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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志》全文
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
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众体备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
至若《稧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
姿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
法书中,唐人硬黄自可喜,若其余,纸札俱不精,乃托名取售。
然右军在时,已苦小儿辈乱真,况流传历代之久,赝本杂出,固不一幅,鉴定者不具眼目,所以去真益远。
惟识者久于其道,当能辩也。
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
初若食口,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
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
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
故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
至作尺余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
至或肤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处。
古人岂难到也。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晋汝阴太守李矩妻。
善钟法,能正书,入妙。
王逸少师之,杜甫谓“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也。
端璞出下岩,色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 呵之即泽,研试则如磨玉而无声,此上品也。
中下品则皆砂壤相杂,不惟肌理既粗,复燥而色赤。
如后历新坑,皆不可用,制作既俗,又滑不留墨。
且石之有眼,余亦不取,大抵瑕翳于石有嫌,况病眼假 眼,韵度尤不足观,故所藏皆一段紫玉,略无点缀。
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殊乏以字画名世,纵有,不过一二数,诚非有唐之比。
然一祖八宗皆喜翰墨,特书大书,飞白分隶,加赐臣下多矣。
余四十年间,每作字,因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
以六朝居江左皆南中士夫,而书名显著非一。
岂谓今非若 比,视书漠然,略不为意?果时移事异,习尚亦与之汙隆,不可力回也。
《评书》谓羊欣书如婢作夫人,举止羞涩不堪位置。
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盖米法欹侧,颇协不堪位置之意。
闻薛绍彭尝戏米曰:“公效羊欣,而评者以婢比欣,公岂俗所谓重台者耶?”
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
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备尽求访。
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时誉,犹恨绝无秀异。
至熙丰以后,蔡襄、李时雍体制方入格律,欲度骅骝,终以骎骎不为绝赏。
继苏、黄、米、薛,笔势澜翻,各有趣向。
然家鸡野鹄,识者自有优劣,犹胜泯然与草木俱腐者。
前人多能正书而后草书,盖二法不可不兼有。
正则端雅庄重,结密得体,若大臣冠创,俨立廊庙。
草则腾姣起凤,振迅笔力,颖脱豪举,终不失真。
所以齐高帝与王僧虔论书,谓:“我书何如卿?”僧虔曰:“臣正书第一,草书第三:陛下草书第二,而正书第三。
是臣无第二,陛下无第一。”
帝大笑。
故知学书者必知正草二体,不当阙一。
所以钟、王辈皆以此荣名,不可不务也。
晋起太极殿,谢安欲使献之题榜,以为万世宝。
当时名士已爱重若此。
而唐人评献之,谓“虽有父风,殊非新巧。
字势疏瘦,如枯木而无屈伸,若饿隶而无放纵”,鄙之乃无佳处。
岂唐人能书者众,而好恶遂不同如是耶?
米芾得能书之名,似无负于海内。
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惟于行、草诚入能品。
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故沉着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
然喜效其法者,不过得外貌,高视阔步,气韵轩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处酝酿,风骨自然超逸也。
昔人谓支遁道人爱马不韵,支曰:“贫道特爱其神骏耳:”余于米字亦然。
又芾之诗文,诗无蹈袭,出风烟之上;觉其词翰,同有凌云之气,览者当自得。
世传米芾有洁疾,初未详其然,后得芾一帖云:“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
以此得洁之理。
靴且屡洗,余可知矣。
又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释之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
以女妻之。
又一帖云:“承借剩员,其人不名,自称曰张大伯。
是何老物,辄欲为人父之兄?若为大叔,犹之可也。”
此岂以文滑稽者耶?
士人作字,有真、行、草、隶、篆五体,往往篆、隶各成一家,真、行、草自成一家,以笔意本不同,每拘于点画,无放意自得之迹,故别为户牖。
若通其变,则五者皆在笔端,了无阂塞,惟在得其道而已。
非风神颖悟,力学不倦,至有笔冢、研山者。
似未易语此。
世有《绛帖》、《潭帖》、《临江帖》,此三书,《绛》本已少,惟《潭帖》为胜者,以钱希白所临本也。
希白于字画得佳处,故于二王帖尤邃。
若《临江》则失真远矣。
又《淳化帖》、《大观帖》,当时以晋、唐善本及江南所收帖,择善者刻之。
悉出上圣规摹,故风骨意象皆存,在识者鉴裁,而学者悟其趣尔。
士于书法必先学正书者,以八法皆备,不相附丽。
至于字亦可正读,不渝本体,盖隶之余风。
若楷法既到,则肆笔行草间,自然于二法臻极,焕手妙体,了无阙轶。
反是则流于尘俗,不入识者指目矣。
吾于次叙得之,因笔其梗概。
草书之法,昔人用以趣急速而务简易,删难省烦,损复为单,诚非苍、史之迹。
但习书之余,以精神之运,识思超妙,使点画不失真为尚。
故梁武谓赴急书,不失苍公鸟迹之意,顾岂皂吏所能为也?又其叙草大略,虽赵壹非之,似未易重轻其体势。
兼昔人自制草书,笔悉用长毫,以利纵舍之便,其为得法,必至于此。
学书之弊,无如本朝,作字真记姓名尔。
其点画位置,殆无一毫名世。
先皇帝尤喜书,致立学养士,惟得杜唐稽一人,余皆体仿了无神气。
因念东晋渡江后,犹有王、谢而下,朝士无不能书,以擅一时之誉,彬彬盛哉!至若绍兴以来,杂书、游丝书,惟钱塘吴说;篆法惟信州徐兢:亦皆碌碌,可叹其弊也。
昔人论草书,谓张伯英以一笔书之,行断则再连续。
蟠屈拿攫,飞动自然,筋骨心手相应,所以率情运用,略无留碍。
故誉者云:“应指宣事,如矢发机,霆不暇激,电不及飞。”
皆造极而言创始之意也。
后世或云“忙不及草”者,岂草之本旨哉?正须翰动若驰,落纸云烟,方佳耳。
士人于字法,若少加临池之勤,则点画便有位置,无面墙信手之愧。
前人作字焕然可观者,以师古而无俗韵,其不学臆断,悉扫去之。
因念字之为用大矣哉!于精笔佳纸,遣数十言,致意千里,孰不改现存叹赏之心!以至竹帛金石传于后世,岂只不泯,又为一代文物,亦犹今之视昔,可不务乎?偶试笔书以自识。
宋虞龢论文房之用,有吴兴青石圆研,质滑而停墨,殊胜南方瓦石。
今苕、口间不闻有此石砚,岂昔以为珍,今或不然?或无好事者发之?抑端璞、徽砚既用,则此石为世所略。
唐何延年谓右军永和中,与太原孙承公四十有一人,修袚稧,择毫制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体,就中“之”字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
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
余谓“神助”及“醒后更书百千本无如者”,恐此言过矣。
右军他书岂减《稧帖》,但此帖字数比他书最多,若千丈文锦,卷舒展玩,无不满人意,轸在心目不可忘。
非若其他尺牍,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玩之易尽也。
本朝自建隆以后,平定僭伪,其间法书名迹皆归秘府。
先帝时又加采访,赏以官职金帛,至遣使询访,颇尽探讨。
命蔡京、梁师成、黄冕辈编类真赝,纸书缣素,备成卷帙。
皆用皂鸾鹊木、锦褾褫、白玉珊瑚为轴,秘在内府。
用大观、政和、宣和印章,其间一印以秦玺书法为宝。
后有内府印,标题品次,皆宸翰也,舍此褾轴,悉非珍藏。
其次储于外秘。
余自渡江,无复钟、王真迹。
间有一二。
以重赏得之,褾轴字法亦显然可验。
智永禅师,逸少七代孙,克嗣家法。
居永欣寺阁三十年,临逸少真草《千文》,择八百本,散在浙东。
后并《稧帖》传弟子辩才。
唐太宗三召,恩赐甚厚,求《稧帖》终不与。
善保家传,亦可重也。
余得其《千文》藏。
杨凝式在五代最号能书,每不自检束,号“杨风子”,人莫测也。
其笔札豪放,杰出风尘之际,历后唐、汉、周,卒能全身名,其知与字法亦俱高矣。
在洛中往往有题记,平居好事者,并壁画,置坐右,以为清玩。
余尝谓,甚哉字法之微妙,功均造化,迹出窃具,未易以点画工,便为至极。
苍、史始意演幽,发为圣迹,势合卦象,德该神明,开阖形制,化成天下。
至秦汉而下诸人,悉胸次万象,布置模范。
想见神游八表,道冠一时。
或帝子神孙,廊庙才器,稽古入妙,用智不分,经明行修,操尚高洁,故能发为文字,照映编简;至若虎视狼顾,龙骇兽奔。
或草圣草贤,或绝伦绝世,宜合天矩,触涂造极。
非夫通儒上士讵可语此,岂小智自私、不学无识者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