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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生得策,以升为老人亲随,进言较易。
乃屈尊命之坐,令莫度重述所见,且挤眉示意,俾添种种怪形,示丹初之必癎。
杨升安肯坐,姑听度言,偶一回首,见吊窗中,一巨膊伸入,持裹衣置案上,骇然低首。
则一肥妇立于外,盖打杂韩妈也。
利生不暇他顾,絮絮问莫度,并询何以拈纸燃,曰:"枯柳枝耳。 此间无柳,聊以代之。"
杨升顿悟,特勿屑与若辈语。
徐曰:"莫度妄言哉。 于先生决非疯癎。"
语未已,韩妈愦愦,羼言云:"吾亦知之。 于先生非癎也。 试思老爷作官人,上应列宿,明见万里,讵肯留疯子于家?吾闻桃柳辟邪,或园中有魅现形,于先生擅法术,步罡折柳,祛除不祥耳。"
利生怒斥曰:"村妪奚知。 彼矮子魅也,复乌能驱除同类。"
言已,握拳抵几,示威于肥媪曰:"是必癎无疑。 吾亦尔主人,蠢奴辈敢抗言,吾决撵,不得片刻留。"
韩妪昨舌欲退,杨升喝曰:"止。"
冷笑谓利生曰:"亦主人。 勿怪奴慧,奴敢言,于先生非疯。"
又怒视韩妪曰:"主人扃园已久,幸于先生来,费几许资力,才庆毕工。 汝敢妄肆邪说,言魅言癎者,吾立禀主人逐汝。 苟有浮言,亦惟造言者是问。 其速去,毋相溷。"
言已昂然出,莫度彩烈兴高,妄冀主人重赏。
闻杨升言,若沃冷水于顶,悚立屋隅,一若垂尾之狗。
利生恨甚,然无如杨升何,惟低詈贱奴放肆而已。
时因静娴病,杨公餐于上房。
敏甫之归愈晏。
瑶叔自园归,怠于动作,或邀丹初登楼。
楼在水阁之东,与正门仅隔一墙,瑶叔寝室在焉。
盏杨宅正门,适面城河。
门前走廊滋阔,绕以石栏,门楼四五楹,为阍者及仆辈卧室。
面西树栅为门,与邻里分界,为出入必由之道。
栅外即凌氏居也,东有胡蝶门,与栅相向,中即水阁,下为帐房及利生寝处。
楼三楹,西居敏甫,中为书室,东即瑶叔卧房。
河流作丁字形,至此分支北流。
楼上栏槛,亦沿之而迤北,至花厅响墙为止。
两岸绿树丛杂,舟楫往来,时闻欸乃。
临流俯仰,但见远山一抹,隐现于烟霭之中。
故瑶叔集楹联,有"卷幔勿惊山雾入,近溪常听水禽啼"之句,盖记实也。
然撷珊既恶其冷静,敏甫则以山水为交通障碍,谓必如海上各租界,填浜塞河,以车马易舟楫,电掣风驰,数十里顷刻往还,便利奚若。
瑶叔童騃,留连于是何为者,撷珊鼓掌和之,瑶叔一笑而已。
惟丹初性有同嗜,相与乐数晨夕。
且梯在帐房之后,有扉达长弄,与花厅綦近。
宜利生日扰丹初,不惮其步履之繁。
而敏甫属在侄辈,犹勿获居近内室杨夫人,持家严正,可知已。
既望之夕,主人赴友人夜宴。
瑶叔预约丹初并撷敏二人,小酌于水闺,惟撷珊未至。
瑶叔乃出鲜果之酿,佐以风薰诸味。
丹初自客此间,日厌肥甘,转乐于淡泊。
而梅浆酸不溜齿,尤为可口。
平居不饮,至此亦尽数爵。
敏甫笑曰:"于先生,知此等食品奚来?乃世父为静妹购置,以悦其胃者。 而巨福旁流,泽及瑶叔,彼竟却之勿恭。 初未至上房一谢,宁有是理者。"
瑶叔亟辩曰:"丈勿听彼胡言。 静妹病,年伯父母深居楼上。 下间阒无一人,吾侪例勿上楼,将面空屋而谢之?"与丹初笑曰:"敏君雅谑,君何懆亟乃尔。"
敏甫谓瑶叔曰:"于先生评骘吾侪,许君蕴藉,今竟何如。 吁!撷哥不来,勿知何事?"丹初正色曰:"彼守其未动产耳。"
瑶叔大笑,至于捧腹。
敏甫含饭未咽,喷满怀。
笑已,即曰:"先生老辈,乃作此等语。"
丹初亦笑曰:"君辨才,又善用新名词,吾偶效尤,以博一哂而已。"
餐既毕,丹初倚栏眺赏。
但见天悬玉镜,水闪金波,风帘画褴,悉浸于月色之中。
不觉逸兴遄飞,顾谓瑶叔曰:"曩日之兴,一惊而败。 今当竭吾所长,消此良夜。 丝耶?竹耶?惟二君所命。"
敏甫以两手作势曰:"吾爱琵琶,先生必擅此。"
瑶叔亟曰竹先弦后,以践宿诺。
敏甫争之勿得,遂令福生取笛。
瑶叔取所借曲谱,畀敏甫曰:"兄观此中词藻,较皮簧何如?"丹初曲兴顿发,指念奴娇一折,击掌而歌曰:
"楚天雨过,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水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 环佩风清,笙歌露冷,人在清虚境。 珍珠帘卷,小楼无限佳兴。"
瑶叔喜谓敏甫曰:"此曲适合眼前情景。"
敏甫笑曰:"惜少风清环佩耳。"
言至此,福生取笛至。
丹初倚栏侧坐,吹长空万里一折。
瑶叔初学,不禁技痒,即接拍其下曰:
"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尘。 十二栏干光满处,凉侵珠箔银屏。 偏称一身在瑶台。 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一时清响透云,曼声动魄,有一波三折之妙。
敏甫虽非识曲,亦觉心旷神怡。
因见月色愈朗,熄灯静听。
隐约间,见隔岸人家,灯光已灭。
复开窗倚望,河中柔橹之声,至此顿形纡缓。
且鸟栖丛树中,见月惊啼,飞鸣不定。
一闻歌管,遂而寂然。
斯时吹者歌者,咸在槛外。
惟敏甫在风窗之内。
座南向,听瑶叔拍至。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即止而勿续。
思取茗为之润喉。
一回首,忽见一半截人,不觉惊诧失声,坠其目镜。
瑶叔闻声趋视,只见撷珊嗤笑曰:"我也,我也。 弟何失惊至是。"
乃划火燃灯。
丹初止笛入室,据敏甫言状,始知撷珊立处,月光适照半身。
而敏甫近视,复在暗中瞩明,宜有此误,于是相顾而笑。
即叩撷珊何来,曰:"静妹闻笛滋乐。 老父之意,欲延于先生入内,一聆雅奏。 吾循声而来,恐败君等雅兴,遂止福生勿报,潜听于此,不虞惊及敏弟。 然彼尝自许从容,有虎来看牝牡之喻,今何仓皇乃尔。"
瑶叔附掌曰:"报应何速,敏哥戒之哉。"
丹初谓撷珊曰:"小姐楼居,予侪奚往。"
曰否。
已搀其下楼,顷在新厅相待。
新厅云者,指内书室一带而言。
瑶叔欣然持烛,丹初知其意,乃顾瑶敏二人曰:"夜色未深,二君当未必即寝,曷同往乎?"二人皆诺。
及入月式门,清香喷鼻。
菊花数十盆,迎月而开。
杨公手旱烟杆,徘徊于花香月影之中。
一见丹初,即曰:"闻笛声骤止,知丹翁且来。 小女姑息已惯,未免劳君矣。"
复谓瑶敏二人曰:"汝等来,足以助兴。"
于是入室让坐。
面南一紫檀坑,中安小几。
静娴倚坐西偏,衣竹辉绸薄棉胸于下,回裹白地五彩洋毡,馥馥小环夹侍左右。
见丹初至,欠身欲起。
丹初亟止之,并致珍重之意。
杨公亦曰:"于先生与家人无异,岂责汝失礼者。"
静娴乃止。
敏甫问候已,瑶叔嗫嚅久之,始言:"静妹愈耶?"静娴低应曰:"然。"
复睇炕侧镜屏,谓馥馥曰:"颖哥与吾孰瘦?"馥馥曰:"数日不见,颖哥一何清减?"瑶叔亟曰:"吾乃无病。"
敏甫羼言曰:"瘦耳,孰言汝病者,自辩若是耶?"静娴微哂,馥与小环皆笑。
主客互谈间,阿寿安置几椅于廊下。
丹初携笛就坐,吹楚江情一曲。
乃笼鸟适挂卷篷,已下笼帷。
笛声一起,鸟复效之,撷珊微揭其笼,鸣哩之声始止。
是时窥帘有月,四座无声。
贪眠如阿寿,而瞌睡之魔,为笛声禁止不前,迄无倦意。
瑶叔坐近西壁,与敏甫仅隔一几。
目光适瞩镜屏,忽睹静娴侧影,眉梢侵鬓,口角晕涡,两颊断江,钗环勿御,一种闲静之致,惟临水娇花差足比拟。
不觉痴视不瞬。
一一摄诸心镜之中,异日静忆图成,呼之欲出,粉本盖基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