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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薄暮,丹初留悔公于下榻。
剪蔬供膳,互叙别后状况。
盛衰转烛,已令人寄慨无穷,而悔公述及静娴,又有遇人不淑之恨,丹初讶问其故。
悔公曰:"吾离雁荡后,遵海入甬,谒师叔于天童,遂挂褡焉。 久之,有史绅者,前清显宦,以墨败归,已而病殁。 延寺僧唪经,吾亦在座。 上供时,瞥睹帏中,一少妇麻衣似雪,其貌酷肖静娴,不胜疑异。 嗣闻香工有姊,服役于史氏有年。 转展探之,始得其实。 盖史有三子,咸为嫡出。 静娴所适者,季也。 嫡病痴,权悉操于爱妾。 妾姓屠,故娼也。 有女侄小桃者,妖冶绝伦。 已嫁而不安于室,常至姑处。 遂与镜石通焉,然大错铸成。 镜石完姻有日。 及新妇归,后来居上,小桃之妒恨深矣。 于是姑侄朋比,交相谗抅。 镜石堕其术中,视新妇如赘。 凡静娴珍饰,小桃予取予求,转展入屠氏囊,以供挥霍。 复监视其主仆举动。 书必捡查,语皆窃听,闺房而犴狴矣。 惟史戚孙姑太太者,颇爱静娴。"
语至此,丹初拍案怒曰:"视阆苑琼花,不若墙头桃杏,俗子一何可恨!然夫人之言验矣。 幸主人生前有备,终不令爱女失所。 此君预言之功也。"
悔公一怔,丹初续曰:"为今之计,吾当往告撷珊,迎其归而养之。"
悔公曰:"撷珊谋事滇南。"
丹初搀曰:"吾母死矣,此身当报知己。 主人仅此掌珠,救女即所以报父。 无论滇远,即赴汤蹈火,亦所勿辞也。"
丹初热诚忿涌,即起捡理行箧。
悔公止之勿可,遂阅报口消永夜。
猝睹论前一行,视丹初,为凌馥馥启事四字,其下曰:
于丹初先生鉴:近有要事待商。
见字请至上海卞德路四十九号门牌,甬江孙寓一叙。
至盼、至盼。
丹初称奇勿置,谓吾日碌碌,久未阅报。
惟馥小姐远在南洋,何遣来沪?吾事亟,置诸可耳。
悔公笑曰:"君气愤,乃忘道里。 此去由粤入滇,申为便道。 于吾亦然,同行可也。"
丹初颔之。
一宿已,即托家事于妹。
偕悔公就道,顾晚车抵沪。
已在九时,天复雨雪,遂卸装于逆旅。
俄闻邻室中甲乙对谈,操皖音,中杂土语。
固丹初之所习闻者,且有利生,阿牛云云,尤为触耳。
缔听之,综其前后所言,则利生家已一败堕地矣。
盖利生归,拥厚资,结怨乡里。
衔者虽众,无隙可乘也。
乃其佳儿阿牛,纵酒爱博。
点者多方诱惑,母又溺爱,屡为庇护。
顾阿牛博辄输,而兴益豪。
于是窃谷帛,倾私囊,以偿博负。
既复盗及田契,贱售之。
不及两年,乃翁剃削他人者,转为他人有。
一日,为利生觉察,鞭而幽之。
母又授资,纵之行。
转展至申,溷于娼寮中,乐而忘返。
利生遣甲寻至,阿牛已金尽囊空,毒疮遍体。
而祸不单行,利生存庄之巨款,复倒。
向之剉屑者既尽,而斧砍者复空。
悔恨交集,投环而死。
母复遣乙,令乃郎奔丧。
何牛已疮溃死矣。
悔公叹曰:"此人鹰视而乌喙,吾早识其无良。"
丹初则转为谐语曰:"不然。 彼之死法,殆欲其项直耳。"
一笑而寝。
晨起,丹初食已,雇车即诣孙寓。
比至,只见穹门之外,一印捕矗然而立,与金刚颇相仿佛。
以丹初细细么麽,不觉睨之而笑,丹初勿顾,投刺径入。
阍者曰:"主妇适往医院,少顷即归,请至客座待之。"
于是历阶而升,入一西偏精室。
丹初举目四顾,觉凡帏屏、几榻、壁画、炉钟,以及零星杂具,莫不华丽新奇,为杨氏之所未见。
而壁间巨镜中,一男子影像,年约三十许,冠缨剑绶,飒爽英姿,尤为目所罕觏。
丹初忽忽不察,以为此非寿寿,殆即此间主人与。
思次,忽闻汽车隆隆声,仆辈应接声。
已而一少妇笑语而入。
曰:"于先生来,吾乃失迎矣。"
丹初起迎,识为馥馥。
然庄妍华贵,已为气养所移。
惟双涡展笑,犹存旧日之真耳。
坐既定,馥馥略询近状,即曰:"先生,知姊姊事乎?"丹初举所闻者答之。
馥曰:"吾得继姑书,知姊姊为浪子妖姬凌践,病愤已极,遣使迎姑,并接姊姊。"
丹初恍然曰:"太夫人,即孙姑太太耶?"曰:"然则镜石若何?"馥笑曰:"处小人,吾自有法,彼得何敢复拘。"
曰:"然则小姐在此,吾当一晤。 伴佣翠姐在乎?"曰:"然,惟姊姊忧伤憔瘁之余,致患胃疾。 吾乃送至医院,翠姐伴之。 医生谓宜静养,勿令多语。 少缓见之可也。 今所求于长者,姊姊意欲返江宁。 据吾夫来函,谓故居曾被流弹,非大加修理不可。"
丹初惊曰:"可园若何?"曰:"园犹无恙,惟为军队占居,吾夫已令迁让矣。 此园为先生布置,屋亦旧燕重巢,经营自易。 如蒙俯允,则资已预筹,吾当函致夫婿。 先生此去,东道有人,无虞制肘也。"
丹初慨然曰:"诺。"
顾念军兴后,兵气滋骄,其夫势力胡巨,一言而帖然竟让?沉思间,馥馥已觉,笑指壁问影片曰:"此吾夫照也。 号英伯,曩为驻法钦使馆参赞。 国变始归,近在金陵,任督署参谋,先生可无疑虑矣。"
言已,鸣铃,邀丹初于餐室午膳。
特肴丰而皆西式,丹初颇难下咽。
馥馥颐指侍佣咄嗟间,易以华馔。
饮次,语及瑶叔。
馥馥微叹,深咎杨公失策,谓脱赘颖哥,姊姊何至失所。
丹初以侍者满前,不使实告。
叹曰:"此所谓谁知连枝花,不结合欢实矣。"
馥骇曰:"此曩日伯伯授予歌者,先生胡为及此?"丹初言闻于阿寿,并背遗书一过。
馥馥如梦初觉,叹曰:"然则颖哥宜联姻矣。"
丹初极誉静漪才貌。
馥亦心仪其人,嗣述利生事,馥问丹初,曾遇敏甫否?曰:"未也。"
曰:"闻彼充律师,复任某县承审,境非不佳,特嗜博,而纳二妾,狡兔三窟。 近已赋闲,抑且无子。 孽哉利生,殃及子侄。 以理度之,杨氏厥后必昌,其在合璧乎?"
顾丹初亟欲赴宁。
即日持馥书,往谒英伯鸠工庀材,克期修理。
园亭华屋,已复旧观。
时则静娴霍然勿药。
馥馥得信,即奉姑,送静娴归。
己则拟赁他处,静娴勿可,遂同居焉。
惟静娴幸脱樊笼,而身无长物,馥馥方谋善后之策。
丹初已持一画幅,并小金盒一具,慎重致其前曰:"赖主人呵护,全璧无恙,此小姐之福,馥小姐何虑焉。"
且言且出,则画为丁氏遗像,盒则的烁明珠也。
诘其故,始知丁氏之殁,遗命分资。
于撷珊瑶叔二人外,静娴独得万金,巨珠一颗,为异日奁装。
珠则丁氏环宝也。
自夫人弃世后,杨公鉴于寸草俱尽一言,密与丹初设策,以遗容摄影,井此款存于海上银行,言明以遗像为取款之据。
继复贮像于铜匣,并珠一盒,藏诸卷书石中。
丹初工于迭石,补缀无痕,不虞雨雪。
此事滋秘,知者惟丹初一人。
宜静娴感极涕零也。
安居甫定,馥即致书撷珊,并告瑶叔适于此际,小桃私仆偕遁,镜石悔而自投。
然屠妾尚存,静娴又宁肯复返者。
无何,瑶叔卒业归。
及见静蜩,悲喜交集。
盖其兄妹之爱,固有逾于往日者。
一日瑶叔稍暇,与丹初重登一笛楼,剪灯对榻,备述黄氏近状,则次女已归赵氏,长则不乐适人。
静漪之东游也,以乃翁妄意攀龙,许字某贵官为继室。
静漪不从,乃姊与母设策,携至东瀛,入女校肄业。
兰垣不得已,以三女嫁之。
乃静漪遇瑶叔未久,而瑶叔病发,其侍疾也。
抚摩披拂,鹿鹿水夜,视听于无形无声之中。
至七日后,瑶叔以疹伏不发,僵死一日夜,及复苏,则静漪焚香祈天,露跪竟夜矣。
丹初叹曰:"此天缘,君亦乌能自主。 诚开金石,此所谓返生香也。"
静娴知之,力为撮合。
嗣得两姓报可,瑶叔亦不复固拒,遂于中秋结婚。
象管鹅笙,嘉乐再合,良宵花好,八月双圆,丹初乃按玉笛,令新郎君,重拍赏秋一曲。
至古轮台曰:
峭寒天,鸳鸯瓦冷,玉壶水,栏干露湿人犹凭。
贪看玉镜,况万里清明,皓彩有十分端正。
三五良宵,此时独胜。
把清光多付与酒杯领,纵教酩酊。
拚夜深,沉醉还醒。
酒兰倚席,漏催银箭,香消宝鼎。
斗转参横,银河耿耿,辘轳声已断金井。
拍至此,丹初笑曰:"漏催银箭,新郎可以归寝矣。"
乃以笛付瑶叔,自拍其尾声曰:
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永,小楼玩月共登临。
瑶叔亦笑曰:"两情畅咏,而先生犹鳏,吾当践宿诺,为先生作合。"
丹初遂聘翠姐为室。
翠姐纤白而长,逾形丹初黑矮。
然此一双中年新夫妇,貌虽勿称,而情好綦笃,竟得一子以终老云。
闲评:月有圆缺与阴晴,人世有离合悲欢,从来未定。
深院兰干倚处,有清光相映也。
有得意人儿,两情畅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