中州也。

然卒无以暂寓其足,委而西入者,有曹操、孙权之兵轧之也。

备之既失豫州而南依刘表也,始得孔明于羁穷困蹙之际,而孔明始导之以取荆、取益而自为资。

孔明岂以中州为不足起,而以区区荆、益之一隅足以有为耶?亦以魏制中原,吴擅江左,天下之未为吴、魏者,荆、益而已,顾备不取此,则无所归者故也。

是以一败曹公而遂收荆州,继逐刘璋而遂取益州者,孔明之略也。

虽然,孔明之于二州也,得所以取之,而失所以用之。

至于遂亡荆州,而劳用蜀民,功业亦以不就,良有以也。

夫荆州之壤,界于吴蜀之间,而二国之所必争者也。

自其势而言之,以吴而取荆,则近而顺;以蜀而争荆,则远而艰。

蜀之不能有荆,犹魏之不能有汉中也。

是以先主朝得益州,而孙权暮求其荆州。

权之求之也,非以备之得蜀而无事乎荆也,亦以其自蜀而争下,不若乎吴之顺故也。

故直求之者,所以示吾有以收之也。

盖备一不听而权已夺其三郡,备无以争,而中分畀之。

以分裂不全之荆州,而有孙权之窥听其后,为之镇抚则安,动复则危。

亮不察此,而恃关侯之勇,使举其众以北侵魏之襄阳。

故孙权起蹑其后,杀关侯而尽争其荆州。

此孔明失于所以用荆也。

然后备之所有,独岷益耳。

虽然,地僻人固,魏人不敢轻加之兵,而鼎足之形遂成。

使备之不西,而唯徘徊于中州,则亦不知所以税驾矣。

备之既死,举国而属之孔明。

孔明有立功之志,而无成功之量;有合众之仁,而无用众之智。

故尝数动其众而亟于立功,功每不就而众已疲。

此孔明失于所以用蜀也。

夫蜀之为国,岩僻而固,非图天下者之所必争。

然亦未尝不忌其动,以其有以窥天下之变,出而乘之也。

虽然,蜀之与魏,其为大小强弱之势,盖可见也。

曹公虽死,而魏未有变,又有司马仲达以制其兵。

孔明于此,不能因备之亡,深自抑弱,以盈怠共心,使其无意于我。

励兵储粟,伺其一旦之变,因河、渭之上流,裹粮卷甲,起而乘之,则莫不得志。

乃以区区新造之蜀,倡为仁义之师,强天下以思汉,日引而北,以求吞魏而复刘氏。

故常千里负粮以邀一日之战,不以败还,即以饥退。

此其亟于有功,而亡其量以待之也。

善为兵者,攻其所必应,击其所不备而取胜也,皆出于奇。

孔明连岁之出,而魏人每雍容不应以老其师,遂至于徒归。

而不以吾小弱而向强大,未尝出于可胜之奇。

蜀师每出,魏延常请万兵趋他道以为奇,亮每拒之,而延深以愤惋。

孔明之出者六,盖尝一用其奇矣。

声言由斜谷而遂攻祁山,以出魏人之不意,一旦而降其三郡,关辅大震,卒以失律自丧其师。

奇之不可废于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务此也。

此锐于动众而无其智以用之也。

呜乎!非汤、武之师而恶夫出奇,卒以丧败其众者,可屡为哉?虽然,孔明不可谓其非贤者也。

要之,黠数无方,以当司马仲达则非敌故也。

范蠡之谓勾践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镇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

范蠡自知其所长,而亦不强于其所短,是以能济。

孔明之于蜀,大夫种之任也。

今以种、蠡之事一身而二任之,此其所以不获两济者也。

扫境内之众而属人以将,持疏远之身而将人之兵,于君臣授受之际,皆危机也。

善任将者,不以其兵轻属于人;善为将者,不以其身轻任其寄。

君必有以深得于臣而使之将,臣必有以深得于君而为其将,故武事可立而战功可收,君臣皆获令名于天下。

古之人有行之者,孙武之于吴王阖闾,田穰苴之于齐景公,周亚夫之于汉文帝是也。

始武以兵法干吴王也,王试之以妇人。

武即因其所以试我者,探其心而占之,其意已在乎二姬之首也。

二姬,王之所甚爱者。

武固知夫深宫之妇人且安王之宠,岂尝知桴鼓之约束,而严将军之令哉?然必斩之而不释者,非有怨夫二姬者也,且藉其首以探王之诚心,所以信我者固与不固也。

吴王果不恤二姬之死,而知孙武之善兵,遂卒将之。

武亦知王之所以任我者固,而安为其将。

故能西破强楚,北威齐晋,而吴以强霸。

齐景公以田穰苴之为将军也,受钺之始,因请其宠臣庄贾以监其军。

穰苴岂真以人微权轻,而有赖于贾哉?其意固已在乎贾之戮也。

贾虽差顷刻之约,可以情免也。

然卒不置其诛者,非有忍于贾也,姑借其死以探齐君之诚心,而占其所以任我者笃与否也。

景公果贤其人,而任之不疑。

故能大却燕、晋之师,而还其所侵。

汉文严三将军之屯以备边,躬劳其军。

至于细柳之亚夫,虽天子之诏,而屈于将军之令。

方是之时,细柳之士徒知亚夫之威,而不知汉文之尊也。

岂亚夫于此悖君臣之分,而为是不可犯哉?亦以探孝文之诚心,以占其待我者至与未至也。

汉文果高其才,属于景帝,以为可以重任,而亚夫亦以阃外之事自专。

故七国之反,总制其军,遂能固拒救梁之诏,而平关东之变。

世之浅者,徒见夫三人得徇众立威之道,曾不知其为术也微,非特主乎徇众立威而已也。

至于君臣所以相得之始,固结其心,不可以间离毁败,而以勋名自全者,皆出乎此故也。

甚矣!陆生之不讲乎为将之术也。

机以亡国羁旅之身委质上国,于术无所持,于气无所养,徒矜才傲物,犯怒于众。

司马颍强肆不君,举犯顺之师,岂足为托身之主哉?机以怨仇之府,一朝身先群士,都督其军,而众至数十万,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

彼既失所任矣,而机内无术以探其所以任我者之心,外无权以济其所以属我者之事,乃方掀然自拟管、乐。

临戎之始,孟超以偏校干其令,而辱之若遇仆虏,而机不以为戮而舍之。

以是而将,用是而战,虽提师百万,孰救其败哉?故鹿苑之溃,死者如积,众毁因之,遂致其诛,为天下笑。

才不足胜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举踵,则颠踣随之。

乃归祸于三代之将,岂不缪欤?或曰:机虽世将而儒者也,军旅之事,非其素所长者,遂丧其师。

此王衍、房之徒皆以招败也。

嗟乎!以儒而将至乎丧师者,才不足以任将故也。

必曰儒果不可以将,将果不可用儒者,非也。

才之所在,无恶其儒也。

使儒而知将,则世将有所不能窥也。

至若机者,适足以杀其躯而已,何足道哉?

神器之重,有以自归而后收之,有以力取而后得之。

自归而后收之者,三代之上是也;力取而后得之者,秦、汉而下是也。

夫归我而收之,与夫我取而得之,固有间矣。

而其所以取之之道,又有甚异者焉!然则享天下者,亦观夫所取之道如何耳。

魏之取汉,异于汉之所以取秦;晋之取魏,异于魏之所以取汉。

魏示晋以所取汉之迹,晋袭魏以所取魏之权。

是晋之取魏者,魏启之也。

晋将蹈迹而取魏也,是以汲汲而求执魏之权。

魏徒见权之去我而在晋,犹昔之去汉而在魏也。

是以安其所取,而以天下输之,乃自谓所当然者。

故晋于得魏之迹,无以异于魏得汉。

而于所以取魏之道,最为无名,盖有类夫王莽之盗汉也。

虽然,晋室之祸,亦魏有以遗之。

呜呼!岂亦天意者耶?昔者秦为无道,天下之民唯恐秦之不亡也,是以豪杰相与起而诛秦。

秦亡而汉得之,是汉无所负于秦也。

东汉自董卓之乱,天下痛其祸汉之深,相与建议歃血起而诛卓者,凡以为汉也。

卓既诛矣,而曹操、二袁乃始连兵相噬,以争天下而求代汉。

曹操先得挟汉之策以令天下,终于汉不自亡而操取之,是魏犹有负于汉也。

汉之亡也,非天下亡之,是操取之也。

虽然,微曹操则汉之天下不得不亡,以其有二袁之窃取之也。

操收天下于二袁窃取之中,是汉尝亡天下矣,而操收之,则魏犹为有名也。

故曰:魏之取汉,异乎汉之取秦也。

至于晋也,则不然。

自司马仲达已韬藏祸奸于操之世,操尝悟之而不自决也,以授之于丕。

而丕昏弱,加全佑而倚任之。

故其于操之亡,乃稍以立其盗权之功,遂收其权而私制之。

所谓盗权之功者,盖东定辽东而取孟达,南摧王凌而内诛曹爽耳。

非有存其既亡,续其既绝之大勋,若魏之于汉也。

盖知夫魏之取汉,其道由此也。

是以汲汲求蹈其迹,而窃收其权,更四世而固执之。

至于一旦取魏于偃然无事之间,而天下之人亦安之于无可奈何,是最为无名,而有类夫王莽之盗汉也。

及夫晋之宗室内叛,烽烟外起,至于陵夷而不可胜叹者,亦魏有以遗之。

魏亡公族之恩,虽号加侯王,而无尺土一民之奉。

晋人取而代之,矫其无枝叶之庇,于是大殖宗室,假之制兵专国之权。

一旦八王内相屠噬,至于祸结不可胜解,而群盗乘之关右、秦川帝王之宅也。

魏武大徙西北之众而错居之,以捍蜀寇。

至于近发肘腋,不可胜救,以成永嘉之祸。

由是观之,则凡晋室之大变,皆魏有以遗之。

呜呼!岂亦天意者耶?天下之祸,不患其有可睹之迹而发于近,而患其无可窥之形而发于迟。

有迹之可睹,虽甚愚怯,必加所警备。

而发于近者,其毒常浅,无形之可窥,虽甚智勇亦忽于防闲。

而发于迟者,其毒常深。

昔者五胡之祸晋室,其起非一朝之故也。

探其基而积之,乃在于数百岁之淹缓。

国更三世,而历君者数十。

平居常日,不见其有可窥之形,是以一发而莫之能支。

夫非无形也,盖为祸之形常隐于福,为福之形常隐于祸。

人见其为今日之祸福而已,不就其所隐而逆窥之。

是以于其未发,皆莫睹其昭然之形。

此其为祸至于不可胜救之也。

先王之世,侯甸要荒,各以其职来贡。

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四国之君立于四门之外,使得与夫备物盛礼之观,而隐寓其羁縻勿纵之义,甚深远也。

后世之君,幸其衰敝而悦其向服也,因内徙而亲之。

其事肇于汉之孝宣,渐于世祖,而盛于魏武。

或空其国而罢徼塞之警,或籍其兵而为寇敌之捍。

夫既去其侮而又役其力,可谓世主之大欲,国家之盛福矣。

不知积之既久,而大祸之所伏,一旦汹然若决防水,莫之能遏。

晋为不幸而适当之,以其平居常日不睹其昭然之形故也。

昔者孝宣乘武帝攘击匈奴之威,令五单于内争,始纳呼韩邪之朝。

元帝时请罢边备,赖侯应之策,以为:“自孝武攘之漠北,夺其阴山,匈奴失所蔽隐,每过阴山,未尝不哭其丧亡也。

今罢备塞,则示之大利。”

元帝虽报谢焉,自是北人亦浸而南顾,汉亦甚悦其来而不之却也。

世祖因匈奴日逐之至,遂建南庭以安纳之。

稍内居之西河美稷,而其诸部因遂屯守北地、朔方、五原、代郡、云中、定襄、雁门之七郡。

而河西之地,悉为彼有。

加徙叛羌,错置三辅。

魏武复大徙武都之氐以实关畿,用御蜀寇。

而匈奴五部,皆居汾晋而近在肘腋矣。

于晋之兴,大率中原半为敌国。

元海,匈奴也,而居晋阳;石勒,羯也,而居上党;姚氏,羌也,而居扶风;苻氏,氐也,而居临渭;慕容,鲜卑也,而居昌黎。

种族日蕃,其居处饮食皆趋华美;而其逞暴贪悍、乐斗喜乱之志态,则亦无时而变也。

是以元海一倡,而并、雍之众乘时四起,自长淮之北,无复晋土,而为战国者几二百年。

所谓发于迟而为毒深者也。

虽然,彼之内徙而听役也,亦迫于制服之威。

而其情未尝不怀土而思返,固甚怨夫中国羁拘而贱侮之也。

是以刘猛发愤而反于晋,事虽不济,而刘氏诸部未尝一日而忘之也。

自魏而上,其间非无明智之主,足以察究微渐,为子孙后世之虑。

然皆安其内附,或乐用其力,惟恐其不能鸠合而收役之。

虽有失为祸之形,皆不为之深思远虑,就其所伏而消厌之。

由晋而下,自武帝之平一吴会,遍抚天下,固无藉乎夷狄之助矣。

苟于此时,有能探其所伏之祸而逆制焉,因其怀返之情,加之恩意以导其行,为之假建名号而廪资之,使各以其种族而还之旧土,彼将乐引轻去而惟恐其后也。

然后严斥障塞,使截然有内外之限,后虽有警,则无至发于肘腋之间,而被不可胜言之祸矣。

虽然,自非明智英果之主为子孙后世之虑,则不能决于有为以救其未发之深祸。

彼晋武自平一吴会,方以侈欲形于天下,其能有及于此耶?虽郭钦抗疏,江统著论,其言反复切至,皆恬不为省,方抱虎而熟寐尔。

嗟乎!为天下者,无恃其为平日之福,而忽所隐之祸也哉!兵以义举,而以智克;战以顺合,而以奇胜。

坚之为是役也,质于义顺则犯,考于奇智则诎。

悖于其所兴者三,玩于其所用者二,此其所以败亡而不救也。

所谓悖于其所兴者三者:不惩魏人再举之退败,而求济其欲于天命未改之晋,一也;逞其桀驽之雄心,求袭正统而干授天命,二也;溺于鲜卑中我以祸,而忘其为社稷之仇,三也。

三者悖矣,而又玩于所以用者二焉:势重不分而趋一道,首尾相失,无他奇变,一也;骄其盛强足以必胜,弃其大军,易敌轻进,二也。

此兵家之深忌也。

吴王劫七国百万之师而西,不用田禄伯之言,乃专力于梁,以至于败者,恶其权之分也。

禄山举范阳数十万之众而南,不用何千牛之画,乃并兵徐行,卒以不济者,惜其势之分也。

虽假息反虏,败亡随之,亦昧于兵之至数也。

赵括之论兵工矣,虽其父奢无以难之,然独忧其当败赵军者,以其言于易也。

王邑耻不生缚其敌,而徒过昆阳,卒以大败者,以其用于易也。

恶其权之分,则不以其兵属人;无属人以兵,是自疑之也。

惜其势之分,则不以其兵假人;无假人以兵,是自孤之也。

以易言之者,有所不将,而将必败也;以易用之者,有所不战,而战必溃也。

盖众而恶分,则与寡同;强而易敌,则与弱同。

出于众强之名,而居寡弱之实者,其将皆可覆而取也。

夫东南之所恃以为固而抗衡中原者,以其有长淮大江千里之险也。

然而吴亡于前而陈灭于后者,彼之动者义与顺,所出者智与奇也。

晋之取吴也,二十万耳,而所出之道六;隋之取陈也,五十万耳,而所出之道八。

惟其所出之道多,则彼之所受敌者众,是其千里之江淮,固与我共之矣。

今坚之所率者百万之强,而前后千里,其为前锋者惟二十五万,而专向寿春。

坚尝自恃其众之盛,谓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乃自向项城,弃其大军而以轻骑八千赴之。

是以晋人乘其未集而急击之。

及其既败,而后至之兵皆死于躏践,恶在其为百万之卒也。

使坚之师离为十道,偕发并至,分压其境,轻骑游卒营其要害,将自为敌,士自为战,虽主客之势殊,攻守之形异,晋诚善距而却我之二三,则吾所用以取胜者盖亦六七。

虽未足以亡晋,而亦以胜还也。

嗟夫!坚之于诸国也,固所谓铁中之铮铮者矣,然至此而大悖者,益信乎兵多之难办也。

盖兵有众寡,势有分合。

以寡而遇众,其势宜合;以众而遇众,其势宜分。

黥布反攻楚,楚为三军以御之,而又自战于其地,布大破其一军,而二军溃散。

吴汉之讨公孙述,以兵二万,自将而逼成都;授其裨将刘尚万人,使别停禄山举范阳数十万之众而南,不用何千牛之画,乃并兵徐行,卒以不济者,惜其势之分也。

虽假息反虏,败亡随之,亦昧于兵之至数也。

赵括之论兵工矣,虽其父奢无以难之,然独忧其当败赵军者,以其言于易也。

王邑耻不生缚其敌,而徒过昆阳,卒以大败者,以其用于易也。

恶其权之分,则不以其兵属人;无属人以兵,是自疑之也。

惜其势之分,则不以其兵假人;无假人以兵,是自孤之也。

以易言之者,有所不将,而将必败也;以易用之者,有所不战,而战必溃也。

盖众而恶分,则与寡同;强而易敌,则与弱同。

出于众强之名,而居寡弱之实者,其将皆可覆而取也。

夫东南之所恃以为固而抗衡中原者,以其有长淮大江千里之险也。

然而吴亡于前而陈灭于后者,彼之动者义与顺,所出者智与奇也。

晋之取吴也,二十万耳,而所出之道六;隋之取陈也,五十万耳,而所出之道八。

惟其所出之道多,则彼之所受敌者众,是其千里之江淮,固与我共之矣。

今坚之所率者百万之强,而前后千里,其为前锋者惟二十五万,而专向寿春。

坚尝自恃其众之盛,谓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乃自向项城,弃其大军而以轻骑八千赴之。

是以晋人乘其未集而急击之。

及其既败,而后至之兵皆死于躏践,恶在其为百万之卒也。

使坚之师离为十道,偕发并至,分压其境,轻骑游卒营其要害,将自为敌,士自为战,虽主客之势殊,攻守之形异,晋诚善距而却我之二三,则吾所用以取胜者盖亦六七。

虽未足以亡晋,而亦以胜还也。

嗟夫!坚之于诸国也,固所谓铁中之铮铮者矣,然至此而大悖者,益信乎兵多之难办也。

盖兵有众寡,势有分合。

以寡而遇众,其势宜合;以众而遇众,其势宜分。

黥布反攻楚,楚为三军以御之,而又自战于其地,布大破其一军,而二军溃散。

吴汉之讨公孙述,以兵二万,自将而逼成都;授其裨将刘尚万人,使别屯江南,相距者二十里。

述分将攻之,汉、尚俱败,此兵少而分之患也。

然而知其妙者,虽少犹将分之,以兵必出于奇,而奇常在于分故也。

项羽之二十八骑而分之为四,会之为三是也。

至于兵大势重而致溃败者,未尝不在乎不分之过也。

法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

率然者,常山之蛇也。

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身则首尾俱至。”

此言其阵之分也。

以阵而必分,则凡兵之大势者可知也。

盖兵大势重,分之则所趋者广,足以出奇而人自为战。

不分则所应者独,难以合变而身萃其敌。

将以其身萃敌,而士不自为战,求其无败,不可得也。

嗟呼!人常乐乎大众之率,苟唯不知其所用而用之,虽至死而不悟者,岂特为苻坚也哉?

荆、阳虽居天下之一隅,而有长淮大江之阻,其俗轻易劲悍,喜事争乱。

自周之微,为吴、越、楚之僭强,常以其兵服役天下。

然其为形势,非图天下者之所先事而必争。

故后世豪杰,多乘中州之扰,趋而据之。

自其为孙氏之吴,已而为晋、宋、齐、梁、陈之代兴,虽不能遍抚二州之境,然皆以帝号自娱,抗衡北方而不为下。

自非中州大定,而其国失政,虽以重师临之,鲜有得志。

故魏武乘举荆之势,以数十万之众困于乌林。

魏文继之大举,独临江叹息而返。

苻坚以秦雍百万之强而临淮淝,一战而溃。

唯其后世孱昏骄虐,上下携叛,而中州之主为伐罪吊民之师,则虽江淮之阻,亦无足以凭负矣。

然而陈叔宝犹谓周师之众,尝退败于五至,而不以为虞。

是以晋武之俘孙皓,隋文之俘叔宝,皆易于拾遗也。

而苻坚不惩魏人之不济,乃欲申其威于天命未改之晋,此其所以败也。

虽然,自古边徼之强,未有遂能并集天下之一统者,此姚弋仲所以重训其子孙,使必无忘于归晋。

而苻融倦倦致戒于坚者,凡以此也。

而坚昧于自度,常以正朔不被四海为愧,而锐于东南之并。

违忠智之言,收奸幸之计,一举而大丧其师,寇仇因之,遂亡其国。

不惟失天之所相,亦其自取之速也。

始坚以豪壮之资,奋于俦伍,获王猛之材,以辅成其志业。

遂能自三秦之强,平殄燕代,吞灭梁、蜀九州之壤而制其七,可谓盛矣。

然而东晋虽微,众材任事,主无失德。

而坚乃弗众图之,其廷臣戚属相与力争,而不得也。

独慕容垂以失国之仇,欲以其祸中之,求乘其弊而复燕祀,乃力赞其起。

坚甚悦而不疑,以为独与己合。

遂空国大举,而偾于一战;返未及境,而鲜卑、叛羌共起而乘之,身为俘虏,遂亡其国。

呜呼!可不谓其非昏悖欤?夫昔之智者,多能中人以祸,使之悦赴而不以为疑;而昧者,常安投其祸,虽死而不悟。

汉世祖方安集河北,更始之将谢躬,以兵数万来屯于邺。

光武忌之,乃好谓之曰:“吾行击青犊必破,而尤来在山阳者,势当溃走。

若以君之威力击之,则成擒耳。”

躬善其言,遂以其兵去邺而趋尤来。

世祖即命吴汉袭夺其城,躬败还邺,而汉杀之。

孙策之渡江也,庐江太守刘勋新得袁术之众而贰于策,策深恶之。

时预章、上缭宗民万家保于江东,策语勋曰;“上缭,吾之疾也,然欲取之而路非便,以公之威临之,无不克也。”

勋信之而行。

策遂以其轻锐袭拔庐江,而尽降刘勋之众。

政慕容垂所以用之弊秦,而复燕祀于既亡也。

夫与人为敌,乃受其甘言而从其所役,未有不堕其画中者也。

法曰:“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

传曰;“成败之机,在于善察人之言。”

坚于垂之言也,虑其所以为利,而不虑其所以为害。

一失其机于无以察人之言,而遂至于丧败。

人之于虑察也,可得而忽哉?嗟夫!以坚之晚而昏悖自用,虽景略尚在,固将不用其言,而亦无以救秦之亡矣。

天下之事,日至而无穷。

而吾有以应之,莫不中理者,在乎善用其机。

况乎争天下之利,处两军之交,不得其机以决之,则事亦随去矣。

盖机之为物,不可以期待,不能以巧致者也。

卒然而会,迅忽眇微;及其去之,疾不容瞬。

先机而起,于机为妄赴;后机而发,于机为失应。

是以御天下之事于一己而权不移,制天下之变于无穷而智不诎。

夫机有待之百年而不至者,有居之一日而数至者。

待之百年而无可乘之机,则吾未尝迟之而求于先发;居之一日而机数至,则吾未尝厌之而怠于必应。

呜呼!人能知此,然后可与济天下之大业矣。

昔者越王勾践辱于会稽之栖,迨其返国,苦身焦思,拊循其民,求有以报于吴也。

盖七年而民求奋于吴,其臣逢同、大夫种、范蠡之徒止之,以为未睹其可乘之机以发之也。

于是乎敛形匿迹以伺其隙者,凡十八年。

一旦吴王空国,北从黄池之会,遂一举而败吴,再举而亡之。

西晋自永嘉之乱,群雄四起而分中原。

元帝窜身南渡,收区区之江左以续宗祀。

而群雄自相搏噬,骤兴聚灭,百年之久。

至于苻坚,并兼略尽,乃空国大举而图江南,遂及淝水百万之败。

反未及国,而慕容亡燕之裔并起而乘之,垂收陕东而冲乱关右。

苻丕坐困邺城,求我粮援。

既而垂以幽冀之民馑死殆尽,其党溃叛,退保中山。

坚、冲相持,其势俱惫。

于斯时也,可谓千载一至之机也。

晋人有能乘燕、秦相弊之余,因淝水克敌之势,选师择将而命二军:一军北收邺城以举燕代,一军西趋咸阳而定关陇。

据旧都之固,复七庙之坠,镇抚士民,以殄余党,则武帝之业一朝可复,而大耻刷矣。

晋人抚机而不知发,乃方出师漕粟以慰其既来,而尺土不获,而师以丧败。

此谢安以气怯而失机也。

宋武帝以英特之姿,攘袂而起,平灵宝于旧楚,定刘毅于荆豫,灭南燕于二齐,克谯纵于庸蜀,殄卢循于交广,西执姚泓而灭后秦,盖举无遗策而天下惮服矣。

北方之寇,独关东之拓跋,陇北之赫连耳。

方其入关,魏人虽强,不敢南指西顾以议其后。

而秦民大悦,以谓百年愤辱去于一朝,相与涕泣而留之,以其为汉室之裔,乃以长安十陵、咸阳宫室以动其情。

使武帝因三秦悦附之民,治兵搜骑而留拊之,通江淮之漕,下巴蜀之粟,举荆豫之师,发青齐之甲以拔赵魏,从事于中原,则天下之势,不劳而遂一矣。

然其席不暇暖,举千里之秦,属之乳褓之儿,引兵遽还,无复顾虑,大违秦民之望。

盖一举足而赫连蹑踵以收关中,如探物于怀间。

此宋武以志卑而失机也。

察夫宋武之心,非以秦雍为当捐,而赵魏为足惮也。

然其亟去而不顾者,盖以其艰难百战,凡所以造宋之基业者,皆在乎江左故也。

往日南燕之役,卢循乘虚而下,几失建业。

今之速返者,畏人之议其后而为卢循之举也。

此所以轻捐关中而不顾也。

又其起于渔樵匹夫之微,崎岖转战以经略江左者,凡三十年。

今之西师者,徒欲成败晋之资,而其志虑之所在,亦曰代晋而已,未暇为王业万世虑也。

使司马氏卒不复见中州之定,而群敌遂为不讨之仇者,由再失天下之大机也。

嗟夫!集大事者,恶夫志卑而失机,宋武兼之矣。

战必胜、攻必取者,将之良能也。

良将之所挟,亦曰智、勇而已。

徒智而无勇,则遇勇而挫;徒勇而无智,则遇智而蹶。

智足以役勇,勇足以济智,然后以战必胜,以攻必取,天下其孰能当之!

昔者杨素之于隋,可谓一代之名将矣。

而贺若弼评之,谓其特猛将耳,非所谓谋将也。

甚哉!弼之过于自负而轻于议人也。

隋自平陈之后,素已为统帅矣。

其克敌斩将,攻策为多。

既俘陈主,而江湖海岱群盗蜂起,大者数万,小者数千,而素专阃外之权,转战万里,穷越岭海,无向不灭。

已而突厥犯塞,宗室称兵,而社稷危矣。

素之授钺专征,其所摧陷者不可胜计,遂靖边氛,而清内难。

然素之兵未尝小衄,隋功臣无与比肩者,其为烈亦至矣。

而弼犹不以谋将处之,特曰猛而已。

夫目之以猛,而不许之以谋,盖所谓徒勇而无智者矣。

考素之功烈如此,苟其智之不逮,则凡所以决机取胜者,其谁之谋也?自隋文平一天下,所谓名将者,独韩擒虎、贺若弼、史万岁与素耳。

擒、弼自平陈之后,不获立尺寸之效,独史万岁从素征讨,以骁勇称。

而弼乃以大将自处,而目是三人者皆不能尽其材,亦见其不知量,而务以其私言动世主也。

素之驭戎,严整而喜诛。

每战必求士之过失者斩之以令,常至百辈。

而先以数百人赴敌陷阵,不能而还却者悉斩之。

复进以数百人,期必陷阵而止。

是以士皆必死,前无坚敌。

此弼之所以得目之为猛也。

嗟乎!素非有忍于士也,以为士之必死者乃所以决生,必生者乃所以决死故也。

唐之善于兵者,无若李靖,其为书曰:“畏我者不畏敌,畏敌者不畏我。

是以古之名将,十卒而杀其三者,威振于敌国;杀其一者,令行于三军。”

靖岂以卒为不足爱哉?以为杀一而百奋,则奋者可期于胜也;纵一而百惰,则惰者可期于败也。

奋而克敌,与夫惰而为敌所克,则是杀者乃所以生之,爱者乃所以害之也。

善为将者,能审乎此,则无恶乎其苟忍也。

虽然,在素之术,有足以致胜,未足以为胜之工也。

法曰:“兵无选锋曰北。”

诗曰:“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其启行者,选锋之谓也。

越王勾践之伐吴,其为士者数万,而又有君子六千人。

所谓君子者,其选锋也。

素之所使以陷阵者,其选锋之谓欤。

然至有不克而还不免于诛者,疑其非选之特精,而养之素厚之士也。

又尝观唐太守之将,未尝先以其身亲搏战也,必以骁骑、劲旅而经营于其傍,或瞰临于其高,常若无意于战。

其兵既交,其斗皆力而未决也,卒然率之而奋,士皆殊死,突贯其敌之阵而出其背,凡所婴者无不摧败。

犹之二人之相搏也,材钧而力偶,方相持而未决也,卒然一夫起其旁而助之,则夫受助者蔑不胜矣。

此法所谓以正合,以奇胜者也。

使素之所用以为锋者,皆精其选,而又量敌之坚脆以遣之,其必足以陷敌,无至乎不克而还又加之诛,而常出于唐太宗之奇。

则如弼者,亦何得而妄议矣?据天下之势,必有所以制天下之权。

盖权待势而立,势待权而固。

有是之势,而其权不足以固之,则其势日就倾弱,而天下莫能安强。

是以主之于权也,不可一日使之去己而分于人。

凡物之去己者犹可收,分者犹可全也。

至于权也,一去而不可复收,一分而不可复全。

而所据之势随之,可不慎哉?

昔者唐之太宗,以神武之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威加四海矣。

然所谓固天下之势,以遗诸子孙者,盖未立也。

于是乎藉兵于府,置将于卫,据关而临制之。

处兵于府,则将无内专之权;处将于卫,则兵无外擅之患。

然犹以为未也,乃大诛四夷之侵侮者:破突厥,夷吐浑,平高昌,灭焉耆,皆俘其王,亲驾辽左而残其国。

凡此者,非以黩武也,皆所以立权而固天下之势者也。

武后以女主专制,挟唐以令天下图移神器。

天下之人莫不屏息重足,从其制命。

彼得天下之权而逆持之,然犹若此,况以顺守者哉?明皇以英果之气,起平内难,遂袭大统,可谓谊主矣。

然狃于承平晏安之久,府卫之制一切废坏,尽推其权以假边将。

禄山虎视幽蓟,横制千里,而军中之吏凡三千人。

故范阳之变一起,天下大震,徒驱市人以婴其锋。

使微肃宗召号忠义,驾驭豪武,奋不顾身,与之从事,则两都不复矣。

虽能再造王室,然其所赖以收天下者,皆为方镇矣。

天下之权已分于下而不全矣。

至于代宗仅夷残盗,乃瓜裂河朔以输寇党,遂相为背腹,世袭不禁。

陵夷至于大历、贞元之间,两河方镇日以强肆。

而当时之君,畏缩摧抑,常若抱虎包羞,含垢媚妩不暇,以苟旦暮之无事。

而陵犯益至,虽内设禁军,统以阉尹,然亦不足以待天下之变。

故泾师之乱,而神策六军,召之无一至者,从奉天之幸者四百士耳。

及章武之兴,天下之为方镇者五十,县官赋入止于东南八道而已。

而章武乃能振激武烈,期于不赦,排斥众议而大治之。

于是擒刘辟于剑南,执李于浙西,缚卢从史于昭义,服王承宗于镇冀,诛李师道淄青五世之袭,平吴元济淮西三世之叛,可谓盛烈矣。

然其至于后世,益以不振。

在内之权而阉尹执之,在外之权而方镇执之,浸微、浸削而遂至于亡焉。

盖唐以权夺势倾而亡天下。

然其亡不在乎僖、昭之世,而在乎天宝之载焉。

以其丧所以制天下之权者,实兆乎此故也。

故其后世之君若章武者,仅能自立,不为之深屈而已。

况其非章武者乎?嗟夫!后之为天下者,苟无意于所执之权而为人执之,则视唐可知也矣。

人谓汉高祖以布衣之微,召号豪杰,起定祸乱,乃瓜裂天下以王。

勋将韩、彭、英布,皆连城数十,南面称孤,举天下之籍而据其半。

及夫释甲就封,创血未干,皆相视诛灭。

盖由高祖封赏过制,陷之骄逆,其于功臣不能无负。

光武率义从之士,平夷盗逆,收还神器。

天下既定,遂鉴高祖之失,第功行封,爵为通侯,大者不过数县,而不任以吏事。

是以元勋故将,皆能自全。

李靖,谈兵之雄者也,亦以谓光武得将将之道,贤于高祖远甚。

嗟乎!是皆不深求高祖、光祖之事者也。

天下之事有所必然者,虽圣智不能迁而避之。

高皇以宽仁大度,役天下之智力而集大业。

岂所谓阴忮暴忍,而喜忌人之功者耶?秦为无道,天下高材疾足争起而竞搏之,皆有代秦之心也。

彭越、黥布皆以人杰操兵特起,未以其身轻属于人者也。

韩信挟百战百胜之略,择主而附,亦有大志,故身定全齐而自王之。

方汉王大败于彭城,随何不能缓颊于淮南,则黥布不至。

及困于固陵,诸侯弃约不会,微张良之画,则彭越、韩信不从。

方是时,汉王不捐数千里之地,数以充三人者之欲而致其兵,则楚不亡。

汉之待此三人者,譬若养虎,饱则不动,饥则噬人。

由是观之,封赏过制,岂得已哉?欲就大业于须臾之顷故也。

虽然,大业就矣,而三人者之逼,天下之所共寒心也。

以天下之皆寒心,则彼持是而安归,且高祖亦得安枕而卧乎?故疑似之衅一发,而大祸集矣。

此其势必至于夷灭而后定也。

光武痛宗社之祸,收率怀汉之民投袂而起,凡所攀附者多南阳故人,其尤伟杰者,寇、邓数人而已。

然较其材略,徒足以供光武指顾之役,非有骄桀难制,若韩、彭之与高祖也。

天下既定,封以数千之户,莫不志欲盈足,唯恐持保之不获。

为光武者,独何隙以诛除之哉?而曰光武独得保全勋旧之术,高祖于功臣有不容之忍,此不求二主所遇之不同,与夫势理有所必至者也。

后唐庄宗,承武皇之遗业,假大义、挟世仇,以与梁人百战而夷之,乃有天下。

可谓难且劳矣。

然有二臣焉:其为韩、彭者,李嗣源;为寇、邓者,郭崇韬也。

嗣源居不赏之功,挟震主之威,得国兵之权,执之而不释也。

庄宗无以夺之,而稍忌其逼。

崇韬常有大功于国,忠而可倚,而嗣源之所畏者也。

庄宗苟能挟所可倚而制所可忌,则嗣源虽怀不自安,而有顾惮,非敢辄发也。

庄宗知其所忌,而不知其所倚,故崇韬以忠见疏谗疾日急。

使其营自救之计,乃求将其征蜀之兵。

庄宗归国中之师,属之而西。

崇韬虽已举蜀,捷奏才上,而以谗死矣。

庄宗知得蜀足以资其盛强,而不知崇韬之死已去嗣源之畏。

故邺下之变,嗣源以一旅之众,西趋洛阳,如蹈无人之境,其迁大器易若反掌。

且内有权臣窥伺间隙,乃空国之师勤于远役,固已大失计矣。

而又去我之所与与彼之所畏者,则大祸之集,可胜救哉?虽得百蜀,无救其失国也。

使崇韬之不死,举全蜀之众,因东归之士,拥继岌,檄方镇,以讨君父之仇,虽嗣源之强,亦何以御之?盖嗣源有韩、彭之逼而不践其祸者,庄宗无高祖之略故也。

崇韬有寇、邓之烈,而不全其宗者,庄宗无光武之明故也。

嗟乎!人臣之祸,起于操权,而速祸之权,莫重于制兵。

崇韬谋逭祸自全,而方求执其兵,此于抱薪救火者何异也?

唐以陵夷蹙弱,遂亡天下,而真主未兴,五代之君遂相攘取,朝获暮失,合其世祀,不数十年。

自古有国,成败得丧,未有如此之亟者。

然窃观之,莫不皆有所以必至之理也。

梁祖起于宛朐群盗之党,已而挟听命之唐,鞭笞天下,以收神器,亦可谓一时之奸雄。

然及其衰暮,而河、汾李氏基业已大,固当气吞而志灭之矣。

借使不遂及于子祸,则其后嗣有足以为庄宗之抗哉?此梁之亡不待旋踵也。

后唐武皇假平仇之忠义,发迹阴山,转战千里,奄践汾晋。

及其子庄宗,以兵威霸业,遂夷梁室而王天下,可谓壮矣。

然天下略定,强臣骄卒遂至不制,一倡而叛之。

不及反顾,而天下遂归于明宗。

至于末帝所以失天下者,犹庄宗也。

夫以新造未安之业,而有强臣骄兵以乘其失政,其能自立于天下乎?晋人挟震主之威,乘衅而起,君父契丹,假其兵力以收天下,易若反掌。

一朝嗣主孱昏肆虐,而北人骄功恃强,殚耗天下不足以充其要取之欲,乃负反之。

及其所以蒙祸辱者,不可胜言。

观其所以自托而起者如此,则晋安得而后亡哉?汉祖承兵戈扰践之余、生灵无所制命起,视天下复无英雄,慨然投袂而作者,乃建号而应之。

而天下之人无所归往,亦皆俯首听役于汉。

然一旦委裘,而强臣世室已不为幼子下矣。

故不胜其忿,起而图之,侥幸于一决。

而周人抗命,卒无以御之,而至于亡。

周之太祖、世宗,皆所谓一时之雄。

而世宗英特之姿,有足以居天下而自立者。

然降年不永,孺子不足当天之眷命。

而真人德业日隆,已为天下之所归戴,则其重负安得而不释哉?由是观之,自梁以迄于周,其兴亡得丧,世祀如此,安足怪哉?皆有所以必至之理也。

又尝究之,若唐之庄宗与夫末帝,皆以雄武壮决转斗无前,摧夷强敌,卒收天下而王之,非夫孱昏不肖者也。

然明宗之旅变于邺下,晋祖之甲倡于并门。

彼二王者,乃低摧悸迫,儿女悲涕,垂颐拱手,以需死期,无复平日万分之一者,何也?有强臣骄兵以制其命。

唯至乎此,始悟其身之孤弱,无以自救之也。

夫以功就天下者,常有强臣;以力致天下者,常有骄兵。

臣非故强也,恃勋赏之积而卒至于强;兵非故骄也,恃战役之勤而卒至于骄。

故古者拔乱定倾之主,不忧天下大计之不集,而深虞大臣之或强,战士之或骄。

故常先事而董治之,使其操制常在于我。

是以天下既集,而国家安强;举而遗之冲人弱息,而变故不作。

彼以乱继乱者则不然:方其图天下之即集也,日责功于将,而责战于士。

责功之亟,则凡所以酬将者未尝恤,其或至于强;责战之切,则凡所以抚士者未尝病,其或至于骄。

是以天下略定,强臣倚骄兵而睥睨,骄兵挟强臣而冀望。

一旦相与起而迫之,反视其身,彷徨孤立,而大事且去。

则虽有平日壮决之气,持是而安归哉?此唐之庄宗、末帝所以失天下者,由此故也。

嗟乎!图天下于亟集,而不计其既集之利害者,终亦亟亡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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