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范 崇俭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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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范》 崇俭第八 李世民

纵观古代帝王,凡创业之君,莫不以俭约而兴;败国丧身之主,莫不以奢侈而亡。

故古训曰:贫不学俭,富不学奢。

夫俭者,去奢从约之谓,丰国富民之本也。

考诸今古创业垂统之君,莫不以俭约而兴;败国丧身之主,莫不以奢侈而亡。

其兴亡成败,载诸简册,昭昭然可为鉴矣。

故太宗以俭居戒盈之先,岂无意哉?虽然,俭固近于吝矣。

俭不中礼,是为吝也。

虽有周公才美,骄吝犹不足观,况其他乎?此所以《蜉蝣》刺其好奢,《蟋蟀》刺不中礼也。

然则其何以行之哉?曰语不云乎?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

此是明王之威德,至圣之格言。

依而行之,吾无间然矣。

【原文】夫圣世之君,存乎节俭。

[《史记》曰:治国之道,富民为始。

富民之要,在于节俭。

又《诗》之《葛覃》谓后妃之本,躬俭节用,化天下以妇道。

后妃犹能以节俭化天下,而况其圣世之君乎?节者,不伤财、不害民之谓也。

]富贵广大,守之以约;[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夫富有四海,贵为天子,此乃富贵广大之极矣。

若不守之以约,未有不失之者也。

《文子》曰:富贵广大,守之以狭。

亦从约义。

]睿智聪明,守之以愚。

[《中庸》曰: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

以是知古之圣王,冕而前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聪。

明所不见,聪所不闻,非自壅遏也。

防闲其淫声谗语、好色奇玩,以乱其耳目也。

《老子》曰:君子以盛德,容貌若愚。

亦此意也。

又《文子》曰:聪明广智,守之以愚。

]不以身尊而骄人,[魏太子击谓田子方曰:"贫贱者,骄人乎?富贵者,骄人乎?"子方曰:"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人主骄人而亡其国。 吾未见以国待亡者也。 贫贱者若不得意,纳履而去,安往而不得贫贱?贫贱者骄人,富贵者安敢骄人?"按:《说苑》贫贱作"贫穷",安往而不得下有"贫穷乎"三字。

]不以德厚而矜物。

[《系辞》曰:劳谦,君子有终。

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

矜,伐也。

《老子》曰:盛德若不足。

古昔圣贤,进德修业以务滋崇,岂敢矜物乎?]

【译述】身处太平盛世的明君,心中应常存节俭的美德,只有这样,才不会伤财害民,坏政败国;尤其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后,就更应该时时事事以节俭为准绳来警戒自己,否则,国运就要衰微,社稷也必定倾覆。

古代的圣王,虽然智慧高超,才能卓越,但都大智若愚,以拙藏巧。

不敢因为自己身份尊贵就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也不会因为自己功德伟大就恃功傲物,不可一世。

【原文】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墨子》曰:尧舜德行,茅茨不剪,采椽不斫。

师古曰:屋盖曰茅茨,茨以覆居也。

采亦作棌,柞木也。

]舟车不饰,[《白氏六帖》曰:门闾舟车不饰,俭也。

]衣服无文,[东方朔曰:衣缊无文。

《语》曰:恶衣服。

又《礼》曰:节丑其衣服。

皆言不用文绣也。

]土阶不崇,[《墨子》曰:尧舜堂高三尺,土阶三等,故不高也。

阶,陛也。

]大羹不和。

[《礼器》曰:有以素为贵者,大圭不琢,大羹不和。

疏云:大羹,肉汁也。

不和,无盐梅也。

太古初变腥,但煮肉而饮其汁,未知调和。

后人祭必重古,故但盛肉汁,谓之大羹不和。

以上六事,皆言上古明王崇俭也如此。

]非憎荣而恶味,乃处薄而行俭。

[言圣人如此质素,非是憎嫌荣华,鄙恶甘美也。

乃欲居以淡薄,施以节俭,以身为天下先。

然后其教不严而治,不令而行也。

]故风淳俗朴,[《说文》曰:上以化下曰风,下以习上曰俗。

淳,厚也。

朴,实也。

]比屋可封。

[《史记》曰:尧舜之民,比屋可封。

此云圣世之君,躬行节俭以化民,下观而化,相习崇俭。

故家给人足,礼义生矣。

然后尊卑之序得,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

如此,则家稷契而人皋陶,故辟止刑错,比屋可封也。

比屋者,《周礼·地官》曰:五家为比,有九比之数,小司徒掌之。

六卿大夫于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

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其贤者能者。

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以礼礼宾之。

厥明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贰之。

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

比,联比而居也。

比,毗至反。

]斯二者,荣辱之端。

[二者,谓奢俭也。

]

【译述】那些明君圣主们,常常用茅草盖了房子,都不去修剪得漂亮一些,用柞木立了柱子,都不去砍削得光滑一些,甚至坐的车船也没有装饰彩绘,穿的衣服也一点都不华丽。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去建造高大豪华的厅堂,而且连吃饭都只图饱腹,不求味美。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憎嫌荣华,讨厌甘美,是希望能率先垂范,用淡薄节俭的风尚为天下百姓作榜样。

于是,风俗纯正厚朴,邻人和睦相处。

因此,骄奢还是节俭,是荣辱的开端啊!

【原文】奢俭由人,安危在己。

[奢侈则危,节俭则安。

犹声响形影,未尝相远也。

行其俭,其身必安;行其奢,其身必危,故云由人在己。

]五关近闭,则嘉命远盈;[刘子曰:将收情欲,先敛五关。

五关者,情欲之路,嗜好之府也。

目爱彩色,命曰代性之斤;耳乐淫声,命曰攻心之鼓;口贪滋味,命曰腐肠之药;鼻悦芬馨,命曰熏喉之烟;身安辇驷,命曰召蹶之机。

此五者,所以养生,亦所以伤生。

言当收敛而闭之,庶得寿命。

嘉,言远而不损耳。

]千欲内攻,则凶源外发。

[刘子曰:身之有欲,犹树之有蝎。

树抱蝎则还自凿,身抱欲则反自害。

故蝎盛则木折,欲炽则身亡,故云凶源。

蝎,食木虫,犹蠹也。

]是以丹桂抱蠹,终摧荣耀之芳;[《拾遗记》曰:岱舆,一名浮折。

北有玉梁千丈,驾元流之上,峰傍有丹桂。

唐《艺文类聚》曰:桂蠹不知所淹留兮。

又,《汉书》南越尉佗贡桂蠹一器。

蠹,食木之虫也。

按:《拾遗记》无一名浮折四宇,注误。

]朱火含烟,遂郁凌云之焰。

[蔡邕《释诲》曰:惧烟炎之毁熸,何光芒之敢扬哉?烟,炎火之微细者。

言常惧微细,以致毁灭。

杜预注《左传》曰:吴楚之间,谓火灭为音子廉反。

炎,音焰。

言桂蠹虽小,终损荣芳;火烟虽微,必滞光焰。

郁,幽也,滞也。

又郁遏、郁悒、郁结、郁郁,皆言不得伸之意也。

]以是知骄出于志,不节则志倾;欲生于心,不遏则身丧。

[言志之出骄,犹桂之抱蠹;心之生欲,犹火之含烟。

若不防微杜渐,节遏其骄欲,必至于志倾身丧也。

]故桀[夏王号。

谥法曰:贼人多杀曰桀。

]纣[殷王号。

谥法曰:残义损善曰纣。

]肆情而祸结,[言桀纣之君,纵肆情意,焚炙忠良,刳剔孕妇,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积酒成池,屯肉为林,置炮烙之刑,行长夜之饮,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残贼暴虐,汤武兴矣。

故曰祸结也。

]尧[唐帝号。

谥法曰:翼善传圣曰尧。

]舜[虞帝号。

谥法曰:仁圣盛明曰舜。

]约己而福延,[谓尧舜恭己无为,俭约是务,是以太平之福延长也。

]可不务乎?[桀纣所以亡,谓不能节遏骄欲也;尧舜所以兴,谓其躬行俭约也。

一戒一法,可不务为俭约乎?]

【译述】骄奢还是节俭,关乎平安和危乱,而这一切都是由人自身决定的。

如果能清心寡欲,美好的命运就会长久地延续下去。

相反,欲望横流,就必然要生出凶乱。

所以,丹桂尽管美艳芬芳,假使生出蠹虫,最终也会变成朽木;红色的火苗虽然明亮爽朗,倘若被细微的烟尘所覆盖,终究也将熄灭。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如果不防微杜渐,始善敬终,骄奢就会不招自来,恶欲就要急速生长。

骄奢和恶欲得不到有效的遏制,就势必要导致身死国灭的惨剧。

夏桀商纣因为纵肆情意,倒行逆施,从而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唐尧虞舜却因为约己修身,顺乎民心,从而使帝业辉煌,江山永续。

比较一下桀纣的败亡和尧舜的兴盛,难道不应该更好地躬行节俭的良方吗?崇俭释评俗语说:贫不学俭,富不学奢。

这两句话最集中地道出了这样一条真理:在俭朴和奢侈之间,人们只有正确地掌握好分寸,既不因为贫困而吝啬,也不因为富有而挥霍,才会出入有常,进退合度。

成由俭朴败由奢。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帝王不仅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而且还不断拿这个道理去教育自己的臣民和子弟。

但不幸的是,不只是受教育者,就是教育者本身,也常是嘴上说的一套,背后做的却是另一套。

当天下安定,国阜民康之际,那些曾经冷静清醒的皇帝们,也都不可避免地一个个陷入物欲横流、暴殄天物的泥淖,成为后人的反面样板。

为此,我们应该不断反省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崇尚俭朴的必要性到底何在?

《贞观政要》里有这样一段振聋发聩的话:"珍奇的玩物和邪淫的技巧,是亡国的斧子;珠宝玉器和华丽的锦绣,其实也是迷乱人心性的毒药。 我私下看见陛下您服用和玩赏的都是一些少见而纤巧的东西,好像是从大自然中变化出来的;人们贡献给您的珍宝奇物,又如同神仙制造的那般精美。 这些奢华的东西尽管在世俗之中显得那么光彩夺目,但实际上,这种做法也确实败坏了淳朴敦厚的风气。 由此可知,漆器虽然不是引起叛逆的方术,但夏桀却因制造它而导致了诸侯的叛逆;玉杯又哪里是招致灭亡的手段,但商纣也因使用它而使国家灭亡。 要考查奢侈靡丽的根源,就一定要遏止它们。 在节俭方面制订了法令,还担心会滋生奢侈;在奢侈方面制订法令的话,又怎么能约束后人呢?只希望您能详察不显著的事物,智慧远达广阔的地方,在麟阁中研究深奥的秘密,从读书人那里探求幽深难见的事迹。 历代君王治理与祸乱的踪迹,百代安危的经验教训,兴亡衰乱的命运,得失成败的关键,原本就包容在心胸之中,重复在视线之内,这是陛下内心长期考察的结果,无须臣妾在这里绕舌。 只是明白这些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不易实行。 人们总是在功业卓著时心志骄傲,在时势安定时贪图享乐。 只希望您能抑制心志,善始慎终,纠正轻微的过失用来增添高尚的道德,选择今天的正确来取代昨天的错误。 那么您的美名就会远播万代,与日月一样无穷,鼎盛的事业也会长久不衰,与天地一样永存!"这篇议论旁征博引、借古喻今,真可谓高屋建瓴,精妙绝伦!但它却并非出自太宗的股肱大臣之口,而是来源于一个后宫嫔妃徐惠的规劝。

也许是女姓的心灵更为敏感吧,因而也更能把奢俭的利弊讲得如此透彻。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太宗本人关于俭约兴邦骄奢丧国的论述也同样发人深思。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兴造,必须贵顺物情。 ..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 自王公以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 ’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

太宗这样说了,那么他自己究竟做得如何呢?"贞观二年,公卿奏曰:‘依《礼》,季夏之月,可以居台榭,今夏暑未退,秋霖方始,宫中卑湿,请营一阁以居之。 ’太宗曰:‘朕有气疾,岂宜下湿?若遂来请,糜费良多。 昔汉文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为人父母之道也?’固请至于再三,竟不许。"

凭心而论,唐代到了贞观年间,国力已逐步发展起来,不用说建一个楼阁,就是造一座宫殿,财力的花费也不会形成什么负担。

何况太宗又患有气喘病,在夏秋交替,气候无常,不断受到暑气和雨气侵扰的时候,单从一个普通人的健康需要,也应该改变一下居住环境。

可是大臣们劝来劝去,还是被太宗拒绝了。

真可谓是令行禁止,身教重于言教。

皇帝既然能以身作则,大臣们就更能严于律己了。

不妨仍就引述《贞观政要》的记载:"岑文本为中书令,宅卑湿,无帷帐之饰,有劝其营产业者,文本叹曰:‘吾本汉南一布衣耳,竟无汗马之劳,徒以文墨,致位中书令,斯亦极矣。 荷俸禄之重,为惧已多,更得言产业乎?’言者叹息而退。"

"户部尚书戴胄卒,太宗以其居宅弊陋,祭享无所,令有司特为之造庙。"

"温彦博为尚书右仆射,家贫无正寝,及薨,殡于旁室。 太宗闻而嗟叹,遽命所司为造,当厚加赙赠。"

"魏征宅内,先无正堂,及遇疾,太宗时欲造小殿,而辍其材为征营构,五日而就。 遣中使斋素褥布被而赐之,以遂其所尚。"

看看吧,这些大臣们生活得多么可怜!上至副宰相,下至中央的各个部长,包括皇帝的顾问在内,没有一个人有所气派的房子,不是面积狭窄,就是破败低湿。

但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以俭朴为荣。

这些人的清廉寒素与安贫乐道的品格和精神,不用说在当时,就是在今天,也会令人感佩不已吧!如此动人的情景,又与那些人则华屋,出则肥马的豪奢之举,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我们甚至不得不承认,生活在今天社会主义时代的许多官吏,面对这样一群生活在封建时代的超凡脱俗的伟大灵魂,大概会感到汗颜吧?不错,确实有许多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公仆,但其所作所为,分明就是老爷。

世间任何事情就怕认真二字。

又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身居高位的领导者,只要说到做到,而且真正实行对下级的严格监督,又何愁自己的主张和政策难以通行呢?领导者如果不徇私情、奉公守法,又何惧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和拥戴呢?每当读到唐代贞观时期的那段历史,我总是禁不住神往太宗与其臣子们那种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和乐相处、共理国是的美好情景。

尽管我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来揭露这种君臣关系的虚伪性,或者我们可以用一千双眼睛去挑剔他们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贞观之治"的形成,与君臣的和睦团结、风气的纯正俭朴、德操的崇高伟大如此等等,是密不可分的。

那种上能导之,下能行之,去奢诫躁、勤俭办事的崇高风范,不是在今天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吗?

毫无疑问,唐太宗是封建时代少见的开明英主,"贞观之治"也是封建时代少有的太平圣世。

英主的缔造和圣世的出现,固然有许多原因,但其中最不能被人忽视的缘由,必须得归结到崇俭上去。

我们绝对不能简单化地去理解俭朴二字。

要知道,俭朴既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精神风范,它永远导引人们不断迈向对真善美的追求,也永远匡正人们不要走向假丑恶的歧途。

为此,我们有必要再一次重温太宗侍御史马周的一段著名论断:"臣观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 岂无僻王,赖前哲以免尔!自魏、晋已还,降及周、隋,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广恩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 故传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 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 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 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 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败不作也。"

国有明君,则朝有贤臣。

唐太宗能有马周这样的贤臣,难道不是他的福份吗?而马周能有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也同样可以无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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