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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情侬传》全文
版本:明代文言小说。
载《九龠集》卷五。
作者:宋懋澄。
内容: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事的原作。
本篇小说成功塑造了一位美貌多才丶聪明机智丶正直刚烈的妓女杜十娘形象,对后世文学创作,颇具影响。
==============================================================================万历间,浙东李生,系某藩臬子,入资游北雍,与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
往来经年,李资告匮,女郎母颇以生频来为厌。
然而两人交益欢。
女姿态为平康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长安少年所借以代花月者也。
母苦留连,始以言辞挑怒,李恭谨如初。
已而声色竞严。
女益不堪,誓以身归李生。
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数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中空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令愧不办,庶自亡去。
乃翰掌诟女曰:“汝能怂郎君措三百金畀老身,东西南北唯汝所之。”
女郎慨然曰:“李郎落魄旅郧,办三百金不难。
顾金不易聚,倘金聚而母负约,奈何?”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李郎若携金以入,婢子可随郎君而出。
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遂相与要言而散。
女至夜半悲啼,谓李生曰:“君游资,固不足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李惊喜曰:“唯!唯!向非无心,第未敢言耳。”
明日,故为束装状,遍辞亲知,多方乞贷。
亲知咸以沈缅狭斜积有日月,忽欲南辕,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为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皆援引支吾。
生因循经月,空手来见。
女中夜叹曰:“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向缘线裹絮中。
明日,令平头密持去,以次付妈。
此外非妾所办,奈何?”生惊喜,珍重持褥而去。
因出褥中金语亲知。
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
仅得百两。
生泣谓女:“吾道穷矣,顾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跃曰:“毋忧,明旦妾从邻家姊妹中谋之。”
至期,果得五十金。
合金而进。
妈欲负约,女悲啼向妈曰:“母曩责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失言;郎持金去,女从此死矣。”
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
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
女欣然从命。
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
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为一时风流领袖,今从郎君蓝缕出院门,岂非姊妹羞乎?”于是,人各赠以所携。
须臾之间,簪衣履,焕然一新矣。
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
而行李曾无约束。”
复各赠以一箱。
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
日暮,诸姊妹各相与挥泪而别。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萧然,生但两目瞪视几案而已。
女脱左膊生绢,掷朱提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资。”
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
抵船,而金已尽。
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
生频承不测,快幸遭逢,于是自秋涉冬,嗤来鸿之寡俦,诎游鱼之乏比,誓白头则皎露为霜,指赤心则丹枫交炙,喜可知也。
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赁小舟,明日欲渡。
是夜,璧月盈江,练飞镜写,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今夕专舟,复何顾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淹形迹,悲关山之迢递,感江月之交流,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
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
女婉转微吟,忽焉入调。
乌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邻舟少年者,积盐维扬,岁暮将归新安,年仅二十左右,青楼中推为轻薄祭酒。
酒酣闻曲,神情欲飞,而音响已寂,遂通宵不寐。
黎明,而风雪阻渡。
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
乃貂帽复绹,弄形顾影。
微有所窥,即扣舷而歌。
生推蓬四顾,雪色森然。
新安人呼生稍致绸缪,即邀生上岸,至酒肆论心。
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为谁?”生俱以实对。
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
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
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旅靡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情之所锺,不敢爱死。
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
焉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鱼腹鲸齿,乃公子一杯三尺也。
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
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顾公子不能行耳。”
公子曰:“为计奈何?”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
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
幸公子熟思之。”
生既漂零有年,携影挈形,虽鸳树之诅,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
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
燕啄龙漦,更悲魂而啼梦。
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
遂与新安人携手下船,各归舟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
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
抑声有离音,何也?”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
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
发乎情,止乎礼义。
贤哉!其两得之矣。
顾金安在?”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
女曰:“明早亟过诺之。
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始至是人舟内。”
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装。
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
计妆毕,而天亦就曙矣。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卿妆台为信。”
女忻然谓李生:“畀之。”
即索新安人聘资过船,衡之无爽。
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检还。”
新安人急如命。
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
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
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咤。
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
复令生抽出某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偿盖不赀云,亦投之。
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
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
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
虽新安人亦来劝解。
女郎推生于侧,而啐骂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剪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
妾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
乃复贪财,强求萦抱。
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
妾死有灵,当诉之神明,不日夺汝人面。
只妾藏形贻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
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
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李郎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如簧,畏多行露,一朝捐弃,轻于残汁。
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耶!”于是舟中崖上,观者无不流涕,骂李生为负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
当是时,目击之者,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
李生暨新安人各鼓枻分道逃去,不知所之。
噫!若女郎,亦何愧子政所称烈女哉!虽深闺之秀,其贞奚以加焉!
宋幼清曰:余于庚子秋闻其事于友人。
岁暮多暇,援笔叙事。
至“妆毕而天已就曙矣”,时夜将分,困惫就寝,梦披发而其音妇者谓余曰:“妾羞令人间知有此事。
近幸冥司见怜,令妾稍司风波,间豫人间祸福。
若郎君为妾传奇,妾将使君病作。”
明日,果然。
几十日而间。
因弃置筐中。
丁未,携家南归,舟中检笥稿,见此事尚存,不忍湮没,急捉笔足之,惟恐其复祟,使我更捧腹也。
既书之纸尾,以纪其异;复寄语女郎:“传已成矣,它日过瓜州,幸勿作恶风浪相虐。
倘不见谅,渡江后必当复作。
宁肯折笔同盲人乎?”时丁未秋七月二日,去庚子盖八年矣。
舟行卫河道中,距沧州约百余里。
不数日,而女奴露桃忽堕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