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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分离久,不复知他安否。
说出参商兼卯酉,这病加人陡。
夸诈不知颜厚,盗袭以为无咎。
不道慧心偏会剖,出尽当时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常勇自听了周重文之言,知昌小姐多才,思量谋娶为儿媳。
既要与先生商议,又要看看儿子的学问,遂一径走入书房中来。
原来这先生姓吴名趋,是个白丁监生。
因他专会趋承,访知常总兵有子读书,遂央了一个大老,荐了他来。
常总兵又不识货,遂欢欢喜喜留下了。
虽也日日与常奇讲书作文,止不过虚应故事而已。
不期这日,忽见常勇走入书房,只说他走来查看学生的功课,不觉吃了一惊。
见了常勇,连连打恭说道:"近来令公郎学业大有可观,正欲将近日的佳作呈览。"
常勇说道:"这且慢着。 我今有一件事,要与先生相商。 若得事就,愚父子佩德不忘。"
吴趋听见常勇不看功课,心上早放下了一块石头。
又见说是有事商量,一时胆壮起来。
又打一恭道:"老先生有何使令,晚生虽计不如陈平,智不如子房,若有效力之处,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常勇大喜,即促膝对谈,道:"今日本镇在周寅翁处饮酒,说及前日所做的寿文,竟不是昌参谋之笔,转是他令爱之作。 因打动我一片爱才之心,欲与他联姻,求他令爱作小儿之妇。 倘事成了,使他郎才女貌,同咏白雪阳春,岂非闺中佳话?若以本镇之门楣,再不惜厚聘,以礼相求,中间再请良媒作合,谅无不成之理。 今本镇所虑者,昌老既生此才姝,自留心访求才婿。 他女儿前日这篇寿文,本镇虽不甚深解,然彩听人言,实似大有可观。 但小儿素叨先生琢磨,不知才果如何?只恐纵然有才,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 至于诗文杂学,只怕还不精妙。 倘昌老相见,或有意外之求,却将何以应之?不得不予为防范。 不知先生可能为本镇画策吗?"
吴趋道:"不须画策。 令公郎之才,若论文字,实不让玉堂金马。 至于诗词,乃文人余事。 令公郎实不屑为。 况诗词与文章不同,文章有日新之妙,愈出愈奇。 诗词不过花花草草,盗袭陈言,补凑堆砌,以惑炫人之耳目。 倘昌小姐自负诗才高妙,必欲观令郎之作,却也不难。 只消晚生将古人最警拔之句,移东作西,凑成几首。 再将令公郎几篇好文字送将去请教他,不怕不使他心服。 这段姻缘,包管唾手而成矣。"
常勇听了大喜道:"先生有此高见,有此奇思,吾何忧矣。"
方才别过,进内去了。
正是:
明以诗词真作假,暗将文字假为真。
学生莫怪无真学,请得先生是假人。
常勇过了几日,因写了两个请帖,差人去请周总兵、昌参军二人来赴席。
差人持了名帖,遂到周总兵处投递。
周重文见是请帖,因对来人说道:"前日老爷在此,不过便酌。 你老爷如此多心,转来请我,又不好辞。 明日我老爷与昌爷同来便了。"
差人去后,周重文即着人将常勇请帖送与昌全。
到了次日,昌全见周重文许了,不敢推辞。
即同着周重文骑马而来。
不一时到了。
常勇早带了儿子接入私衙。
一同相见,彼此致谢一番,然后入席。
常勇说道:"本该优酌,但你我知己谈心,故不设此俗套。 幸勿见怪。"
周重文道:"前日匆匆,不尽鄙衷,反扰郇厨,诚觉颜甲。"
三人在席中谈一回军务,又说一回朝事。
大家饮得深浓。
常勇因说道:"小弟前日归来,与小儿细看昌小姐之文,妙不能述。 当今无两。 小弟意欲小儿彷佛其意,摹写一篇,以申景仰之思。 小儿必不肯下笔,以为珠玉在前,自惭形秽。"
昌全连忙谦说道:"小女孤陋之学,不过涂鸦。 虽幸不辱命,每一回思,不胜内愧。 何敢当老大人与令公子如此郑重。"
周重文道:"令公郎英英俊彦,自然学贯天人。 使小弟一见而即惊其不凡也。"
常勇道:"小儿虽然禀质愚蒙,幸而锐志苦读。 文章一道,弟虽不谙。 见其往往蒙相知之誉,未免妄喜。 只因此地文宗不到,小儿每每称屈。 小弟毕竟不知他学力何如。 今日屈老寅翁与昌参谋先生小酌,故命小儿趋侍,实欲求老寅翁并昌先生赐教。"
周重文道:"令郎神骏,即不问亦知其为千里驹也。"
昌全听见二人递相称赞,也就不住的将常奇细看。
常勇见昌全频频偷看他的儿子,心内甚是喜欢,因又说道:"小儿不但苦读,更有一件奇处,与人不同。 今年十七,尚不肯议姻。 必要成名,以完大登、小登之愿。 小弟时常笑他痴儿作痴想。"
周重文道:"从来有志事成。 令公子正未可量也。"
常勇道:"久闻昌参军曾入泮宫。 今虽弃去,然文章之准绳自在。 容小儿录出近艺送来请教,求指示一二,万勿吝教为幸。"
昌全听了只得说道:"令公郎雄才天授,晚生焉敢佛头着粪。"
说罢觥筹交错,曲尽其欢。
然后作别,上马而去。
正是:
卖假全凭赞,夸才莫怕羞。
赞夸如得力,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与昌全饮酒回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端昌在端居衙内,已长成十六岁了。
忽一日,因学中无聊,遂同了衙役走出学中来闲步。
只见一人手拿着一本书走来,端昌不知是何书,因走近前来借看。
那人见是一位少年相公,连忙送过来看。
端昌一看,却是一本缙绅。
触着他的心事,因想道:"凤小姐的父亲凤仪,在京做官,毕竟也在上面了。"
遂将京中各衙门细细翻看,并不见有凤仪名字。
心上吃惊道:"莫非他升转外任了?"又细细查去,也不见有。
他还打帐从新再看起。
那人说道:"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爷?"端昌也不应他,遂又看完,也竟不见。
因说道:"他在京做官,为何不载名字,这又奇了。"
那人道:"小相公有所不知。 官府升降不一,或是闲职,或是论死,或是军配流徒,一年几换,那里是一定的。 我是专走报的。 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爷,只问我便晓得了。"
端昌无奈,只得说道:"我是寻亲戚凤仪的。"
那人道:"这凤仪久不在京了。"
端昌忙问道:"莫非致仕归家吗?"那人道:"那里是致仕。 因他得罪朝廷,久已连家小流徙边外去了。"
端昌忽然听见说家眷都流徙去了,吓得冷汗直淋。
只得又问道:"老兄这信是真吗?"那人道:"我们专管朝报,岂有不真之理。"
讨还缙绅就去了。
端昌见说是真,想到小姐身上,忍不住伤心起来。
浑身竟软了,不能行走。
因对衙役说道:"我一时身子不快,不去闲走了。"
遂转回衙里,走入书房,呆思静想道:"怎我二人如此缘悭,多遭魔障!天既不使我团圆,何不当初不相识?既使我二人相见情深,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颠颠倒倒?生死未决,欲见无由。 我南尔北,九死一生。 此何意也?莫非这段姻缘,终难指望?"又想道:"凤小姐娇花弱柳,柔嫩丰姿。 即藏之深闺金屋,犹恐不禁。 今一旦风霜远涉,边塞凄凉,举目无亲,伤心谁说?自应柔肠寸断,幽恨千端,怎免得瘦损腰围,摧残玉貌。 凤小姐既一身如此,我端昌还要此性命何为?况凤小姐情义甚重,我既念他,他亦未必不念我。"
端昌想到此际,不禁涕泪横溢。
家人送进夜饭来,他竟不吃,和衣睡倒。
睡到更余,只见一天月色照入窗来,端昌因想道:"我何不起去,向此月光拜祷一番也好。"
遂起身走到庭中,轻轻移出书桌,又见炉中尚暖,即忙添上些香,深深对着月光拜道:"嫦娥,嫦娥,你是广寒仙子。 纵不念我端昌东西颠沛,也须怜凤小姐边塞流离之苦。 早赐还乡,以为我二人团圆之地。"
拜祝毕,端昌见月色甚佳,只在月下徘徊。
又想起当初与小姐定盟,亦同此月。
昔日照我两人成对,今日照我一人孤单。
你在此照我,亦未必不去照他。
既有照我之劳,何不怜我两人,各将心事传来,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
说罢,想罢,又对月再拜了一番。
早见月影西斜,将及五鼓。
端昌无聊之极,只得上牀,孤孤恓恓的睡去。
忽见凤小姐走入书房,对着端昌笑说道:"哥哥我来也。"
端昌见了大喜,连忙起身说道:"今日方遂我良缘矣。"
正欲述别后之苦情,忽被鸡鸣惊觉,端昌依旧在牀。
忽叹一口气,道:"恨杀金鸡,今叫我何处去寻访?"正要追想梦中小姐的娇容,思欲摹拟一番,怎奈头如斧劈,浑身发热,昏昏沉沈,似睡非睡。
正是:
人生最苦是相思,暗痛私疼只自知。
慢道灵心都识破,关情到此也成痴。
到了次日,端昌直睡到饭后。
馆童见他睡久,只得来催。
只见端昌面红耳赤,含糊不答。
馆童忙了,如飞报知老爷、奶奶。
端居、李氏连忙走入书房来看视,见端昌睡着,问他只不答应。
连忙请医调治,幸得端昌元神充足,不曾损伤,调理了月余,方才平复。
端昌见端居夫妻恩养情深,因想道:"我今一身三姓,皆受深恩。 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 我若一旦委形,则岂非天地间之一大罪人也。 就是凤小姐一段良缘,目下虽然离散,料他必能坚守。 天下事离而合,合而离,亦理之所必有。 莫若还是依凤小姐临别之言,倘博得功名入手,那时三姓之恩可报,即凤小姐飘零踪迹,我亦可以追寻。 此时徒死,一毫无用。"
自此主意一定,遂坚心读书,以候考期。
正是:
思前自分拚情死,想后方知贵事成。
若要事成心得遂,此中妙境是功名。
却说端居那几个门生,进京联捷之后,俱各入词林。
因感念端老师鉴赏不差之力,互相商量,大家用情,因与掌选说明。
到了选期,遂轻轻巧巧将端居选了湖广襄阳府宜城县知县。
不日报到新喻县学中,端居因暗想道:"我一个贡生,得在此学中足矣。 今又无相识在京,我又无力夤缘,忽得此美升,真是感皇上之恩,祖宗之佑不尽矣。"
于是打发了报人,又过不得半月,早有宜城县的衙役来接。
这一番迎接,是知县的气象,与前大不相同。
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
端居到任之后,料理政事,体察民情,一清如水。
百姓无不悦服。
且按下不题。
却说常勇自请过了周重文、昌全之后,见周重文满口赞他儿子,又见昌全殷殷注目,便不胜欢喜。
想这亲事十分可成。
遂叫吴趋将常奇往日做的文字,只拣好的抄写几篇,要送去与昌全看,使他心服其才。
吴趋满口应承,不敢怠惰,遂将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拣了几篇,又恐常奇写得不工,遂觅佳手替他写得端端正正,共有十五六篇,真是篇篇锦绣,得意之极。
俱填上常奇名字,送与常总镇说道:"这几篇文章实系令公子佳作,真锦心绣口,满纸琳琅。 以抢元之手,而博一佳人,吾立见其成也。"
常总镇大喜,即叫封好,差人送去。
差人传入周总镇衙里来。
周重文拆开,见是常总镇的儿子几篇文章,是送与昌参军看的。
周重文遂自家寻见昌全,说道:"常寅翁见先生文士,今将他公子的文章送来求教。 先生可细细添批,方见先生知文。"
昌全接了,不敢推辞,遂将文章带入书房,细细看去。
果然篇篇老到。
因暗想道:"我前日见他儿子少年笃实,倒也罢了。 但见常总镇自夸太过,我只道是他为父的溺爱,不道他胸中果具如此文才,则异日前程,正未可料也。"
因又想道:"我女孩儿今在笄年,若异日招得如此才人,我亦无忧也。"
遂又细细看去,甚是得意,不忍释手。
又想道:"才人难遇,不可当面错过。 况我飘零异域,何处择人?这些武弁的子侄,不过强弓大马,是他本领。 若要此文才之子,实不易得。 只不知他二人缘分若何?"又想道:"我如今且将此文拿与女孩儿去看。 叫他评阅。 看他如何?他若中意,我自有处。"
就叫秋素来说道:"你可去请小姐来说话。"
不一时,小姐走到,问:"父亲何事呼唤孩儿?"昌全道:"我因常总兵,送他儿子几篇文字来,要我批阅。 我因久不丹黄,未免荆棘,一时难于详确。 孩儿你可为我一看。 若果然可观,孩儿可加些好评,使他服我知文。"
小姐果然将常奇文字一一看去,看完,小姐说道:"此数篇文字虽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奋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笔墨参差。 性情差别。 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袭之弊?"昌全听了,暗暗吃惊。
因说道:"孩儿看得不差。 论的也是。 但才人学问到了高深之处,手笔到了活泼之时,往往逞才,如生龙活虎。 有时而春风花柳,有时而枯木寒鸦。 焉肯与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 孩儿亦不可多疑。"
小姐见父亲如此立论,便不好再辩。
只得说道:"父亲之见,又高出孩儿矣。"
昌全遂举笔添批,着实赞赏。
次日即差人送还常勇去了。
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评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乱真蒙鉴赏,知音还是不知音。
常勇见昌全送还文章,又见文后批点十分称扬,不胜快活。
遂走来见吴趋,说道:"小儿之文,昌老甚是心服。"
遂将原文递与吴趋。
吴趋一看,果然篇后着实批奖。
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道:"何如?我原说令公子之才大进,今他见了,果然折服。 方知晚生之言不谬。"
常勇道:"小儿之学,实由先生造就。 其功不小,容图厚报。 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烦先生为我一行,万勿推却。"
吴趋连忙拱揖道:"不识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说出。
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蕉分鹿梦,李代桃僵。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